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奶娘立即过来抱走谢策,厨子用炉子熬了粥,哄他喝粥。

  护卫长亲自守在门外,尹明毓走过去,问:“一个村子,连多余的锅都没有,穿得也不好,但是他们的刀却是簇新的,一点豁口都没有,你说,正常吗?”

  护卫长说出他的猜测:“回少夫人,属下以为,他们虽有凶悍匪气,但绝非亡命之徒。”

  这点,尹明毓也看出来了。

  这时,老先生迈着悠然地步子走上来,语速缓慢道:“穷山恶水,缺乏教化,恐怕不止此一村,郎君为一方父母官,任重道远。”

  尹明毓点头,客气地问:“先生可是有事?”

  老先生捋捋胡须,站定,“老夫想问少夫人,小郎君的课,可要暂停?”

  谢策倏地看过来,眼含期望。

  尹明毓却毫不犹豫地说:“您若是精力充沛,照常便是。”

  再穷不能穷教育嘛。

  谢策眼里的光倏地灭了,垂头丧气地含下一口粥。

  老先生则是赞许地点点头,“老夫自然无碍,既然如此,明日照常授课便是。”

  尹明毓看了一眼窗外,笑道:“书声琅琅最好。”

  天色将黑,岩峡等人终于将锅灶搭好,又转去挑水。

  岩峻便是在此时回来的,一见他们挑着水桶从山上下来,问:“怎么回来就干活?”

  岩峡等人如同见到了救星,又不敢扔下好不容易挑下来的水,稳稳当当地放下来,才扑到他面前,诉苦:“峻哥!那个刺史夫人的随从,根本不是善茬,咱们带回祸害了!”

  岩峻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完,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早知如此,不该带回村子里!”

  岩峡道:“少族长吩咐咱们带回来的,也不是峻哥你的错。”

  岩峻沉声道:“我明日去蝴蝶谷一趟,你们看好他们,不要让他们随便走动。”

  岩峡哭丧脸:“他们根本不动,只支使我们。”

  岩峻:“……先忍忍吧。”

  竹楼处,大夫用活禽验过水和食材,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厨子才用这些食材炒菜做饭。

  由于锅灶就在院子里,菜的香味儿不断地飘散,在周围看守的岩族人每一个都闻得真切,不住地悄悄吞咽口水。

  他们在州界蹲守半年之久,吃不好睡不好,回来还要被支使着干活,此时又受这样的折磨,为什么啊?

  尹明毓在竹楼窗边看着他们的神情下饭,谢家随从、护卫们直接在空地上吃着荤素搭配的饭菜,也看着那些人的神情下饭。

  对岩族众人来说波澜起伏的一日就这么“平淡”地度过。

  南越州衙——

  谢钦在附近几番搜寻不得法,只得暂时带人先回到州城。

  褚赫等在州衙,久未等到人回来,便猜测有可能是出了什么事,一见谢钦独自回来,立时便追问道:“弟妹和小郎君呢?”

  谢钦冷肃道:“不知。”

  “不知?!”

  谢钦即便对尹明毓是否教人胁迫有所怀疑,但也无法安坐,冷声问:“遥清,你说究竟是谁会带走他们?”

  褚赫皱眉,“那就要看对方意欲何为?或者……咱们得罪了什么人。”

  可这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做了什么呢?

