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王真人,它不由缩了缩脖子,眼看紫虚天在望,忙钻入玉篮之中,又伸出爪子,扒拉几下把盖子盖好,在篮子里嗡嗡地道,“我可警告你啊,在真人面前千万不能提起我——哼,要不是你出门历练在即,我才不跟你来呢……”
第60章 道心惟危
筑基之初,诸事实在繁杂,接回王盼盼,阮慈便不再回捉月崖,径自去紫虚天,天录又带她去见秦凤羽师父,道,“真人从前弟子,多数零落,如今还在身边的,便是宁郎君、苏郎君和慈小姐。宁郎君此前一直在闭关疗伤,如今出关之后,紫虚天诸事多是由他做主。”
阮慈知道这便是昔日没有被谢燕还裹挟叛门的大徒儿,也是自己如今两个师兄之一,自然慎重拜见。宁郎君对她也很是客气,两人先通了姓名,宁郎君大名叫吕黄宁,又让秦凤羽出来拜见,认了师叔,还道,“我那徒儿小纯还在闭关,今日是不得见了,来日再让他来拜见师叔。”
他已为阮慈备好了几处洞府,由她择选,阮慈虑着王盼盼,选了一处最是偏远的所在,吕黄宁亲自带她过去,又说了许多洞天内的铺排,笑道,“在紫精山中,弟子不可随意乱走,若是低辈弟子闯入那灵气浓郁的野林,真有被妖兽猎食的。不过洞天之内,便是无妨,师妹闲来无事,只管随意玩耍,洞天中师尊神意笼定一切,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紫虚天占地阔大,有许多密境,又豢养了诸多珍禽异兽,有巨浪涛涛、高山矫矫。吕黄宁这般一说,俨然便是极好的游幸去处,但阮慈却听出他话中暗示——紫虚天便是王真人的内景天地,他们其实都是住在王真人的内景天地里,阮慈对自己的内景天地掌控有多么实在,王真人对紫虚天的掌控,便是一般,她当然可以随意嬉闹,但也要知道,一切逾矩行为,王真人都将看在眼底。
这般一想,捉月崖虽然有些风险,但至少要比住在别人的内景天地里自在些。阮慈笑道,“大师兄看来也听说我是个淘气鬼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如今筑基之后,大感光阴短促,只怕到寿尽以前都不得登临,若有闲空,在洞府内用功还来不及,大师兄再不用怕我惹事。”
吕黄宁还未说话,秦凤羽已笑了起来,拉住阮慈的手正要说话,吕黄宁望了她一眼,秦凤羽便鼓起嘴道,“恩师,你唤我来这里,却不让我说话,那我可要回去了。”
吕黄宁摇头叹道,“你这徒儿,实是顽劣至极,不许插嘴,也不许回去,在旁安静跟着。”
秦凤羽满脸都写满了委屈忍耐,阮慈看了不禁发笑,却也不好为她说情。吕黄宁对阮慈道,“筑基之后,我等弟子都要寻访名师,朝夕相处受其指教,不是没有道理。炼气期中,修士无非是积蓄法力,除了开辟内景玉池之外,其实和凡人并无不同,直到筑基之后,才算是迈入道途,从此仙凡有别,也开始具备许多凡人所难以想像的威能,你如今已经筑基,这一点体会正是清楚。”
阮慈点头道,“不错,其实凡俗高手,对上炼气修士,有时也能不落下风,但筑基之后,那便完全是两回事了。”
“正是,也是因此,筑基之后,修行便和炼气期时有许多不同。”
吕黄宁是紫虚天大师兄,这般长徒,代师传艺乃是分内之事,他语气温和,指教得也很是尽心。“在炼气期时,修士唯一只是炼化灵力,将玉池填满,就此筑基。最多是用密法锤炼温养神念,也不过是为了在筑基时不会因为神念枯竭而跌落品级。常理说来,炼气期中并不存在瓶颈,只要时间足够,任何一个人都能将玉池填满,要衡量的无非是体内生机,乃至法力积蓄,以此来决定筑基的时机,谋求最高的品级。”
