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光忽长忽短,阮慈思绪沉浸其中,不知不觉,竟仿佛臻入奇妙境界,思绪空灵活泼,内景天地之中,那亭台楼阁上下的金铃玉鼓无风自响,活泼不已,吉祥无尽,久久方才逐渐停息。阮慈回过神来,仔细一品,只觉灵性似乎更纯粹了几分,要说还有什么别的,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沈七、姜幼文都曾如此顿悟,自然不会催促,反而各自退避到远处,为她护法,此时方才回到阮慈身边,姜幼文笑道,“瞧,我说这对母子福缘深厚,果然不假,你收了他们,当即便有了这番机缘,也是巧得很了。”
阮慈会心一笑,道,“世上哪有真正的巧合,我只猜我们要去的那时间瘴气定然是十分凶险。”
她突然天外飞来这么一句,姜幼文不由一怔,沈七却是面露沉思,阮慈见了笑道,“幼文,你话虽多,却赶不上沈师兄机灵,这还是小苏没来呢,倘若小苏来了,你呀,不知要被他们联手欺负成什么样子。”
姜幼文不禁大为不服,阮慈却也不再解释,只道,“走,我如今灵觉更是敏锐,又离得近了,感应清晰得多。那坟茔里似乎藏了一只妖鬼,而且和荀洋、王月仙颇有渊源,奇怪,为何又是妖鬼。”
说着便将遁光一展,带着姜、沈二人,飞向城外不远处的一道山涧之中。
第292章 荀洋之父
木阴城虽是散宗城池,但在方圆十万里内,毕竟也是独一无二的大城,自然是钟灵毓秀,城外山涧流响、瀑布连珠,倘若在灵炁和缓时前来,定然是一处令人流连忘返的胜景,此时虽然景色未变,但就是凡人到此,也能感觉出一丝隐约的不谐,修士一眼望去,只见那山涧之中,灵炁纵横,隐隐有一道七彩流光外露,但色中带邪,令人烦恶中还带有一丝油腻之气,其上则是纵横了十数道封禁之力,使得此处灵炁驳杂不纯,说不出的不舒服。
对阮慈三人而言,这些最高修为只有金丹的散宗门派,其加诸于坟茔之上的所谓封禁之力,只不过是笑话而已,此前三人前来寻宝,均是各显神通,随手击穿,因此还惹来几个门派出面查看,对这些低阶修士,姜幼文是最合适的,他也一向最是狠辣,随手便将撞在此处的筑基修士处置了,只令其受伤而返,便如同当日前往宝云海的那艘法舟一样,现在只是几名筑基修士重伤返回宗门闭关而已,并无丝毫不对,最多城中大阵因此增加些许警戒,但数日之后,毒力流转,城中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流毒之中。至于那些染毒修士会不会逃往别处,将毒力传给他人,如此无穷无尽地在凡人和低辈修士中流传下去,那就不好说了,也只在姜幼文一念之间。
不过这种毒力,倒传不进茂宗、盛宗庇佑之下的凡人国度,只要护城大阵有一定强度,都会发出警告,将其人推拒在外。阮慈只让姜幼文适可而止,毕竟此地还是上清门庇佑之下,虽说已近边境野地,但也不好过分嚣张。姜幼文嘟着嘴怏怏地应了一声,跟着阮慈从禁制空洞中重新跃入山涧,道,“这些人真没出息,我们都走了,他们还不来查看局势,我还当又有人来给我送菜了呢。”
阮慈道,“我们来了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就走了,他们哪敢出来,只怕还以为我们在里面呢。这坟茔中的禁制倘若不知其法,破解起来十分费时,还不能有人干扰,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十几年都无人得手,倒是便宜了咱们。”
姜幼文道,“是便宜了你!”
正说话时,三人已是寻到山涧底部一只大河蚌,那河蚌察觉到灵气刺激,壳盖大开,露出其中含着的一枚流光溢彩的宝珠。这宝珠便正是坟茔入口,这是魔门常见的埋藏把戏,所谓藏珠之法,整座坟茔其实就在宝珠内部,用了芥子须弥之术藏匿。也不知在山涧污泥中默默无闻地埋藏了多久,如今被灵炁刺激,天时感应,这才放出宝光,相机出土。
三人神念先后一触宝珠,便被挪移入内,只见魔宫中奇花异草、白玉栏杆,仿似仙家楼阁,又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仙音袅袅,也难怪木阴城众人不知底细,都以为此地是一处宝藏。
此地幻境重重,若是低阶修士到此,只要举步入内,那么不管走到哪里,都很难找到出路,也很难返回原点,会在探询中逐渐坠入幻境,被汲取元气,化为骷髅而死。但对三大金丹来说,不过随手可破,姜幼文一身毒力,可以将禁制烧穿,沈七神剑破妄,阮慈手段更多,烛、镜都可破除幻阵,自身还有道韵随身,根本就毋需动用东华剑。此前来到这里,三人各显神通,阮慈将道韵护住自己,一步踏出,直接传过幻阵核心,便是在这里占住了先机。说到底她还是用了道韵,有些像是耍赖,姜幼文才这般不服气。
此时重临此地,姜幼文背着手左顾右盼,老气横秋地道,“果然还有些东西,我们取走了那面镜子,按说此地少了本源,应当会逐渐衰败,但看这禁制自我修复的速度,应当还有宝物被藏着,那才是真正的本源。”
他指着楼阁上空一处碧蓝天空,道,“这便是刚才被我烧破的地方,这禁制颇有灵性,把它挪移到空中藏了起来,但你们仔细看,此处的气机和别处还是有些不同。”
沈七道,“魔门藏珠之法,多数是魔修在山门外被追杀身亡,死前为了隐藏本门道统而行的秘法,这样的坟茔内部,往往埋藏有主人后手,若是能侥幸不死,留下一缕生机,便会不断温养残存神念。本门弟子进入,知道关窍,便可避过危机,从容取宝离去。倘是凡人机缘巧合之下误入此地,又有合适资质,便会传承道统,很多魔门散修都是这样来的。不过也可能修着修着,便将自己修成了坟茔中藏匿着那一缕亡魂的夺舍肉身。”
他对魔门掌故,倒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如果没有阮道友的感应,我见到这般景象,也会以为这坟茔原本的主人或许还没死透,但阮道友能感应到一只妖鬼,这就有些奇怪了,难道是灵炁、魔气遇合,在此地天然衍生出了一只妖鬼,成了此地的主人?”
阮慈道,“这枚宝珠十几年前就已出世,不少本地修士走入,或许妖鬼也是那时潜入的,是或不是,抓来问问就知晓了。”
她袍袖一翻,纤指点向空中那处禁制残伤,法力过处,众人面前景色乍然一变,现出一处阴气森森的墓道长廊,前方蜿蜒曲折多是弯道耳室,内中宝光莹莹,神念过处,内中仿佛有无数珍稀宝药、灵玉法器等等,引人垂涎,其中距离长廊最近的耳室有些打斗痕迹残留,还有数名筑基修士的骸骨躺在墓道中,姿态各异。姜幼文道,“荀洋的父亲应当便是在看守此处时,无意间被吸入此地,和其余守卫发生打斗,最终重伤勉强逃出。”
这种散宗城池,散宗间彼此提防,一处宝藏多人看守,都出自不同宗门,这也是常态。而且金丹长老只要事先做好准备,也可以窥见宗门弟子死前所见的一点残余,以墓道中珠光宝气的景象来说,木阴城怀疑荀修士从坟茔中带出了法宝,也算是人之常情。不过三人却是知晓,这些宝药若是真的存在,坟茔主人有什么重伤无法治愈?这也只是墓道中为防盗墓修士所设的圈套而已。
真正唯一要紧的法宝,其实也不在墓道尽头的主墓室中,而是墓道开始时挂在墙边的一面八卦镜。盖因魔修若自忖必死,定然也不会将法宝藏在自己棺椁左近,免得后来者打扰安眠,本门弟子取宝之后,退出墓道,回到坟前拜祭即可。只要踏入墓道一步,便已经是陷入了十死无生的幻境中,这阵法也只会出现在墓葬中,设阵者为自己留下的生门通往棺椁内部,也就是死者永眠之地。入阵之后,最好的结果也是闯入棺椁,被其上残留更加歹毒的禁制困住,永远没有解脱的希望。
阮慈虽然不像是沈七,和苏景行不知何时朝夕相处了一长段时日,以至于本人并非十分好奇的性子,却对这些魔门秘闻如数家珍。但她感应之下,一切昭然若揭,适才前来,取镜之后便没有再往里去,三人立在墓道入口,往里看去,姜幼文皱眉道,“棺椁之中,的确有一团诡秘生机,似是在生死之间,要我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会当成是魔门神通,师姐当真感应到这是一只妖鬼么?”
