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乏术。”

  谢钦淡淡地说完,攥着她的手腕,道:“既是遇见,需得去拜见。”

  尹明毓稍正经了些,随他走到定王跟前,恭敬地屈膝行礼,因着他们微服出行,只称“您”,并未尊称“殿下”。

  定王已是注意到谢钦对妻子的态度,因此神情和缓,微微颔首后,道:“我那女儿极喜欢你,若是闲来无事,便常来常往。”

  日后是否要“常来常往”,届时再说便是,当下不必推辞。

  于是尹明毓谦虚几句,全都应了。

  而尹明毓见礼过,便迅速告辞离开。

  她寻着彩幡,找到姑太太和白知许。

  白知许细心,一眼便瞧见她头上的簪花,问道:“表嫂才买的吗?”

  尹明毓这才想起头上的花,边取下边回她:“不是,旁人送的。”

  到底是小娘子的心意,尹明毓拿下来后,仔细收好。

  另一边,谢钦和定王没有走完整个庙会,行至一半便离开这里,坐上马车,前往附近的另外几个寺庙。

  京中各家布施,时常便会在寺庙设粥棚,谢家今年的粥棚,因为绣铺的事儿,一直也未停下。

  定王府也有粥棚,并未设在显眼的寺庙,反而是在一处离京更远一些的土地庙附近。

  马车远远地停在土地庙不远,定完微微掀开厚实的马车帘,看着庙外有衣衫破旧的百姓端着碗排队乘粥,感慨道:“数日前一场大雪,这附近几个村子皆有几户百姓房屋被雪压塌,本王得知之后,也只能尽微薄之力。”

  定王在朝堂上势力弱于成王和平王,一贯无法张扬,但他亦有所谋,特意带谢钦走一遭,为的便是不经意地表现出他有仁慈之心。

  谢钦顺着定王,赞颂了几句。

  他这人寡言少语,称赞的话也是极为简短,虽然他这样的人难得的夸赞会显得更加真诚,但听得人难免有些兴味索然。

  而且,太过刻意反倒落下乘。

  是以定王并不多言,安静地看这不远处百姓们展露出来的众生百态,便命令返程。

  他们返程回护国寺,要走一条山路,其他季节,这条山路还是宽敞好走的,但冬季积雪,便只能沿着行人踩出来的小道和车辙印走,行得极慢。

  天色渐暗,这时已无行人,除了他们,周遭一片寂静。

  马车和护卫们行过一片山坳,刚靠近山侧,忽闻一声急促而尖锐的鸟叫,山上忽然射下雨似的利箭,路边的雪包中,也忽然爆开,一个个蒙面人跃起,举着刀向他们的车队冲过来。

  “有刺客!”

  “有刺客!”

  “保护殿下!”

  马车厢上,骤然有利箭穿透,其中几支正要射向定王,教谢钦勾起中间的方桌,堪堪挡住。

  定王慌乱片刻强自镇定,见不止有利箭继续射穿车厢,还有长刀插进来,焦急道:“景明!不能留在马车里坐以待毙!”

  谢钦单手握着方桌腿,隔开箭和刀刃,随后交给定王做盾,便跃出马车厢。

  马车夫已经被射杀落地,马车前的两匹马亦是躁动不安,源源不断的箭在射过来,护卫们则是艰难地抵挡众多刺客,无暇他顾。

  刹那之间,谢钦便有了计较,拽起缰绳,喝道:“驾!”

  “驾!”

  马车内,定王双手举着桌子,格挡左右后方的凶器,马车忽然向前,他一个不稳,跌撞在马车厢上。

  一把刀恰好插在他方才站的位置,定王顾不上撞得头晕,心有余悸。

  马车外,谢钦专心驱车,无法安全地躲开飞来的每一支箭,左肩便被箭射伤。

  然他此时顾不上伤,只奋力赶马,尽快带着定王甩脱刺客。

  马车飞驰,剧烈地摇晃,定王摇摇晃晃地走到车门前,忽然马车一个急转弯,定王被甩的再次撞上车厢。

  他正眼前发黑时,便听谢钦一声“得罪了,殿下”,随即便被拽出了马车。

  待到定王再有反应,他已经从头到脚插在雪里,感觉到头顶上追杀的人奔驰,一动不敢动。

  直到周遭许久未有动静,定王方才小心翼翼地出声:“景明?”

