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明毓靠在窗子上,住在这样的地方,那点应酬的烦累都无足轻重了。

  金儿在她身后,笑道:“娘子,您出去便能瞧见了,咱们这处院门外,又是另外的景致,”

  银儿从院门进来,瞧见这满院紫薇花,惊艳一瞬,便快步走进来,“娘子,婢子一路过来,花木繁茂、错落有致的,水池也美,您定然极喜欢。”

  尹明毓不再耽搁,穿戴妥当便踏出她这处院子,果然是处处景不同,教人流连忘返。

  她走到谢老夫人那儿用膳,用完膳得知今日也没什么事儿,便又来到方才路过时瞧见的一处水榭,靠坐在水榭里,捏几颗鱼食,扔下去,看着一群锦鲤游过来抢,将要散开时,就再扔下去几颗。

  碧空如洗,微风袭来,惬意十足。

  金儿银儿脸上也都笑盈盈的。

  尹明毓感叹:“原先还想过了中秋就启程,如今怎么也得过了重阳再说。”

  她说完,一看这园景,顿了顿,又道:“重阳后离春节也没多久了,不如过了春节?”

  金儿银儿对视一眼,笑着问:“娘子,南梦美人怎么办?”

  尹明毓闻言,想起画上那绝色美人,再看这美景,属实难以抉择了。

  这时,池对岸传来一群孩子的笑闹声,隐隐还有羊叫。

  尹明毓主仆三人抬眼望去,起初没看见人,不多时后,便见谢策牵着她的羊,后头跟着一串儿族里的孩子,热热闹闹地走来。

  谢策一眼便瞧见尹明毓,冲着她欢快地招手,喊:“母亲!”

  其他孩子看向尹明毓,有些拘谨地停下来。

  尹明毓看了一眼池水,以谢策的个头,掉下去准得没顶,便回头吩咐金儿一声,教她去提醒人看顾好谢策。

  然而就她们说话的功夫,那头忽然惊呼起来。

  尹明毓立时便起身望过去,没想到不是谢策,也不是其他孩子,是她那头羊不小心掉池子里了。

  谢策被童奶娘紧紧抱着,不能靠近水池,急得直喊:“羊!羊!”

  其他孩子也趴在回廊护栏上,紧张担忧地看着掉下去的羊。

  而那只羊扑腾几下,便在池子里游走起来,直奔一侧石缝里的草去。

  尹明毓心落下来,看着那馋嘴的羊,极怀疑它就是觊觎池边的草,才“掉”下去的。

  而谢策他们这群孩子看到羊竟然游泳,又都新奇地挤在一起看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羊咩咩叫着要人拉它上去,孩子们也全都来到尹明毓所在的水榭。

  忽然一大群孩子叽叽喳喳地叫“祖母”,尹明毓一时分不太清都是谁,不由又想起昨夜那个梦,顿感吵闹加倍。

  她寻常最爱逗弄小孩儿,此时也有些遭不住,找了个由头,便赶忙离开此地,去别处躲清闲。

  好在这些孩子也不得两日闲,就又被长辈们勒令回去读书,尹明毓干脆跟谢老夫人建议,也把谢策扔过去,这一下子,她们才短暂地清净两日。

  他们才回来几日,扬州城中诸家得知谢老夫人和尹明毓到此,拜帖请帖接连不断地送到祖宅。

  谢老夫人回来不是为了被烦扰,可有些世交也不好不理会,一些极为亲近的,便直接请到祖宅里见见。

  一些不好推脱她又不想见的,便让尹明毓出去参加。

  尹明毓是右相儿媳,谢钦外放岭南,官级也是四品,是以在这扬州交际场,颇受逢迎,便是官级高的,对她也极为客气。

  这扬州各家的园子皆不同景,尹明毓抱着出来赏景的心,倒也每每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而在某一家的宴上,尹明毓也见到了白家的人。

  白家的人前来攀谈,尹明毓想着姑太太和表妹的事儿,态度颇为寻常。

  回去后,她一说见到了白家的人,姑太太顿时便像是斗鸡一般抖擞起来,扬言下次要与尹明毓一同出门赴宴。

  “下一次,便是过几日中秋,扬州刺史邀请咱们赏龙灯了。”

