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细细解释:“奶娘姓童,瞧着有些严厉,听说是谢老夫人陪房童嬷嬷的孙女,极得谢老夫人信任。”

  “两个婢女,也都是谢老夫人亲自选的,画屏稳重,羽扇爽利,她们一到跟前儿,婢子几个全都被比下去了~”

  “姐姐就会说笑。”

  尹明毓左手托起她的手,右手里的团扇对着红梅一张俏丽的脸蛋儿轻轻扇了几下,扇风微微撩起她的发丝,“我的心里,纵是千好万好的人,也越不过几位姐姐去。”

  红梅掩唇吃吃地笑,“您若是个郎君,不知要哄去多少女子的心。”

  尹明毓挑眉,“我可不是什么人都哄的。”

  红梅眉眼越发欢喜,瞧着时间差不多,压了压嘴角,引着尹明毓往正院儿去。

  尹明毓昂首挺胸阔步地走在前头,几个婢子踱着小而快的步子跟在她身后。

  红梅看她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极稳,头上的步摇只轻微晃动,丝毫没有超过教养先生教导的幅度,忍不住心生感叹:二娘子可真不像是庶女,怪不得要有大福气……

  一行人穿过两个垂花门,便瞧见正院的门。

  红梅和院门口守着的婆子一对上眼神,便低声对尹明毓道:“二娘子,直接进去便可,夫人知道您过来,不必等通报。”

  尹明毓闻言,脚步不停,到院门口冲两个婆子稍稍点头示意,便脚下一转准备踏进门。

  她转身的同时,后头的红梅悄悄咽了下口水,紧紧地盯着她。

  而尹明毓一只脚刚抬起来,便瞧见门内也有一行人往出走,一进一出,也没个预兆,若不收住,便要与打头的男人撞到一起去。

  她都来不及看人,急忙收脚落地,上身却因着惯性继续向前倾去。

  “郎君!”

  “娘子!”

  下人们紧张地小声惊呼,对面的男人稳如山,且丝毫没有伸手扶尹明毓的意思,从容不迫地止住步伐,向西迈出一步,避开她。

  尹明毓实际走得不快,只是步子稍大,仓促收脚才有些不稳,侍从们声音落下的同时,她已经稳住身形,随即迅速让向一旁。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两人隔着不到两尺的距离,再次面对面。

  “……”

  尹明毓下意识地抬头,对上对方冷淡的眸子,这才认出来人。

  面前男子身姿俊美皎如玉树,气质清华可比松风水月,一举一动如流水一般清雅,浑身都是顶级世家教养出的矜贵端方。

  正是尹家已故嫡女的夫君,大邺开国三十年来最年轻的状元郎——谢家的麒麟子,谢钦谢景明。

  然而只一眼,尹明毓便收回视线,低眉顺眼地向左后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福身一礼。

  谢钦微一颔首回礼,抬步越过尹明毓时,淡漠地瞥了一眼她身后的红梅。

  红梅抖了一下,深深地垂下头。

  谢钦扬长而去之后,她再抬起头,又对上尹明毓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神,心虚地扯了扯嘴角。

  尹明毓确实想问她为何没说谢郎君也在,可瞧着红梅躲避她的视线,又觉得没趣,便转开眼继续向里走。

  堂屋内,婢女玉兰将方才的一幕瞧个全,覆在夫人韩氏耳边低声汇报。

  韩氏面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慈爱地摸摸怀中外孙的头,吩咐道:“叫她进来吧。”

  片刻后,尹明毓缓步入内,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行礼,“母亲,明毓来迟了。”

  “不迟。”韩氏的难得柔和道,“近前坐吧。”

  尹明毓起身,见嫡母许久没有笑意的严肃面容上竟然带着浅浅的笑,视线一转,落在嫡母怀中的娃娃身上。

  那孩子确实精致可爱至极,坐在外祖母怀里,神情有几分拘谨,却没有哭,正好奇地看着她。

  对视稍许,尹明毓平静地移开视线,余光扫过不远处的三个谢家仆人,便走到嫡母面前不远处的圆凳上坐下,耳观鼻鼻观心,并不言语。

  韩氏也不招呼她,低头对小外孙轻柔地介绍道:“策儿,这是你姨母。”

