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洁将手覆在小腹上,平坦得没有生命的动静,但分明已存在。在祷告的袅袅香烟里,她看到了握着八岁的她的小手转身的母亲。

母亲坚定地携她走过的每个当下,母亲临终前谆谆嘱咐的放下。

高洁的泪终于潸然落下,在寺庙喧哗又空寂的正中央,往事如露如电,在她眼前闪过,最后也不过是梦幻泡影,已经过往她在正日之下痛痛快快地哭着,泄洪一般,流淌出蓄势已久的无助和孤独。

留下孩子,就像做出保住“清净的慧眼”的决定时一样,高洁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而比保住“清净的慧眼”更艰难的是,决定把孩子留下的那刻,她不得不再次站回那张棋盘内,寻找她暂时的位置,面对她不愿意面对的人。于直,或者穆子呁,或者于氏家族。

但再度入局的目的已经不一样了,只是她备战的时间并不多,唯一的安慰则是,这一次不是孤军奋战。

高洁想了好几天办法,最终选择的方式是先将电话拨给了林雪。电话拨通那刻,她斟酌着称呼:“于奶奶,我是高洁。”

髙洁将林雪约至她们常去看画展的上海美术馆附近的本帮菜餐厅喝下午茶。她提前半小时抵达,在偌大却无几桌的大厅内,将一壶白水喝至涓滴不剩,林雪准时走进餐厅大门。

高洁站起身恭迎。

林雪走至她面前将她细细打量:“孩子,你瘦了不少。”

高洁垂着头:“于奶奶,对不起。”

林雪坐下来,高洁仍站着,林雪没有让她立刻坐下,而是唤来服务员点了一碟千层糕和一壶碧螺春。她说:“我老人家喜欢吃些绵软的甜点。”

高洁站着,朝林雪鞠了一躬。林雪倒不意外,但有些动容。她笑:“这么万不得已的‘对不起’,你还能这么真诚地说出来。”她握一握高洁的手,“坐下来说吧。”

高洁被老人家点破动机,无比羞惭,依言落座。

“于直把话和你说开了吧?”林雪问。

这是高洁在夜宴后头一回听到第三人提到这个名字,心中莫名一阵痹痛。 她点点头。

“那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呢?”林雪问,定定地看着高洁,“或者你有什么忙想让我帮你的呢? ”

第二次被点穿动机的高洁埋下首来,无颜抬头,咬一咬唇道:“我犯的错,虽然有我的原因,当然,那原因很愚蠢,但我差一点做了对不住您家的事情,这是我的罪过。”

林雪点头,面色和煦,但是趋然不动。

高洁惴惴的,服务员稳稳地将茶壶端上,她伸手接过来,亲自给林雪斟上这杯碧螓春。

清澈的茶水冒着腾腾热气,高洁心头坚定了勇气。

她放下茶壶时,,轻声轻气却又掷地有声地告诉林雪:“于奶奶,我怀孕了。”

正待端起茶杯的林雪闻言仍无异色,也不开口,只稍顿一顿手上动作,随后继续端起茶杯,优雅地吹开热气,抿上—口。

难堪的是高洁,面对世界上唯一会让她惭愧的人,说出她感到惭愧的话,但也是不得不说,就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总是面临着许许多多的“不得不”,而这次,同以往不太一样,是她所必须担当的责任。

高洁随着林雪一起沉默了半盖茶的时间,甚至忘记为自己倒茶,她忙着整理措辞,想将复杂的事情说得明白一些。她也有一点害怕,害怕一些必然的误解由此产生,影响面前她所尊重的长辈的判断。

高洁鼓了一阵勇气,再度开口: “于奶奶,我没有别的需求,只想要于直来救我的孩子。”

林雪纹丝不动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波动,她的目光移到高洁身上,缓缓向下,被面前的桌子挡住,她便问道:“几个月了?”

高洁面上一红:“一个月。”又喃喃地自言自语一般,“幸好也只有一个月,发现得早。”她抚住小腹,她最近时常笼着双掌,做成堡垒的形状,用这个保护的姿势抚摸小腹。

林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关切,问道:“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

高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被查出封闭抗体阴性,需要于直用他的血配合治疗,不然我可能会失去这个孩子,我不想失去这个孩子。”她急迫地追述着, 期望能够表明自己的清白心意,“我可以签署一些必要的合同,保证不会再涉及您和您家族的利益,唯一的交换就是求你们帮我保住这个孩子。”

林雪又问:“为什么呢?年轻的女孩总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高洁轻轻说道:“他是我的责任,我唯一的家人,我没有办法放弃他。”

林雪推开面前的茶杯:“你没有想过这个孩子出世后你会遇上什么样的情况?”

