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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从小太
过于畏惧这个人,从不敢正眼看,她竟从没有注意到师父居然是这样好看的男子,眉目清俊如水墨画,矫矫不群,几乎不像是尘世中的人。
她看着看着,竟然有些发了呆。
一直到过了三个时辰,薄暮初起,眼看又要下雨了,他才睁开了眼睛,双眸亮如星辰。朱颜心里一跳,连忙错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去。
“差不多恢复了七八成,够了。剩下的慢慢来。”时影拂了拂前襟,长身站起,“回神庙看看吧,把残局收拾了——”
两人从帝王谷走出来,沿着石阶拾级而上。
朱颜走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看着前面的一袭白衣,忽然觉得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心事如麻,脚步不由得慢慢滞重起来,落在了后头——她是多么想
继续这样并肩走下去,永无尽头。然而,却不能。
因为她是被诅咒过的灾星,会给师父带来第二次灾难!
——如果他再次因她而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宁可先把自己杀死一百次、杜绝这种事的发生!
或许,大司命说得对,她该从他的人生里消失。
从帝王谷到九嶷神庙路程不近,足足有上千级的台阶。走到一半,薄暮之中,雨越来越大,而朱颜心神恍惚,竟也丝毫未觉。走在前面的时影却抬起了
手,手腕一转,掌心瞬地幻化出了一把伞来。
他执伞,在前面的台阶上微微顿住了脚步,似在等着她上前。朱
颜心里骤然一紧,竟有些畏缩,想要停驻脚步。然而他只是撑着伞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她,她脚下又不敢停,走了几步,便在台阶上和他并肩。
两人共伞而行,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伞上,伞下的气氛却安静得出奇。
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她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思维,不让自己去多想,然而越是不去想,当日那生死诀别的一幕就越是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我很喜欢你,阿颜……虽然你那么怕我。”
她想起他在生命尽头的话语,虽然竭力节制,却依旧有着难以抑制的火焰;她想起他最后落在她唇上的那个吻,冰冷如雪,伴随着逐渐消失的气息——
这一切,只要一想起来,就令她整个心都缩紧,灼痛如火,几乎无法呼吸。
他那时候说的,是真的吗?
“阿颜?”忽然间,她听到身边的人问了一句,看了一眼停下脚步不肯走的她,“怎么了?”
“啊?”她从恍惚中惊醒,“没……没什么!”
糟糕,师父会读心术,该不会是知道她刚才一瞬间是想起了……她涨红了脸,然而时影只是摇了摇头,道:“你好像比以前沉默了许多,也不爱笑了。
”
“啊……”她结结巴巴,匆忙掩饰,“真的没什么!”
“放心,我不会再随便用读心术了。”他看出了她的失措,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我尊重你内心的想法。你如果不愿意说,谁也不会勉强你。
”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此刻,她有无限心事、却一句也不能说。如果他能直接读出来,说不定倒也好了。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恍惚之间,忽地想起了少时这一首渊教过她的词。
那首中州传来的词,里面隐藏着多少深长的情意和淡淡的离愁、沧桑过尽之后的千回万转,却终究化为沉默。
—
两个人打着伞,沉默地拾级而上,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神庙面前。
所有的神官和侍从都被遣走了,空旷的九嶷山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风空荡荡地吹过空山密林,满山的树叶瑟瑟如同波涛,竟盖过了雨声。
时影打着伞站在阶下,看着神庙里巨大的神像,神情复杂。她在一旁沉默地站了半天,忍不住叹了口气:“上一次来这里,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那天我刚想进神庙点一炷香,你忽然拦住了我,不容分说就赶我下山。”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冷不防她翻起了旧账,时影微微蹙眉,“那时候你已经长大了。神庙不能留女人。”
朱颜却还是气鼓鼓的:“可是,你说会去天极风城看我,却一直都没来!”