  片刻之后,他左侧响起有些虚弱却冷静的声音,“殿下,出来吧。”

第70章

  北方下雪常带风,雪质松软,落下的雪便会随着风再次扬起,渐渐堆积在凹陷处或者背风处……久而久之才会结实起来。

  山上的雪,基本无人踩踏,极其松软,尤其是山路之下,雪厚厚的堆积着。

  马车拐大弯之时,谢钦趁着追杀的刺客视线处于盲区,当机立断,拔下马车上的箭,刺进马臀,与此同时,带着定王跳进山沟里,一瞬间便被雪掩埋。

  而马受疼痛所致,拖着马车狂奔,和后头紧追不舍的刺客渐渐拉开距离。

  刺客们只以为两人乘马车逃走,一心追杀,是以从两人跳车的地方跑过,根本未曾注意到山沟里雪的表面有什么异样。

  定王整个人被雪包裹着,保持着头朝下的姿势许久,甚至本就发晕的头脑更晕了,依旧一动不敢动。

  待到小声询问,听到谢钦的回应,定王心下稍安,便想要爬起来。

  然而他一动,便更加下陷,还有雪钻进衣领,贴着身体融化,凉意刺激的人忍不住哆嗦,牙都在打颤。

  谢钦是将定王从马车里揪出,扔进了雪沟里,但他自己是有意识地跳下,双腿先入雪,是以想要出来时也很容易掌控身体,很快便露出头。

  他的视角,看不见定王的身体,只能看见那一片雪一直在动,还渐渐塌陷。

  今日这事儿,定然是针对定王,但若是定王出事,他便是能够活着回去也无法全身而退。

  可说到底是无妄之灾。

  谢钦没有管定王,拔掉左肩上歪了的箭,按住伤口周围,借着冰凉的雪稍稍止住喷涌的血,这才拽着枯草,爬出雪。

  而后,谢钦才对定王道:“殿下,稍等,勿动。”

  雪下,定王果然不动了。

  谢钦折了根长树枝,回来插进那块儿微微下陷的雪坑,轻声道:“殿下,抓住树枝。”

  定王只感觉到腰侧被戳到,便回手去抓,而后被拉扯着,出了雪坑。

  寒风一吹过来,定王瑟瑟发抖。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只因周遭一片雪白,映衬着,能够视物。

  定王裹紧身上的氅衣,哆哆嗦嗦地说:“得尽快离开此地。”

  他们辨不清方向,却都知道不能继续留在此处,尤其是谢钦还受了伤,万一再有刺客杀回,他们二人几无抵抗之力。

  但若是乱走,又可能迷路,这样寒天雪地,也极危险。

  谢钦脸色苍白,冷静地建议道:“殿下,不妨先寻个地方躲起来,等人救援。”

  他们只能暂且如此,但定王仍有疑虑,“今日微服出巡,本王未曾告知下属何时回护国寺,万一久不发觉,无有救援……”

  可没告知仍然有人提前埋伏,便已经说明问题。

  而且……

  谢钦莫名极笃定,道:“殿下,我家眷会发现异常,前去护国寺寻人。”

  定王只能暂且相信,与他一同先去寻躲避风雪和刺客的地方。

  与此同时,马拉着马车一路疾驰,直到力尽,流血不止,腿一软,马身前倾,摔倒在地。

  另一匹马被这只马带的,也跟着摔倒,马车由于惯性,继续向前,撞在两匹马身上。

  它们筋疲力竭,倒下便爬不起来,直躺在雪地上喘粗气。

  不多时,刺客提着刀赶上来,挑开马车帘,才发现里头根本空无一人。

  刺客们对视一眼,其中领头一人眼神凶狠,“被骗了!回去!”