高洁点头:“我想过了。我就要做妈妈了,要担负一条生命未来见十年的养育责任,这不是游戏,是我和他未来几十年的人生。但我做好准备了,我会竭尽我所能给他我能给的一切,和他一起重新开始我们的人生。其实——”她顿了顿,又将那个名字说出来,“我并不期望也没有资格再从于直那边得到什么,事实上——” 羞愧地垂下眼帘,鼓作气将全部想法叙述完整,“我和他的情况也不适合再有什么牵扯。可是这个孩子出现了,我就必须面对。我并不想用这个孩子再从您的家族或者于直那里获得什么,要确保这一点,该签署怎样的法律文件,我都会签。”

林雪笑着摇头:“你太急迫了,孩子,一股脑讲了这么多。”

髙洁再度低下头:“这事情很荒唐。”

林雪说:“你只是想于直救你的孩子?”

“是的。”

“孩子生下来没有合法的身份,这样真的好吗?”

高洁苦笑:“我只能用我力所能及的方式来补偿喉他。”

林雪和荡地问道:“高洁,你知道于直父母的情况吗?”

高洁一愕:“一点点,我的表姨,和他的爸爸——”她再度难堪咬唇,“畸形的关系。”

而林雪问道:“于直一定没有和你谈起过他的妈妈吧? ”

高洁点头。

林雪给自己斟上一杯茶:“于直的妈妈在他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之后,他混了很长一段日子。”

高洁颇为困惑地看向林雪,林雪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热闹熙攘背后,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霜。林雪很少向外人聊起自己家里的风霜,揭开家庭的疮疤,心头不免隐隐作痛,口气不免轻微颤抖,但因渺渺的直觉和希望,她平平静静地娓娓道来。

高洁安静坐着,听着林雪口中那个有一点熟悉而又非常陌生的于直,失去母亲后自暴自弃的少年,让她感同身受的孤维在泥掉里的挣扎成长,孤雏的孤愤和孤勇、偏执和执拗,她的心好像被一双熟悉而冰凉的手包裹着,有所感知, 又无法深探任何感知,有一种酸涩的感触茁壮而生,又有一种苦涩的怨怼悄然逝去。脑海里浮现的是“潮湿的心”里那个笑容,在黑暗里明灭着、吸引着, 擒住了她的心;又浮现夜宴舞台上那冰冷的目光,刀锋一样制止了她想要靠近的欲望。

不过半刻钟,林雪已经讲述完毕,她将声调平稳下来:“于直对他的爸爸有意见,对穆子昀有怨恨,都是这个因,这个因才有了这个果。”

高洁的情思是被打动的,但是心情是无托的,半晌无话,良久,理清全部思绪,才对着林雪有几分期许的眼睛,诚恳地讲:“不瞒您说,我——有点害于直,我现在这个样子,只能先管好我自己了。”

林雪笑了笑,坐在她对面的晚辈和盘托出的心意和决意,她听明白了,其中有坚定的决心和明确的目标,还有不容再度相劝的坚决回避,但是想要回避的偏偏不得不去面对。她的直觉得到印证,她也尽出全力,决定并非由她决定。 林雪有些疲累地叹了口气,说:“高洁,做任何事情不是不任何回报就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她看着高洁惶惑的脸,“你为什么会先来找我呢? ”

高洁坦诚地说:“您不会不管自己家的孩子。您把于直的哥哥带回了家。”

林雪又笑了,说:“是啊。所以呢,你吃准了我会帮你对吧? ”

高洁默然,等于默认,林雪说道:“我可以给你一些能胁迫于直帮你的助力。”在髙洁的脸上现, 出一点点欣喜时,她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也有个要求,我希望这个孩的身份是合法的,他必须在他父母有合法婚姻的前提下出生。”