  谢钦责令重判了几起冤案,得罪了一些人。

  谢钦整顿了州城官学,得罪了一些人。

  谢钦责令南越税收按时上交,得罪了很多人。

  谢钦一力主张吏治清明,整顿了一县贪污,得罪了一些人。

  ……

  如此种种,褚赫道:“景明,你得罪的人好像有些多,弟妹随你来此地赴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谢钦:“……这种时候,莫要再调理我。”

  折扇在手心轻轻敲打,褚赫恢复正经道:“能够不顾谢家权势,如此大手笔的对弟妹动手,那就要看咱们挡了谁的道,又有足够的势力……”

  褚赫认真道:“对方如此大费周章,目的必定会展露出来,一时半会儿弟妹他们应该不会有事。”

  谢钦目光冷峻,“教妻儿置身于险地,无论如何我难逃其责,但歹人胆敢如此,我绝对不会善了。”

  褚赫叹息一声,只希望弟妹和小郎君平安无事。

  谢钦夜不成寐,于书房之中百般思虑南越诸事。

  另一边,竹楼处,谢家护卫们轮班守卫,尹明毓和谢策躺在竹床上,身下是他们铺的是谢家带出来的锦被,全都睡得极好。

  第二日,尹明毓在清脆的鸟叫声中睁开眼,谢策横着身体躺在床脚,肉乎乎的屁股就在她脚下,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尹明毓淡定地缓缓收回脚,起床走到窗边。

  此时清晨,回望是烟岚云岫,远眺是炊烟袅袅,竹楼人家。

  宁静、清新、怡然……

  尹明毓闭上眼深呼吸,头脑越发清明。

  她还是担心万一有哪个人有眼光,发现她衣服料子不同,所以就换了一身儿棉布的衣服,头发也随便扎了个发髻,教“少夫人”染柳陪着谢策,就打算出去。

  “嗯嗯~你要去哪儿?”

  谢策揉着眼睛坐起来,迷迷糊糊地问。

  尹明毓顿住,无语道:“就在楼下,躺下,继续睡会儿。”

  谢策张开小嘴,打哈欠,哈欠才打了一半儿,咚地倒在竹床上,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尹明毓:“……”

  她刚才看见昨日那伙人的头目了,还是去问候一下吧。

  尹明毓走下竹楼,径自走向岩峻,笑呵呵地打招呼:“这位郎君,昨日何时回来的?怎地没过来?我还有些事想请教呢。”

  岩峻冷嗤,“你们这么不见外,还有什么需要请教我的?”

  “自然是有的。”尹明毓极为好奇地问,“为何如此不防备地将我们带到村子附近?难不成真请我们做客?”

  岩峻面无表情。

  其一,当然是少族长的吩咐。

  其二,便是他的过错。他起初没想到谢家会有如此多的人,昨日久等之下心烦焦躁,乍然见到人太过惊喜,又被谢家人的态度弄懵,没有另作安排。

  尹明毓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闲聊似的问:“如何称呼?你们的村子可搬不走,没有必要再隐瞒了吧?”

  岩峻瞥了她一眼,到底还是如实回答了,“岩峻。”

  “岩郎君。”尹明毓微微颔首,算作见礼,随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松子,边磕边挑拨道,“说来,你知道我们少夫人和小郎君的身份吧?就没想过你们的所作所为,会给村子带来多大麻烦吗?还是说,你背后的人根本没在乎过你们的死活?”

  尹明毓直接一串话,完全没想听他回答,问完才一停顿,意有所指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我,未免被牵扯,定然要一、个、不、留……”

  岩峻瞳孔一缩,嘴唇紧抿。

  尹明毓适可而止,转而闲问道:“你们等了很久吗?怎么没派人出去打探?”

  岩峻低沉道:“派出去了,还没回来。”

  尹明毓捏着松子的手一顿,一言难尽,“丢啦?”

  岩峻黑脸。

  尹明毓扯了扯嘴角,“祝福。”

第93章

  岩峻带着极为沉重的心情,赶往蝴蝶谷,见侥族少族长樊柘。

  樊少族长听到下属禀报,对于岩峻的突至感到十分惊讶,刺史夫人久久不来,他几乎快要忘记安排过的事情。

  就算现在岩峻忽然来了,他也无法确准岩峻的来意,只让人叫他进来。

  而岩峻一出现,樊少族长看着他消瘦的模样,仔细认了认,才略带迟疑地问:“岩峻?你今日为何过来?是刺史家眷有消息了吗?”