  刺客们立时又转身回去,沿途搜寻。

  谢家庄子——

  尹明毓三人一从庙会上回来,便被谢策逮住,奶声奶气地控诉她出去玩儿不带他。

  尹明毓便将给姑太太他们的彩幡折断一截,绑在羊身上,又将羊放进迷宫里。

  只是她的羊今日已经走累了,一进去便原地趴下,人站在外头看不见羊,但是能看见彩幡露出一小截头。

  谢策起先被吸去注意力,但羊一动不动,他很快又没了兴趣,依旧围着尹明毓。

  尹明毓还有第二手准备——糖葫芦。

  但谢策如今飞速长进,糖葫芦拿到手,便跑回到谢老夫人身边儿,握着糖葫芦强烈要求:“不能丢下!”

  而谢老夫人揽着曾孙,郑重其事地说:“下次莫要丢下策儿出去玩儿了。”

  尹明毓:“……是。”

  她应完,再看向依靠谢老夫人的谢策,心说:傻孩子,还是天真。

  晚膳,她们都在谢老夫人这儿用的。

  姑太太嘴快,一时没控制住得意,捣腾出庙会上那朱小郎君的事儿。

  谢老夫人听后皱了皱眉,看了眼庶女的脸,倒是没像她未出阁时那般直接禁足阻断,而是问道:“寡居不易,你还年轻,若有合适的,可想再嫁?”

  白知许听到外祖母的问话,便看向母亲,其实经了白日的事,她也有这样的疑问。

  尹明毓坐在桌边,则完全是看热闹的心态,眼神盯着姑太太,颇为有兴趣。

  谢策以前可乖巧的一个孩子,如今也学了她一些坏习性,明明不明白大人们说的是什么,也跟尹明毓一模一样的好奇眼神,紧紧盯着姑太太。

  姑太太眼睛来回一扫,见他们全都在看她,抿抿嘴唇,小心翼翼地问谢老夫人:“母亲,我说实话吗?”

  谢老夫人威严道:“长辈有问,怎能作假?”

  “我若是说了,您能不生气吗?”

  姑太太刚一问完,便接收到谢老夫人的瞪视,连忙道,“住回娘家以前,我还是有些犹豫的,万一以后您和兄嫂不在了,侄媳妇不好相处……”

  尹明毓没想到还跟她有关,坐得直了些,一副极认真听讲的模样。

  谢策两只小手也扶着桌子,头伸得更高,目光炯炯地看着姑祖母。

  而姑太太是真的实话实说,说完还找补道:“女儿绝不是咒您和兄嫂,毕竟女儿年轻许多……”

  谢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斥道:“你只管回答便是,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作甚!”

  姑太太有些委屈,脑子一空,就忘了要说什么。

  白知许都替母亲羞愧,连忙道:“外祖母,您别跟母亲计较,她、她就是这般的。”

  姑太太想起来后面的话,又道:“母亲,我是瞧侄媳妇性子虽然不大稳重,品性却是极好的,是以想着日后倚靠他们,您放心,我有钱,不会拖累侄子侄媳妇的。”

  尹明毓:“……”

  话是对她人品肯定,可前面大可不必踩一脚。

  况且,尹明毓对“不稳重”持不同意见,她若想稳重规矩,轻易是不会教人挑出毛病的。

  这时,谢老夫人在不“待见”的庶女和不“待见”的孙媳妇中,更不待见庶女,当即站在孙媳妇这一边,反驳了姑太太的话:“莫要胡言,大郎媳妇岂会不稳重?”