高洁的欣喜化为乌有:“于奶奶,这很……难办。我对于直……真的没有任何想法,除了这件事情,也不会再有其他牵扯。”:林雪站起身,已是想要离去的意思,她要留给年轻人思考的时间:“高洁啊, 你也要当母亲了,将来会面对更加艰难百倍的事情,就先把这一件当试炼吧!如果不能处理好和孩子父亲的关系,在未来的二十年甚至四十年,都会给孩子带去深远的影响。你瞧,你和于直,就的例子。”

林雪的最后一句话,就像一枚透骨钉把高洁钉在原位,击碎她小半生的迷惘、不忿和苦痛,但也使得她再也不能动弹。这是最大的软肋、最大的困难,也是不得不面对的艰难,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高洁目送着林雪离去,不能言语。他们于家,总是能令她不能言语。她又将手笼上小腹,喃喃地道:“妈妈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难办。但是——”她深深吸一口气,调整了视线,落在窗外。窗外划过两条电线,上面停留着一只麻雀,细细的脚肢紧抓着细细的电线,扑棱着翅膀,斜首望向夕阳。夕阳的光笼在麻雀的头顶,它是世间最平凡的一只鸟。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无脚的鸟,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能靠不停歇的飞翔维系散漫而去向不定的生命,落地的一刻就是死亡。她的手在小腹上温柔抚摸,真切感受到脚踏在结实的地上的那种感觉。就像窗外这只踏在纤细电线上的小小鸟,她知道自己生出了双脚,落在了地上,有了去向,更知道来向,现在需要的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往前走,去翻越一个个困难,去完成她越来越的人生任务。

可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只无脚的鸟儿,那是她不择手段过而又被事实证明是她力所不能及的,将来也不该有任何的期望,才能就此真正两清。

高洁生出沮丧来,她唤来服务员,叫了一杯白水,将林雪没有用过的千层糕全部吃完,将空虚的胃填满,勉励自己填满缺失的气量。

第二章 为你钟情,倾我至诚

也就在次曰的这个钟点,高洁给林雪拨去了电话,说:“于奶奶,我想好了, 我会按照您的建议去做,只要能救我的孩子。但是我也有个要求,我和于直有了合法的关系后,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希望,这个孩子可以一直在我身边。 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会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请您相信我,请您帮助我。”

电话那头林雪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我晓得你的需要了,我会让我的秘 书Vivian联系你具体怎么办。高洁,作为这个孩子的曾祖母,我很感谢你的选择。"高洁嗫嚅着,也感动着:”于奶奶,您不要这样说。我很惭愧。“林雪说:“一个人想要完成自己的目标时,难免伤及无辜。人活在世上,难免被人伤害或伤害别人,但只要把事情做到问心无愧,也就无憾了。”

高洁握紧了手机,也下好了一个新的决心。她看到了麻雀迎着希望重新振翅,她知道她也需要开始一段真正长久的面向光明的旅途。这不是命运的别无选择,而是命运的重新选择,她需要勇往直前,而第一件事情,是将于直约出来正正经经地沟通。

这很难办,高洁思忖。夜宴之时,于直立意已决,她被一击即中,也再无翻身余地。她在惊骇、恐惧、愧疚、怨恨之余,也知道同于直的一切情谊已算完全了断了。如今,在林雪那一番于直的幼年往事的陈述后,她的怨恨就像那—只滑翔离去的麻雀,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但是余留的惊骇、恐惧和愧疚仍旧捉着她。

这种情绪在她给于直打了四通电话,于直都没有接起来而得到印证。

于直任由手机振动,在秘书陈品臻一脸“您是不是先接个电话”的疑问里,示意陈品臻将该汇报的事情汇报完毕。

陈品臻除了汇报公事,还汇报了一宗事情:“林雪的秘书Vivian亲自接手办理了静安寺公寓过户到高洁名下的事宜,而高洁没有拒绝。”

于直看着振动的手机,心头腾起一团火,又莫名地熊熊燃烧起来。等手机不再振动后,他的火仍未灭。陈品臻正巧汇报完毕,请求指示:“要不要问问Vivian细节? ”

于直说:“不用了。”

陈品臻领命,她了解上司最近这段时间实在太忙,又恢复到创业阶段时每日工作到凌晨,各个会议连轴开,三餐不能正常顾及,最后不得不睡在公司的强度。她又汇报了另外几件公事,得到于直的指示后,整理好手边的文件退出, 正巧卫辙推门进来,她为他们将门掩牢。

