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有一个穿西装带领结的中年男人迎过来,笑呵呵地作揖喊了声萧老板,然后盯住映阙说,这位一定是蓝小姐了。

映阙愕然。

萧景陵介绍说,这位就是洋烟公司的宋天成宋老板。上次你为他们公司拍的广告画,宋老板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呢。映阙恍然大悟,忙招呼道,宋老板,久仰。

宋天成哈哈大笑,说,宋某对小姐亦是久仰,今日有幸看到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站在面前,真是比那照片上还要美三分啊。不知道蓝小姐对于续拍一事考虑得怎样了?映阙方才想起萧景陵曾向她提过洋烟公司方面希望由她继续担任广告画女郎,她始终犹豫不决,后来竟渐渐的将这事情抛诸脑后了。正吞吐,不知道如何应答。

萧景陵却抢先,道,宋老板放心,此事蓝小姐已经同意,我们稍后就会把照片送去给您过目。说罢,不着声色地瞄了映阙一眼。

心情一落千丈。

稍后萧景陵忙着应酬,推杯换盏,更无暇顾及她。她独自坐在角落,端着一杯法兰西红酒。那酒的味道如同嚼蜡。

宋天成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过来,坐在她对面,摆出一副慈祥热忱的模样与她攀谈。可是,她总觉得,对方的眼神里有许多不安分的因素在涌动,他的目光因而变得复杂,落在身上,就像很刺眼的强光。她心里越发委屈,巴不得这讨厌的舞会赶快结束。

结束以后。

在别墅门口,映阙不肯让萧景陵送她回家。她说,我坐黄包车就行了。萧景陵以为是自己方才忙于应酬忽略了她,她心里闹别扭,遂哄她道,是谁惹我们蓝小姐生气了,告诉我,我去罚他。

第53节:我从前世来找你(4)

映阙不言。萧景陵凑得更近,小声道,走吧,让人家看见了多不好。

映阙愠怒道,你虽然喜欢替人家拿主意,但我要怎样回家,你却未必做得了主。萧景陵恍然大悟,说,我在宋老板面前那样说也是为你好,那么好的机会,别人费尽心思也未必能得到。

索性说开了。

在你看来,那是一个好机会,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的想法会跟你一样呢?就算你是为我好,你可以明白地来劝我,却不是这样硬生生地将我推出去。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这是尊重吗?为什么我觉得我从来都看不懂你,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每一次,当我以为自己跟你很靠近了,却又突然发现你那么远,那么模糊,甚至,好可怕。

说完,转身走。

自己心里亦是忐忑,毕竟从来没有用那种态度跟萧景陵说话。看定他的时候,捕捉到他眼睛里的撼动与仓皇。

突然,一只手,拉住她。背后有一个声音在说,对不起。她震住。脚步凝固。画面定格。萧景陵缓缓地越过她,站到她面前,再次重复——

对不起。

映阙知道,要萧景陵那样自负的人,低声下气地说一句对不起,那并非易事。但她却得到。而要萧景陵给一个女子承诺或保证,更是难上难。但她却听到。

萧景陵说,我一直不知道,原来我在你的心目中,这样糟糕。我答应你,以后,我会尊重你的意见,不会欺骗你,不会隐瞒你,你所看到的,也将会是最真实的我。相信我,好吗?

映阙不置可否。但眼眶湿了,态度软了。萧景陵拉着她上了车,那只手,迟迟没有松开。他们不知道,在远处一棵合欢树的阴影下,有人将那一幕看得很清楚。

鼻尖冒汗。拳头握紧。齿关紧闭。香肩颤抖。

她是聂筱琪。

【 目击 】

西餐厅里,有人送来鲜花。指定由蓝映阙小姐签收。说送花的人是一位年轻的翩翩公子,周围的人都起了哄,映阙更是脸红。

她想,必定是萧景陵了。那个人,他竟懂得这样的把戏。惹得人心里痒痒的,爱不释手。

临到傍晚的时候,杨子豪从门口进来。找到映阙,问,那束花你喜欢么?映阙愕然,道,那花,是你送的?

