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梦里,巨石坍塌,压在她的胸口,全身动弹不得,呼吸越发不畅,死亡的绝望笼罩着她,越来越绝望,一下子惊醒过来。

  刚睁开眼时,眼前仍然像是裹着什么似的,看不清楚,且身体还被束缚着,她还以为自个儿并未脱险,奋力挣扎起来。

  外间,金儿听到动静,便醒过来,立时起身进来,问道:“娘子,姑太太?”

  姑太太马上望向声音处,“救我!”

  金儿拿过灯,瞧见床上的场景,顿时笑起来。

  原来尹明毓侧身睡着,一只手一条腿全都搭在姑太太身上,姑太太又比较娇小,又还未从惊梦中缓过来,便始终无法挣脱。

  而灯一照亮,姑太太又看见金儿,这才渐渐恢复理智,感觉到了尹明毓的呼吸。

  姑太太:“……”

  原来提醒是这个意思……见识了。

  尹明毓也不是无知无觉,微微转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姑太太:“……”

  你还问我怎么了……

  尹明毓稍稍清醒了些,打着哈欠问:“姑姑,你害怕了?”

  我差点儿以为我要死了!

  姑太太趁她醒了,推开她的手脚,踉踉跄跄地下床。

  尹明毓趴在床上,眼神迷蒙地看着又好看又暖和的人远走,遗憾地叫银儿去陪姑太太。

  也被吵醒的银儿便迷迷糊糊地跟着姑太太回了她的船舱,她心大,不像别的婢女不敢睡,躺在姑太太软乎乎的床上睡得极香。

  第二天,姑太太便不再提和尹明毓同榻,只让银儿去陪她。

  银儿也乐意的很,尹明毓也就让她去了。

  他们这四人,姑太太来京,就是走了一段海路,待到上岸又换成了马车,对乘船没有任何新奇。

  老夫人年轻时也是见多识广,虽说多年未曾出远门,新鲜一阵儿也就罢了。

  唯有尹明毓和谢策,整日里往甲板上跑,不过尹明毓三五天也就寻常了,谢策却是因为白日里大半时间仍然要继续读书,空闲时才能玩耍,是以始终不觉得甲板没趣。

  而且还有羊在甲板上呢,他人小,就是蹲在羊身边儿喂喂草,都能乐呵小半时辰。

  最重要的是,往往众人还没来得及憋得受不了,船便停靠在码头。

  若是大码头,风景不错,他们便停几日,游玩一番;若是小码头,没甚游玩之处,他们便到城中繁华处尝尝当地的美食,待到船上采买完,便再次启航。

  在船上总不能闲着,姑太太从箱底翻出一副叶子牌,每日借口陪谢老夫人打发时间,叫着尹明毓玩儿。

  尹明毓运气奇差,不过牌技倒是不错,勉强也能够弥补一二,仔细一算,她是赢多输少,是以她们这一项娱乐很顺畅地日日进行。

  这一日,尹明毓小赢了一笔,心情飞扬,正摊开手收钱时,外头忽然传来谢策的大哭声。

  谢策如今越来越少哭,冷不丁一哭,谢老夫人忙紧张地起身出去看。

  姑太太也是一脸担忧,赶忙起来追出去。

  尹明毓脸上的笑容还在,手也在牌桌上摊着,牌友已经跑掉。

  谢策身边有人看着,肯定没事儿,而且,她赢的钱还没给……

  尹明毓打了下自个儿贪钱的手掌,悻悻地起身,也出去看发生了什么。

  谢策哭声不断,一见到尹明毓,哇的哭得更大声。

  谢老夫人焦急地追问他:“怎么了怎么了?有什么事儿跟曾祖母说。”

  姑太太也在一旁附和。

  谢策眼泪哗哗直流,心虚又害怕地看着尹明毓,许久才从背后伸出一只小手,小手攥得紧紧的,每个指缝里都露出几根白色的毛。

  白毛……

  众人转向羊,这才看见羊背上有一块儿被揪过的痕迹,显得比其他地方……稍稍秃了点。

  羊没什么反应,还在心无旁骛地吃草。

  姑太太拍拍胸口道:“当是什么事儿呢,掉个毛罢了。”

  谢老夫人也是神情一松,放下心来,“莫哭了,脸再皲了。”

  谢策抽抽搭搭,眼下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依旧在看尹明毓。

  尹明毓瞧出谢策是怕她责备,便蹲下身,一边儿用手梳理羊毛,一边儿道:“无事,你看这不是……”

  没事儿吗……

  尹明毓话还未说完,看着她手上的羊毛,沉默。

  谢策见母亲也薅下了羊毛,顿时收住了眼泪,小声惊呼:“母亲!羊毛!”

