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等着陌生的男人八抬大轿,洞房花烛。或做妻,或做小。然后锁在深深庭院,相夫教子,就此终了。
这样的生活,怎么可以?
立瑶狠狠地吐了一口气,拣起路边的小石子,向着不远处的一个湖泊里砸去。只听,扑通一声。水花乱溅。
涟漪扩散成凌乱的蜘蛛网。
这时候,有人发出一阵轻微的咳嗽。是阮清阁。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们各自脱口而出,怔了怔,一脸探究,又暗藏喜悦地,望定对方,然后,不约而同都笑了。
阮清阁说,我来这里,散散心。
立瑶耸了耸肩,道,我也是。
傍晚的苏和镇,除了宁静,还散发着一股清爽的慵懒的气息。那片小湖水,称为镜湖。范围不大,而通常都是波澜不惊的。
湖水很清凉,碧澄澄的。老人们说,那是天上的神仙遗落在凡间的一块翡翠。如今虽然知道那不过是一种浪漫的调侃,但幼年时候,还真的以为是宝贝,有灵性,就常常跪在湖边,掬一捧清水许愿。
还有,以前这里附近是有几棵野桑树的,夏天一到,看着桑树慢慢地结出桑葚,由绿色变成紫色,紫到发红,发黑,随便采一把,嚼在嘴里就甜进了心里。连母亲做的银耳羹也不愿意吃了。还慷慨激昂地说,有了桑葚,只怕是连龙肉也不会瞧在眼里。
还有,还有什么呢?立瑶很努力地想,然后一件一件,没有顺序,没有主次地,说给阮清阁听。阮清阁听得很认真,眼睛里不断地闪烁着萤火虫一般的光芒,那表情,似是在说,我爱听,我很爱听,无论你说多少,说多久,我都会诚实又谦虚地听下去,哪怕是一天一夜,哪怕是几天几夜。
到后来,阮清阁差点要忘记了,他心中原本也是有很多烦闷的。他不相信算命一说,实则当年父亲将他送去安徽老家的缙云寺,不出两年,已经有大夫治好了他的身体。再经过悉心的调养,到他十六岁,他就随着经商的马队走出了那片贫瘠的山野。
六年的时间,他走南闯北,磕磕绊绊,总算熬了下来。虽非智者,却也见了些世面,心中有了一套自己的想法。
所以,回到苏和镇,看见阮家酒场数十年不变的经营方式,他对父亲提出,希望能有一些变动。譬如到城里开一间酒坊,让更多的人知道苏和阮家的清酿,也方便与外界更频繁地往来,从而通过多一些的途径,去扩展这门生意。
但是,因循守旧的长辈们反对他,酒场的工人都质疑他的能力,父亲一味地搪塞他,说兹事体大须从长计议,他面皮薄,舌根钝,又是讲孝道之人,唯有乖乖顺顺地,忍了话,统统都吞进心里去。
这时候,夜彻底地降了下来。他们不得志,皆是苦闷,相互的倾吐,反倒忽然拉近了距离,似好友,知己。畅谈甚欢。
然后,渐渐地,能闻见清风,触到白雾了。
于是又并肩走回镇上。临别的时候,再补上一番鼓励的话。顿时竟暖了心。立瑶走时,还不住偷偷地回望。那背影就在雾气和湿气里面绕啊绕的,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神仙。
倒是阮清阁愚钝,只顾走路,一刻也没有停下。
【 煮蟹 】
天亮时。苏和镇沸腾了。镇上的居民,大都可以从彼此的脸上看到疑惑和恐慌。而这一次,阮振国终于沉不住气了。
第14节:今宵风月知谁共(3)
他到蓝家找魏淑媛。问她,你上次说的天蟹局,是否确有其事?