阮慈道,“确然就是妖鬼,而且和荀洋因果勾连甚深。好奇怪,倘若小苏在此就好了。”其实若是瞿昙越在此,那便更加恰可,可惜瞿昙越到现在都没有丝毫音信,也不知他在玄魄门究竟都做些什么,是否遇到什么危险,或者是和掌道大老爷有了龃龉,需要我的援手。
正想到这里,心湖中忽然传来一丝颤动,仿佛是瞿昙越给了少许回音,只是阻隔重重,难以分辨,阮慈猛然一怔,暗道,“不会罢,难道……难道……真是他和父亲起了纷争?官人怎会如此不智。”
又是门人,又是亲子,瞿昙越若是和玄魄门掌道关系不佳,几乎就等于是断送了自己道途,且玄魄门如何会做这样的事,岂不是不给未来道祖留体面。此事若往大了说,几乎要牵扯到玄魄门存亡——周天大劫将临,阮慈是掀起万古思潮的那个人,如徐真人这般存在,将阮慈送往燕山,说不准都是看到了其中隐藏的拔剑机缘,但即便如此,因徐少微从敌对阮慈中得了好处,都不好再和她照面,要远远发嫁去燕山。玄魄门掌道不思与阮慈靠拢,反而囚禁瞿昙越,再加上瞿昙楚逃脱之事,难免让人泛起疑问,难道玄魄门竟想要临阵脱逃不成?
若是如此,那等待玄魄门的结果便只有一个。阮慈心中不免有些沉重,暗道,“此后数千年,中央洲陆哪里还会有一寸乐土呢?木阴城这样的城池,或许直到周天覆灭都不会再有了。”
但即使如此,棺中那似妖非妖,似魔非魔,只能用妖鬼来形容囊括的意识,依旧是实实在在,就如同王月仙、荀洋乃至胡闵胡华一般,生灵性情,无非尊卑,都值得尊重。阮慈探出一丝意识,往棺中刺去,心中问道,“你是王月仙之夫,荀洋之父么?”
寻常妖鬼,内心是一片混沌,便连此前黄泉瘴中那鬼王,都不能说拥有完整的意识,只能说是其内心思维十分复杂而已,却没有太多的情绪,一切行动还是顺应本能。但这团意识被阮慈轻轻一刺,当即就颤动起来,先后泛起惊喜、悲哀、忐忑、绝望等复杂情感。叫道,“月仙,月仙,是你么?我怎么认不得你了,我怎么连你都认不得了!”
第293章 玄魄坟茔
按王月仙的说法,其夫和其余门派中的护卫一道镇守禁制时,因故争斗,众人一道落入藏珠之中,只有他一人勉强从藏珠中逃脱,但也是身受重伤,回到门中不数日便是陨落。这珠中并非仙府,而是一座坟茔的说法,便是从其夫口中听得,但木阴城众修都并不相信,还以为他是砌词作伪,或许从仙府中暗中取得了什么宝物,留给王月仙母子。这流言越传越真,却是根本没什么人关心荀修士的死法,大家都在议论他的见闻。
便连王月仙,也是说着自家的冤枉,对荀修士的生死没有丝毫疑义,毕竟散宗虽然寒酸,但怎也都有命香、魂灯这样的禁制,而且荀修士死时众人都在,自有感应。在本方宇宙,修士不能转世,一旦身死,便会受到忘川归墟那不可抵御的召唤,尤其是筑基修为,几乎没有可能留在世间,因此众人毫不怀疑,就是沈七、姜幼文,也没想到这妖鬼居然真是荀父所化。
阮慈沉吟片刻,道,“你是谁?我不是月仙,但我认得月仙,我还认得荀洋,你还记得你是谁么?”
那意识一阵扭动,毫不犹豫地道,“我是荀令,王月仙之夫,荀洋之父,门派……咦,门派我记不得了,为何门派竟记不得了?”
他只是迷惑了片刻,便忙又道,“我被困在此处已不知几年了,上不知有天,下不知有地,浑浑噩噩中,目不能见,耳不能听,灵觉所至,一切都是死寂,还请道友救我,荀令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他到底还是筑基修士,心智坚忍,倘若是凡人,在这样的境况下别说数年,数日就要崩溃了。试想一个绝对清醒的意识,困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连自己为何会进来,什么时候能出去都不知道,这比日日毒打他还要折磨可怕。阮慈道,“你莫着急,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的么?”
荀令道,“不记得了……只记得似乎是受了重伤,十分痛楚,甚至……甚至有魂飞离体之感,朦胧中仿佛见到一条通道,去往忘川归墟,不知为何,心中便向往至极,恍然忙飞了过去,但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再醒来时,便来到了这里。”
阮慈问道,“你还想去忘川么?”
荀令道,“这自然已不想了……道友,我……我还活着么?人不是要死了才去的忘川吗?”
他语调有些颤抖,像是想明白了些许,已开始惊慌颤抖,“但若我已死了,现在又在何处,你是……难道修士也有阴曹地府?”
散宗修士对修士无法转世这一条,还理解得不够透彻,不过这已比一般散修好得多了,许多散修都不晓得修士万万不可能转世,还有些甚至鼓吹神道,自行塑造自己死后成神成圣的世界,在凡人国度招摇撞骗。阮慈道,“修士死了就是死了,哪来的阴曹地府,你……若已经是活不了了,可愿前去忘川吗?其实如此也未必不是好事。”
荀令急道,“不可,不可,道友,我妻修为不如我,我儿禀赋厚于我,我还要设法替我儿寻高人开脉,为我妻寻来宝药——”
他话里情意真切,倒是少说起自己的修行道途,阮慈心道,“这样的散宗修士,其实和凡人在心态上没有太多差别,求道只是一份工作,心中想的还是血脉延续,男女情爱。”
这些人生百态,非得亲眼见证,才能体会得深刻,阮慈并无明确喜恶,只觉得对这世间又了解了一分,笑道,“好罢,你愿为他们留在世上,那也由得你,去了也好,留着也好,只要随了你的心意,都是好的。”
她道,“我来为你说破,荀道友,你死之前可曾看到墓道尽头那座棺椁?”
荀令意识颤动,显然周围景色已开始转化,幻境就是如此,他不知道在哪里,便在棺椁中呆了数年,也只觉得自己在一团混沌之中,一旦阮慈道破,便立刻会看到棺椁内真实景象。阮慈道,“你可瞧见了什么?”
荀令颤声道,“我瞧见……我瞧见四周如山一般高耸的墙面,其上绘有日月山川、星河云海,我知道啦,这是棺壁,啊,它变得越来越小,不错,不错,我是在一具棺材里,道友,我该如何才能出来。”
阮慈道,“你说呢?你要从棺材里出来,那自然是……”
只听得棺材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极其刺耳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棺内用力撑开棺盖,周围墓道中原本长燃的火烛也被这气势吹得齐齐昏暗了下来,氛围一时阴森至极,姜幼文虽然还站在墓道口没有进去,却异常兴奋起来,叫道,“师姐,看我毒——”
阮慈将他手一拍,嗔道,“做什么!那是荀洋他爹!这一家子都是我的人。”
姜幼文讪讪然放下手,嗫嚅道,“谁叫你刚才和他说了半晌话,一句也不学给我们听。”
阮慈如今已可一心多用,一边保持和荀令的心神联系,一边略略解释了几句,道,“这应该就是坟茔主人给自己留的后手了,他入殓之时尚有一丝意识,便不会把棺盖封死,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荀令众人进来时,那一丝残魂运起秘法,诓骗他真灵离体,冲到棺内,自己夺舍了荀令肉身,仗着是禁制之主,强行从墓道中逃回。荀令则和他留下的尸身结合,他居然未死,而是化为这如妖鬼一般的存在,有趣,原来此事和黄泉瘴那处倒没什么勾连。”
她虽然未曾眼见,但所说也甚有道理,姜幼文道,“费尽心机,最后也就是多活了数日,回到宗门内照旧是撑不住夺舍反噬,倒是成全了这原本也是必死的荀令。”
实则修士走到夺舍这一步时,多数都已是山穷水尽,夺舍失败自不必说了,便是当时成功,坚持不了几日还是陨落的情况才是常态。沈七道,“这坟茔主人能设下藏珠之禁,想来至少是金丹后期,也是名门之后,连他都无法在原本的法体中存活,荀令是如何坚持这么久,思绪还这般清晰的?”
