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垂首道:“是。”

岳飞踏前几步,端视神像,燕、萧二人,正图看个清楚,却因木梁遮挡,反而看不见,又怕稍动惊扰了岳将军,便屏息静聆,只听岳飞又道:“云儿的活,不是没有道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话虽如此说,但国家多难,正是尊王攘夷之际,若作此忤行,恐怕正中了贼子所谋,坏了社稷,成了千古罪人哪。”

那张宪忍不住又插口道:“金兀术命秦桧‘必杀飞’,杀的就是大哥您啊!‘必杀飞’才是他们的阴谋,就算咱们回去,也不必急在一时啊!”

岳飞喝断道:“张宪!”张宪陡然住口,隔了半晌,岳飞才平静了音调,道:“你和云儿出去吧,我要在这儿…”

张宪答:“好。”岳云乍想燕狂徒、萧秋水二人,脸有难色,正想启口,岳飞道:“去吧。”

岳云打量了一下庙里的情势,与张宪怏怏然退了出去,只留下岳飞一人在庙里。

燕狂徒和萧秋水二人,仿佛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

这时忽闻“噗”地一声,只见两只鞋跟,并齐踮企,原来岳飞跪在神像之前,只听他说:“关二爷,此刻家国多难,女真入侵,内有贪官,您护汉抗贼,义胆忠肝,这等局面,可要开开眼、发发威,保佑保佑,我岳鹏举实在山穷水尽,内外交煎了啊。”

语音恳切,听得萧秋水眼眶一热,只见燕狂徒眼圈儿也红了。一个戎马倥偬的大将军,竟在此时对神像这般泣诉。只听岳飞又道:“我这番去,大概难逃一死,秦桧要杀我而放心,皇上杀我而安心,金人杀我而甘心。我岳飞死不足惜,只是山河未复。宋人金人,本无分别,但女真一族,无故入侵,琼夺杀掳我民以虐,故我誓师杀敌,只是皇上怕我真个大捷时,接二帝还,他就皇位不保了,故甘心受秦桧之利用…唉。”

隔了半晌,只听岳飞又道:“现今我只有三个愿望,求关爷庇佑。我一求家国安宁,天下太平,若下官能以一死,唤醒天下民心,逐佞臣,护法君,还我河山,直捣黄龙,吾将含笑于九泉也!”

这时门外几声马嘶,马蹄声不安地踏响着。只听岳飞又道:“我的第二个愿望,系求秦桧奸贼,杀我一人便可,万勿连累军中兄弟,以及无辜百姓,和岳某家人!还有朱仙镇布阵,绝撤不得,一撤则前功尽弃,为此流血流汗的弟兄,都白白牺牲了!关二爷庇佑,求关二爷庇佑!”

燕狂徒和萧秋水又对望了一眼,心情激动,莫可抑止。岳飞又说:“第三个愿望,是望…”话未说完,忽一阵急蹄卷至,骤然在庙前停下。只听岳云“刷”地拔出腰刀,喝问道:“是谁?”一人急应:“岳飞在否?”张宪大喝一声:“你又是谁?”只听砰地一声,那人似被这一喝,吓得跌落下马来。

只听张宪又大喝道:“你究竟是谁?再不说,一刀把你给杀了!”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我,我…是…是…皇上派来的…使,使,使…使者…使不得,不要杀我…”

岳飞扬声问道:“是什么人?”

岳云禀告道:“是皇上特派使者。”

岳飞又问:“什么事?”

张宪抢着答:“我在来人身上搜到一张字条…上面写…写什么来着?王贵!”

只听一人应声而出,隔了片刻,一人从容地道:“确是皇上御笔,上书‘飞速回’三字。”

岳飞站了起来,道:“张宪不得失礼。快送使者回去。”张宪答:“是。”

只听外面一阵骚动。只听张宪还在外面压低了声音道:“你别假惺惺,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你回去告诉秦桧,若他敢动岳爷一根寒毛,我张宪…”

岳飞又低喝了一声,语音微带责备之意:“张宪。”

张宪应道:“是。”

外面便没了声息,不一会便传来马蹄声,那使者走了。

岳飞长叹了一声,走了出来,恰好又是在原来的地方,即木梁之下,仍是看不清面目。

只见他脸朝外,映着月光,出神了一会儿后,毅然自语道:“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要去,否则国不为国,家何以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望韩将军等,能力挽狂澜矣。是真正关怀我岳某人的,岳某心领,但请成全我岳某人,岳某并非意气用事,或图名传后世,而是以死全忠而已。”说罢向着神像,深深一拜,又向梁上,双手一揖,便霍然步出庙门。

“依呀”一声,庙门又告关上。马蹄忽起,马嘶远去,庙门缝隙中的火光,也逐渐淡去,只剩下月色,仍幽淡的渗进来,一绺一绺的洒铺在地上。

月光皎洁,地上灰尘很多。

萧秋水、燕狂徒对望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燕狂徒一颔首,萧秋水会意,一弯腰身,燕狂徒即登上他背项,萧秋水跃下地来。只见地上一行脚印,踏在灰尘上,清晰可见,但人已远去。那是岳飞适才踱步时所留下的脚痕。

燕狂徒伸手掩开了门,“伊嘎‘一声,月光劈头劈脸,当头罩了下来。两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见那棵枯树,在月色下更无生气。燕狂徒气涌丹田,大喝了一声,又清啸了一声,再狂吼了三声。这三声长嗥,再震得一树昏鸦,簌簌掠起,掠入昏夜之中。燕狂徒啸了三声,侧首问萧秋水:“几时天才亮?”

萧秋水道:“快了。”

燕狂徒指着枯树道:“怎么才秋天叶就落尽了。”

萧秋水说:“可能冬天近了。”

燕狂徒呆呆出神了一会儿,忽觉月光铺洒在远山、近树、满地上,就如雪色一般,忽然机伶伶地打了个冷战,近乎呻吟地说了一句:“真是寂寞呀。”

(全书完,请看续集《天下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