魏淑媛急道,我早说了,要出事的,你不信,你偏不信,这会儿,还不得回头来问我。谈话间,两个人的脑子里,都浮现出上午在后山的一幕——
表面上看,那仍然是一起因失足堕崖致死的命案。就像之前滚下山坡的小女孩。身体破损,头部出血。只是,这山崖更高,更陡峭,也就死得更为惨烈一些。
男子姓朱,三十余岁,矮个子,身形微胖,原本是镇上的樵夫。认识他的人,都喊他朱六。因为那坟墓自从被挖开,镇长就一直在公开招募人员,轮班前去看守。昨天夜里,轮到朱六,和另外一名叫东顺的年轻人。
起初,山林是没有异相的。
但丑时一过,隐约地,竟然从坟墓里传出一阵歌声。声音很细小,时断时续地,听不真切。朱六的耳朵不及东顺灵光,东顺问他,他却笑东顺胆子小。哪知道话还没有说完,那古墓的门口就有一道白色的影子,像幽灵,还带着凄厉的哀号。
东顺的脚立刻软了。朱六走惯了山路,胆子大,还敢对着那白影呼喝几下。可他一出声,那影子就向着别处飘去。根据清醒之后的东顺所言,朱六当时怀疑那也许是盗墓者在故弄玄虚,所以才追了过去。而他自己则好不容易压了惊,勉强站起来,向着朱六的方向跑过去。
但是,朱六已经没了影。
至于东顺,他后来是怎么昏过去的。他说,是因为见了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那女鬼形容枯瘦,眼睛大得像核桃,还布满血丝,嘴也是极大的,似乎还裂开了,有萎缩和腐烂的痕迹。
就此,苏和镇人心惶惶。而天蟹局一说,原本是禁忌,但朱六死后这消息却倏地蔓延了整个小镇。他们说,墓里的人复活了。
要作恶。要索命。
他们希望能尽快请高人封了墓,收了魂,止住这场浩劫。魏淑媛并非幸灾乐祸,但也大有吐气扬眉之姿。
她告诉阮振国,坟墓里的人,如今仍是以尸体的形式存在,她需要外出吸取人气,再聚合天地间的阴寒之气,到了适当的时机,方可复活。当然,所谓的复活,并非复活还原成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个既像鬼,又像魔,半人半妖的怪物。要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单单是封了墓,也还不够,须得让村民们在坟墓内外都淋上红油,自亥时起,而完成要在子时以前。然后,放火烧了这墓,那妖物就再不能兴风作浪了。
这一番话,映阙和立瑶亦在场听得真切。映阙纵然不相信,也不好拆了母亲的台,只能低头不做声。立瑶对于鬼神一说,并无太坚定的立场,但看母亲的言语神态都如此凝重,又似极害怕的,她也便当了真。后来,她们都要参与漆墓,立瑶不是太愿意,始终战战兢兢的,直到在坟墓外面,看见阮清阁。
阮清阁说,你跟着我,不要害怕。
立瑶才稍稍定下了神。
红油如血。在明灭的火光里,那些一勺一勺在墙上绽开的花朵,像一个一个的骷髅头。伴随着刺鼻的火油味道,还有墓穴里原有的潮湿和腐烂。
谁都没有做声。
倘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也许会以为那是鬼魂们在进行某种仪式。刷。刷。刷。声音幽怨如孀妇在哭泣。
突然,有一个火把熄灭了。
两个。
三个。
墓室的入口处那条长长的甬道骤然变得漆黑一片。红油桶被打翻。有女子发出似有还无的尖叫。阮清阁伸出手去揽着立瑶的肩膀,他说你别怕,站到我这里来。
立瑶瞪着眼睛,猛吸了两口气,身子和手不停地抖,然后几乎是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指着甬道,终于脱口说出,不,不是我,刚才那一声尖叫,不是我。
第15节:今宵风月知谁共(4)
话音落,阮清阁眉头一皱,竟看见一道白影。那影子像秋千一样来回地在狭窄的甬道里荡着,偶尔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惨叫声音。
墓穴之内,四面惊惶。
阮清阁大喝一声,谁在那里装神弄鬼。影子有稍稍的停顿,然后依旧来来回回,来来回回。立瑶掩着嘴,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阮清阁却放开她,朝着甬道的入口奔去。立瑶欲追,却被一个空的红油桶绊倒。映阙扶起她,一个劲地安慰,不要怕,不要怕。