  “那正好,我去准备衣服首饰,侄媳妇你到时也将京城最时兴的全拿出来打扮上。”

  姑太太说完,便向谢老夫人告退准备。

  谢老夫人懒得理她。

  中秋前,祖宅先后收到了京城和岭南的信和节礼。

  尹明毓展开谢钦的画,看见画中如同活了的蝴蝶谷,心驰神往,十分没有主见的,又改变主意,决定不过完春节了,重阳后就继续南下。

  谢老夫人更心疼孙子一人在岭南,听她前前后后反复无常,直接赶人:“中秋后你便启程,也教我多清静些日子。”

  “……”尹明毓委委屈屈地答应下来,“是,祖母。”

  她若是真不乐意,许是要想些法子歪缠一番。

  谢老夫人白了她一眼,转向姑太太,问:“知许的婚事,你如何想的?”

  京城谢夫人来信,为白知许选了两户不错的人家,具体订谁家,她没有直接做决定,而是写信过来询问姑太太这个亲娘。

  姑太太想也不想,便说道:“我没意见,随嫂子选便是。”

  谢老夫人平复呼吸,沉声道:“你是知许亲娘,这话你也说得出?”

  姑太太大大咧咧地说:“嫂子比我可靠,选的人定然也都是极好的,再不济,让知许自个儿选也成,都比问我强。”

  谢老夫人:“……你可真有自知之明……”

  姑太太一脸受到夸奖的得意神情,谢老夫人更加无语。

  尹明毓轻笑。

  谢老夫人逮住她笑,当即气道:“把她一块儿带走最好!”

  尹明毓立时收起笑,以此表明她绝对是和谢老夫人同心的,绝对没有在看笑话。

  最重要的是,岭南有新美人在等着她了,姑太太这有些气人的,还是留在扬州气扬州的人吧。

  岭南——

  谢钦也在中秋节前收到了京城和尹明毓他们送来的节礼,而谢家也没有忘记褚赫在南越,也一并给他准备了一份礼。

  倒是褚赫,明明也是扬州人,家里的节礼却还不如谢家京城到的快。

  不过他也不在意,拿着谢家送的节礼,邀着谢钦中秋夜一同对月畅饮,照他的话说,便是“形单影只的人,聊以慰藉”。

  谢钦没拒绝中秋之约,但否认了褚赫“形单影只”的说辞,他有妻有子,迟早有相聚的一日,不似褚赫,才是真的形单影只。

  褚赫:“……”

  虽说他放荡不羁惯了,可教好友一说,胸口还是被捅了一刀似的。

  而岭南只有汉人过中秋,其他族并不过此节。

  是以中秋当日,各族照常过活,并不以此日为特殊。

  就比如,进入南越的必经之路上,山林里隐秘之处,兢兢业业地藏着一群人。

  “啪!”

  黝黑的大手拍在大腿上,手拿开,一只张开翅膀足有半寸的巨大蚊子肢体扎在结实的腿上。

  “啪!”

  那汉子抬手,又一巴掌拍在前面人的背上,直将人拍了个趔趄。

  前面的人回头,怒吼:“你干啥?!”

  后头的汉子摊开手,道:“有蚊子……”

  前面的人见了,霎时便痒起来,挠上挠下,骂道:“他娘的,那谢刺史的妻儿到底啥时候来,咱们都等两个月了!”

  有人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愁眉苦脸道:“要下雨了,要不咱们找个地儿躲躲雨吧?”

  “不成!万一咱们一走开,错过了怎么办?怎么跟少族长交代?”