杨子豪抬头挺胸,很是得意。

映阙整整一下午的高兴劲瞬间就败了下去。再看看那束鲜花,它们似乎开始枯萎了。映阙有些尴尬,问杨子豪,你为什么送花给我?

杨子豪却反问,呆会儿我送你回家,好么?

正如映阙所怀疑的,杨子豪说,我从遇见你的第一天开始,就喜欢你。彼时他们并肩走在夜幕下的街道上,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里阳光的余香,行人三三两两,华灯初上。

映阙很明显地顿了顿。她不好意思去看杨子豪的脸。杨子豪却没有半点尴尬,很大方地,盯着映阙手里那束鲜花。

映阙更窘迫了。

那条路,也变得从未有过的漫长。映阙住的地方,是一幢两层高的楼房,大约有十几户人家,环境并不好,贫穷,又简陋。楼下面是一条清冷的死胡同,胡同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条通往别处的巷子。那晚,杨子豪陪映阙走进胡同,经过左边的巷口,路灯坏掉了,巷子里一片漆黑。但杨子豪突然停下来。他好像看见了什么。

映阙回头来问他,怎么了?他皱起眉。很凝重。

映阙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一些类似于旧木材竹箩筐等的废弃物。但杨子豪却缓缓的移步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落脚很轻,但呼吸很重。

掀开那堆废弃物最顶上的一块烂草席。下面,靠墙半躺着的,是一个人。一个男人。已经死去多时。杨子豪心头一惊,后退了两步。

映阙却吓得哭起来。一把抓住杨子豪的胳膊,躲在他背后。手发抖。

随后,他们去了警察厅。报案。一边描述发现尸体的经过,一边将警察领到现场。

因为巷子里光线极暗,所以,直到警察将死者像咸鱼一样抬出来,摆在稍亮一些的地方,映阙才看清楚,那是住在她隔壁的邻居。她见过他几次,但是没有招呼,连姓名都不知道。还是警察在盘问别的住户的时候,她才听说,那个人姓李,叫做李志森。

初步鉴定,李志森的身体有多处淤伤和骨折,想必是遭人殴打所致。而插在胸口的那一刀,将其致命。警察觉得这也许是一起仇杀,可能是私人的恩怨,也可能是帮派之间。

李志森并不是本地人,他住的房子是他租来的,而且他外表颓废,个性孤僻,很少与人交道,邻居们不知道他的年龄和职业。但住在那里的,一定不是什么富贵之人,那样的一个人死了,没有谁会催逼或者利诱警察厅的人必须揪出凶手,而通常的结果都是,潦草地调查,潦草地作结。

这些,都是后话。

第54节:有一种存在,身不由己(1)

第十四章 有一种存在,身不由己

【 夏夜 】

第三天,事情就见了报。

而萧景陵直到傍晚过后,才有空翻看那份报纸。看到一半,倏地站起来,吩咐秘书给他取消晚上的应酬,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一直到天黑,在西餐厅里面,萧景陵总算找到映阙。

那个时间,餐厅已经打烊,剩下清洁的女工在后巷洗桌布。萧景陵上前问她,她说,有一个姑娘,已经在餐厅的杂物间住了两天了。她说是老板同意的,我也就没多问。可是,那里太多灰尘,只有一张旧沙发,怎么能住人呢。

萧景陵一听,蹙了眉。

杂物间就在餐厅大堂的角落里,连门锁都是坏的。没有灯,只有月亮的清辉从窗口洒进来,像半山上破旧的庙。映阙蜷在沙发上,抱着膝,呆坐着。她已经两天没有合眼。她不敢回自己的家,因为害怕。也不敢睡觉,因为一闭上眼睛就是噩梦。她几乎快要撑不下去了。这个时候,看见萧景陵,只是一个瞬间,眼睛里就盛满了水,闪闪烁烁的。