映阙的手微微发凉。她自己,亦是忐忑的。
所谓的破除天蟹局的仪式,至此,半途而废。那阴森的古墓,巴掌大的一块地,谁都无法再待下去。大家灰头土脸地从入口钻出来,聚在空地上,议论纷纷。
只有阮清阁不在。
他的父亲阮镇长原本是领着一帮人守在洞外的,这会儿,急出了一身的冷汗,不时向四周围张望着。幽深的漆黑的林子,连月光也透不进分毫。他旁边,有年轻的男子掺扶着他,不停地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担心,爹,您别担心,大哥不会有事的。
那是他的养子。
接下来,镇上的人开始举着火把,三五成群地,在林子里搜寻阮清阁的踪迹。原本女眷们是可以结伴回镇上的,但立瑶不肯,她从未那样勇敢,亦从来没有感觉到那样的恐慌。
如走丢了她的心。她的命。
也许,这一夜黑暗中如堕地狱的挣扎,最不枉费的,就是让她明白了她此生从来不曾遭遇过的道理。她举着火把,火苗在风里犹如摇曳的烟花。
每一步,都是一个阮清阁。
映阙担心自己的妹妹,也便陪着她。她偶尔会在她的脸上看见坚定与绝望,看见强忍和仓皇。
【 白涵香 】
黎明。
天空逐渐起了几丝光亮。云层是惨淡的银灰色,泛着冰凉的白光。他们终于看见了阮清阁。立瑶是第一个,她看见他的轮廓在山林的雾气里犹如天神降临。
她扔下火把飞奔了上去。
阮清阁虚弱地笑了,我没事,没事。他拍着女子纤细的颤抖的身躯,手掌里有抚摸初生婴儿一般的温暖和轻柔。这个时候,前来的人都看见阮清阁的背后还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苍白的脸,却并不恐怖,甚至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姿色。
阮清阁说,真相已经大白了,这位姑娘答应随我一起回镇上,给大家一个交代。众人愕然,皆不明所以。
女子轻轻地抬起头,又垂下眼帘,道,我叫白涵香。
谜底终于解开。
在苏和镇祠堂外面的空地上,挤满了人。太阳光像无数锋利的银针,密密麻麻地撒下来,喧哗声混着汗水,场面就如油锅一样沸腾。
白涵香是跪着的。
这是所有人的意思,因为她装神弄鬼,她引起了轩然大波。她就是那所谓青面獠牙的女鬼。她用油彩和泥土把自己化妆得极为丑陋,披散着头发,穿白衣,在古墓出入。她只是要盗取墓里面值钱的东西,然后偷偷地兑换钱币或者粮食和药材。她的母亲得了重病,时日已经无多,她没有办法筹到足够的钱为母亲治病和准备身后事,唯有出此下策。她和她的母亲都住在山里,因而,镇上的人,没有几个认得她。
这一次,她因为知道镇上的人要毁了这座墓,她为了以后仍然能用墓里的东西换取生活的必需,就希望能彻底地将所有人吓住,希望他们不但放弃烧墓,最好是将来也不敢再靠近这块地方。于是,她将自己装扮得要多丑陋有多丑陋,她还在墓穴的甬道里挖了另外一条秘密的通道,方便自己扮鬼以及逃跑。她想她的计划大概是很周全的了,可是她偏偏碰上了阮清阁。阮清阁胆大,不信邪,像追魂夺命的暗器跟着她,誓要戳破她的阴谋。
第16节:今宵风月知谁共(5)
她败了。唯有束手就擒。
而阮清阁又是正直善良的,他还说服了她,说服她光明正大地去向所有人解释,以坦诚和忏悔的心,换取宽恕和谅解。否则,她将一辈子都是女鬼,活在阴暗之中,连良心也是阴暗的。
她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对方沉实伟岸的身影,在那样混乱的初相遇,似一支定心剂,注进了她的心里去。她俯首为臣。她相信他说的,我会替你向众人求情,我会保护你。
至于朱六。她说,我原本只是想吓唬他,好让他不要再追着我,哪知道,朱六自己不小心踩滑了脚,从山上掉下去,摔死了。她反复地强调,我是试图要抓住他的,可是,我不够力气。
那么,那个小女孩呢?阮振国问。
白涵香愕然地抬起头,她已经满脸都是泪,像许多的小河沟,冲掉了她脸上白色的粉。她的脸变成了一张小型的瀑布。
她喃喃道,什么小女孩?