  一群人只得折了芭蕉叶,顶在头上,忍受着因为要下雨不断冒出来的各种虫子,继续苦哈哈地盯守。

第90章

  八月十五。

  姑太太一大早请安过后,便隐身一般消失。

  黄昏时,尹明毓穿戴好,坐在谢老夫人的堂屋里喝茶,谢策也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等。

  谢老夫人拄着拐杖出来,环视一圈儿,刚要询问,姑太太便姗姗来迟。

  谢策张开嘴,惊叹:“哇——”

  尹明毓瞧见姑太太的模样,端茶的手也顿住。

  她本来就容色极盛,此时一身珠光宝气,更是光彩夺目,在略显昏暗的堂屋里都如此耀眼,可以想见出现在外头会如何。

  谢老夫人并未对庶女的打扮有任何表态,就像她对尹明毓一身男装也没有任何意见一样。

  不过姑太太瞧见尹明毓对比她可以说是寒酸的衣着,有些不乐意地说:“侄媳妇,你就这般出去?”

  尹明毓刷地展开折扇,潇洒地摇了两下,“姑姑不是说要京里最时兴的打扮吗?我这身打扮在京中小娘子里最时兴。”

  她一头长发被发冠挽起,衣服布料是极好的,款式也确实是京中最时兴的,且颇有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

  姑太太还真无法反驳她的话,但她想要的不是这个时兴啊。

  而谢策身上的衣服跟尹明毓是同一匹料子所做,除了头发,两人的装扮几乎一模一样,甚至手里也拿着一把小号的折扇。

  他这个年纪,最爱学人,一见母亲摇扇子,也学着她的样子呼呼扇。

  谢老夫人笑容慈蔼地看着曾孙可爱的模样,随即对两人道:“莫耽搁了,走吧。”

  姑太太又嫌弃地瞧了一眼尹明毓,挺起胸膛,跟在谢老夫人身后踏出去。

  她一副披甲上阵的架势,尹明毓看得好笑,摇着折扇悠然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在她们身后。

  扬州不似京城有宵禁,河道两侧便是繁华热闹的两条街,街上串串灯笼高高挂起,平素便热闹至极,今日中秋,街上更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因为有龙灯表演,扬州刺史专门给扬州有些权势地位的人家准备了观赏台,谢老夫人自然也收到了请帖,而且还是扬州刺史亲自写得请帖。

  差役将整个观赏台附近牢牢把守起来,谢家的马车一出现,刺史夫人便亲自迎过来,其他家的女眷得知谢老夫人到来,也纷纷随在刺史夫人身后,一道来迎。

  京城风气与南边儿大不同,尹明毓先带着谢策从马车上下来,女眷们看见她一身男装,还稍稍晃了一下神,真以为是哪家的郎君。

  不过众女眷随即便认出尹明毓来,毕竟她先前也参加了不少宴会,都识得她。

  而且京城和扬州常有联通,虽说江南这边儿少有娘子着男装,却也不是没有,因此对她的穿着,众女眷稍稍惊讶一瞬便过去了,更稀奇的是这对儿继母子之间自然的状态。

  谢策还小,谢老夫人没让他出门,扬州这些女眷们皆是头一遭瞧见谢家的小郎君,也是头一遭瞧见继母子同时出现。

  两人又是相似的打扮,乍一看,竟是还有三分相像。

  但女眷们还没来得及多想,姑太太便在尹明毓之后下来。

  周遭皆静。

  如今的扬州刺史便是白刺史之后的下一任刺史,她自然和姑太太有过接触,但是接触有限,只听过姑太太在扬州的一点传闻,没有亲眼见过她的威力。

  是以扬州刺史夫人很快便恢复如常,很是自然地与尹明毓寒暄,客气地称赞姑太太“气色更胜从前”。

  但其他家女眷,很是有一些人见到过,甚至亲自感受过姑太太各方面的冲击,此时一见到艳光四射的姑太太,神情便有些异样。

  而姑太太并不自知,或者就算知道也我行我素,还热情地走过去与认识的夫人交谈。

  好些女眷都是精心打扮过的,尤其是一些年轻的未婚娘子,娇嫩的花儿一样,可姑太太一走近,好些人在她的映照下都黯然失色。

  她们明明笑不出,却还要强撑着笑脸与姑太太寒暄。

  这便是权势的好处。

  尹明毓颇好笑地瞅着眼前这一幕,随后平静地收回视线,回身冲着马车上伸手。

  谢策本来站在尹明毓身边儿,一见她的动作,便颠颠儿地跑到另一侧,也冲着曾祖母伸出手。

  谢老夫人见了,欣慰一笑,先将手递给尹明毓,待到借着她的力下马车,方才将另一只手交给曾孙,直白地夸赞她“孝顺”。

  至于尹明毓,并未说什么,只是在松开她手时轻轻拍了拍,便接过拐杖。

  扬州刺史夫人冲着谢老夫人福身行礼,顺势恭维道:“老夫人精神矍铄,小郎君也是机灵可爱。”