  尹明毓忍不住看向谢老夫人,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不知什么蒙住了老夫人的双眼。

  而谢老夫人说完,也不知是否是不自信,神情越发严肃。

  姑太太在谢老夫人的神情下越发小声,但摆明了要赖在谢家,对再嫁敬谢不敏。

  谢老夫人知道了她的想法,便不再多问。

  白知许倒是还有些烦恼似的,神思不属地吃着饭。

  晚膳后,尹明毓瞧着天色,有些奇怪道:“郎君还未回来……”

  姑太太掩嘴笑,暧昧地调侃:“白日里才见过,侄媳妇你这又惦记了?男人在外头有些事耽搁极正常。”

  尹明毓丝毫不尴尬,只看姑太太神色有些无语。

  她当然不是惦记谢钦,但谢钦向来有一说一,几乎只要出于他口的事,从未有过不兑现。

  “姑姑,您忘了,白日里郎君说过回来的时辰……”

  白知许闻言,也跟着点头,“是,表兄确实说过最迟酉时回来。”

  但现下天都已经黑了,谢老夫人也了解孙子,便教人去护国寺询问。

  两刻钟后,护卫神色担忧、急匆匆地回来禀报。

  谢老夫人这才得知,不止谢钦,连定王都没回去,顿时眼前一黑,连忙叫管事安排人去寻人。

  尹明毓得到信儿,从她院子里过来,叫住护卫,跟庄子管事就白日谢钦简单的话语讨论了一番,大致猜测他们有可能的范围,这才教人去寻。

  随后,尹明毓才安抚谢老夫人:“许是路上耽搁了而已,您莫急。”

  但她看向外头的夜色,心下也有些不详的预感,希望谢钦不会出事,否则对谢家打击极大……

  另一边,山里的谢钦和定王并未走多远,直接寻了处背风之地,挖了个雪洞,躲进去。

  谢钦担心正在下的雪盖不住他们的脚印,留下痕迹教人追踪过来,这一路走来都用树枝将脚印扫乱。

  定王倒也没有全都指望受伤的谢钦,还亲自找了茅草覆盖雪洞入口,待到谢钦回来,便封上洞口,没多久,茅草便覆上一层薄薄的雪,将他们的藏身之处盖得越发隐蔽。

  刺客们循着来路,又找回到他们跳车的拐弯处,仔细搜查之后,终于发现了山沟里的血迹,还有藏在雪下带血的箭。

  刺客头领拿着剑,打量了眼四周,厉声道:“仔细搜!雪堆也别放过!他们跑不远!”

  刺客们立时领命,分散开来搜寻,手中长刀见到鼓起的雪堆便要插过去,一定要置两人于死地。

  雪洞里,谢钦和定王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皆屏住呼吸。

  定王紧张地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终于有些后悔今日之行。

  谢钦嘴唇隐隐泛着青白,完好的一只手握紧树枝,做好奋力一搏的准备。

  脚步声变得极近,仿佛就在眼前,忽然,刀刃从茅草中插进来,正好插进两人中间。

  一瞬间,两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而外头的刺客刀插进去时,察觉到有些异常,紧接着便要插出第二刀。

  “哒哒哒……”

  “哒哒哒……”

  远处,众多马蹄声渐行渐近,刺客们皆是动作一顿,刺客首领立时下令:“来人了,撤!”

  然而他们徒步,来人却是骑马,很快两方便碰上,短兵相接。

  雪洞里,定王一身冷汗,瘫软地靠在雪上。

  谢钦松开树枝,神经一松,终于晕了过去。

  定王听到他呼吸声不对,极小声地喊了几遍谢钦,未得到回应,便起身查看,摸索着抬手到他颈侧,感受到跳动方才收回来。

  而这时,黑暗中的定王,神情再不复先前的慌张失措,顺着兵戈相触的声音望出去,极为阴沉。

  刺客们边打边退,并不恋战。

  来寻人的护卫们分出一部分人继续追人,另一部分人开始在附近搜寻喊人。

  “殿下!”

  “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