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卫过于紧绷,无法分辨这味道是什么,只慢慢凑过去,味道越来越重的同时,发现前方比他来路都要亮,越发小心翼翼。

  他摸索着靠近光亮处的洞口,正要悄悄探头向里面观望,说话声和脚步声传来,连忙缩回来,紧紧靠在墙角,捂住口鼻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过来的是两个人,边走边闲聊。

  “整天看着那群木头,真是烦。”

  “烦也得看着,还指着他们干活呢。”

  “听说又死了两个?”

  “嗯,这个月都死了十来个了,真是没用。”

  护卫有些猜测,瞳孔一缩。

  那头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片刻后,“哗啦啦啦……”

  护卫:“……”

  臭味儿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那头伴着哗啦的水声,两个男人好似没有嗅觉似的,继续说话——

  “新一批木头又要来了吧?”

  “人手不够用了,我前几天听说,好像船快到了。”

  “唉,每次都得调教一阵儿,什么时候能不再过这种日子。”

  “族长不是说了吗?快要有好日子了。”

  “你昨天见到那个刺史了吗?细皮嫩肉的,听说这种江南大世家的人,喝的水都是甘露……”

  护卫听着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没放下捂在口鼻上的手,探出头观察。

  这做茅房的洞里,连着两个洞口,护卫稍一迟疑,便决定跟上方才那两人去看看。

  可他刚走出门洞,便又听到了声响,连忙又缩回来。

  等到那人解决完,护卫再踏出去,这次走得远了些,走到了先前那两人进去的洞口,迎面又有人过来。

  护卫只得匆匆又退回到方才躲藏的地方。

  他这次进来打探,时间有限,此时已经耽搁许久,再继续待下去很容易打草惊蛇。

  而且今日也不算毫无所获,是以在里头那个人走远之后,护卫一斟酌,果断放弃继续向里查探,转身原路返回。

  他出去之前,用布袋抓了两大把地上的土,方才谨慎地踏出门洞,躲在石像后听了会儿前面震天响的呼喊声,顺便擦掉脚印,然后飞快地离开此地。

  接应他的护卫一见他出来,紧紧盯着前面看热闹的守卫,直到彻底安全,才松了一口气。

  而这一放松,险些没熏过去。

  “你干什么去了?!”

  进去查探的护卫满脸抑郁,“别提了。”

  “你可别这么去见郎君,先去找个地方洗干净!”

  那护卫愁容满面,“能洗掉吗?感觉腌入味儿了……”

  另一个护卫:“……算了,你告诉我查探到什么,我去禀报郎君。”

  前头空地上,上半场已经结束,两方暂时打平,下半场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谢钦看了一眼天色,猜测护卫应该已经差不多查探完出来,大半心神才沉浸进蹴鞠赛中。

  场上踢得正激烈,州城小郎君里表现最出众的一个和蝴蝶谷一个少年正在抢夺鞠球。

  忽地,从旁边横插进来一只脚,一下子铲向鞠球,鞠球立时飞离两人中间,迅猛地飞向尹明毓和谢钦的方向。

  尹明毓反应极快,立时便要起身。

  而谢钦就在她身边,自然不能教她有任何风险,先他一步起身,干脆利落地一脚踢开鞠球。

  谢策崇拜地“哇——”了一声。

  尹明毓见状,便又安稳地坐好。

  “小心!”

  忽然,旁边响起一声焦急地呼喊。

  原来谢钦一脚力道极重,鞠球飞出去撞到前方蝶仙庙的房檐,又快速弹回来。

  尹明毓一抬头,还什么都没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罩在她的发髻上,随即手重重一压,又一轻,下一瞬,鞠球便落在地面。

  谢钦护住了尹明毓,顾不上旁的,低头关心地问:“二娘,没事儿吧?”

  周遭人也都担忧地看过来。

  尹明毓先冲其他人摇摇头示意她无事,随即抬头看着谢钦,神情难以言喻。

  谢钦蹙眉,“砸伤了?”