阮慈道,“这其中便有许多奥秘了,一时也难以尽道,等他出来再说。”
三人正说话时,那棺盖在刺耳摩擦声中,已是缓缓打开,一个又高又瘦,仿若骷髅一般的人影从棺中缓缓坐起,面目如同流水一般不断变动,时而是一张和荀洋十分相似的清秀面容,时而又是古怪异常、瘦骨嶙峋的长相,他浑身骨节似乎都僵硬异常,在棺中转动头颅,双目犹如鬼火,令人见了十分不适,虽然和三人只隔了数百丈的墓道,但仿若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左顾右盼,片刻后方才从棺椁中‘移’了出来,却是尚不能跑跳,而是御使一团鬼火,将自己托出来放到了地上。
阮慈心神联系未断,又是一番指点,那僵尸缓缓点了点头,身下那鬼火之力蓦地一展,他面上也乍然现出惊容,正要说话时,众人眼前一花,已是被挪移出了洞府,回到山涧水中。
这是洞府主人挪移禁制,将三人放出,看来荀令已是接管了坟茔主人留下的权柄,他自身却还留在藏珠之中。阮慈弯腰捻起那枚珍珠,托在手中,思忖片刻,祭起揽镜,往上射出一道黑光,将山涧顶上的日光完全遮住,这才催动藏珠,放出荀令。
那僵尸一入现世,立刻满脸痛楚,但他五感在这片刻中已是恢复了不少,不顾面上皮肤被山涧水烧得不断剥落,仍是坚持下拜道,“荀……荀令谢过恩人!”
他刚开口时声音粗哑,但越说便越是清亮,连音色也在跟着变化,气息则不断跌落下去,最终回到了筑基后期强度。姜幼文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变化,道,“有意思,你的存在,对现世生灵乃是剧毒,可现世对你也是剧毒,有趣有趣。”
他将手一翻,从虚空中取出一柄油纸伞扔给荀令,道,“这伞是我从前炼毒时常用的法器所化,可以隔绝内外,以前我抓到那些世间罕见的毒虫,也要这样静心养着,有意思,你身上也有一种奇毒,可以命名为活尸王毒,师姐,你偶发善心,原来这里又应了我的一桩因缘,我欠你的可越来越多了。”
荀令忙将伞撑起,他此时已完全是原本面容,思维也极为活泼,虽然对姜幼文说的话还不知所以然,但依旧郑重弯身谢过,又望向阮慈,渴盼地道,“此前曾听恩人说起拙荆、小儿,不知我沉沦在墓中多久,如今他们二人又是如何,可……可还安好吗?”
他话中微带颤音,显然极为牵挂,却并不乐观,阮慈心道,“看来他生平记忆残留不少,原来生魂离体,带走的东西这么多的吗,却只单单忘却了宗门的名字,这是为什么?宗门的因果被夺舍魔魂承接过去,随着法体身亡,因果也就此告终,未有再续,所以把名字也给忘了?”
她之前问荀令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也是大有深意,倘若荀令记不起名字,那棺中的妖鬼便不能算是荀令,只能说是有一部分荀令残存的意识,完全已是全新的造化生物。此时又想到,“荀令之所以是荀令,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荀令,有意思的很。若是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还算是荀令吗?还是说冥冥中也有一条规则,若是他忘记得足够多,便连名字也会跟着忘记,再也记不起来,能记得名字,正是因为他记得的已足够多?”
倘若是魔门修士,此时便要抓人前来验证自己的猜想了,阮慈却没这么冷血,只能等日后有机缘时再印证探询自己的想法,不过发生在荀令身上的奇事,也令她逸兴遄飞,似是对世间万千大道又多了一丝体悟,因含笑道,“你妻子已是我门人,至于你儿,前途远大,我不愿收徒,也觉得他做个仆僮太可惜了些,便将他转介给门下晚辈为徒,说来你们一家倒都和我有缘。”
荀令虽已不是人身,但思维仍是敏捷,如何看不出阮慈等人来历不凡,闻言不禁狂喜,忙再三下拜,又露出投靠之意,阮慈也不拒绝,因将这几年间荀家种种变故一一道出,荀令听得咬牙切齿,又郑重拜谢姜幼文毒杀宗门,为他报仇。姜幼文道,“我出手原本也只是随性,却不想报偿就在这里,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之前你妻子谢我为你们报仇,我还不以为然,因宗门之内,总有人和你还算友好,也会因我毒而死,但我既然从你身上取走一样奇毒,这还真就是为你报仇了。木阴城之毒尚未发作,你在门中若有好友,我可令他们全身而退。”
荀令原本还有些挂碍,听姜幼文这么说,自然大喜过望,踌躇片刻,便说了几个人名,道,“这几位是我知交好友,想来不会同流合污。逼迫我的必定是门内三大长老,请郎君杀了他们及其羽翼,至于旁人,看在曾有同门之谊上,便是对我家母子坐视不理,也只是些许小恶,尚不至死,还请仙师开恩,让他们受些苦楚也就罢了,别要了他们的性命。”
这对姜幼文完全就是小事,虽然荀令不算客气,但他已是阮慈家仆,姜幼文也要给这个面子,便依言施为。沈七对阮慈道,“你这新仆虽是鬼身,但灵智丝毫不失,很是难得。”
阮慈也觉得荀令为人颇多可圈可点之处,最难得是她感应之中,荀令所说的那几个好友的确未曾逼迫王月仙母子,其中更是有几人暗助王月仙出逃,可见荀令并非一味心慈,很有识人之明。因点头道,“你刚才在藏珠中,是否已将洞府权柄完全收纳,可知道原主的身份?”
荀令道,“确然如此,不过权柄似是主动汇聚到我身上,又从那中枢中传了一道识忆过来,只是和我神念格格不入,迄今还在识海中盘桓,那识忆中似乎蕴含了许多消息,还有一本功法,我也辨别不出,只隐约知道此身是魔门弟子,来自中央洲陆极西之地——”“所在山门善于使虫,外人称为玄魄门……”
第294章 毒宗小子
才刚惦念着瞿昙越,这就遇到了玄魄门的坟茔,因缘巧合竟至于此,三人难免又是一番慨叹,阮慈心下不是没有猜疑,这有可能是玄魄门诓她前去山门的计谋。但她有王真人遮护,不论是阴谋阳谋,都是照单全收,并不会因为这些考量畏首畏尾,依旧随心而为。因对荀令道,“不论如何,你们一家三口都是有福缘的,只是如今你身份特殊,在外很难动用修为,便是想要送回山门和妻儿团聚,也是不能,不如我将你送到我另一仆僮去,你且先随他修行一段时间,找到办法压制身上的尸气再说。”
荀令虽然惦记妻儿,但也知阮慈说得有理,恭敬道,“谨听主君吩咐。”
姜幼文要从他身上取毒,也十分积极,笑道,“你随我来,我为你琢磨一门功法,可以炼化身上的尸毒。以我所看,你这修为还能往上修一段,最高应该可以达到原主死时金丹后期的境界。不像是那些残魂附体的修士,即便夺舍,修为也永远无法再有寸进。”
荀令如今的修为对三人来说微不足道,但他极为奇异的重生却令人啧啧赞叹。姜幼文道,“所谓奇毒,其实便是这种状态极为奇异的规则。甚至可以巧妙地绕过常有的限制。譬如说这活尸王,原本的活尸,只是凡人或修士陨落之后,其法体保存不朽,生出一丝灵智,这灵智便如同兽类一般简单直接,和原主没有丝毫关系。荀令这活尸王,却是在种种巧合之下,由一个修士近乎完整的性灵侵占了另一修士的法体,反而成就了这个不死不灭,几乎可以永存的生物,是以你身上的尸毒也会有类似的特性,虽然只是筑基,但却可说是奇毒的一种,真乃造化天工。”
他说起毒道,便是滔滔不绝、眉飞色舞,显然对此道心醉神迷。阮慈道,“他不能现身日光之下,是否便是因为这规则过于激进奇异,受到道韵排斥呢?”