  谢策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尹明毓,在韩氏又重复了一遍之后,才开口软软地喊:“姨~”

  他还叫不出“姨母”二字。

  尹明毓弯起嘴角,冲他笑笑作为回应,还是没说话,锯嘴葫芦似的。

  韩氏道:“明毓,你过来抱抱他,你们姨甥亲近亲近。”

  谢家三个仆人闻言,眼神微动,不着痕迹地看向尹明毓。

  尹明毓为难道:“谢小郎君这般小,女儿实在怕手上没分寸,摔到他。”

  “那便陪策儿玩儿上片刻。”韩氏说完,让童奶娘抱谢策到纳凉的方床上。

  这太奇怪了……

  尹明毓顿了顿,捏着扇柄起身走到方床一角,侧坐下来。

  韩氏就在不远处瞅着,尹明毓权衡半晌,这屋子里很是凉爽,便将团扇放在方床上,轻轻一推,团扇便滑到谢策脚边。

  谢策低头看,小脚动了动,团扇远了些许。

  他没伸手去拿,又抬头看向尹明毓。

  尹明毓不动,一言不发地看他,一大一小就这么互相看着,僵持着。

  童奶娘知道些内情,这次来也是奉了谢老夫人命,见尹家二娘子这般木讷,便蹲下身,拿起尹明毓的团扇在谢策面前轻轻晃动,“小郎君,可要玩儿?”

  谢策抗拒地看着粉莹莹的团扇,嫩呼呼的脸微皱,抬起小手推开。

  童奶娘只得看向尹明毓,歉道:“二娘子见谅,小郎君不喜欢团扇。”

  尹明毓摇摇头表示不在意,收回团扇,就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模样呆坐在那儿,木的很。

  但她平时的德性,根本没背人,韩氏直接戳穿道:“你幼时摆弄三娘子四娘子,不是挺有本事的吗?”

  尹明毓厚颜,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装模作样:“女儿羞愧。”

  她绝对不会承认,她小时候是因为无聊才玩儿妹妹的。

  “……”

  韩氏深吸一口气,指向门的方向,“回去。”

  她语气听起来十分严厉,谢家三个下人惊异不已。

  尹明毓站起来的动作却带了几分轻快,行了个标准的礼,缓步向后退。

  就在她退到门口,要转身时,韩氏的声音忽然又响起:“回来。”

  没走成……

  尹明毓遗憾地驻足,慢腾腾地转回来,恭敬地走回到嫡母面前。

  韩氏没看她,转向童奶娘,温和道:“策儿得睡了吧?我给策儿收拾了屋子,让婢女带你们过去。”

  而后叫了一个婢女出来。

  童奶娘会意,和谢家两个婢女带谢策出去。

  谢策趴在奶娘肩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冲外祖母挥挥手,待到转向尹明毓,却刷地埋进奶娘脖子里。

  尹明毓眉头一挑,自然地转回头。

  人都走后,韩氏方才看向她,直接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尹明毓理所当然地摇头,“女儿不知。”

  韩氏沉默,深呼吸,片刻后道:“你生母生下你便走了,你长至今日,我待你不薄,何不坦诚些?”

  尹明毓垂眸不语。

  这位嫡母,手段不低,直到生下两子一女后才有她的出生,论理,对她们这些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该是厌恶至极的,但韩氏便是不甚亲近也不曾苛待。

  尹明毓记得清楚,幼时她的奶娘暗地里苛待她,她本来计划好教人发现,却不想嫡母提前处置了奶娘,敲打了下人们。

  她这些年过得安逸舒坦,很大原因便是嫡母大度。

  而韩氏见她不说话,继续道:“景明的家世品貌才能,纵是继室,京里惦记他的大家千金也不知凡几,便是明馥……当初亦是高嫁,若非两家交情,还有策儿,决计轮不到尹家庶女。”

  尹明毓不为所动,既然嫡母想听她坦诚,她便直说道:“女儿知足,小富即安,不敢奢望高门大户。”

  韩氏看着她的神色,忽而问道:“你心仪三郎?”