  “没砸伤……”

  尹明毓抬起手,从发髻里拔了拔只剩下末尾一截的玉簪,确实没砸伤,就是差点儿被玉簪插进脑子里。

  这英雄救美跟她想得不一样。

  谢钦:“……”

  蹴鞠场上,最开始铲鞠球的小郎君胆战心惊地走过来,站在两人面前几乎快要哭出来。

  尹明毓哪能为一点意外跟一个少年计较,摆摆手,若无其事地示意众人继续:“你若是觉得愧疚,便赢下蹴鞠赛,送我个彩头。”

  那小郎君回去,果然和其他人一起拼尽全力,最后艰难地获得了胜利,眼巴巴地请尹明毓随便挑奖励。

  尹明毓“为难”地挑了一个比她那彩头贵一些,但是贵不多的。

  小郎君们心满意足,尹明毓也心满意足。

第109章

  查探一切顺利,本该是一件喜事,但谢钦站在窗口,仿佛教冰雪封住一般,浑身都带着沉重、压抑的冰冷。

  谢策在戚夫人那儿,屋内只剩下尹明毓和他。

  尹明毓亦是沉默,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族庙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就像一张深渊巨口,底下全是腐烂和罪恶,而蝴蝶谷那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们,浑身都是无知无畏的残酷。

  他们甚至还没亲眼看到过,只凭一点点想象便不寒而栗。

  “只有最重的惩罚,才能扼制罪恶之心。”

  谢钦坚决的声音,在安静之中响起。

  尹明毓听着他的声音,缓缓仰起头,那里又漫天星辰,在星辰之下,一切都会无所遁形,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如若他们为富不仁,满心满眼真的只有享乐,不在意百姓生死,大概就不会难受了。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无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以各自的意志和方式,做他们能做的事儿,明月星辰可为证。

  当然……神佛也能。

  隔日一行人便要返回州城,因为想要在天黑之前抵达,路上不想太赶,是以准备天一亮就动身。

  尹明毓惦记着事儿,扔下谢钦和谢策,先一步离开客栈,直奔蝶仙庙。

  此时时辰尚早,蝶仙庙外面还冷清着,但尹明毓一踏进去,就看见刘娘子和另外两个小娘子,正一脸虔诚地拜蝶仙。

  而三个小娘子做贼心虚,一听到动静,马上回身看,发现是刺史夫人,一下子从脸到脖子,全都红了个透,嗫喏着问好:“刺史夫人……”

  昨个儿刘娘子还振臂一呼,尽皆响应,今儿又扭捏起来。

  尹明毓心下好笑,抬抬手道:“你们继续便是,来蝴蝶谷怎能不拜一拜蝶仙?”

  另外两个小娘子害羞一笑,便继续祈祷。

  刘娘子约莫也想起昨日的事儿,今日又来求姻缘,颇放不开,站在一旁梗着不动。

  人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极易失衡。

  尹明毓面上不表,只对刘娘子温声道:“替我拿根香。”

  刘娘子惊讶,随即赶紧取了一根香来,恭敬地双手递给她,忍不住好奇地问:“夫人,您也拜蝶仙吗?”

  “有什么不妥吗?”尹明毓一脸云淡风轻,极理所当然道,“立庙本就是要受人香火,不拜何来香火?”

  很有道理,但是……蝶仙庙是求姻缘的啊!!

  刘娘子神情复杂,可是刺史夫人如此坦然,她心里莫名的负担也就跟着放下来,继续先前未完的祈愿。

  而对尹明毓来说,重点不是神佛管什么,重点是灵不灵,灵就值得一求。

  她也没跪拜,只举着香,闭眼祈愿——

  蝶仙在上,我为人质朴,只求钱财。

  我知足常乐,不求日进斗金,只求涓涓细流,源源不断。

  我还通变灵活,上一条若不成,保佑我多截些不义之财,可都用于百姓,好让谢钦补钱。

  若上一条还不成……

  你俩好没用。

  另一边,众人已经来到蝶仙庙外,戚夫人直接上了马车,谢钦和谢策父子俩站在马车下左右张望。

  “父亲,母亲呢?”

  谢钦招来护卫,一询问,得知尹明毓竟然在庙里,便抬步走向蝶仙庙。

  谢策也颠颠儿跟在父亲身后。

  父子二人一站到庙门口,就瞧见尹明毓一人站在蝶仙像前,另有三个小娘子百无聊赖地站在旁边等候。

  小娘子们注意到谢钦,神色皆是一惊,便欲出声问好。

  谢钦微一抬手,打断她们未出口的话,走向尹明毓。

  谢策也蹑手蹑脚起来,不发出声音。

  尹明毓还闭着眼在心里对两个蝶仙念叨——

  虽然你们就算有灵,也该教族人的腌臜气死了,但我这人能屈能伸,收回前面想的那句,我没有趁机骂你们。

  不成便不成,万事还是靠自己……

  而谢钦看着她手里那半截香,也不知在姻缘庙里求了多久,面色越发冷峻,抬起手在她后脑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尹明毓的头教他拍地向前一点,下意识睁开眼,寻向罪魁祸首。