她留神观望,果然如此,也不由微微颔首,但却并不为荀令免除此难,而是由得他自己修行,要看看荀令的天分。荀家一家三口都有过人之处,荀令遇合之奇无人可比,但也不知这是否是其唯一的长处。
荀令这活尸王的身份,虽然修为有个上限,但除此之外,真是处处占尽了便宜,其人已死,自然无有寿数限制,那弟子留下的法体本就经过功法炼化,可以化作一团黑雾,这也是阮慈观照时所见。那黑雾只要剩下一丝,便可慢慢积聚阴气修复,藏珠仙府之中,便有类似的聚气阵法布置,其法体不知道经过多少年的温养,早已恢复旧观。之所以还要行夺舍之举,按姜幼文推测,应当其伤势是在神魂之中。如今其人真灵以荀令的身份在世间死去,似乎反倒让荀令逃过了忘川的呼唤,也自然而然得到了黑雾的身份,重新执掌藏珠仙府。他在藏珠仙府中修行了三个多月,便已将周身尸气炼化,如今望之如生人一般,又从阮慈处得了那本《玄珠录》,他始终不敢触碰那段在识海中流传的识忆,害怕自身积累不足,被金丹修士那如海识忆冲击之后,会迷失自我,成为荀令和那死去弟子的混合生灵。
不过以他此时修为,要修成《玄珠录》还需几年时光,好在荀令天性十分颖悟,心性也颇为坚忍,在藏珠仙府中修炼,并未有丝毫不耐。这期间三人也已行过千万里路,来到了无垢宗和太微门的战场边沿。
说来,阮慈上次去寒雨泽时,便是取道此处,当时身在法舟之中,又有图珠引路,并未过于留意舟下风光,不过是莽莽青山而已,此时再临,却又是另一番景象。这里灵炁摇动得最为厉害,从极高空处往下看,各种灵炁瘴疠便如同五彩漩涡一般,彼此交杂、互相干涉,随时生化出全新瘴疠,看得姜幼文馋涎欲滴,但他颇知轻重,丝毫不敢落下云头去寻找奇毒,因道,“我知道这里必定有许多极端规则,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便可提炼出奇毒。但这里的变化太快,还没来得及捕捉,便会再次生出变化,而且灵炁变化如此凶险,可能毒还没有取到,性命就先交代在这里了。”
阮慈道,“这便是在洲陆上打架的坏处了,太微门还没向我们借风波平呢,是以他们两家的冲突到目前还只在金丹层次,元婴交手都是点到为止,倘若元婴修士大肆交手,不但会勾动地气,让瘴疠爆发得更加可怖,甚至形成瘴疠龙卷,而且这极高空处,若是在其他道韵屏障没有那样牢固的大天,其实反而比地下更为危险。很可能会被撕裂屏障,被宇宙罡风和天魔入侵。也就是在这个周天,我们养成习惯,为了躲避下头的灵炁,便贪图省事,飞得极高。”
她在阿育王境历练期间,自然也听闻了许多域外见闻,姜幼文听得很是入神,不由笑道,“其实屏障薄弱终究是利大于弊,这样宗门征伐倒是简单了,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倘若是真的灭门之战,大家一道去天外打好了,也不用担忧打破洲陆,谁能活着回来,谁就是最大的赢家。”
怕也只有这样,洞天修士才能全力出手,大家都困居琅嬛周天,就像是一个笼子里关了太多猛兽,大家只能靠气势来比拼,难免有憋屈的感觉。阮慈微微一笑,想道,“幼文倘若知道真相,一定是最气愤的一个,不过也无谓节外生枝。他的金丹关隘倘若完满,一旦晋入元婴,在周天征伐中便有极大的用处,冥冥之中,其实琅嬛气运也在为最终的决战做准备。”
按姜幼文的记忆,他们距离那时间瘴疠已是不远,但他上回游历至此时,两家还没打得如此激烈,如今前方却是已被划为战场,瘴疠喷发、山河形变,众人五感都被干扰得厉害,他有些失了路途,带着沈七和阮慈绕了两日的圈圈,方才无奈地对两人道,“我晓得了,实在那瘴疠便在前方两万里处,只是第一,你们也瞧见了,这里瘴疠这么多,不知那处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被别种瘴气冲散,失去原本属性。还有一个,便是前方似乎有人设下阵法,不许我们进去,是以我们一直在绕圈圈,这阵法十分广大,我们一点感觉都没有,别说破去全阵,便连摸清全貌只怕也很艰难,这应当是太微门或者无垢宗设下的遮护大阵,防止瘴疠继续往外扩散,影响到上清门的地盘。”
他说着便目注阮慈,阮慈道,“怎么,你想让我去寻人么?可我在太微门最熟识的是神目女,她此时最多金丹修为,也做不了大阵的主……”
说到此处,她心中微微一动,像是有什么灵感拨动心弦,当下凝神感应了片刻,不由又惊又喜,因笑道,“有趣,有趣,沈师兄,你还是传信把小苏叫来吧,此次出来,倒像是专为了圆满金丹关隘似的,才刚来了幼文的缘份,我的缘份也就在眼前了。”
沈七神色一动,追问道,“此话当真?据我所知,除了我助他圆满一个之外,他确还有一个关隘无法圆满,只是这关隘更为刁钻,也不知缘份应在何处。”
阮慈道,“旁的我不知道,但我的机缘是在跟前了,神目女其实就在那大阵之中,她在和我们闹着玩呢,你看我如何戏耍她。至于你,你的关隘会不会遇到机缘,我也不好说。”
这种事说到底只是一种感觉,也不可能因此就把所有相识都叫到身边,苏景行算是沈七的道侣,虽未明说,但阮、姜都有所感觉,至于李平彦、秦凤羽等人,未到道侣则似乎不必特意送信,说不准反而搅了原本的机缘。沈七不再犹豫,放出一枚飞剑,阮慈道,“不让我进,我非要进,你们瞧我怎么斩破这大阵,也显一显东华剑的威风。”
说着,长剑已是锵然出鞘,阮慈侧身捏决,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沈七、姜幼文都是一脸的欲言又止,但也并不曾阻止,阮慈周身气势宛若叠浪,一浪强过一浪,那柄剑仿佛就要刺出时,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叫,气急败坏地道,“好啦好啦,算我输了!”
随着话声,一点遁光从无到有,在极远处稍稍一晃,便到了近前,现出一个高个少女,这少女眼大面瘦,并不算多么好看,但却十分灵动,先对姜幼文得意地道,“毒宗的小子,若不是剑使在侧,我跟着你一辈子,你一辈子也找不到我,我便是把你杀了你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又对阮慈叫道,“喂!你是怎么回事!你明知道这大阵可不好轻易破得,却当真要出剑么?难道你是在骗我,可你又怎能骗得过我呢?”
此女自然便是太微门的神目女莫神爱了,她一身气息凝练,赫然也有了金丹修为,只是修为尚浅,还只是金丹初期而已。饶是如此,其神通也不是常人能够抵御,之前她对姜幼文说的应该不是假话,毒宗的几样看家本领,全都被神目女克制。只要下毒还需媒介,神目女便可看穿伎俩。阮慈此前提到太微门,也曾约略说过此女,因此姜幼文虽然勃然大怒,却也不好翻脸,只是冷冷望了莫神爱几眼,便走到一旁去了。
莫神爱冲他扮了个眼珠突出的怕人鬼脸,笑道,“小疯子恨上我,却又怕了我了。”
她平日里天真浪漫,从不掩饰好恶,又专能看穿人心阴私,自然和姜幼文天然不合,阮慈打岔道,“喂,你呀,何时成就的金丹?真会躲懒,前些年去南鄞洲,倘若你也跟来,哪还有那许多风波。”
莫神爱笑道,“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耽搁到那前后才结丹吧,有些事冥冥中自有安排,哪是我躲懒呢。阮慈,你还是这样爱栽派人。”
她们两人,必要互相斗嘴嘲笑一番,阮慈道,“我不但爱栽派,还很会骗人,有些人虽然晋升金丹,但也被我骗过,却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莫神爱果然央求阮慈告诉她个中窍门,一头说,一头引得三人入阵,笑道,“也不是我有意戏耍你们,实则此处的确不让外人随意进来,因此才派我巡查,不过既然是你们,那就另当别论了,你们要去那个什么时间瘴疠么,我知道在哪,不过小疯子猜得不错,那处已经被多重瘴疠冲成一片乱麻,并非那样好进去呢。”
第295章 太微阳谋
且说三人入得阵来,由莫神爱告知阵内行走关窍,这才知道原来两宗战场核心,已然是掀起了数场空间风暴,只是幸好太微门有亘古相传的大阵压制,这才没有把中央洲陆的整体灵炁完全打乱。但在大阵之内,休说空间裂缝,有些地方根本就是无尽虚空,只有些许实数碎片在缓缓漂浮。太微门弟子就将这些碎片炼制成为阵眼,倘若不是莫神爱将三人带入,三人擅闯进来,跌入虚空乱流之中,眨眼便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而在大阵偏外围,也就是姜幼文来此时找到时间瘴疠的所在,灵炁却也波动不定,极为不稳,瘴疠随时爆发,往下看花花绿绿缠成一团,几欲将人吸入。对于金丹以下弟子,看久了心神都要受创,就是等闲金丹弟子,行走时也要小心翼翼,不可能和几人这般自如。
这样的境况,根本不可能化为遁光,四人都是现出真身,在瘴气浪头中跳跃,莫神爱若算修为,是众人中最低,但她这双眼生得实在好,带领众人在灵炁上空飞掠,犹如刀剑跳舞一般,只是顺着灵炁最平顺的所在滑行跳跃,有时前方瘴气袭来,气势汹汹,她也置之不理,谁知到了眼前,那瘴气恰好低落下去,宛若海浪一般,留下浪峰给众人滑掠。
这样的情景,倘若是旁观,真是说不出的轻巧敏捷、举重若轻赏心悦目,只有行走在期间,才知道那时时刻刻都可能被吞噬的感觉是多么的紧张刺激。这种行走完全靠自身对法力灵炁的了解,他人想要相助,除非将你收入人袋之中,但对阮慈这些修士来说,如此自然是奇耻大辱,也就等于是承认自己并非是同一等级的修士。
莫神爱是当前找路的那人,自然不需要他人相助,阮慈紧随其后,她道体几经淬炼,轻盈非常,跟在莫神爱之后,就如同借了她扬起的风势一般,轻飘飘地毫不费力,沈七和姜幼文明显要吃力得多,但到底两人都是深有底蕴,各有护身法宝,纵然偶有落后,被那瘴气沾染,也不至于被耽搁了脚步。
如此行了两个来时辰,莫神爱大呼过瘾,嬉笑道,“我老喜欢这么玩儿,可爹爹从来都不许我,今日恰好他不在,又有你们陪我,真是过瘾。”
她贼兮兮地溜了沈七两人一眼,嘴角微微一翘,像是看出他们衣衫上都有被瘴气啃噬的痕迹,沈七泰然自若,不以为意,姜幼文却是面上一红,伸手将衣襟一拦,手上法力放出,过了一会才移开来,法衣上那片微微黯淡的灵炁已经重新健旺起来。阮慈看了,不免微微一笑,心道,“这两个人孩子气到一块了。”
她心里这样想着,莫神爱眼珠子一转,似乎也看出来一点,突地大度地夸奖姜幼文道,“你们都很厉害哩,我门内的师兄,也少有能跟得上我身法的,若是你和他们打,大约是你赢。”
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眼睛望定了姜幼文,显然是对他说的。姜幼文莫名其妙,不知她怎么一时厌弃,一时示好,只有阮慈知道莫神爱这是故示大度,以反驳自己心中的考语。
莫神爱展示了自己成熟的心胸,也就懒怠理会姜幼文,站在云端指点着下方一处彩色漩涡道,“瞧见了么,那处漩涡底部,是不是有一丝时间之力?”