  尹明毓一怔,随即恢复如常,启口正要回答,便又被韩氏打断:“看来只是寻常,三郎是我的侄子,但与景明相比,便是退而求其次了。”

  或许韩三郎家世才能相貌确实比谢钦不如,可“退而求其次”之说,尹明毓并不认同,“三郎有世间难得的赤诚。”

  韩氏眼神一动,嘴角不明显地上扬,吐出口的话却依旧冷静:“与谢家的联姻继续维持下去,你父亲也在极力促成。”

  所以是不容拒绝吗?

  尹明毓想到此时抵抗要废的心力,权衡一二,立即便决定做个能屈能伸的人,日后见机行事。

  然而韩氏却早有准备,端起茶杯,轻描淡写道:“尹家女出嫁,府里会出一万两备嫁妆,你嫁到韩家亦是如此。但你若是愿意嫁去谢家,我会从私房中拿出两万两,给你做压箱银。”

  尹明毓瞳孔一震,两、两万两?!

  韩氏继续道:“你大姐姐的嫁妆,也可交由你掌管,盈亏不计。”

  一万两准备嫁妆,其实是嫡女的标准,但尹明馥受宠,当年尹家“高攀”了谢家这门婚事,尹家为她准备了极丰厚的嫁妆,田产庄子铺子众多,远远超过一万两。

  而韩氏之意,分明是收益全许给尹明毓。

  尹明馥的嫁妆,尹明毓不惦记,但是两万两……

  犹豫的每一分都是对人性的挣扎。

  她不想折腰,可嫡母给的实在太多了……

第3章

  如果家族真的直接定下婚约,尹明毓也没有办法阻止。

  但嫡母韩氏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钓鱼老手,尹明毓这条鱼喜欢吃什么样的饵,她就将鱼饵烹制的更美味、更诱人,甚至还深谙推拉之道。

  她给尹明毓留下一个巨大的诱饵,就放尹明毓回去,还通情达理地让尹明毓好生考虑。

  回去的路上,尹明毓的步伐慢了很多,脑子里一直在回荡“两万两、两万两、两万两……”

  她也不想被拿捏啊,可是钱真的很多啊~

  按照本朝的购买力,一两银子就能买将近二十石粮食,足有两千多斤,可想而知两万两是一笔多大的财富。

  而且嫁妆是只属于她的东西,她可以任意花用,可以全都花在自个儿身上,哪怕散出去,也无人能置喙。

  越是这么想,越是已经显露她内心的倾向,是如此的诚实。

  尹明毓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金银二婢听到她的轻笑声,疑惑地望过去,银儿心直口快,问:“娘子,您笑什么?”

  尹明毓回首,眼含笑意,“你能吃饱饭,但是又有了吃酒听曲儿的钱,可高兴?”

  银儿歪头,“婢子不爱吃酒听曲儿啊。”

  尹明毓忍俊不禁,团扇在她头上轻敲,“你家娘子我爱啊~”

  银儿一听,笑开,“娘子喜爱,那就是值得高兴的事儿。”

  尹明毓收回团扇,轻轻摇晃,“我这人啊,忒俗,有钱便快活。”

  金儿忽然问道:“可是娘子,钱从哪儿来啊?”

  “好问题。”尹明毓抬起团扇,遮在眉上,瞧向远处的夕阳,轻声道,“想要熊掌,自然得放弃一条鱼。”

  “熊掌?鱼?”银儿混乱,“您要放弃鱼了吗?”

  尹明毓嘴角一扬,放下团扇,重新迈开步子,大步向前,临走前留下一句,“管它熊掌还是鱼,不偷不抢,问心无愧。”

  银儿两眼迷茫地看向金儿,“所以,到底是熊掌还是鱼?”

  “听娘子的,不用你懂。”金儿说完,拉着她赶忙追上尹明毓。

  她们主仆一回到西角院儿,东厢房的门便打开,三娘子尹明芮和四娘子尹明若双双走出来。

  “二姐姐,你回来了。”尹明芮试探地问,“母亲找你何事啊?听说谢小郎君来了,二姐姐可见到了?”