阮清阁上前一步,道,爹,我问过了,她没有见过那个女孩。那件事,大约是和她无关的。说罢,极沉重地,又极怜悯地,看了白涵香一眼。
白涵香低下头去。
周遭围观的人群又一次沸腾起来。无非是在谈论信与不信,或者,追究与不追究。有人觉得这女子身世可怜,又颇为孝顺,其罪责应当可豁免。但也有人觉得那些都是她的一面之词,不足以采信。
阮振国想了想,道,这件事情我会再调查清楚,白涵香暂时不能离开苏和镇。
乌云铺开了,阳光已经减淡。比集市还要热闹的人群正在缓慢地散去。阮清阁扶起白涵香,道,先随我回家去,一会儿有大夫来给你看看伤。
白涵香泪盈于睫。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一个人来。那人看上去不但彪捍,而且凶狠,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有好几个挡路的人都被他撞倒在地上。他咿咿哇哇地喊,还我女儿命来,你还我女儿的命来。
阮清阁大惊,作势要扑过去将那发了疯的屠夫拦腰抱住。他的肩膀还来不及挨着对方的胸口,刀已经落下。
喀嚓。喀嚓。
原来那就是骨头碎裂的声响。
藕荷一般青葱的手臂,像被折断的小鸟的翅膀,咣当一下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鲜血。皮肉。人群一片尖叫。白涵香尚未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她的左手,和她的身体,从此分道扬镳。
第17节:亦曾擦身过(1)
第五章 亦曾擦身过
【 心上 】
伤口已经包扎。血止住。但疼痛的感觉始终停留在手臂初初断裂的那个时刻。一直痛,痛进心里去,痛成了无穷无尽的怨恨。
白涵香闭着门,不肯接受阮清阁的歉意。
尽管这歉意根本无法弥补什么,但它如此盛大,如此浓烈,生生地压得阮清阁周身的血脉都坏死。他宁可断去的,是自己这双无法兑现承诺的手。
阮清阁决定亲自将白涵香的母亲接到镇上来,好生地照顾她。白老夫人极瘦小,干枯得像一棵缺水的树,连行动也很迟缓。她听说自己的女儿出了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在半路上,就咳出一滩血来。一声声地哭喊着,是我连累了她,都怪我,都怪我。
阮清阁越发难受。
伤人的屠夫已经受到制裁。他因为之前痛失爱女,思想变得偏激,他认定了白涵香就是害死自己女儿的凶手,所以,他要报仇。虽然他伤人的手法极残忍,但却因为他的悲惨遭遇得到众人的同情。他不过是依照苏和镇的某些条例,受了轻微的皮肉苦。
白涵香得知此事,欲哭无泪。
没几天,白老夫人在阮家的客房落了气。张着嘴,似有话要说。白涵香几次哭倒在灵堂。整个人迅速地瘦了一圈。
那场丧事,由阮清阁一手操办,也算是办得体面。纵然白涵香对他有千般的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到底生了一副柔软的心肠。况且,她已举目无亲,她住在阮家,受上宾的礼遇,她想阮家的人不计较她的出身来历,对她也算仁慈,她惜恩,那肿块一样的怨毒之意,便逐寸逐寸地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