  岩峻禀报道:“少族长,我等已经将那谢刺史的家眷带回村子……看守。”

  “看守”二字,他说得略显艰难,不过樊少族长没有注意,惊喜地起身,“真的!好!太好了!”

  岩峻看着他喜不自胜的模样,欲言又止,片刻后,到底咽下一些事情,询问道:“少族长,将谢家那些人留在村子附近,到底有些不安全,您派人带走他们吗?”

  樊少族长微微收敛喜色,拍拍岩峻的肩,十足信任地说:“我相信你们能够看管好他们,就留在岩族村便是。”

  “可是……”

  樊少族长面色微沉,打断:“岩峻,此事事关重大,不便折腾,若是教人察觉,恐怕咱们两族的前程都要断送进去,你不想白忙活一场,还让族人受苦吧?”

  岩峻沉默下来。

  少族长真的在乎他们村子的死活吗?

  樊少族长又勾起嘴角,伸出手,问道:“我让你拿的信物呢?”

  岩峻想到信物如何到手的,面颊忍不住微微抽动。

  晨间,那个婢女找到他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话,每每噎得他无言以对,还当着他的面编了一根手绳,硬塞给他。

  一副极善解人意的样子说什么——

  “你肯定想要吧?不过我们少夫人的贴身物件儿万不能给你,这个红手绳是我仿着我们少夫人的旧物编的,你只管拿去用,但是不能白用,我们少夫人要吃野鸡,教人去猎。”

  她明明能直接威胁,偏偏还给了一根红手绳……

  但他也确实拿不到别的东西。

  岩峻神色僵硬,从腰间取出红绳,双手呈给樊少族长。

  樊少族长拿起那红手绳,仔细打量几眼,看着上头歪歪扭扭的花纹,怀疑不已,“这是那刺史夫人的东西?那种大家娘子,不该是处处精致贵重吗?”

  岩峻按照那婢女的说辞,艰难道:“少族长,据刺史夫人的婢女所说,这是刺史夫人和刺史的定情信物,刺史夫人亲手所制,谢刺史一看便会相信。”

  樊少族长又嫌弃地瞥一眼,“还是大家闺秀呢,手艺连岭南的乡野村妇都不如。”

  这本来就不是大家闺秀的手艺,可都说大家族婢女比寻常人家千金还强些,不知谢家是怎么回事儿。

  岩峻怕漏了神色,紧闭上嘴,垂下头不说话。

  樊少族长随手扔红手绳到桌子上,招来下属,交代几句,便又对岩峻展望道:“只要这件事咱们办好了,日后岭南就彻底是我们的天下,你们岩族就是父亲和我最信重的下属,保你们衣食无忧。”

  岩峻就是为了这些,才绝对铤而走险,但他现在心头乱成团,实在高兴不起来,极费力才扯起嘴角。

  这时,侥族下属两手小心地拿着一个瓷瓶走进来,“少族长。”

  樊少族长没碰,示意他递给岩峻。

  岩峻接过来,不解,“少族长,这是……”

  樊少族长读过书,还得了个举人的功名,所以总是一副读书人的做派。

  此刻,他便故弄玄虚地说出阴狠的话,“岩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不能有妇人之仁,刺史家眷已经见过你门,现下看管起来,还有用处,待到事成……一个都不能留。”

  “这毒药你先收好,留待日后派用场。”

  “还有,最近除非我派人找你,就不要再来了,免得教人发现异常。”

  岩峻听着这耳熟的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谢家上百人,全都要杀死,还说得如此容易,少族长……真的能留下他们吗?