她目力着实过人,阮慈已是可以从道韵维度来打望实数,依旧是分辨了一会儿,才从其中看见了一道时间道韵,点头道,“有是有的,但其中又驳杂了许多其余道韵,这是在瘴疠附近又爆发过几次空间风暴么?”
莫神爱道,“这是艮位,正对着无垢宗西南方向,五年前两家在那处大战一场,至少都折损了两个元婴级数的大能,你晓得佛国破碎、内景天地流泄,是何等浓郁的灵炁,迄今那一处依旧是幻象重重、佛光隐隐,这些大修士散发的灵炁被吹拂到这里,又爆发了……我瞧瞧……”
她双目神光湛然,用心看去,望了一会,嫣然一笑,道,“至少爆发了五次瘴疠,这些瘴疠糅合在一起,便成了此时这漩涡处处的样子。你们真要进去么?这种复合瘴疠,内里规则变化多端,上一刻还是灼热难耐,下一刻便冰封万里,多重规则碰撞生克,这种大道摩擦的余波,杀伤神魂,一瞬间便足以杀死一名金丹修士。”
她虽然调皮捣蛋,但这话说来却并无丝毫夸大,平平道来,反而更显得那瘴疠有多可怕,说着侧首对阮慈一笑,道,“再加上远处那些大能死去后散佚的内景天地,若是有些飘到这里,也敷衍出幻阵,那就更加凶险啦,我怕你们若是下去,冒了这样大的风险,还很难取到想要的东西呢。”
阮慈道,“这些瘴疠若是混杂在一起,本源也会交叠么?”
莫神爱踮起脚尖,又看了一会,摇头道,“你需要纯净一些的时间瘴气本源是么?很难了,那漩涡如今倒是维持着平衡,瘴气本源没有交叠,但你们落下之后,以我所见,会加速本源融合,最终待你们到达核心时,便等于助着瘴疠完全融合各方本源,形成一道更凶戾的瘴气。”
阮慈有道韵护体,其实对于法则之力的伤害还不算太畏惧,便是姜幼文,也有自信护他周全,但倘若还混杂了元婴修士死后喷发出的内景天地,而且是至少四名元婴修士死后的残留,情况便更复杂了。况且还有这本源融合的问题,她思忖了一番,摇摇头问莫神爱道,“喂,你们宗门有没有什么时间灵物,要金丹期的,我这里有一壶洄梦仙酒,可以和你们换。”
她说的正是周晏清当日赐给林娴恩,被林娴恩转赠给她的大梦三千场,阮慈在筑基期吃了洄梦果,当时便想到或许会影响酒力,果然金丹期后,取出大梦三千场,还未品鉴,已感应到此酒不会奏效。只好权充和他人交换的筹码了。
莫神爱道,“我这里是没有,我知道你想要,爹爹那里也曾去淘过。只是这几千年来,或是有人来讨要,或是自然失了药效,原本的几件如今竟全都没了,仓促间也难以筹措。”
她言下若有深意,阮慈已明暗示,叹道,“我知晓了,原也不会如此简单。”此事背后必定有人布局,若连太微门内都是如此,那便不是上清门内任何真人可以办到。或和洞阳道祖有关,再一往深了想,或许便是宝芝行有意为之。
琅嬛周天的买卖,宝芝行占了没有九成也有八成,而且其中更是有洞天级数的大掌柜,所修的交通交易之道,想要阻碍阮慈和他人的时间灵物交易,也不是没法办到,阮慈此时也暂不能将他们如何,细思也是无用。只好将此事暂且放在一边,问姜幼文道,“幼文,便是这般罢了,还是怎么说?”
姜幼文此前一直在凝视那瘴气,口唇蠕蠕而动,显然在计算着入内之后能有多少胜算,他明显面带不甘,但还是理智做出选择,叹道,“虽说不舍,但也无法,风险实在太大。”
说实在的,也就是他们艺高人胆大,才能在这样情况下,依旧想着或许可下去探索,一般金丹修士,哪里敢踏入下方的瘴气海。便是来到此处都不能够,莫神爱道,“这里好像又要爆发一股瘴气啦,我们先走吧,我再帮你们想想办法。”
她虽然一上来就气了姜幼文,但帮起忙来倒也真是上心,姜幼文不禁对她略微改观,道了声谢,“谢过莫道友费心。”
莫神爱想要哼气,鼻子都抬起来了,却又忍住了,只是一笑,大方地道,“哪里,还不都是看在剑使面子上,我们以后都要她照拂呢。”
说着便瞪了阮慈一眼,又带着他们纵跃如飞,在瘴气中排开一道长长波浪,往大阵深处去了。
虽说下方处处凶险,但只要尽量往上走,阵力逐渐浓郁,又要好得多了,莫神爱带着三人行了半日,便见到浮宫飞阁、灵山流瀑,便连灵炁也都显得庄重沉稳,一片天上宫阙雄踞云端,俯瞰远处的无穷佛国,至此三人身上压力才是一松。亦不禁感慨太微门底蕴之深厚,出手之豪奢,便连征伐别宗,也要携带这许多仙府别宫,别看其余地方空间破碎、瘴疠无穷,此处却依旧是一派仙家气象。远处无垢宗山门所在,虽然也有佛光隐隐、佛号微微,但在气势上无疑要落了下风了。
莫神爱指点他们瞧了些许战场凶险之处,三人也斗胆观照场内气势,只见太微门气势居高临下,凌迫无垢宗,两宗气势相接之处,绽放出无量彩光,正是两股极大力量相接时,将空间烧融的表现。莫神爱道,“无垢宗再不引颈就戮,一千年内,被我宗形成合围之势,四周空间都被烧融,他们山门也会坍缩到宇宙虚空之中,形成一个玄洞,倒正好为我们太微门再添一个法宝。”
她大方说来,丝毫没有隐瞒三人的意思,三人便知道太微门乃是阳谋,或许甚至是希望能够这般结局。倘若无垢宗山门坍塌成玄洞,那么所有思潮也都会被玄洞吞噬,也免去了收拾思潮外溢的首尾。
她还在遐想无垢宗的动摇,是否和南鄞洲白衣菩萨掷出的后手有关,姜幼文却是问道,“玄洞是什么?”
莫神爱倒不曾嘲笑他,仔细道,“玄洞是宇宙毁灭大道的一支,若是无穷力量不断交接,无穷质量不断重叠,加诸于极小一点,便会形成一个无物不吞的漩涡,那漩涡就叫玄洞。”
姜幼文剑走偏锋,对一些知识知道得还没有阮慈清楚,闻言大感兴趣,正要追问,阮慈却是心中一动,想道,“是了,这玄洞也是天星术中不能忽略的一种星体,是以不识天星术,确实不会知晓,我看沈七也不知道。神目女呢,她也修行了天星术吗?她的这双眼,能否看破道韵屏障,望见真实星空……她也知道大劫真相吗?”