他说的自然是上清门这样的盛宗,若是在小宗门里,那些修士第一个要考量的便是要找到灵气充足之地,其次再来考量筑基品级。就比如屈娉婷,她喜欢去那风灵海,也是因为那处灵气最盛。阮慈道,“我晓得,进了筑基期之后,有时小境界之中,会存在一种无形的瓶颈。”
“不错,有时到了某一境界之前,你只觉得浑身法力满溢,已到了进阶之时,但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进阶的契机。就如同水满江面,怎么修持都只能将水面往上推高,甚至是高出河堤两岸。却无法下切河床,此时无论如何修行,都只是虚耗时光,甚至对己身反而有害。”吕黄宁道,“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修士都兼了杂修之道,愿修、法修、符修、丹修,都可辅佐修士破境。尤其是到了元婴、洞天,便是一个小境界,也是千难万难,障碍重重。许多修士不靠杂修,连一丝进益都是捉之不及。还有许多妖修,他们基础打得不好,低境界时一无所觉,到了高境界之后,修行再也无法向前一步,此时要弥补也没有办法,只能靠那些奇门邪道谋求突破。”
阮慈也不由听住了,她本来十分好奇琳姬为什么要发愿成人,此时才知道有这般因由,不禁暗想,“若是此愿成真,不知琳姬姐姐的修为能增长多少。她又是在什么境界上被卡住了。”
“不过,你是器修,这些障碍对你来说,却又要简单得多,以东华剑品质,你在洞天之前,不会遇到任何瓶颈。这一难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修行之中,还有一难,那便是心难。”吕黄宁道,“修士成年累月在洞府中苦修,自然也觉得烦闷枯燥,在筑基时,还不至于招来心魔,但有许多修士也都是因此耽误了功行。尤其是出去游历过的修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瑰丽旖旎之处不知凡几,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不知何等潇洒,若是这般活上三百年,岂不是强似在洞府之中整日闭关三千年?便是得了长寿,也如同没有活过一般。”
这正说中了阮慈心思,她在炼气期还没有这般感受,筑基之后,算算修行时日,当时便有这般的感慨。此时听吕黄宁提起,忙道,“师兄,这便是修士心难么?可有密法克制?”
吕黄宁摇头道,“没有,这便是修行本色,道途漫漫,本就是千难万险,求道之路也正是如此枯燥漫长,若没有对大道的敬仰与向往,确实不如纵酒放歌、快活一生。若觉修行苦,不是修行人。这便是修道中最难的心关,从你踏上修行之路开始,便在不断磨练你的道心,一刻也未曾止歇。”
“那……那若是有些高辈修士,突然有一天觉得这般的修行极是无聊,终于再不想提升功行呢?”
“那便是道心终于崩毁,道心一旦崩毁,一身修为,在短短时日内将会散逸殆尽。”吕黄宁叹了口气,说道,“这也是许多修士陨落的原因,修道如同逆水行舟,船桨一停,舟毁人亡,还能在这艘船上往上划去的高辈修士,无不拥有极为坚定的道心。正所谓道心惟危,我等修士求道的每一刻,都在不同的危险之中,便是一刻也不能放松,永远都不能言弃,哪怕只是懈怠一瞬,也将带来无穷后患。便拿为兄来说,三千年前,我已在结婴边缘,只差临门一脚,此后门内变故,我道心失守,虽然只是短短数日,但功行倒退,留下的暗伤纠葛,用了数百年才缓缓解开。结婴之后,又花了千年时光才拔除根源,可即便如此,此生也是再无望洞天,只能在元婴境界之中,了此残生了。”
阮慈听得目眩神迷,许多问题涌到唇边,思前想后,第一个问出口的,还是境界相关,“是否要成就洞天,从筑基开始,每一步都要做到极致?筑基九层,金丹九转,元婴九变,如此方可有望一窥洞天境界?”