卫辙带着很大的诧异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要约我谈谈,请我叫上你一块儿。”

于直正在审核言楷提交的又一版广告片宣传方案,头也不抬“说人话。” 卫辙说:“高洁。”

于直将手里的文件扣到桌面上,动静很大,在卫辙的意料之中,他笑得无奈:“看看,我就知道你这态度。她五分钟前刚给我电话,要我和你一块儿, 在明天下午给她一点时间,她要和我们谈谈。”他笑着笑着挠挠发鬓,十分不解,“我就是奇怪,和你谈就行啊,干吗要拖着我? ”

于直同高洁的这点恩怨,在盛丰夜宴上,让周遭的亲属有了个大概的心领神会。卫辙没有追问于直,但他所闻所知的也足够探到这段恩怨的核心。因此,高洁突如其来的来电,带给他的惊讶不在于直之下。

于直果然是生气了,绷紧了表情,盯着自己手机上面的四个未接来电,问卫辙:“你们以前认识?”

卫辙赶紧竖起双手:“天地良心,我就在那天晚上远远看过她一眼,这通电话是我和她头—回说话。”

"她说什么? "“问我是不是‘路客’的卫总,我说是啊。又问我最近有没有空,我说时间有点儿紧。她说急事,我说那就必须有空了——”

“说重点。”于直站起来,踱到落地窗前,窗外一眼望去未受季节影响被照顾得一如往常的绿茵草地,都无法阻止他内心的烦躁。

夜宴之后,诸事落幕,各归其位。他大刀阔斧的事业已经扫除最大的障碍,一切顺利,他得偿所愿,力争的领域更上层楼,生活的状态回到原点,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

然则,有些东西还是被改变了,决定亲手落幕时的坚决被莫名的心绪日渐瓦解,不知何时滋生出的一股烦躁开始日积月累,越来越强硬地占据他的内心。他用忙碌的工作挤压掉这段烦躁,他强令自己回到创业初期的忙碌状态,甚至忙碌到谈冯博监制的剧本演员合作及言楷主管的广告大赛这一类具体执行工作都亲力亲为。这样他就无暇顾及任何闲杂情绪。

试验过后,于直自认效果尚算不错,但是被高洁的第一个电话击溃。他看到手机屏上显示出高洁的名字,随着手机跳跃着,再度跃入他的眼帘,轻轻巧巧地就让他烦躁起来。

于直从裤兜里掏出烟,还没来得及再掏出猎犬打火机,就被卫辙一把抢走:“办公室里禁止吸烟的规矩可是你定的。”

卫辙看着于直重重坐回办公椅内,说:“你的这位……?他根据于直的反应调整了用词, ”前女友,看起来不太简单。能叫我一起谈的,显然不只是你们的私事。“于直又将双手握到颈后,为卫辙所不见的,他的双手在颈后紧握成拳。

他布下的网、掌握的局,和网住的她、局中的她,都不应该发生类似眼前这种意外。高洁为什么会来电话?这是于直的第一个念头。高洁怎么会允许自己给他打电话?这是于直的第二个念头。

与高洁了结这段戏以后,他想过他们可能会产生后遗症需要再去扫除,一思考这个问题,立刻又推翻。一种直觉让他知道高洁不会做无谓的行动,夜宴之辱一击即中,他了断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杂念,还有高洁任何翻身的可能,高洁也不会给予自己这种可能了。这样他们才能真正两清,他期望有这种两清,两清之后,再无影响他的牵挂——他不想要的牵挂。那之后,他就真的再不打听关于她的种种。

高洁却打来电话。四个他未接起,最后—个,她耍了手段,让他迎战。

好得很。于直松开双手,对卫辙说:“那我就跟你一起去谈呗!”