萧景陵在她旁边坐下来,握她的手,问,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来找我?她拼命地抑着想哭的冲动,说,我不想打扰你。

难道,你始终也把我当外人?萧景陵看着映阙,问,我终究还是让你放心不下,对不对?说完,松开了手,视线也移到别处。

像濒临一道寂寞的悬崖。

良久。

映阙看着萧景陵,目不转睛地,虽然咬着牙,嘴唇依然有轻微的颤抖。然后,她伸出手去,犹犹豫豫地抚上对方的脸。

正要说话,突然,脑子里响成嗡嗡的一片,竟昏厥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家中。她知道,是萧景陵送她回来的。此刻,他就坐在她的床边,眼神很柔软。他说,好好地睡一觉吧。

她却摇头,我害怕。

男子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说,这样就不怕了?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她终于也笑了,咬着嘴唇,乖乖地点了头。

夜色是从未有过的晴朗。

清早时,睁开眼睛,萧景陵趴在床沿睡着。而他的手,握着映阙,始终也没有松开。映阙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他像婴儿一样单纯的熟睡的脸。

一切美不胜收。

【 秘密 】

彼时,在天福宫发生的那起中毒事件已经被众人淡忘,而苏和酒行的生意也是越发红火。作为掌舵的人,清雪认为,他们或许又有了重新跟天福宫合作的把握。

第55节:有一种存在,身不由己(2)

所以,清雪去找萧景陵。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新来的秘书聂筱琪。没来由地,相互多看了几眼。心中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味道。而正巧,映阙也来了。

她休假,萧景陵说,要陪她去看影画戏。

顿时,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清雪以谈生意为由,绊着萧景陵,她似乎有说不完的看似正经的严肃的话。

映阙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等着。

不一会儿,聂筱琪端了茶进来,弯腰递到映阙面前,说,蓝小姐,您先喝杯茶。映阙道了声谢,接过茶杯,却突然感到一阵灼热的剧痛。

她惊呼。低头看,竟是滚烫的茶水全洒在了她的手背上。

萧景陵慌忙地跑过来。聂筱琪连连说对不起,那着急的模样似要哭了。映阙则忍着疼,说,没事,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痛的痛。慌的慌。唯有坐在不远处冷静沉着的女子,从端茶人一个狡黠的眼神里看出了名堂。她不动声色。萧景陵回头来对她说,合作的事情,我们改天再讨论,她说好,然后看着男子捧着那双被烫红的手离开,她才站起来。踱了两步,说,这样的把戏,你不觉得太幼稚了些?

聂筱琪转过脸来,问,你是在跟我说话?

清雪挑了挑眉毛,脸上渐渐地浮起一丝嘲讪的笑意。聂筱琪心知,自己的确是故意端了一杯滚烫的茶水,故意泼在映阙手上的。因为她嫉恨她。恨她抢了自己心爱的男人。没想到装出那样一副惶恐的诚恳的模样,还是被阮清雪这女子瞧出了端倪。

这女子,虽然不得自己的喜欢,但她说的话,却又不无道理,她说,人家都已经双宿双栖了,你这样做,不但幼稚,还容易将自己暴露。倒不如想一些实际的法子,想一想,怎样可以不着痕迹的,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聂筱琪思忖良久。

某日。

映阙收了班,从西餐厅出来。走到某个巷子的入口,突然,后颈一凉,随之而来是酥酥麻麻的好一阵疼痛。

再接着,身子发软,昏倒下去。

迷糊中感觉自己被捆绑了,从一个地方,挪到别的好几个地方。最后,在一间空荡荡的大屋里醒过来。手脚都缠着麻绳。嘴巴里还塞了布条。更加惊骇的是,在她的身边,有十来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们有的昏迷着,有的像散沙一样靠在墙角,还有的正歇斯底里的哭闹,但无一例外,都绑了绳索。