她不禁饶有深意地看了莫神爱几眼,莫神爱恍若不觉,和姜幼文说了几句,又拉过一个飞来的太微门修士,和他交谈了一会,回身笑道,“巧了,这可真是有缘,你猜是谁回来了?”
阮慈心中已是微微动了几动,笑道,“呀,种十六回来了,还有我姐姐也和他一块呢?怎么径自来了此处,姐姐为什么不回山门去?”
莫神爱恼道,“你这人修了感应法以后越发不讨喜了——她当然要先把种师兄送回来了,而且肯定要送到此处,掌门真人便在这里,不送来这里,送去哪里?”
因又道,“他们来得倒是好,掌门真人来此后还在闭关,但种师兄回来了,他必然要出关接见,喂,阮慈,你想去时间瘴疠,这件事自然是要求掌门真人呀!”
第296章 清善真人
莫神爱所言不假,清善真人在此,为他们分离出时间瘴疠也好,或者干脆下赐时之灵物也罢,阮慈所求他自然都能轻易满足,只是两人素昧平生,充其量只是曾见过两面,琅嬛周天万事都讲求公平,阮慈身为未来道祖,却不可能学着莫神爱,缺了什么,便理直气壮地请求师门长辈赐给。
不论如何,求见清善真人,也是势在必行,阮慈的第二关隘,便是要将琅嬛周天应对大劫的态度摸清,太微门正在征伐无垢宗,他们的意见自然不能忽略。阮慈便请莫神爱转达求见之意,莫神爱道,“我自然会说,不过我们先去见种十六,你来带路。”
她这是要考校阮慈感应之能,阮慈笑道,“这有何难,你忘了,他们乘坐的是一气云帆啊!”
话音刚落,极远天中,已是一点灵光亮起,只见一叶小舟如受召唤,忽然飞来,遁速之快令人咋舌,甲板上盘膝坐着一名宝相庄严的清丽少女,种十六抱臂站在她身后,身后灵光一闪,一股气机将阮慈接引上舟,对其余人却是理都不理,便转回空中,直往一处浮宫去了。
莫神爱一吐舌头,埋怨道,“大玉奸细,很稀奇么,哼,我在寒雨泽也见了几个的。”
她转过身子,将姜幼文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哼了一声,神气地道,“跟我来,我为你们备下住处,送些衣衫来。”
姜幼文已不在乎莫神爱冷待,追着她道,“莫道友,关于这玄洞我还有许多疑义……”
且不提莫神爱如何故作成熟,阮慈与阮容等人分离数年,乍然重逢自然欢喜,不过也没说几句话,法舟便在浮宫上空停了下来,种十六先下船入内,阮容一停了舟,便忙着汲取灵玉中的法力,看得出她为了在这几年内赶着将大玉俘虏送回,损耗甚大。阮慈不禁一阵心疼,一面打入灵机,助姐姐弥补元气,一面埋怨道,“为什么要送来这里,不该送到我们紫精山去么?好歹也近些。”
阮容调息了数个时辰,方才平复过来,睁眼笑道,“莫忘了燕山和我们上清关系依旧冷淡,仲无量不愿将玉莲子卖给我们,只好让种十六收去。这东西灵性犹存,远比枕风子更重要,因此我们丝毫不敢耽搁,要将玉莲子送到清善真人手上。”
至于那枕风子,自然是上清门所有,毕竟这一行上清出力最大,这是不消说的。阮慈看了一眼阮容腰间人袋,阮容道,“无妨,我和种十六说好了,先送他来这里,他也会派人护送我回上清去。”
阮慈二人是后发先至,都回来数年了,阮容他们才到,这几年在海上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险境,阮容安坐舱室之中,无非便是炼化灵玉,提升一气云帆的速度,全力飞掠。只是速度赶不上王真人用星力送行而已,偶然遇到一些海怪,仲无量等人随意出手也就打发了。倒是阮容,因为金丹法力本就不足以驱使法舟,想要飞得快,就必须由她来不断炼化灵玉,众人都将所藏灵玉取出,如此才堪堪够用,而这般炼化下来,她自身法力也是越发精纯,修为更是隐隐涨了两层,如今也已步入金丹中期。只是这其中消耗掉的灵玉,怕是足以供给一个茂宗日常十年的用度了。
两姐妹数语道过别情,阮慈还在计算灵玉,咋舌道,“这样海量的消耗,我看掌门师伯要心疼的,这应该是公库给填补的罢?”
阮容倒是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时,浮宫内飞来两个童子,长得都是精灵可爱,笑道,“掌门真人请两位仙子入内叙话。”
两姐妹便携手飘然落入浮宫之中,浮宫之中,自然是豪奢非凡,只二人也都是司空见惯,淡然处之。顺着仙童导引,不多时便来到正殿之中。
因清善真人是真身到此,那正殿内用了芥子须弥之术,一踏入去,便是仿佛进入一座巍峨高山、一座小小国度一般,殿高不知几许,四周山水荡漾、灵机幽微,仿佛自成天地,两侧分列十余蒲团,大小均有寻常小山高矮,其上珠帘低垂、云雾缭绕,分不清是否有人盘坐其上。阮慈忖道,“这应当便是给太微门洞天所留的位次。”
大殿尽头,乃是一座最为高耸的蒲团,其上趺坐一名貌美女子,双目低垂,呈入定之姿。身形之巨,可顶天立地,正是阮慈曾见过的提灯巨人。巨人下方,则是一名常人大小的青年盘坐其下方,和巨人化身比起来,宛若微尘一般不起眼,种十六在其下手跪坐烹茶,满脸孺慕驯服之色,见儿女来了,不过侧顾一眼,便即为清善真人奉上一个玉盏,阮慈望着这一幕,突地想起王真人,暗道,“清善真人还是很可告慰的,他的徒儿敬茶时是真心实意。”
她腰侧玉佩忽然微微一热,似是王真人轻声一哼,阮慈不由绽出笑容,旋又消去。但清善真人还是多看了她一眼,方才目注阮容道,“你便是林妙法之徒么?”
林掌门洞天名为妙法无上天,是以清善真人这般称呼。此时两名童子手中掐着的缩地成寸决也悄然散去,正好将二女送到玉阶之下,阮容不慌不忙,收拾衣衫,盈盈下拜,“弟子阮容,见过真人,家师一向惦记真人。”
清善真人道,“惦记?他是巴不得我死吧,我若死了,姐姐正好附体重生,可惜我一直没有如他的意。”
他语调冷淡中略带一丝厌烦,不过显然是对林掌门而发,阮容并不畏惧,只是笑而不语,清善真人道,“好啦,你们此行一切,十六都和我说了,他出力实则不多,还烦你将他先送到此处,方才听你妹妹说,你身上灵玉所剩无几?”
他将手轻轻一挥,一个乾坤囊飞到阮容跟前,阮容收了下来,大方谢过清善真人,又看了种十六几眼,种十六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只做不见。
阮慈见了,心中一动,暗道,“姐姐一定是想问种十六,是不是真的什么都说了。看来真有一些事是不方便给旁人知道的。”
她能想到的,清善真人又怎会疏漏,他是真身在此,但却如凡人一般,没有一丝超凡气息泄漏在外,想要观照心思,便只能度他脸色,此时似喜非喜,嘴角微微一翘,问道,“这玉莲子你们路上可曾取出参详?”
阮容摇头道,“兹事体大,不敢破开紫虚师叔留下的封印。”
她微微犹豫片刻,又道,“不过心中也十分好奇,倘若真人开恩见示,师侄感恩不尽。”
清善真人点了点头,道,“还不算笨,难怪你师父择你为徒,没把你打发去别处。”
他摊开右手,长指捻起那枚玉色莲子,道,“此物其实你们上清门也有了一半,便是当日在周天本源中,最后那枚大玉隐子想要种下的气运莲子。这莲子倘若能在周天本源中生根发芽,便会大量汲取周天气运,最终盛开出属于大玉周天的气运莲花,他们大玉周天,什么法宝都喜欢用莲子、莲花,便是欢喜其曾为佛祖宝座,有那相生相化的吉祥殊胜之能。”
阮慈不由想到最后那名洞天化身隐子,她手中便有一朵莲花,只是尚未完全绽放,便被自己掐灭了所有情念,化为虚无。清善真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颔首道,“紫虚已是通告洞天,当日那隐子手中的莲花,倘若完全绽放,便会起到另一种功效,会将周天本源用根系网住,刹那间挪移出道韵屏障,来到宇宙虚空之中。周天本源禁不住宇宙罡风,会逐渐散逸,招来无量天魔啃噬。”
阮慈不由轻嘘了一口凉气,叹道,“好狠辣的手段,这莲子和莲花倘若在一人手中,岂不更难对付?”
