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尹明毓眉眼弯弯,极开明道,“既然是小郎君的要求,那便两个吧。”

  谢策:“……”

  才不是他的要求。

  而谢策性子跟尹明毓学得,极乐观极想得开,很快又期待起生辰,恨不得后天马上便到。

  尹明毓将他送到节度使府,便到了新宅,已经来了一些小娘子,各玩儿各的。

  刘娘子现下对蹴鞠很是痴迷,也喜欢到这儿来,从来都是最早来的一个。

  尹明毓随口说一句,想让蹴鞠在整个州城迅速流行起来,刘娘子就和另外两个小娘子极用心地开始想办法,已经初见成效。

  廊下有几个小娘子,正坐在一起读文娘子从京城送来的新写的话本。

  尹明毓这一路上买了不少的书,但也不经看,瞧她们极喜欢文娘子的话本,便鼓励这些小娘子们自个儿写,“若是写得好,还可印成册,兴许能卖到京城去。”

  几个爱读话本故事的小娘子颇为意动,但又都有些迟疑,“夫人,我们恐怕不行……”

  尹明毓很是轻松地笑道:“写得好便额外赚些私房钱,写的不好也当是打发时间了。”

  谢钦事忙,尹明毓也不好催促他继续写游记;文娘子呢,天南海北的,两三个月才会送一次信来。

  她们中若真有哪个写得好,便又多了一个写书给她看的人。

  尹明毓坐在新打的摇椅上,吃着新鲜的果子,听着小娘子们的说话声,笑容平和怡然。

  只要起个头,做好引导,大家便会自动自发地努力起来,她就可以重新闲下来,舒服地享受果实。

  而没有先生一事,谢钦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他只是在众官员面前,亲口说了一句:“为一州百姓启蒙,便是一州之师,可名载州志,上报京中。只未曾想本地儒生竟是如此高风亮节,不重声名,索性本官的护卫中亦有识字之人,也可暂代此差。”

  褚赫则是在谢钦身边,轻轻一叹,“只是可惜,学问上差些。”

  一众官员本对这支棚教学不以为然,然此时一听刺史之言,皆心有所动。

  若是名声好,甚至传到京城去,益处极多,兴许还能升官,好过在这偏远的地方窝一辈子。

  一时间官员们都忍不住意动起来,连跟本地势力牵扯甚深的刘司马亦不例外。

  刘司马直接捋着胡须道:“刺史大人,我身为州官,理应为百姓做些实事,且若是能从这些孩童之中发掘出一二天赋卓绝的,将来考得功名,也是刺史大人的政绩,我愿意为大人分忧。”

  其他官员一听,纷纷表示:“我等也愿意。”

  谢钦面容沉静,赞许道:“诸位自愿教化百姓,实乃南越幸事,既是如此,本官便依诸位之请。”

  众官员皆没有任何不愿之色。

  这时,谢钦又道:“诸位为民自请,本官自是不能以钱财辱之,便不付酬劳了。”

  众官员:“……”

  虽然他们本来也没将那点酬劳看在眼里,可刺史大人也太过小气了。

  谢钦扫过众人,“怎么?诸位觉得不妥?”

  众官员一同摇头,“刺史大人有理,我等全无意见。”

  如此,州衙上下一心,教化百姓。

  又是愉悦的一天。

  一日后,尹明毓、谢钦带着谢策出城踏青,褚赫难得休沐,也随他们一同出行。

  也没有落下羊。

  岭南本就山清水秀,一行人来到目的地,一下马车,瞧见这青山绿水,皆是心旷神怡。

  尹明毓闻着山林间清新的空气,一呼一吸之间,整个身体都跟着轻松下来。

  谢钦和褚赫日日繁忙,此时在这山水之间,心神也都放松下来,暂时放下那些扰人的事,相对而坐,闲饮几口清茶,好不惬意。

  谢策早就憋坏了,牵着羊来回跑。

  他能去节度使府或者别处放风,羊还不如他,好不容易来到宅子外头,撒欢儿地跟着他跑。

  于是尹明毓他们三个大人喝着茶,就看见一人一羊倏地跑向左边儿,又倏地跑回来,乐此不疲。

  褚赫瞧着他们,颇为感慨道:“也就只他在这儿无忧无虑的。”

