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明毓当然不可能单独与他谈,带着银儿和两个护卫,跟着他走到院子里。

  岩峻看着她旁边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也无法说什么,只咬牙切齿道:“金儿姑娘,请你转告你们夫人,不要得寸进尺,我们村子经不起你们盘剥。”

  尹明毓捂住嘴,故作惊讶地问:“什么盘剥?你们请我们来做客,竟然养不起我们?”

  岩峻脸颊抽动,双拳紧握,极力忍耐。

  尹明毓见他这模样,露出害怕的神情,退到两个护卫身后,才又问道:“你背后的人是谁?如此吝啬?”

  岩峻为了族人,当然不能说。

  尹明毓一叹,“不说便不说,只是岩兄弟你们也过太实在了。”

  两个护卫听到少夫人的称呼,嘴角微微抽动。

  岩峻则是受她话吸引,不解地看向她。

  尹明毓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一般,语重心长道:“你该不会听人家说几句好话,讲几句光明的前程,就为人以身犯险了吧?”

  岩峻:“……”

  尹明毓看傻子一样的同情眼神,“我们少夫人那样的人物,婢女若是差事做得好,那是丝毫不吝啬的。便是不提钱财,这些随行的人,全都是少夫人在供养,这才是大气的做派。”

  银儿:“……”

  您要夸,我替您夸啊,自己夸多不好意思……

  而岩峻越听她说,越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傻,神情便越难看。

  尹明毓义愤填膺地说,“我们很难养的,他们不知道吗?凭什么全由你们村子供养?”

  岩峻:对啊,少族长不知道吗?

  尹明毓指着曲婆子和岩青道:“他们多久没吃肉了?就是不吃肉,喝口肉汤总行吧?”

  银儿啧啧同情,“都忘了肉味儿了吧?”

  岩峻回想,他们有多久没吃肉了?

  太久了……上次闻到肉味儿还是……岩峻神情忽然一滞,看向对面的谢家婢女,眼神渐渐变凶。

  尹明毓给了银儿一肘子,继续道:“现在这种局面,你背后的人知道吗?你难道真的要为了那些不一定能到手的东西,赔进整个村子?”

  岩峻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银儿看得着急,气道:“明明可以大家一起吃香喝辣的,你们非要看着我们吃,我们可不会同情你们!”

  “……话糙理不糙。”

  尹明毓教他:“我们就在这里,这是个多大的把柄,你去找你背后的人哭诉,就说我们人太多,你们村子怕饿坏刺史妻儿,影响他的大事,但实在不堪重负……”

  银儿点头,“对,要钱。”

  岩峻茫然,原来还能这样吗?

第94章

  岭南大多数村落都在山中,极为闭塞,甚至于不同的族群同属于岭南范围,距离太远,几乎见不到面,互相之间沟通可能都有障碍。

  他们或许有自己的文字,可真正识字的,整个族群整个村子都只有那么几人,更遑论学汉字读诗书。

  岩族有一些人能说汉话,也是因为村子里曾经有人走出去做工,又有曲婆子这样的汉女嫁进来。

  而贫穷、落后、封闭……之下,会衍生出无知无畏的“恶”。

  他们的思维很简单,目光也短浅,谢家人打开了他们对外面世界的一缕认知。

  岩峻已经算是岩族里很有见识很有本事的年轻人了,“谢家婢女”的几句话,依旧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脑子却始终混沌着,各种东西挤在脑子里,极难运转。

  但显然谢家婢女所说的好处更直接,他不由自主地顺着谢家婢女的话去想,夜里实在辗转难眠,就走到了竹楼附近,找到岩峡。

  哭诉这种事情,他肯定做不好,岩峡可以。

  至于岩峡听后如何激动,从尹明毓又睡了个好觉,嗅着清晨清新凉爽的气息,脚步轻快地走下来,却看到两双红通通的眼睛,便知道了。

  尹明毓:“……”

  虽然意料之中,但他们的反应太直白,教人怪复杂的。

  “金儿姑娘~”只一日两夜,态度便大变,岩峡搓着手,一脸讨好地求,“你善心,再指点我们几句吧。”

  他们是真穷,哭起穷应该天赋异禀啊,还需要再指点什么?

  不过尹明毓还是耐心地问了,并且给出了一点建议。

  岩峻岩峡皆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十分受教地点点头。

  尹明毓还很大度地借了他们一辆马车,让他们事成之后,多买些吃食回来庆祝。

  岩峻和岩峡难掩激动,牵着马车便一起离开竹楼,准备回村叫人出门去做大事。

  曲婆子一看儿子半年多好不容易才回来,这两日都不待在家里,埋怨:“你又要干什么去?地里的活儿不做了?”

  岩峻握着亲娘的双臂,“阿妈,我会让你和村子的人都过好日子的!”