  他不该这样想得,可是无法控制地,谢家婢女的话和此时少族的神情,反复出现在脑海里,互相拉扯。

  而樊少族长又给岩峻描绘一番将来的好日子,就让他悄悄离开这里。

  岩峻揣着瓷瓶,出去时,攥着瓷瓶不敢倾斜,脚步也极为沉重。

  岩族村子,竹楼——

  早膳,谢家众人吃了一顿新鲜的山货野味,护卫们换了轮值,倒也没站着守卫,三三五五地坐在空地上。

  他们看似随意,实际上全都围绕在少夫人和小郎君所在的竹楼周围,刀也一直握在手里,一边闲聊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谢策很容易保护,老先生带着他就坐在楼上窗边读书,清脆的读书声整片地儿都能听见。

  尹明毓比较麻烦些,她只要出现在竹楼下,就完全代入进婢女的身份,还亲自坐在底下烧水沏茶,教谢家众人都不敢看她,又不得不用余光注意着她。

  不过也正是因为岩族众人都当她是婢女,根本没人注意她,反倒都仰头看着读书的小郎君,听着他有节奏的读书声,眼神渐渐带着敬畏、向往之色。

  不远处,村子里的几个小孩儿不敢靠近,就躲在草丛里,羡慕地看着谢策。

  尹明毓注意到,并没有管,端着其中一壶沏好的茶,送去给老先生。

  书童守在门口,一见少夫人亲自端茶,连忙恭敬地接过来。

  尹明毓没进去打扰谢策读书,又转身下楼,沏好另一壶茶送去给老大夫。

  老大夫正在处理药材,立时停下,起身去接,“少夫人,教老夫的医童下去便是。”

  尹明毓提醒:“我是金儿。”

  老大夫一顿,改口道:“金儿姑娘。”

  尹明毓环视一圈儿。

  因为只有八座竹楼,他们人又多,便安排谢策的启蒙先生和大夫住在了一间竹楼里。

  那位老先生的书大多都还在箱中,没有让人拿出来,是以药香满屋,老大夫的药材侵占了更多的空间。

  在外行走,药是极重要的,尹明毓道:“此地药材丰富,不妨再从村民那儿收一些。”

  老大夫面上一喜,“若是能收到些好药材,最好不过。”

  尹明毓便笑道:“我想以药材代诊金,恐怕届时得辛苦大夫一二。”

  赔本的买卖,不能总干,无本的买卖,大有可为。

  老大夫完全不在意,甚至还有几分迫切,“老夫就是大夫,看病再寻常不过,算不得辛苦。”

  尹明毓与他沟通过,便有数了,不过下去后却没有立即有动作,继续在空地上坐着,悠闲地喝茶磕松子。

  午膳时,岩峡在银儿的逼迫下,又带回来几只鸡,一盆刚捞回来的鱼,还有各种青菜。

  谢家带出来的厨子,在外都能顶起一间酒楼,手艺极为不俗,而且顿顿菜色都不同,能吃到的人不觉什么,吃不到的人闻着味儿却痛苦至极。

  青壮年们勉强还能控制住,远处岩族的小孩子鼻子一动一动地嗅着香味儿,馋的口水直流,远远地看见那些外来人吃完,都快馋哭了。

  直到被家里人找过来,揪着耳朵拎回去。

  尹明毓主仆站在竹楼上,瞧见那些瘦巴巴的孩子被拽着离开。

  金儿不忍心,可也知道自家娘子做事肯定是有道理的,便也没有多问。

  而小孩子们回到各自的家里,有的拿着梆硬的饼子,食不下咽。

  有的看着自家空荡荡的院子,终于忍不住大哭:“阿妈!哇啊啊……那不是咱家的鸡吗?”

  还有别家,也在哭:“蛋、蛋不是要卖钱吗?呜呜呜呜……”

  不大的村子,哭声此起彼伏,另有几家连锅都没了的,看着灶上的空洞,幽幽地叹气:作孽哦~那些娃子到底在干什么?招回来的啥人呦?

  午后,谢策吃饱了躺在竹床上睡了觉,起来后终于得了一些空闲,下到楼下,扯着羊在空地上飞奔,笑声清脆,回荡在周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