  谢钦亦看着谢策,目露温和。

  褚赫又吐出一口浊气,回身问道:“可有酒?此景不饮一杯,属实白来一遭。”

  尹明毓哪能不带酒,示意婢女去取。

  婢女取来酒之后,褚赫拎起一壶,直接就壶饮,饮下一大口后,喟叹一声,骂道:“那些个无利不起早的,早晚一无所有!”

  尹明毓耳朵一热,但她肯定不是褚赫话中包含的人,便抿着酒在心里“呸呸”两声,心道:不是说我,没听见。

  褚赫又喝了几口酒,情不自禁地起身,边走向小溪边高声吟诗,发泄着积压于胸的郁气。

  他本就是个不羁的性子,忙碌许久,一朝释放,便有些难控,走到小溪边,吟着诗,又提着酒壶打了一套没头没尾的拳。

  褚赫边舞着四肢,边喝酒,舞到兴起,直接散开了头发。

  谢策听见,忍不住停下脚步,好奇地望过去,不知道这位长辈为何那样儿。

  尹明毓瞧他一壶酒没喝完,就醉了,一转眼又瞧见谢钦端正地坐着,慢条斯理地喝酒,不禁大笑。

  谢钦侧头望向她,眼神疑惑。

  尹明毓摆摆手,笑容却没止住,再一瞧褚赫,便会笑得更欢,“郎君,你不如也高声吟诗一首,与褚郎君相和?”

  谢钦见她开怀,眼里泛起笑意,玩笑道:“我只吟诗与你相和。”

  青天白日的,没听错吧?

  尹明毓微微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打量着谢钦。

  旁人不知道“写诗”的另有涵义,他们彼此都是知晓的。

  而谢钦说完,便若无其事地低头饮酒,仿佛他不过是寻常一说。

  倒是谢策,恰巧听到他们说“吟诗”,再一看羊伯伯褚赫吟诗的模样,奇怪越发奇怪。

  他小小的一个人,跟奇怪的大人们格格不入,便蹲在羊身边,跟他咬耳朵:“先生吟诗,不稳重,羊伯伯也不稳重。”

  羊头晃动,扯了扯绳子,牵着谢策去前面嫩草那儿。

  谢策跟着它,扭头瞥了一眼父亲母亲,小大人似的一叹:“父亲母亲竟然也不稳重……”

  随身看顾他的童奶娘和护卫们垂下头,忍笑。

  尹明毓可不知道谢策竟然背地里说她“不稳重”,不过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反驳,毕竟她兴致来了,也确实不稳重。

  他们要在山间野炊,带了一些食材,还打算就地取材,去溪里叉鱼。

  尹明毓有兴趣,但水凉,谢钦不准她下水,她便拿着叉子站在岸边,盯准清澈溪水里游过的鱼儿叉。

  她是极有耐心的,等到鱼儿游的慢了,或者停下来,也会大概算计好角度,迅速扎下去。

  然而她的叉子一入水,鱼儿便受惊窜出去,水波一荡,尹明毓就找不到鱼了。

  一次两次……次次如此。

  褚赫瞧见,直接大笑起来。

  尹明毓懒得理他,但是他笑声太猖狂,鱼都吓跑了。

  这就不是她叉不到鱼了,尹明毓马上为自己找到放弃的理由,打算收叉回去吃现成的。

  她方才叉鱼溅起不少水在脚下,脚下石子光滑,这一转身,一脚踩在湿漉漉的石子上,便打了个滑,向身后的溪水仰去。

  褚赫一惊,止了笑。

  尹明毓一刹那惊慌,挥舞手臂挣扎,想要稳住身体。

  但是感觉稳不住了之后,就放弃了,打算放任自己落水。

  就在她整个人倾斜,脚掌离开石子的一瞬间,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往回一拉,尹明毓便扑进一个怀抱之中。

  谢钦抽走她手里的叉子,扔到岸上,低头问:“没受惊吧?”