“……”他神色微微变了变,没有分辩。
是
的,当年,在她下山后,他就再也没有去看过她,即便她几次邀请催促,他也只狠下心来,当做视而不见。
许久,时影才低声:“我原本想把一切就此斩断。”
人生因缘聚散,如大海浮萍。当时他送走了她,便定下心试图压制自己,就当这一切只是心魔乍现,幻影空花,转眼便能付之流水,再无踪影——可是
……在帝王谷独自苦修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却始终未能磨灭心头的影子,最终还是导致了今日这样的局面,就如抽刀断水水更流。
朱颜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说的斩断是什么意思。她想问,但看到此刻他的语气和神情,却又隐约觉得这是不可以问的,不由得惴惴。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时影注视着神殿内的神像,忽然道:“神的眼神变了——看来已经知道了我身上发生的一切。”
“什么?”她愣了一下,看了看神庙。
——七星灯下,那一座塑像还是一模一样,哪里有什么变化?
“我在神庙里长大,曾经发誓全身心地侍奉神前,绝足红尘。”时影隔着雨帘,凝视着孪生双神的金瞳和黑眸,语气里透露出一丝苦涩,“可是,事到
如今,这身神官白袍、我却是已经再也当不起了。”
什么?朱颜心里惊了一下,想起大司命说过的话——难不成那个老人又猜准了:在去过一趟鬼门关之后、师父还想要辞去神职?
“现在的我已
经不适合再侍奉神前,更不适合担当大神官之职。”时影沉默了片刻,果然开口道:“接下来,我会辞去神职,离开九嶷山。”
大司命果然料事如神!那一瞬,朱颜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她都以为师父经历了这样的事、说不定会就此远离红尘,独自在世外度过一生。然而,
他却如大司命所言、反而下定了决心离开神庙!
这个老人,才是世上最洞察师父想法的人吧?
她茫然地问:“那……你想去做什么呢?”
“浪迹天涯、做回一个红尘俗世里的普通人。”时影淡淡说了一句,“我的前半生都被埋葬在这座山谷里,到了现在,也该出去看看这个天地了。”
“嗯。”朱颜不想扫他的兴致,便道,“六合有无限风景,光是我们西荒、便够你看个十年也看不完呢!”
时影点了点头,停顿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她,问:“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吗?”
这句话是直接明了的,即便迟钝如朱颜也是猛地明白了过来。她骤然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雪白的蔷薇纸伞下,他的双眸清亮,
如同夜空的星辰,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那一刻,她胸口如受重击、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并没有装作忘记,并没有当那天的话没有说过!他终究还是对着她再一次说出了同样的话!
——对这样骄傲的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经历了一遍生和死,他真的变得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我……我……”朱颜讷讷,脸色苍白,竟不敢看他。
回答已经在舌尖上凝聚,但是那一刻,她想起了大司命的话,一时间仿佛有一只手伸过来,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说不出一句话——仿佛自己说了
一声“愿意”,就等同是再次对他下了死亡的诅咒一样。
“你难道不希望你师父过得好、有个善终吗?”
“你难道希望你的父母和族人因你而遭受飞来横祸吗?”
那个洞彻天地的老人嘴里吐出过这样冰冷的预言,冷酷如死神。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终究说不出那个简单的字。
沉默了片刻,时影看着她的表情,眼里那一点光亮缓缓黯淡,终于也是转过头去,不再说第二句话。是的,他从小看着她长大,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什么
样的人?以她热烈跳脱、爱憎分明的个性,若是心中有意,断然不会像如今这样嗫嚅不答。
——终究还是无法跨越吧?他杀了她一生中最爱的人,她能不记恨已经很好,还怎能奢望其他?世间的所有事,毕竟不是都可以重来的。
“我知道了。”他轻叹了一口气,便再也不说一句。
“……”她嘴唇动了一动,却无法开口分辩半句——她知道,同样的话,他是再也不会问她第二遍了。
他们之间这一生的缘分,说不定就在这一刻真正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