倘若都在一人手中,那么周天本源被挪移到宇宙虚空中之后,莲子便会汲取本源,再开出一朵大玉周天专属的气运莲花,如此劫敌肥己的手段,实在是毫不留情,这便是周天征伐的底色。
清善真人神色不变,淡淡道,“这手段没什么可说的,难在如何能进到本源去。大玉周天实在是倾注了不少气运在此之上,才能将隐子送入本源,得到这个机会,倘若没有你,他们已经成功了。”
阮容和种十六纵然早知阮慈非凡,但得到清善真人如此认可,依旧不禁望向阮慈,清善真人又道,“若是旁人,我自然要夸奖她几句,再送些法宝,但对你,我却觉得这是你应当做的事,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为什么。”
阮慈自然知道——倘若不是她扬起万古风波,恐怕都不会有这周天大劫。清善真人这样说,可见他对来龙去脉至少参透了几分,她微微做了个道揖,道,“真人法力无边,看透过去未来,令人钦佩。”
清善真人唇边扬起一丝笑意,其人气质冷傲,往往带有一丝讥嘲,看着并不可亲,也似乎是不喜废话的性子,道,“你有好几件事要问我,我都会答你,但我要先问你,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阮慈思忖片刻,道,“我知道,那我便先问真人此事吧。”
清善真人点了点头,并无摒退种十六之意,阮慈看了看阮容,低声道,“姐姐,你先回舟中休息罢,神爱也在这里,你或可找她玩耍,人袋便暂交给我好了。”
阮容怔了一怔,却也爽快起身,冲清善真人行了一礼,转身飞出大殿。清善真人道,“你护着你姐姐,有时反而像是母亲护女。”
他话里微带讥刺,阮慈道,“姐姐心头负累已有许多,她若再知晓此事,结婴那关恐怕不易过呢。”
她如此决定也自有考量,不过略微解释了几句,便道,“还请掌门教我,如今天下局势,究竟几分,各家又都是如何的心思呢?”
清善真人所说‘你有好几件事问我’,其实的确是有三件,第一便是时间瘴疠,第二则是谢燕还出走,第三便是这周天大劫有关。他对阮慈如此客气,甚至允诺在三件事上都会相助,目的其实也十分明确,那便是要争取未来道祖的支持,令太微门一统天下之路更加顺遂!
阮慈闻弦歌而知雅意,这一问也的确问到了点子上,清善真人冷淡的面色似也柔和了少许,他手一举,殿下顿时现出天星宝图,其上诸多气势盘踞,清善真人伸手在那紫精山顶的小小东华剑上轻轻一弹,阮慈身后剑鞘之中,似也传来一阵嗡鸣,他道,“你可知道,这天星宝图上的法宝,代表着什么?”
第297章 待价而沽
阮慈自未入道时起,便在天星宝图上看到这许许多多的宝物、化身,但她也知道,并非所有洞天真人都会在天星宝图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譬如上清门,十余名洞天真人,还有洞天灵宝若干,如今现于图中的也就只有东华剑而已。其余力量平时都是神物自晦,直到力量迸发之后,方才会留下痕迹。譬如王真人,自阮慈入道以来,其在天星宝图上唯一现身的时刻,可能也只有送他们前往南鄞洲那一刻,怀抱大星,那一刻宝图中紫精山上应当是星光闪耀,暂且遮盖了东华剑的光芒。
久而久之,习以为常,并不曾仔细思考这之后的含义,此时得清善真人发问,方才细思起来,她知道清善真人不会无的放矢,沉吟良久,方才道,“除却天地**灯和东华剑这样可以镇压气运的宝物,其余天星宝图上所现化身,应当都代表主人的份量罢?”
清善真人素性冷淡,但也十分直接,谈起事来并没有洞天真人的架子,颔首道,“不错,其实天地六合灯与青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有份执掌这两样法宝的修士,自然也就能决定周天走向,至少是对其施加重要影响。那么我问你,我和你如今各掌一件法宝,我们的心思,能够完全一致吗?”
阮慈道,“这自然是不能,真人是想说,星图上有多少化身显现,就有多少种对付大玉周天的心思,想要分辨,并无作用,只能求同存异,尽量保留最大实力,迎战大玉周天?”
清善真人道,“也可以这样说,倘若只能做到如此,那其实我们的预备其实并不算周全。但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要做到的,这也是无垢宗非覆灭不可的原因。”
他锐利地看了阮慈一眼,似在等待她提出反驳,见阮慈并不做声,面色稍霁,道,“你虽然年纪小,但见事却很清楚,心肠也够硬,这是好事。”
阮慈历经多少大场面,见过多少人死在面前,已不会再质问些无聊的问题,譬如是否忍心,这能不能算是扬善之战等等,周天大劫乃是生存之战,这种战争无有善恶。既然中央洲因为思潮之故,要将南鄞洲连根拔起,最重要的一剑还是阮慈斩出,那么中央洲陆自身的宗门也不可能例外,这或许非常残忍,但只有这般才能算是公平。
这般认知,有便是有,若是没有,其实光凭言语什么也不能说服,两人并未多谈,清善真人道,“你瞧,既然你也赞同我,青灵门那顶华盖下的老头子也赞同我,北方燕山那团黑雾也赞同我,中央洲这许多法相的主人都赞同我,那么无垢宗的覆灭便是它的命运,此事将会被写进命理之中,为其命中注定,难以逃脱。琅嬛周天的大小诸事,大多都是如此,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他并非是在空口豪言,仿佛是在讲述某种深奥哲理。阮慈仔细寻思,也是若有所悟,她的思绪缓缓开朗,叹道,“原来太微门所谓的一统天下,并非是武力征伐,而是在思潮上尽量趋同,至少在合力对敌,战而胜之这一点上达成一致。我方洞天数目应该胜过彼方,不论是气运还是底蕴,都较大玉周天强盛,如此或可在周天碰撞以前,将胜势占据,结局写定。”
清善真人点头道,“不愧为东华剑使,果然颖悟。周天征伐,绝不是相撞之后才开始争斗,也绝不是在实数中博弈。每走一步,便要看到之后百步的变化。虽然如此,但也没有一招棋能定住乾坤,只能说每一招都会奠定一丝微弱胜势,敌方也可能做出应手,真正的结果,只有周天相撞之后,才能知道。”
倘若双方力量不成比例,在相撞以前,大玉周天便会被琅嬛周天的气势卷碎毁去,因此双方实力定然是相距不远,才会有今日的对峙之局。而清善真人提出的思路,固然有可行性,但也不是一定就能成功。譬如大玉周天的洞天数量,阮慈之所以做此推测,乃是因为琅嬛周天争斗颇多,有争斗,才有悟道的机会。倘若和大玉周天一般,管束得那样严格,或许在特定大道领域中会成就一些洞天,但数量必定不如琅嬛,而且这种特定规则也很容易被克制,在争斗中或许会落入下风。
但话又说回来,大玉周天对法宝、神通的研究,尤其是杀伤极大的灭门神通,那便不是琅嬛周天能够比拟的了,单单是两次遭遇,已有光点殉爆和玉莲这几样令人大呼棘手的神通法宝。这一战究竟鹿死谁手,实在也不好说,阮慈思忖片刻,道,“我知道真人和我仔细分说,也是想要争取东华剑的支持。只要你我同心,那么其余势力终究会逐渐加入,届时,天下间应对周天大劫的思路也只会有一种。”
这也意味着她结丹关隘迈过了一重,总比她疲于奔命,四处去拜访大能要好些,但阮慈对这想法还并没有完全接纳,犹豫着又道,“但我心中也难免担忧,琅嬛周天之所以人才辈出,胜过大玉周天一筹,便是因为琅嬛周天百家争鸣,那大不敬之念,渗透在点点滴滴。真人之意,是所有可以在天星宝图上常驻的势力,多少都有自己的想法,人多嘴杂,因此想要一统天下,但如此以来,是否会形成新的‘服膺畏惧’思潮,毕竟若论服膺,天下间最该服膺的便是道祖……”
她微微一顿,望着清善真人古井不波的面容,突地明白了过来,“我懂啦,真人虽然看不惯无垢宗,但却不是看不惯无垢宗服膺道祖,而是看不惯无垢宗未打先认输,已经在考量碰撞之后,周天落败以前,那末法时代的对策。”
她不禁凝神望向清善真人,却只看见一团迷雾,清善真人身怀道韵,对自身的遮蔽和掌控自然要比低辈修士强得多,望着阮慈淡然道,“你错了,对洞阳道祖是否服膺,无关紧要,眼下的现实便是万年内周天便将相撞,你为此事做准备,也等如是在服膺道祖。一个人只有一分力,你的意思,是要这一分力做什么?”