  尹明毓摇摇头,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的鞋,道:“湿了。”

  谢钦也低头去看,恰巧尹明毓抬头,他的鼻子便和尹明毓的额头撞在一起,霎时鼻子一酸,眼里不由自主地泛起浅浅的水。

  尹明毓哪受得了流眼泪的美人,立即放柔了声音担忧道:“郎君,没事儿吧?”

  谢钦撞得不算重,没有流血,便摇头道:“无事。”

  但尹明毓看着他眼里泪水刷过的亮光,还记着先前他难得的“柔弱”姿态,反握住谢钦的手腕,拉着他去马车那儿换鞋。

  先前,两人一直离得极近,到这时才离得远了些,可手还是相连的。

  不远处,褚赫嫌弃地目送他们离开,一转眼就看见水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啧”了一声,拿起尹明毓方才扔下的叉子,站在岸边叉鱼。

  说也奇怪,他孤家寡人一个受到一对夫妻的暴击,叉鱼倒是一叉一个准儿,没多久便收获颇丰。

  褚赫带着满满的鱼回去后,尹明毓都嫉妒了,她总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格外嫉妒别人。

  而谢策崇拜地围着褚赫转,谢钦和儿子是鲜明的对比,他拍拍尹明毓的头,安抚道:“无妨,我知道你的好。”

  尹明毓……想鱼知道她的好。

  可惜鱼不知道,尹明毓就只能多吃些烤鱼,抚慰她的失意。

  稍晚些,一行人便收拾收拾,回州衙去。

  谢策生辰第二日,便是大娘子的祭日。

  他们如今在外,没有谢夫人操持祭祀,尹明毓便让金儿银儿简单办一个祭祀礼,他们全都食素一日。

  早膳后,尹明毓和谢钦便带着谢策到暂时供奉大娘子牌位的寺庙中祭拜。

  尹明毓站在牌位前望着大娘子的牌位,很平静。

  大娘子始终是谢家父子不能忘记,也不该忘记的人,但她并未愧对过大娘子。

  只是即便大娘子生前与她们疏离,尹明毓也始终希望,记忆里那个骄傲明媚的女子能够活得好好的。

  谢钦复杂地注视着“尹明馥”三个字,良久之后,转向尹明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视线便又重新回到牌位之上。

  而两人中间,谢策跪在牌位前,看着牌位上的字,十分陌生。

  他大了,知道牌位上的人是他的亲娘,他现在叫“母亲”的人不是生他的人。

  可这种清楚,和对生母的陌生,让他渐渐露出些不安来,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下意识地靠向尹明毓。

  尹明毓正出神,感觉到腿被触碰,低下头就看到谢策正不安地看着她。

  平静之中,又生出一丝怅然。

  大娘子到底是不是太爱谢钦而迷失,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但她一定爱这个孩子。

  可他们都记得大娘子各种各样的模样,唯有这个孩子,从来没有生母一丝一毫的印象。

  谢策一双大眼睛满是迷茫不安,“母亲……”

  谢钦侧头,看向谢策。

  尹明毓抬头和谢钦对视,随即问谢策:“想知道你生母的事儿吗?”