紧接着,正前方开了一扇门,有几个人走进来。外面的阳光很刺眼,照出他们的剪影,他们当中有人狠狠地吼了一句,不准哭!但女孩子们反倒哭得更厉害了。映阙的位置,靠门最近,她拼命地镇定下来,竖起耳朵听。听见有人用一种讨好的语气说,这批货卖到南洋去,可是能赚不少的钱呢。然后又有人附和,是啊是啊。

最中间的那个人,在模糊幽暗的光线里站着,那轮廓看上去骄傲又冷漠。他说,把她们都看好了,今晚就送到船上去。

砰。犹如某根弦在心里弹了高调却又突然断开。

她觉得,自己似乎认得那声音。她很努力地张大眼睛看过去,但是仍然没有办法看清楚那几张剪影的模样。

人走了,门又关上。疑惑和恐惧并存。盘绕于心头,久久不散。

也不晓得是过了多久,那扇门再次打开。映阙以为,是像刚才那些人说,要将她们像货物一样装上船了。她的心都跳到嗓子眼。

谁知道,来的人只有一个,看那身影,还颇有些闪烁。近了,近到眼前,顿时就印证了自己方才的疑惑。

那个人,果然是杨子豪。

那里原来是一间靠近码头的货舱。偏僻,潮湿,还带着腐朽的臭味。待货舱的门打开了,所有的年轻女孩子都七零八落地逃了出来。映阙亦是。

第56节:有一种存在,身不由己(3)

当然她和别的人不同,她的身边还有高大威猛的男子保护着,猫着腰,伸出手挡在她的面前,脚步很轻。突然,旷野里传来愤怒的咆哮的声音,抓住她们!杨子豪眉头一紧,作无奈状。他早知道这是必然要惊动满场的。那么多的人,那么紧张的看守,又都是逼急了手足无措的女子,谁能够沉着地逃出监视的范围以内而不被发现呢?

鸦雀无声的货舱附近倏而沸腾起来。也有枪声。惊叫。甚至哀号。

最后,那些女孩子零零散散,死的死,逃的逃,也有重新关回货舱的。但终归数量太少,那笔生意没做成,幕后的老板损失可不小。这都是后话。

当杨子豪护着映阙到了安全的地方,匆匆忙忙,他说,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往人多的地方走,很快就能回市区。然后便作势要折回。映阙却突然出声道,害怕被发现么?语气很冷漠,丝毫没有宽舒感激之意。

杨子豪愣住。他知道映阙认出了他。在点货的时候,他就是站在最中间,作为监督此次交易的人。他轻轻地低了头,道,回上海这么久,我一直都是替英国人做事的。他们的生意,有的是正经明白,也有的在暗处,见不得光。

呵,但这次你的生意砸了,你如何交差?映阙戏谑地看着。

杨子豪淡淡地舒了一口气,从前,我以为真的可以有一番事业,勤奋拼搏,也许慢慢地就能受到老板的重用。可是当那样的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获得金钱与地位的代价,就是要埋没了自己的良心。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在暗中斡旋,这次就算你不在那些女孩当中,我也是计划了要将她们偷偷放走的。呵呵,估计将来总会有一天我黔驴计穷,实在无法再瞒天过海了,只希望自己不要死得太难看。

或者——杨子豪顿了顿,用深邃的目光看定了映阙,似笑非笑,然后字字铿锵地继续说道,或者到时候你会相信我,不会再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安静。静如深潭。

杨子豪单手插袋,潇潇洒洒地转身,却忽然听见背后的女子开口道,你,万事小心。那显然比一句客套的多谢更动听,简直有如天籁。连步履都能够因此而轻盈。杨子豪没有回头,而是加快了脚步,脸上浮现出一片欲扬还抑的笑容。

映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相信他。也许是他平淡的面容下藏着的苦闷和忧伤。他的强颜欢笑。若无其事。却不经意地在他不羁的话语间流露。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萧景陵相似,但另一方面,他们也是南辕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