吕黄宁叹道,“要成就上法洞天,的确如此,从炼气到元婴,那漫长修行之中,道基不可有丝毫损伤,若非如此,洞天又怎能如此稀少?寻常修士,天资禀赋若是优越,心中自然对元婴境界有所期盼,但洞天境界却是可遇而不可求,实在太过稀少,便是有心气,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般因缘了。”
阮慈见他虽然感慨失落,却并无太多不甘,又思及吕黄宁入门之时,只怕也是意气风发,心中不知有多少志向,如今方才结婴不久,却是已经知道前路已绝,再也无望洞天,那接下来的数千年时光,对他来说,无非是走向陨落的长路。本方宇宙又没有转世一说,此世一绝,再无来世,她不禁暗想道,“若我是吕师兄,只怕道心早就崩溃了。这修仙之路,真是有多么玄妙,就有多么残忍。大道之中,也不知静悄悄地吞噬了多少修士的尸骨。”
吕黄宁似是看出她的念头,笑道,“师妹如今可知求道之难了?我等修士,每一步迈出,身后都会留下无数同道。但纵使如此,我辈也依旧前赴后继,再不言悔,师妹,你猜这是为何?”
阮慈不由露出倾听之色,吕黄宁却不再讲下去,而是对她一笑,说道,“以后等你修持到了,你自己便会明白的。”
他对秦凤羽微微点头,秦凤羽轻喊一声,迫不及待地拉住阮慈絮叨起来,“你可别听师父吓唬你,其实这瓶颈、这道心,哪有这么可怕。像是我,便不觉得闭关有多可怕呀,虽然没人说话,无聊了点,但推演道术也很好玩的……”
她一路和阮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自己修行中的感受,又帮着阮慈将仆僮运到洞府之内,阮慈说要请人来看护四仆开脉,秦凤羽道,“此事我来为你安排,找庄执事便是了,定能让小师叔满意。紫虚天中执事不少,也该再派些人手过来,免得出行时连个车夫都没有,有失真人颜面。”
阮慈笑道,“你老这样说,我都要以为真人很好颜面了。”
秦凤羽冲她挤挤眼睛,笑嘻嘻地道,“你每常要说师祖坏话,只是歪派我的意思,借着我的口说出来。你这个小师叔,真是奸滑得很。”
阮慈也不否认,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说道,“我不是和你师父说过么,我是最淘气的,你明明听着了,却还不小心些,这也能怪我么?”
秦凤羽话这么多,思维又敏捷,斗起嘴来正是最好的对手,两人说笑一时,天录又来传话道,“真人已从别馆回来,问慈小姐可安顿下来了,若得了闲空,可去见他。”
真人召见,怎敢怠慢?阮慈忙和秦凤羽告别,和天录一起走到洞府门外,笑道,“今日乘我的车,我来给你做车夫。”
说着,便从腰间放出她新得的一架乌木乘舆,这是门内配给筑基弟子的法器,阮慈被天录载了十年,此时终于可以载一回天录,她也颇是自豪。
天录大感惶恐,只怕被王真人责罚,阮慈道,“真人可没这么小气。”
这话便让天录很不好反驳,只得小心坐在阮慈旁边,不一会也放松下来,和阮慈谈谈说说,两人并肩而坐,笑声在海面上传出老远,不过阮慈心中依旧有个小小角落,惦记着刚才吕黄宁所说的话,暗想道,“我此时和友朋在一块的愉悦,会否成为修道时的障碍?若是和天录在一起太开心了,修行时的乐趣,是否相应便会削减?”
思量了一番,倒觉得和天录、秦凤羽乃至董双成在一块玩乐时,虽然也十分开心,但倒未必胜过修道时凝化灵气、填满玉池的乐趣,但由此又生发出别的问题,“朋友不过是志同道合,同行一段而已,因着际遇总会分开,分开了也不至于多么惦念。但道侣又怎么办呢?抛开那些因种种利益结合的道侣,便只是从你情我愿的那些来说,若是在一起不开心,何必缔结道侣,若是在一起太开心了,岂不是会动摇道心?”