  曲婆子不明所以,只担忧地看着他们匆匆离开村子。

  蝴蝶谷,侥族村,族长宅——

  侥族的樊族长和少族长,蛮族的胡族长和三当家胡金,并两个汉人模样的壮年男子神情严肃地议事。

  这两人是京中来客,悄悄来访所图自然不浅。

  樊族长和少族长野心勃勃,胡族长却是兴致一般,他们两族的富贵已经有百年了,在岭南如同土皇帝,还需要京城的皇帝给他们封侯封爵吗?

  若非两族牵扯甚深,无法拆解,他根本不想跟京城的王爷扯上关系。

  “殿下已经将港口打点好,你们只要将那批货安然无恙地送到港口,顺利上船,便是大功一件。”其中一个汉人道,“待到事成,殿下一定不会亏待诸位,封侯封爵,指日可待。”

  樊族长笑得畅快,颇有把握地说:“放心,我们已经有所准备,肯定稳妥地送过去。”

  那人满意地点头,再三叮嘱:“那谢钦不是一般人,想要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恐怕不容易,一定要万无一失。”

  少族长笑得自负,“再是厉害的人物,到岭南也要蜷起来。”

  两个汉人对视一眼,也知道岭南大多是地方官员,朝中外放来的官员处处受制,很难活动手脚,像谢钦那般真的做了不少事的,已经是极有作为的了。

  是以两人对他们的话并未怀疑,也都神色轻松起来。

  这时,外头守门的人轻轻敲门,禀报道:“族长、少族长,岩族来人了……”

  樊族长看向儿子,樊少族长回视后,微微摇头。

  但岩族事关刺史家眷,樊族长便有些歉意地看向两个客人,道:“今日不妨暂且到此为止,请两位先住下来。”

  那两人并未为难,干脆起身,蛮族的胡族长和三当家胡金也和他们二人一起从后门出去。

  而蛮族两人一走出侥族的地界儿,三当家便悄声道:“不知这岩族为何教樊家那父子俩如此重视,族长,可要派人打探一二?”

  胡族长无所谓道:“管他们干什么?不妨碍咱们就行。”

  三当家不甘地劝说:“族长,侥族强占族地的世仇……”

  胡族长摆手,“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现在不是挺好吗?”

  他边说,边往他的住处走。

  三当家知道他定是又要去找女人享乐,眼中闪过一丝阴沉,转而劝道:“岩族村与南梦族地颇近,不知会否影响族长纳妾……”

  胡族长一听,果然驻足,十分重视道:“万不能耽搁我抬妾进门,快去派人打探。”

  三当家紧咬牙关,尽力语气如常地应下来:“是。”

  只是当他看着族长说完话就迈着急步走开的背影,眼中的不满便控制不住了。

  另一边,樊家父子教人将岩族人带进来。

  樊族长只正襟危坐在上首,一言不发,严肃中不掩其傲慢。

  樊少族长面上倒是有几分纡尊降贵的和气,慎重地问:“岩峻,可是刺史家眷出了什么问题?”

  岩峻和岩峡小心翼翼地看了威严的樊族长一眼,在岭南绵延百年的望族侥族比刺史家要更可怕。

  两人皆有些怯。

  “族长、少族长。”岩峻面容紧绷,试图动一动神情,可是越发僵硬,并不成功,“并非是刺史家眷出了问题……”

  樊少族长一听,稳坐下来,皱眉道:“岩峻,我先前交代你的事儿,你忘了?看管好刺史家眷,近来务必要谨慎些,不要教人察觉出异样,也尽量不要来找我。”

  岩峻心里有些不舒服,克制着,说道:“少族长,我也不想违背您的吩咐,但是我们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

  樊少族长问:“什么意思?”

  岩峻努力作出愁眉苦脸状,道:“我们族里穷,自个儿都有上顿没下顿的,实在要供养不起谢家那些人了……”

  他语气还是有些生硬,不够有说服力。

  岩峡豁得出去,“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就哭嚎起来:“少族长,我们怕饿着那些人,坏了少族长的大事儿,但村子里都吃不上饭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

  岩族村是真的穷,他本来是假哭,哭到后来,想起这两日的遭遇,眼泪鼻涕就下来了。

  樊家父子一听他这嚎哭的嗓门儿,下意识地往后看,随即,樊族长喝止道:“住嘴!”

  岩峡吓了一跳,面上露出些许惧色。

  樊族长冷声道:“谢家的东西没到手?那么多东西,还不够你们吃用的?莫要贪得无厌。”

  不是许诺他们好处吗?现下便是贪得无厌了?

  岩峻低垂的眼中闪过不忿。

  好在,谢家婢女说过此事,倒也不慌。

  岩峡收住哭声,凄惨地说:“族长,这个关口,我们不敢拿出去花用啊,万一被发现,不是害了族长和少族长吗?”

  “不然……”岩峡试探地问,“不然下次,我们将东西拉过来吧?应该有不少好物件儿,正适合族长和少族长这样的大人物用……”

  樊少族长斥道:“近来不可张扬!”

  岩峻也调整好了情绪,无能为力道:“少族长,我们真的是走投无路,您就当是提前给我们一些好处,让我们度过这些日子,行吗?”

  樊少族长看向父亲,见父亲微微点头,方才问道:“你们要多少?”