  谢策迟疑地点头,点了两下,又肯定地点了两下。

  尹明毓便道:“教你父亲跟你说说吧。”

  谢策便看向父亲。

  谢钦沉默片刻,就在尹明毓以为他不打算对孩子说什么的时候,他出声道:“你母亲是极好的人……”

  谢策一听母亲“好”,眼里的光便亮了些,没有孩子不希望自己的母亲是世间最好的人。

  尹明毓也静静地听着,听谢钦如何对谢策说他和大娘子的过往。

  谢钦缓缓蹲在谢策面前,如实道:“但那时,父亲不够好。”

  谢策歪歪头,反驳:“父亲好的。”

  谢钦苦笑,摇头道:“你忘记你从前如何畏惧父亲了吗?”

  谢策还有一点之前不敢靠近父亲的记忆,便又住了口。

  “我与你母亲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为夫妻,而那时我们皆年轻气盛,性情不合。”

  谢钦既是说了,便没有因为谢策还小或许听不懂,而有所遮掩,直言道:“你母亲有身子之后,情绪起伏颇大,没多久便瘦了很多,几个月后肚子便大的有些吓人。”

  “我那时如现在一般忙,你曾祖母和祖母教我常陪伴她,我只能下值后抽出些许时间来看她,但每每相顾无言,或是一言不合便教她情绪激烈。”

  尹明毓默然。

  谢策则是有些担心地问:“母亲生病了吗?”

  “或许是的。”谢钦声音平静,只是越发轻,“后来你母亲忽然要抬婢女作通房,我们又不欢而散。”

  谢策眉毛耷拉下来,忧心忡忡地说:“可是母亲生病了啊……”

  谢钦点头,沉声道:“是,你母亲是女子,我若多体谅她几分,想必日久之后,也能够相敬如宾。”

  但也只是如宾客一般罢了。

  盲婚哑嫁,多少夫妻如同他们一般过的,合得来是幸运,合不来便是折磨,只是女子势弱,总要比男子凄惨许多。

  谢钦摸摸儿子的头,叹道:“若是你母亲能择一个温柔体贴的夫君,相濡以沫一生,定要比嫁给我过得好。”

  谢策不懂,扭着头问:“策儿呢?策儿不就没了?”

  谢钦又揉了揉他的头,没有回答他这个天真的问题,只道:“策儿,你比我和你生母强,日后莫要像我们一般。”

第111章

  大娘子的存在始终是避不开的,所幸他们都没有逃避,正视悲剧,也正视自我。

  谢钦对谢策敞开心扉,是和故去的大娘子对话,同时也是在与尹明毓坦诚相待。

  尹明毓和谢钦默契地没有在大娘子的祭日谈情说爱,也不约而同地不打算在之后再谈论旧事。

  已经是夫妻,非要爱得死去活来,想想都累极了,彼此欣赏便可相携走下去。

  且世上本就难得两全,若是纠结太多,便是自寻烦恼。

  尹明毓从无能为力的自得其乐到慢慢能够在这样一个处境中掌控自己,再得的每一丝悠闲如意,皆有着质的不同。

  这个过程,比简单追求一个爱人作为目标结果更美妙。

  找到自己,修炼自己,守住自己,最爱自己。

  尹明毓就是个俗人,俗人的追求不是生活过成诗,俗人想要生活过成乐子。

  是以在寺庙用了一顿斋饭之后,谢钦因为护卫急匆匆地赶来禀报,不得不离开片刻,她就开始在大娘子牌位前唠唠叨叨。

  “说来惭愧,我们如今还在受大姐姐福泽,大姐姐若是泉下有知,想要什么,只管托梦找谢钦要,别找我,我有桃木剑,一夜好眠从不做梦,而且我也没钱……”

  尹明毓说到“没钱”,一顿,话锋一转,道:“大姐姐若是托梦指引什么,找我,只管找我。”

  小小的谢策懵懵地看着她,“母亲,到底是找还是不找?”

  尹明毓给了他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继续碎碎念,“我也是后来才从各方知道些大姐姐的性子,大姐姐你就是脸皮太薄,一家子姐妹那么生分作甚?但凡你要是多搭理我几次……”

  谢策接话,“母亲也要占我娘的便宜吗?”

  尹明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