她曾体会过屈娉婷对良师兄的情感,在阮慈看来,屈娉婷心里自然是欢喜良师兄的,但更多地还是在关注自己的道途,她跳入风灵海捕捉外药,并不全是不想嫁给欧阳公子,要和良师兄双宿双飞,很大一部分,也是不想在炼气期中再耽搁下去。良师兄是什么打算,阮慈便不得而知了,在她想来,若是两个人心里都十分惦念对方,那么分开修道时,自然会觉得沮丧不快,长此以往,道心不纯,反而耽搁修行。
“也不知瞿昙越是怎么娶他那一百多个夫人的……”
于她而言,虽然已从屈娉婷、常春风处知道,欢喜一个人是怎样一种感觉,不过阮慈到如今为止尚未对任何一个修士产生这般感觉,对这问题,也就是想想便丢开了手,只一心惦记着要从王真人处讨些好处,至少要比秋真人给得更多些。
到得王真人跟前,她持定大咒,不把企图泄露,先将自己去长耀宝光天的见闻一一道出,又道,“恩师,秋真人此后该会与我们紫虚天越发亲近,弟子也想常往陈师兄那处拜会求教。”
这就是给之后讨要宝材留下的话口,不过王真人却和没听懂一般,泰然道,“这也是应该,你从恒泽天回来之后,怎么去敲竹杠全看你的本事。”
阮慈已从天录处问得,她走了之后,真人真身出游,去门中长辈那里拜见,想来也是去商议她这筑基十二层后续该如何处理,看王真人神色和煦,想来进展不错——也就是又得了不少好处,只是不肯分润给她,她不由嘟起嘴,愀然不乐了一会儿,才冷淡道,“噢,恒泽天?”
王真人伸出手,天录忙给他倒了一杯茶来,在旁清脆道,“恒泽天是琅嬛周天险地之一,乃是上古恒泽真人所遗洞天,此天常年掩藏于虚数之中,和中央洲虚实相映,随天星运转,两年后便是星数相合之时,恒泽天将会转至实数,开放入口。中央洲诸多盛宗、茂宗修士,无不与会,要争夺恒泽天中每千年出产的‘恒泽玉露’,此露能滋润灵田,弥补灵地根本。这恒泽玉露,也是中央洲一处灵山亟需之物,哪家宗门能灌溉恒泽玉露,灵山便由谁家打理。”
“在上清门中,也有门规,我们上清门素来是只出一脉弟子参与争夺,若是夺回恒泽玉露,灵山所产,归宗门所有,这一脉弟子,也可再多领山下九国中一国出产。”
阮慈已是修道中人,自然知道这货殖产业对修士而言,并非只是闲来好弄,而是切实关系到修炼资源。因道,“恩师催我筑基,是有意为我谋求这个差事?”
王真人点头道,“不错,也是合该你命数中有此缘分,竟真能在十年内筑基功成。九国出产庞大,若能取得一国,对我们一脉裨益良多。此次本来应该由七星小筑出人,但既然你已筑基,那么此事,舍你其谁?”
天录不禁面有忧色,望着阮慈口角翕动,似是在警示她此行十分危险,要她思量清楚,王真人只做不见,缓缓道。“此行对你,还别有一番造化,你筑基十二,若无际遇,一生也填不满这十二级登天之阶,更何况不能感应道韵,那么天下灵材宝药之中,与你合用的其实寥寥无几。”
周天之中的宝药,便如同晋级时所需外药一般,有许多都要引天地灵气,感应天时才可食用,阮慈经由东华剑汲取的精纯灵力并不能激发药力,因此这十二级登天之阶,对她来说又要比旁人更难。王真人道,“唯有再炼东华,催动灵剑反馈,才有望在有生之年突破金丹,而恒泽天内,正藏有东华故物,你在觅得恒泽玉露之余,便要留心寻找,若是能寻到此物,那么……”
说着,便将他所思量的修持之法,从容传授给阮慈,乃是一篇器修法门,阮慈当即便试着运使了一番,也有许多疑问要问,王真人都耐心解答。
一时传法已毕,王真人问阮慈,“法门你已尽学会了,你可知道,这条路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似笑非笑,长眉微挑,斜睨阮慈,说不出的风流睥睨,阮慈见了,也不由得暗想,“王真人和谢姐姐真是两样的好看。”