看来清善真人是倾向于面对现实,准备应对周天大劫,暂且搁置对洞阳道祖的不满。这和无垢宗彻底投降、上清门与燕山反抗到底的思路都是两样。甚至上清门和燕山的立场其实也并不一样,燕山这些魔修永远都是有退路的,若非周天大劫,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发展起来。而同是魔门,玄魄门似乎倾向于明哲保身,到天外去流传道统……
两人至此,似乎已谈不下去,阮慈若无一个反抗洞阳道祖的周详计划,也很难说服清善真人加入,其只能以‘集结尽量多的力量准备周天大劫,战胜大玉周天’为目标往前推进,毕竟太微门连未来道祖都没有,想要从洞阳道祖手中抢下琅嬛周天,实在是过于遥远。阮慈忖道,“便连涅盘道祖身旁的羽族,如今似乎也多在上清门内,想要让太微门和道祖沾亲带故,最好的办法,看来是和太微门结下一门重要的亲事。”
她已知道掌门为何会娶清妙真人了,想要让太微门更弦改辙,势必要在因果上相互牵扯,如此最是便给,否则太微门为何要以她和谢燕还为中心,倾力反抗洞阳道祖?要么有计划,要么便是靠因果牵扯将其硬生生拉上船,否则即便心中有大不敬之念,行动上也会严守中立,最多两不相帮,好似现在,明知阮慈是未来道祖,也是洞阳道祖的道敌,但却并无除去阮慈的念头,甚至隐隐示好,暗示阮慈拿出计划,展示更多实力,那么太微门其实也并不介意被说服。
天下间的大宗大派,和太微门有类似想法的应该不少。阮慈心中大略知道轮廓,点头道,“我此时和真人想得不同,但将来或许我们都会想得一样,真人还请多等我一段时间。”
清善真人点头道,“你入道还不到千年,还有些时间。”
阮慈笑道,“时间总是有的,能来得及。”
她语含深意,清善真人若有所悟,沉思片刻,又自笑道,“你有的又何止时间呢?”
时之道祖,情之道祖,藏在过去的生之道祖,重返虚数的涅盘道祖,这四大道祖,只是如今展露态度的冰山一角。三千大道中,数十道祖深藏面纱之后,各自的立场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便是洞阳道祖,其盟友目前也只有佛祖一个,半显身姿。琅嬛周天的命运,不但系于周天生灵之上,也在道祖手中。清善真人语中似乎含了一丝勉励,但态度终究暧昧,阮慈并不追问,而是问道,“真人,贵姊和真人是一样心思么?还是与我那师伯、师祖一个念头,她从前是否很疼爱谢姐姐呢?”
这是她想问的第二件事,也是谢燕还破天而去的大计划,清善真人旁观者清,应当会有自己的判断。阮慈既然有因缘和真人当面对谈,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问题。
清善真人并不惊讶,显然这一问也在料中,他微微点了点头,道,“那我又要问你一句了——你对东华剑,究竟知道多少。”
“你知不知道,青剑之外,其实阴阳五行道祖还有一柄佩剑呢?”
第298章 青白双剑
第二柄佩剑?
饶是阮慈应该算是如今这个时点中,见到阴阳五行道祖次数最多的修士,但清善真人此问,依旧让她有些迷惘。阴阳五行道祖在东华剑之外,还有什么佩剑是值得一提的?
倘若说是法宝飞剑,自然是应有尽有,便是阮慈,手中也有青剑之外的飞剑,只是其和东华剑自然无法相比。清善真人道,“看来你是不晓得了,不过此事也只是一个传说而已。据说在旧日宇宙,阴阳五行道祖还未证道永恒以前,他有一双佩剑,分别寄宿了阴阳五行道祖所修的两条大道,一是阴阳,一是五行,青剑便是寄宿阴阳大道,本就具有容纳大道的根基,才能在阴阳五行道祖开天辟地之后,自行证就生之大道,成为开天辟地第一个道祖。”
说到此处,阮慈不由解下身后长剑,仔细审阅。这才知道原来东华剑已是承载过三种道韵,难怪其虽为残剑,却也可承受道韵转化的损耗,而且对于从生之道韵改为太初道韵并没有太过抗拒,原来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东华剑安安稳稳呆在剑鞘之中,受二人话语感应,轻轻嗡鸣一声,也不知是证实了清善真人的猜测,还是如何。阮慈道,“另一柄剑,可有名讳?从旧日宇宙到此,一切大道全都成空,它若未能证道,此刻又在何处呢?”
清善真人道,“这便是众修士最感兴趣的点了,此剑名讳已经散佚,不为外人所知。东华剑被称为青剑,曾有模糊传说,道是此剑被称为白剑,由此猜测,青主生发,白主肃杀,这或许是一柄肃杀终结的灭世之剑。”
青剑生,白剑死,以一双佩剑的呼应关系来说,似是也有几分道理,阮慈皱眉道,“倘若如此,其便不可能在本方宇宙破灭以前成道。”据她所知,所有毁灭大道成道的条件,便是自身毁灭了一方宇宙,这也是毁灭类大道少有单一道祖的缘故,其真正成道后的漫长岁月,只能在宇宙破灭后的虚数余痕中苟延残喘,对本方宇宙的博弈,只能是透过时空穿梭,在破灭之后遥遥影响过去,推动自己成道,这样做实在太难。倒是有些已经掌握了两条大道的道祖,第三道可能会选择毁灭类大道,通过毁灭本方宇宙,证就第三道,开辟新生宇宙,成就自己的永恒道途。
清善真人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倘若白剑此时已经成道,那么寻找它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正是因为其尚未成道,或许还需要御主,和青剑又是姊妹双剑,才有寻找的价值,你说是么?”
谢燕还的计划,至此已经呼之欲出,虽然疯狂大胆,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行性,谢燕还修有感应法,曾是剑使,感应白剑自然比其余修士更有优势。倘若其余道祖也在她身上下注,那么时间对她来说,总是来得及的。不过她已洗脱了洞阳道韵,而且上清门都是无法无天的狂徒,倘若白剑落到谢燕还手中,那也只会用来反抗洞阳道祖。
从这一点来说,阮慈和谢燕还是天然同盟,只是王真人不知为何与谢燕还敌对。阮慈沉思了好一阵,方才问道,“真人可曾听过传言,白剑是否潜藏在大玉周天呢?”
清善真人答道,“有无之间,无法回答。”
阮慈知他意思,若他答否,或许自己下意识便会忽略这个可能性,白剑便可潜藏入大玉周天,为谢燕还寻剑之旅平添波折。若他答是,或许大玉周天便会因此真的拥有白剑这杀伐真器,即使只是一丝可能,也绝不能给大玉周天这个机会。只能说白剑或许还真就藏在大玉周天,洞阳道祖令两大周天碰撞,或许便是要逼白剑现身,让己身借此证就第三道,又或者是令本周天有修士借东华剑合道,只要是沾染了洞阳道韵的修士,走到了可以借东华剑合道的那一步,或许洞阳道祖便可李代桃僵,刹那间将自身转化进来,以东华剑合那第三道,证道离开。
若是如此,也难怪诸多道祖和他博弈,要阻他迈出这一步。一方宇宙从无到有,从兴旺到毁灭,这期间所有气运,也只够有限几位道祖证道离开,洞阳走了,便意味着所有道祖的机会都将减少,更何况倘若他借白剑合道,本方宇宙将不复存在,那是真正的灭世大劫。
此中猜测,到底有多少切中实际也不好说,阮慈冥冥中似是感到一股微弱反馈,但被甚么阻隔了似的,并未到达己身。不过她心中对周天大劫乃至道祖棋盘,不再那样茫然无知。至少多了一丝线索,看人见事也更加分明。
她心中自然浮现感激之情,打了个稽首,道,“多谢真人教我,不过真人看来似是不太喜欢谢姐姐的打算。”
清善真人道,“你师父不也不太喜欢,拼死一搏,怎么做都无可厚非,她既然做了,也有人愿意追随,算她是个英雄人物,只是有人不愿意为她牺牲,不也很寻常么?”
按阮慈来想,清善真人付出的代价,便是姐姐清妙夫人的道途,不过清妙夫人的伤是在南鄞洲受的,若说和谢燕还有关,似乎过于牵强,她面上浮现不解之色,清善真人却道,“我也只能推算出这些了,你当上清门会把自己的算盘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么?便连青剑白剑,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我倒是要请你,有机会回去探听探听,看看你们上清门是否真有白剑的线索。”
他哼了一声,似是有些不悦,“太微门也出过许多东华剑使,怎么就没一个能感应到白剑下落的。偏偏给了你们上清门这般的机缘?”
虽然他说自己是推算得出的结论,但清善真人这般人物,绝不会胡乱猜测,他既然提到白剑,十有八九谢燕还破天而出,真实目的就是要找到白剑,以此为破局的契机。阮慈只觉得湖心岛上,一道铁锁已解开了一小半,令她灵力周转更是顺畅,而第二道关隘也有所进益。心中不禁大为快慰,笑道,“真人心胸开阔,对我提携良多,又何必故作计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