在同于直进行这番至关重要、决定自己腹中生命命运的谈话前,高洁先做好了几重准备。

她先找了一间律师事务所拟了一份声明,内容是她承诺在有生之年,放弃以任何方式继承于氏家族及盛丰集团的任何财产,并且带齐资料去公证处办理了放弃承财产公证。

除了这份声明,她还请律师给了她一份离婚协议书,根据她的需求修改了一些条款,然后她在上面签好了名。

她同时拜托在台湾的张自清律师为她办理无配偶证明等一系列台湾人士在内所需的文件。

之后高洁便去医院报到了好几回,预约了妇产科的主任医生,对自己的身体进行详细的检查。

姓徐的主任医生建议道:“应该怀孕前做封闭抗体治疗的。虽然目前检査下来,胚胎各方面的指标还算比较正常,但为了以防万一,进行封闭抗体治疗的时间不能再拖了,最好下个礼拜就开始。”

高洁想也没有想地说:“好的。”

“那就给你定下周一,带孩子的爸爸一起来检査,没问题吧?”

高洁再次想也没想地说:“好的。”

但是林雪的秘书Vivian找她签房产过户协议时,她犹豫了,她拿出公证过的声明递给Vivian:“其实这个文件我复印了两份,这份原件想要请您带给于奶奶。”

Vivian拿起文件,仔细浏览一遍,特别惊异地问高洁:“髙小姐,董事长没有特别交代过要您签署这些文件。”她自觉事情难办,便当即给了林雪一个电话,讲了两句话,将电话递给髙洁。

林雪在电话那头,对高洁语重心长地说:“高洁,我希望你把公寓收下来,就当我这个做曾袓母的给曾孙—个见面礼。”在高洁想要开口拒绝前,她又说道,“你该签的声明都签了,我相信你的操守,也相信你没有任何私心和野心。但是,你没有权利代替孩子拒绝他父亲家族的亲情馈赠,这是他应该得到的东西。

髙洁没有说话,林雪继续说道:“还是要为孩子争取他应得的,他生下来就是于直的法定继承人,他有他的权利,你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剥夺。你要先学会接受合情合理的馈赠, 就当安慰一个老人家的心, 而且你现在非常需要一个合适的家,你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你和别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对不对?”

高洁沉默着,想着林雪的话。林雪的话确实提点了她,她认识到她的身体最需要什么样的安排,她需要工作,更需要将腹中的胎儿安置好,一个良好的居住环境实在太重要了。她已在四处物色合适的居住地,要离工作室和医院都近的房源不太容易找, 她刚来上海租住的老石库门已经被重新租了出去。其实, 林雪建议她住在原处,是让她心动了一下的。有一种羁绊隐隐约约地让她留恋着这个小屋,她一点点收拾出来、比她二十年来住过的所有的“家”都像她的“家”的地方。但是,她早已打定了主意,不可改变,也不会动揺,这是她给自己立的操守。

高洁在片刻的感激和感怀后,十分歉疚地对林雪说: “谢谢您,您已经很照顾我了。这个房子太贵重,高于我所能承受的,您就当租给我住。我住在这里的期间, 这里就是我的家。”

林雪怔了老半天,或许没有预计到高洁过分的执拗,最后只得一叹:“行吧,我不强人所难。”

挂上电话,高洁依旧歉疚,对林雪,也对腹中的孩子。她一心一意地争取留下这个孩子,但是对于孩子的未来,已经注定有着不可避免的亏欠,使他自出生之日起, 就被剥夺了许多他原本在法律上应当获得的权益。高洁苦笑, 没有关系,她会拼尽全力补偿她的孩子,给予他的未来最有力的保障。

隔几日,林雪又亲自给高洁一个电话: “房子的事情我不勉强你,你想租就租°但我作为孩子的曾祖母,要好好照顾他。我给你找了一个保姆,有产妇护理和育儿经验,你现在没人照顾是不行的。”

这一回,高洁没有拒绝林雪的好意,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将话讲到这个份上,她再过分坚持己见就太不识抬举了 .林雪的秘书Vivian再次拜访高洁时,就把这位赵姓保姆一起带了来,同时还找来了搬家公司。同洁顺从地接受他们的帮助,将自己的行李再度搬回住了一年的公寓。

这里恢复到于直第一次带她进来时的空空荡荡,在她将行李搬走后,于直应该也派人将属于他的行李和杂物都处理了。但雁过留痕,她买来装饰房间的零碎小物件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于直的懒人沙发也在落地窗下的榻榻米上,都蒙上了细薄的灰尘, 好像被遗弃在无人收拾的战场上一样。

在公寓里,赵阿姨帮她整理安置好行李,问她:“我来打扫一下吧?”