  岩峻和岩峡皆是一喜,想到那个婢女的话,也不说实数,就瑟缩着伸出五指微微张开的巴掌。

  “五千两?”樊少族长面露不愉,但他不想节外生枝,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五千两!

  岩峻和岩峡全都震惊地瞠目结舌,全靠死死掐住大腿,才没有失态。

  但是等他们看到装着银子的大箱子在面前掀开时,眼睛发直,死死地盯着箱子里的钱。

  樊少族长瞧着他们粗俗不堪的样子,也不管两人如何将这些银子抬走,嫌弃地赶他们走。

  岩峻和岩峡点头哈腰地告退,合力抬起沉重的箱子。

  没拿到钱的时候,还觉得不真实,现在钱在手上,重好啊,越重越好!

  这可是五千两!

  他们村子所有青壮往死里做工,一年估计也赚不上一百两,这五千两,够他们全村好些年嚼用了!

  而樊少族长看着他们出去,冷笑一声,“晾你们这些乡下人也花不了多少。”

  马车就停在外头,其他岩族青年看见他们真的抬着箱子出来,结结巴巴地询问,一听竟然真的拿到了钱,全都脚下虚浮,神情飘忽。

  就连岩峡,放下箱子,也忍不住冲着族人们傻笑起来。

  但他们笑着笑着,又情不自禁地哭起来,为什么他们这么艰难,别人却轻松地拿出这么一大笔钱?

  岩峻勉强还算稳得住,怕引人注目,催促几人将箱子抬上马车。

  几人连忙回神,抬箱子上去,岩峡更是直接吹捧道:“不愧是峻哥,稳得住。”

  他们带着这么多钱,哪放心在外久留,上了马车便赶忙离开蝴蝶谷。

  但岩族人马车一动,胡三当家便从远处的石像后走出来,若有所思:岩族哪来这么好的马车?

  谢家的马车,就算没有任何明显的旗帜、标识挂在上面,也不是好借的。

  岩峻他们进到县城,就按照谢家婢女的话,在县城里大肆采买,打算回村庆祝。

  他们从前没钱,觉得买什么都贵,可现下发现,就算他们可劲儿地挥霍,也只能花到五千两中极小的一部分,便有些收不住。

  直到马车彻底装不下,岩族众人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还有人庆幸地说:“幸亏金儿姑娘借咱们马车,不然哪拿的回去。”

  其他人纷纷点头。

  岩峻没说话,催促他们赶紧打道回府。

  而他们一群衣着寒酸的男人,驾着这么好的马车,又大肆采买,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谢钦派出来大量护卫搜寻,县里当然也不例外,着常服隐在路人中间的谢家护卫只看了一眼,便确定这是谢家的马车。

  两个护卫瞬间分开,一个人回州城报信儿,另外一个隐匿在马车身后跟上去。

  与此同时,南越州州衙,一个小乞儿跑到州衙门前,把一封信和一根红手绳递向差役,按照别人跟他说的话,怯生生地学道:“给刺史大人,他不看一定会后悔的。”

  差役都知道这两日刺史大人在为什么烦恼,一把揪住要跑的小乞儿,提着不断挣扎的孩子进了州衙,去见刺史大人。

  谢钦身为刺史,还有公务在身,不能积压,即便心下担忧,也要沉下心埋头处理公务。

  褚赫从旁辅助,时不时瞧向谢钦,都觉得他如此稳如泰山,实非常人。

  “大人,属下有事禀报。”

  谢钦倏地抬头,语气平静道:“进来。”

  护卫拿着信和红手绳走进来。

  谢钦一看到那根红手绳,再坐不住,立即起身走出书案,直接拿过那根红手绳。

  这绝对是尹明毓的手艺!

  褚赫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而谢钦又取过那封信,撕开来展开,越看越是面色冷凝。

  护卫禀报:“郎君,是一个小乞儿送到州衙的,属下询问过,对方给了他几枚钱,支使他过来的,他没看清对方的长相。”

  褚赫走过来,问:“景明,信上写了什么?”

  谢钦直接将信递给褚赫,挥手教护卫先出去,复又低下头看那红手绳。

  红手绳上有些脏污,手指上也沾了一点污渍,谢钦却没在意,只拿帕子轻轻擦拭手绳,见手绳擦不干净,便又去拎起茶壶。

  褚赫面上升起怒意,道:“这背后的人可真是嚣张至极,竟然如此大言不惭,还教我们不要多管闲事!岂有此理!”

  茶壶里是清水,谢钦直接倾倒下来,清洗手绳。

  褚赫正气怒,瞧见他的动作,无语,“你还有心情洗手绳……”

  谢钦几下洗干净手绳,放在帕子里裹了裹,道:“这是明毓亲手编的。”

  褚赫叹道:“自然得是熟识之物,才好教你投鼠忌器,任他们摆布。”

  谢钦微微摇头,掀开袖子,露出另一根有些褪色的红手绳,单手解下。

  褚赫惊讶,“你竟然戴这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