  尹明毓看见了,但是这羊什么反应都没有,是以她便也没有大惊小怪,对谢策随意道:“无事,不必紧张。”

  但这只是个开始……

  羊习惯了船,也会在甲板上活动。

  而从这一天开始,整个甲板全都是它的毛,靠近它的谢策和婢女常常带一身羊毛回去不说,不靠近它的人也时不时会沾上几根毛。

  尹明毓甚至教婢女给羊梳毛,可无论如何清理,它的毛还是会出现在任何意想不到的地方。

  谢老夫人和姑太太嫌弃,先是让人控制着羊不要乱动,又想让人先将它关在舱底。

  但谢策不乐意,还担忧羊是不是生病了,每日都要去“探病”。

  “探病”不说,还缠着要让大夫给羊看病。

  大夫:“……”

  他只给人诊过脉,没给羊看过病。

  尹明毓也知道这是为难大夫,可船上无人了解,问不了“病羊”的情况,切不了脉,便请大夫望一望、闻一闻。

  为此,尹明毓将她这段时间赢得钱全都当作诊金给了大夫,还额外搭了一些。

  右相家这羊,养得精细,身上也没有寻常羊那般重的膻味儿,大夫倒也没有滞涩,真的便看了。

  得出的结论是,羊好像没有问题,精神也好,吃喝也正常。

  但他还是掉毛,观察了几日,唯一算是不正常的,就是总盯着远处河岸边的绿草茵茵吧唧嘴。

  尹明毓当然不可能教船停下,就为了采几把新鲜的草,直到到了个小码头,才教人去割了些新鲜的嫩草上来。

  羊吃得欢快,上下嘴撇得快要飞起。

  谢策蹲在旁边喂它吃草,喂着喂着,咽了咽口水,随即悄悄瞧了一眼奶娘婢女,趁着她们不注意,迅速张开嘴塞了满口草,飞快地嚼。

  羊最先发现的,一看他竟然抢它的草,便用头去顶开他。

  它动作看起来不重,众人起初没紧张,待到发现谢策的嘴里有草,才惊叫起来,“小郎君!”

  忙过来劝阻。

  谢策不松嘴,两只小手反倒还塞得更快,塞完捂在嘴上,小嘴闭得紧紧的,脸颊鼓鼓的,使劲儿嚼。

  下人们看着他的脸蛋一鼓一鼓的,不敢强迫他张嘴,也不敢抠,还是童奶娘,抱起他便往船舱里跑。

  船舱里,尹明毓三人还在打牌,赶巧又是尹明毓赢了。

  她一脸笑意地伸手,“侥幸侥幸。”

  谢老夫人和姑太太全都不缺钱,但是瞧不上她那喜形于色的样儿,脸上都有几分情绪。

  这时,童奶娘抱着谢策匆匆跑进来,谢老夫人立即出声询问,姑太太则是赶快收回掏钱的手,也起身关心。

  尹明毓:“……”

  赖账是吧?是不是要赖账?

  然而谢老夫人和姑太太的全副心神都在谢策那儿,早顾不上她。

  “什么?吃草了!”

  姑太太大惊失色。

  尹明毓惊讶地看向谢策,他嘴还真是鼓囊囊的。

  谢老夫人焦急地催促:“吐出来,快吐出来!”

  谢策不愿意,还生怕她们拦似的,作出要下咽的动作。

  谢老夫人等人急得不行,一面叫“大夫”,一面围着他,让他“莫要咽”。

  尹明毓在谢老夫人身后探出头,好奇地问了一句:“好吃吗?”

  谢策张嘴回答:“甜~”

  就他张嘴的功夫,童奶娘轻拍他的后背,一口嚼得稀烂的草吐了出来。

  谢策还有些不高兴,说什么也不漱口,就尝着嘴里的味儿。

  大夫急匆匆地过来,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一听说是谢家金贵的小郎君吃了草,神情一言难尽,却也认认真真地给他诊治了,不过没开药。

  没准儿小郎君胃娇贵,会腹泻,但也只是没准儿,毕竟吃了口草而已。

  尹明毓借着送大夫走出船舱,随后瞥向羊……和它的草。

  真的甜吗?

  羊十分警惕,站起来盯着她。

  尹明毓收回视线,她又不是三岁的孩子。

  不过,谢策以后再想喂羊吃草,不只婢女,连羊都时刻提防着他。

  而关于羊掉毛这件事儿,尹明毓还是颇为慎重的,待到船停靠到一处大的州城,特地让银儿和护卫牵着羊去找了城里的羊贩。

  羊贩看到他们这溜光水滑的肥羊,以为他们要卖,虽然奇怪他们的衣着光鲜为何卖羊,还是热情地招呼:“娘子,卖羊啊~小的童叟无欺!”

  等到银儿说明来意。

  羊贩一得知这羊竟然是养的宠,眼神极奇怪地打量着他们,帮他们看了羊,又把他知道的说了。

  随后,他瞧着他们牵羊走远,揣好意外得的几文钱,才嘀咕道:“现在的贵人可真是奇怪,竟然好养羊玩儿……”

  而银儿带着羊回到船上,便向尹明毓禀报道:“那羊贩说您的羊很强壮,可能是春夏之际掉毛,剪下来便是。”