  其他家女眷一见谢老夫人,或是为了讨好,或是为了远离姑太太,也纷纷随刺史夫人拜见,皆热情殷勤。

  扬州刺史夫人适可而止,并不多说显得刻意,邀请谢老夫人她们去观赏台。

  谢家几人便在那些个女眷的簇拥下到了观赏台上,刺史夫人请她们坐上首。尹明毓纵使年轻,身份却不低,也没有推辞,直接在第一排比较中间的椅子上坐下,身边儿便是姑太太。

  谢策一个小娃娃在这样的场合下,再是出身不俗,也没有特地在前排给他安排座位的道理,谢老夫人担心奶娘抱着他坐在后面瞧不见龙灯表演,便让尹明毓看顾着他。

  尹明毓也不含糊,直接提起他,放在她一条腿上。谢策则是自个儿挪腾挪腾,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自在地晃着小脑袋左右瞧新奇。

  他们后头的女眷们互相交换眼神,若是不知内情恐怕还以为两人是亲母子,这么瞧着,谁能想到尹明毓竟然是继室?

  尹明毓如今那需要顾虑旁人怎么想,龙灯表演还早,现下众人在听戏,她不爱听,干坐无聊,便端起桌上那一碟葡萄,塞到谢策怀里。

  谢策得两只手抱着才能拿住,因着教养又不能低头去啃,看看葡萄,再扭着身子抬头,“母亲,吃不到。”

  尹明毓在谢策和后头关注她们的女眷们眼神下,摘下一颗葡萄……塞到自己嘴里。

  “母亲?”谢策稚嫩的小脸上充满疑问。

  尹明毓道:“给母亲端好。”

  所以事实是,她根本就不是给谢策吃的,是抱着他不好拿葡萄,找个端碟子的。

  后头的女眷们:“……”

  果然是继母子,亲生哪会这样儿。

  女眷们又悄悄去打量谢老夫人的脸色,见她没看见似的,眼神更加频繁地交换,全都是对谢家的好奇。

  她们是巴不得能够多窥探些些右相家的热闹,好作日后的谈姿。

  姑太太习以为常,没觉出尹明毓这举动有什么问题,左右一瞧,没在观赏台上瞧见白家人,凑近尹明毓耳边,假惺惺地“诶呀”一声,小声道:“险些忘了,没有知许爹,白家在扬州根本上不得台面。”

  尹明毓:“……”太做作了些。

  谢策不缺吃穿,可是葡萄就在眼前一点点减少,忍不住就吞了一下口水。

  尹明毓顺手喂了他一颗葡萄,而后在姑太太耳边问她:“这不是正和姑姑心意?”

  不,姑太太很遗憾。

  见不着白家人,她岂不是白打扮一番?

  姑太太实在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便又问尹明毓:“侄媳妇,咱们到附近转转?”

  而这时,谢策一颗葡萄吃完,又冲着尹明毓张嘴,“啊——”

  尹明毓:“……”

  这孩子真是又长进了,竟然还反过来支使她了。

  姑太太催促:“侄媳妇,去吧?”

  尹明毓也是个爱看热闹的,当然不会错过,于是便起身,将谢策放在椅子上,去谢老夫人那儿说了一下。

  谢老夫人只让她们早些回来。

  尹明毓答应了,走回来示意姑太太走。

  谢策一急,“母亲!”

  尹明毓肯定不带他这个小麻烦,便从他手里抽出葡萄碟子,放在他腿上,示意他自己吃葡萄。

  谢策察觉到她确实不打算带他一起,便用两只小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讲条件:“要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