高洁点点头,再环顾四周。这里已非她的戏台,也非冰冷的客桟而是她双脚踏地后的起点和归宿。终于停驻下来,她几乎涌出一阵莫名的感激 她抚摸着小腹, 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选择的机会, 你一定要好好地成长起来, 妈妈期待着你的降临。”

在将公寓重新整理成一个新家后, 高洁根据这栋公寓在附近房产公司挂牌的租金,计算了一年的房租,准备了一份租房合同,签好合同后,交给 Vivian, 并且很快就把房租打入 Vivian给的银行账户。 然后她才安心地将Vivian受林雪委托交给她的文件一一仔细浏览。 l康慨的林雪交给她一沓重重的砝码, 足以支持她同于直再博弈一次。

又同于直站在战场的两端, 这一次她是坦荡而且坦然的,只是有点胆怯, 但属于未来的希望给予她勇往直前的勇气。她在于直四次未接电话后,凝神想了想于直的个性,想了想手上的筹码,想了想夜宴之前于直所追求的一切。然后,将电话拨给Vivian,没有费力就打听到于直有个合伙人,在给卫辙去电话前, 她才知道自己原来也会这么难缠。

于直没有想到一个月后再见到高洁, 会让他更加烦躁。

高洁将他们约去他们办公室附近绿地中央的咖啡馆里,咖啡馆叫“灰烬的光”,装修也是一片灰色。

他在一片灰色的尽头看到了高洁。

在夜宴当晩离去时, 高洁留给他最后的印象是一个揺揺晃晃的背影,弱似风中柳枝,一吹即败。这时的高洁却不是当初的样子,从表情到状态,都很安定,也很镇定。

她又穿回了宽敞得看不出腰身的长裙, 低调的大地色, 缀着低调的碎花,长裙外披着褐得很朴素的针织开衫, 衬出脸上肌肤的洁白柔腻。她将头发全部梳到脑后盘起打了松松的髻,道姑一样简单,但是由此露出了整张面孔,更能看清楚她此时此刻的神情——她正望着窗外微笑。

于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才发现她坐在一扇落地玻璃窗前,窗外就是绿地,有几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正在夕阳下踢球。她看得很专注, 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从于直的角度看过去,像是闪着熠然的光点,一闪一闪,仿佛藏在灰烬深处的宝石,被拨开灰烬后,重焕光彩。

这样的高洁,于直像是见过,也像是没有见过。她似乎过得还不错,这个认知让他在原地停驻,累积的情绪不断翻涌。

卫辙戳他的肩:“走啊你倒是。”

高洁已经扭过头来,看到了他们,她竟然还友好地朝他们笑了笑。

是卫辙起头走到了高洁跟前,于直跟在后面。高洁站了起来,在他们开口前,对着卫辙打了个招呼:“您是卫总吧?”

卫辙瞅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后, 脸色又绷紧的于直,朝高洁挺友好地招呼:“是啊,是我。”

高洁领首,抱歉道:“不好意思,其实我只想找于直一个人,把您一起叫出来,实在是万不得已。”

卫辙闻言略为诧异又隐隐佩服,他不太意外地看到于直的脸色开始变得铁青,便在临走前打个圆场:“没事儿没事儿,反正等会儿也没什么会,那你们好好聊,我去找人吃顿饭。”讲完将于直一按,压他落座到座椅上。

等卫辙离开后,服务员过来问于直有什么需要,于直口气不善地说:“白开水。”

说完摸出衣兜里的烟盒,堪堪打开,高洁清了清喉咙:“不要吸烟, 好吗?”

于直眯了眯眼睛,神态挟带隐隐的怒,高洁看出来了,正因为看出来,才更忐忑,她想让自己尽量再平静一些。一个月以前夜宴上和她摊牌的于直,都未曾让她这么惧怕,那时候她对他有些恨、怒和怨,升腾的恨、怒和怨也是一股难解的勇气,化解了她的怕,当恨、怒和怨消解后,剩下的只有愧和怕。

时至今时今刻,高洁才恍然觉悟,孤雏和孤雏也是不一样的,她没有足够气力与对面这一只试比高低,更不用说比翼双飞。遑论面前的于直和当日是不一样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他时常微扬的嘴角抿得这样紧,绷起来的愤怒毫不客气地熊熊燃烧。但她还是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心里在说,孩子给我一点力量。

于直收起烟盒:“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