  谢钦冷声道:“再不插进香炉,该烧手了。”

  尹明毓这才发现手里的香只剩下半根了,连忙上前一步,亲自将香插到香炉里。

  她返回来,仍不知收敛,双手合十打算再完成最后的程序。

  谢钦忍无可忍,直接攥住她的手腕,扯着她离开。

  谢策捂嘴偷笑,脚步轻快地跟上。

  刘娘子三人依旧呆立在原地。

  从方才刺史动手拍刺史夫人开始,三人的眼睛便都睁得极大,那种自然又亲昵的动作,完全不像是冷静的刺史大人会做出来的,至少她们想象之中,绝对不会有。

  直到三人目送刺史一家三口出去,又互相看向对方,眼中的惊讶始终没有消减。

  以她们对于成婚的期待和想象,该是神仙眷侣才美,可刺史、刺史夫人相处,似乎并不时刻如胶似漆、浓情蜜意,但又格外舒服。

  她们无法形容……

  “走了!”

  外头传来喊声,三人收拾起情绪,赶紧出去。

  车队启行前,胡族长、樊族长等人纷纷前来送行,谢钦稍显冷淡,但除了尹明毓,旁人皆未察觉到他态度上的不同。

  而谢钦在尹明毓回身上马车之前,轻声对她说:“下次再来,定要踏平此处。”

  尹明毓侧头看向谢钦,又回头看了一眼蝴蝶谷和谷口还立着的两族人,回道:“我相信郎君。”

  傍晚,他们的车队将将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回到州城。

  褚赫这几日代谢钦处理些事务,干脆便留宿在州衙后宅独属于他那间客房,是以谢家三口人一回来,他便第一时间到州衙外迎接。

  小郎君们看见他后,眼神瞬间变得极为热切。

  褚赫长到这般岁数,只受到过小娘子们如此热切的眼神,颇觉诡异,莫名其妙地扫过众人。

  尹明毓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未留下只言片语,先带着谢策进去。

  谢钦也没有给褚赫解答,教一众坚持要送到州城来的小郎君们各自归家。

  小郎君们拜别刺史,又向褚赫执师礼,然后结伴离开。

  褚赫更加奇怪,紧紧盯着谢钦,询问道:“景明,你又做了什么?”

  谢钦直到进入后宅,方才告诉他答案。

  褚赫:“……”

  为何他的至交好友总是坑他?

  但越是至交,越是用来坑的。

  事已至此,褚赫也只能认了,跟着谢钦坐到石桌边。

  尹明毓就在旁边的摇椅上。

  她这人懒性难改,玩儿的时候精力充沛,不玩儿的时候能躺着绝对不坐着,回到自个儿地盘习惯性先躺摇椅上晃悠晃悠,舒坦舒坦。

  但谢钦和褚赫坐在她身边,就开始极严肃地讨论起蝴蝶谷之事。

  褚赫:“他们所说的船,许是从港口来,若是真如你猜测那般,让护卫混入其中,再进入那洞中,更容易查探些,日后也方便里应外合。”

  谢钦颔首道:“我也是这般打算,已经叫人赶去港口,若真带人进来,便伺机潜进去。”

  褚赫面上压抑不住的怒意,“若真从未外头拐人进来,蝴蝶谷的人全都死不足惜!”

  谢钦眼中亦是寒光凛冽。

  尹明毓不想在闲暇时也听这些严肃事儿的,但是他们的对话一直入耳,她听着听着,便产生些大胆的联想,插言道:“会不会,三十几年前岭南失踪的人也与此事有关?”

  谢钦和褚赫心中亦有类似的怀疑,只是若是真的,三十几年前至今,该有多少人埋葬于蝴蝶谷之中?

  他们为官,不敢想象百姓会受到何种苦楚……

  尹明毓一挥团扇,拍开一只飞蛾,又道:“那两族看起来并不甚和睦,与那蝴蝶仙传说里内容相悖,世代有仇怨的两族,真的会为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握手言和吗?”

  但那是百年前了……

  三人都不再说话。

  最终还是褚赫不如他们夫妻沉得住气,恨道:“查!我明日便再重新翻阅一遍南越的典籍!”

  尹明毓可不掺和,诚挚地鼓励两人一番之后,便回屋去躲闲。

  谢钦也不亲自做,连同那袋土一并交给褚赫之后,便回去写密折,再送入京中。

  唯独褚赫,意识到他又自己揽活儿上身,对谢钦和尹明毓这对夫妻十分痛恨。

  谢钦这一封密折送出州城时,京中刚收到他汇报五万两那封密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