  膳房只有宰羊的经验,没有剪羊毛的经验,反倒是婢女们,全都是做女红的好手,一听要剪羊毛,都有些兴致勃勃。

  金儿和银儿也都回去找剪刀。

  尹明毓极怀疑,银儿就是想要剪羊毛,才没让羊贩直接剪了。

  不过这都是些小事,婢女们有分寸,她也就随她们了。

  剪羊毛这事儿,是船上难得的有趣事儿,正好阳光明媚,风和日清,连谢老夫人都借着在外头赏景,到甲板上来看婢女们剪羊毛,其他人自然也落不下。

  这些婢女很是喜欢这只羊,平时皆没少喂过它,便是她们举着剪刀过来,羊对她们也毫不防备,慢悠悠地吃着草。

  两刻钟后,它就成了一直裸羊。

  天气好,他也没觉得冷,依旧在慢悠悠的吃草。

  倒是婢女们让开后,尹明毓瞧见她这只如今羊的样子,沉默了。

  又肥又丑,不忍直视。

  傍晚,天忽然阴了起来,羊感觉到凉意,抖了抖,这时婢女们再走过,羊估计想起了她们收走它毛的事情,冲着她们咩咩直叫。

  尹明毓怕它冷,给它穿上衣服,晚上眼瞅着又要下雨,又给它牵进了舱里。

  羊到底进了屋,且谢策和它重新建立了微薄的信任,最是高兴。

  但从这一日开始,它对婢女们便开始爱答不理,无论婢女们如何讨好,都没法儿讨得它的欢心。

  他们的船绕路去齐州,越来越往南,雨后一日热过一日,羊穿衣服热得直叫,便只能一只裸羊在甲板上闲晃。

  尹明毓每每看到它那身肉,一面儿觉得丑,一面儿又忍不住想,羊养成这样,肯定极好吃。

  船终于到达齐州码头,叶家人提前来码头接他们。

  这时候,羊身上终于长了一点点细碎的毛,但还是丑且显眼。

  叶家是书香门第,都是极守礼极文雅的,看到谢家小郎君牵着这只羊下来时,全都静默不已。

  谢老夫人一生经历颇多,见闻广博,经得起大风大浪,但那一刻在家里的故交面前,丢人至极。

  尹明毓瞧见谢老夫人的脸色,望向天际。

  只有谢策,沉浸于和伙伴独一无二的情谊之中,面对略显严肃的叶家人,也笑得毫不怕生。

第87章

  叶家和谢家的交情,始于已故的谢家老太爷。

  那时新朝第一届科举,年轻的叶大儒在科举中崭露头角,谢家老太爷爱才,对当时的叶大儒十分欣赏,多有提携。

  但叶大儒纵使才华横溢,性子却无法融于官场,郁郁寡欢,勉强为了叶氏一族在官场之中支撑。

  后来受谢家老太爷点拨,一个家族的延续并非只在于一人,教养好子孙方可枝繁叶茂,叶大儒才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官场回乡教导叶氏子弟。

  他亲手为叶家倾力教养出几位进士,虽说如今官职皆不高,但齐州叶氏确实蒸蒸日上。

  如今第二代最小的孩子,还要和鸿胪寺卿家的女儿结亲。

  “老夫人,多年未见,更显精神矍铄。”

  已有五十二岁,已是本地德高望重之人的叶大儒,率先从谢策身上收回视线,向谢老夫人行礼。

  叶家来人不多,除了叶大儒,只一对中年夫妻,一个十二三岁的年轻娘子并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孩子。

  叶大儒一动,其他叶家人纷纷回神,一同向谢老夫人恭敬地行礼。

  双方见礼,尹明毓才知晓,这对夫妻是便是她四妹妹未来的公婆,叶家四老爷和四夫人;那年轻娘子则是她四妹妹的小姑子。

  小孩子,则是叶大儒的亲孙子,叶小郎君,叶扉。

  他的父母在外任,他跟着叶大儒读书。

  两家人早有通信,尹明毓他们在齐州停留的这段时日,便会住在叶家。

  见礼后,众人便坐上马车,前往叶家宅子。

  因为谢家都是女眷,便是叶四夫人和叶小娘子陪在她们身边招待。

  谢家人身份高,谢老夫人是一品诰命,姑太太曾是从三品官夫人,谢钦也为尹明毓请了诰命,但她们丝毫没有倨傲之色。

  出于教养,尹明毓亦对叶家人礼数周全,并非只因为他们是她四妹妹未来的婆家人。

  但叶四夫人母女面对谢家众人,仍旧有几分无法掩饰的拘谨。

  据尹明毓所知,她是举人之女,叶四老爷止步于秀才,再无所进,留在齐州帮着叶大儒料理事务,她也从未出过齐州。

  谢老夫人辈分高,自然不会去迁就晚辈,问了几句话,发现叶四夫人还好,叶家小娘子虽极力克制,尾音却因为过于紧张而有些许颤抖,说话的兴儿便浅了。

  姑太太倒是跟叶四夫人聊,可她说话的劲儿,不经意便会教气氛僵硬。

  尹明毓只得出声缓和道:“四夫人,不知何时上京?正巧我们也想托您捎些东西进京呢。”

  叶四夫人露出个笑,回道:“下个月初便启程北上,你们有什么要捎的,尽管留下便是。”

  如今已经是月中,尹明毓他们一行只打算在齐州停留五日,便要继续南下,叶四夫人一家下月初北上,就是为了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