  尹明毓没回答,反问:“晚膳用了吗?若没用,可要食冷淘?”

  两人皆摇头,对吃什么并无意见。

  尹明毓便吩咐人去膳房知会。

  她们姐妹三人,除非尹明毓起晚,否则大多时候都一起用膳,尹明芮、尹明若两人便随在尹明毓身后,进了她的屋子。

  尹明芮方才没得到答案,仍有些不甘心,便又问道:“母亲怎么没留二姐姐在正院儿用膳?”

  尹明毓挥挥手,让婢女们不必在跟前伺候,才淡淡地看向尹明芮。

  尹明芮在她的视线下,手指蜷缩,不自觉地低下头。

  “你总是有些小心思,偏又要拐弯抹角,我和四娘尚且能包容你,旁人凭甚宽容于你?得罪了人还自以为聪明。”

  她话说得不留情,尹明芮霎时脸色难看,泪蜷在眼圈里,双手攥成拳,抵在腿上,微微颤抖。

  尹明若小心翼翼地看看二姐姐,又看看三姐姐,缩了缩肩膀,噤若寒蝉。

  尹明毓严肃地警告:“我不理会你,你就该适可而止,不要再这么没有眼色,还有你那些小心思,藏好了别教人发现,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记住了吗?”

  尹明芮垂着头,咬紧嘴唇,不让眼泪留下来。

  尹明若见状,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三姐姐的袖子,轻轻扯了扯,小声道:“三姐姐~”

  尹明芮抽噎了一下,到底不是不知好赖的人,纵是难堪,还是弯了下梗直的脖子。

  尹明毓缓了神色,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甩开,动作略显豪放地擦掉她脸颊的一抹泪,说:“想问什么就问,别在一家子亲姐妹面前耍心眼儿。”

  她一软了语气哄人,尹明芮这委屈劲儿便彻底涌上来,哭哭啼啼地哽咽。

  尹明毓今天顶着烈日出门走动,已经耗尽了她储存的力气,耐心告罄,抓起尹明芮的手,帕子强塞到她的手里,让她自个儿擦去,然后便不管了,三下两下拆下头饰,任一头青丝如瀑般垂落,舒坦地瘫倒在榻上,闭目养神。

  尹明芮哭声一顿,不可置信地眼神控诉她的冷血无情。

  尹明若一见两位姐姐之间的气氛大变,顿时弯起眼,脚步轻快地坐到桌边,招呼尹明芮,“三姐姐,来啊。”

  尹明毓微微睁开一只眼,瞧见尹明芮挪腾步子过去,抬抬手,支使道:“给姐姐倒杯茶。”

  尹明芮气愤地瞪她,身体却极诚实熟练地倒了一杯,不情不愿地送到她手上。

  尹明毓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凉茶,喟叹道:“还是亲妹妹倒得茶甘甜……”

  尹明芮抿住唇,控制住嘴角,重重地“哼”了一声,坐下,直接开口问道:“听说是谢姐夫亲自送谢小郎君来的,二姐姐可见到他了?”

  尹明毓随意地点了一下头。

  尹明芮面上立时显出些激动之色,但随即神情一滞,又试探地问:“母亲召姐姐一人过去,是为何啊?”

  不想回答也不想撒谎,尹明毓看向她,保持沉默。

  尹明芮面色变来变去,最终还是没忍住,压抑着不甘的情绪问:“凭什么啊?二姐姐……二姐姐不是有韩三郎了吗?那韩三郎怎么办?”

  尹明毓眼神清明地看着她,直看透到她心里去。

  正在这时,晚膳的冷淘送过来,打断了尹明芮的情绪。

  尹明芮一跺脚,晚饭也不吃了,直接冲出门去。

  “这、这又是怎么了?”尹明若满脸的不明所以,实在不明白怎么几句话的功夫,三姐姐又不高兴了。

  “不必管她。”尹明毓淡定地叫她继续用膳,“咱们吃咱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