其实她和谢燕还相处不过一晚,此时谢燕还的长相在心中已没有那样分明,倒是王真人,见得多了,印象自然深刻。阮慈将王真人的话想了一想,道,“弟子明白的。”
王真人嗯了一声,似在等着她的下文。阮慈想了想,又说,“但是弟子不在乎。”
她意态寻常,似乎不以为自己正发狂言,王真人定睛看她良久,亦不由得轻声连笑,“好、好、好,果然不愧是我的弟子。”
阮慈心想,你便是不收我,我也是这个样子,才收徒一日,怎么就好像我全是你养出来的一般。
王真人真身在此,纵然已持定大咒,她依旧不敢多想,瞧着真人此时心情不错,借势小心问道,“恩师,说起来,秋真人都与我通了名姓……可弟子还不知恩师姓名……”
王真人素性还是矜持些,只笑了一刻,此时便又敛容喝茶,听阮慈这么一说,也是微微一笑,道,“为师名讳,便告诉你知道也是无妨,只是你学艺不精,咒法持定不周——”
说到此处,阮慈已知自己心思又被感应到了,不由面色一苦,吐了吐舌头,王真人道,“你此次若是能将恒泽玉露带回,再来通名道姓也是不迟。”
他将拂尘一挥,面容转淡,趺坐持决,“其余事,黄宁会告诉你的,去罢。只别跌了紫虚天的颜面。”
言罢闭目入定,阮慈不敢再纠缠下去,只好行礼悄然退出,路过那小磬时,很想击发一响,看看王真人的反应,只是强行忍住,出得门来,又去找吕黄宁打探消息。
第61章 虎入山林
不知不觉,数月时间展卷而过,这一日紫虚天中,一辆飞车驶出,车头站了一名清秀少年,双眼圆圆如鹿,他不断回顾车中,同车中人谈笑,直将车驾到了一处小山门,这才从车上跳下,仰头依依不舍地道,“慈小姐,此番出门,千万小心,那恒泽天不知云集多少高手,而且洞天之中,隔绝外界感应,若是生出什么变故,只怕连真人都援护不及。”
乌木飞车中传出一声轻笑,“知道了,天录你呀,就是啰嗦。这么放心不下,倒不如和我一起出门算了。”
天录笑道,“慈小姐是门中派差,我不好去的,下回你出门玩耍,再把我带上也是不迟。”
他跳到山门旁一朵云头之上,叫道,“紫虚天弟子外出办差,请问执事何在?”
上清门偌大宗门,门人、附庸、仆僮无数,出入间自有法度,几个执事忙迎了出来,为阮慈登记了姓氏,目送那飞车穿渡大阵,去得远了,天录也化身流光而去,这才彼此闲谈道,“这才入门十年,便要外出办差了?”
“听闻还是外洲远来,十年筑基,已是过速,就这样一人赴任,紫虚天也实在心狠。”
“这都是多年来祖师传下的规矩,我等不可多言。”
凡是在山门处迎客的执事,消息自然都是灵通的,有人便道,“此女乃是剑使亲眷,想必也不乏异宝护身。况且门中弟子,第一次外出办差,按例是不许门中长辈跟随扈从,这数千年来,门中逐渐乱了规矩,但紫虚天是掌门一脉,任何人都可以坏了规矩,独是掌门一脉却是不能。”
数千年的时间,对洞天修士不过弹指,元婴修士也不看在眼里,但低辈修士却足以递嬗几代,除却这一、二名执事之外,昔年门中风气,对其余人来说都只是传说而已,闻言自然要请教前辈,问道,“若果真如此,怎地这些年来,门中弟子外出办差,个个都是前呼后拥,气派非凡?”
说话那人嘿然道,“那自然是掌门无心理事——如今东华剑已回到门中,你们且再等个几百年,待剑使结丹之后,再瞧瞧门中可还许这般行事不曾?”
这些人在大阵后议论上清门内,各派系兴衰。阮慈这里却是驾着飞车在云中上下飞驰,玩得不亦乐乎,对王盼盼道,“说也奇怪,我以前总是有些怕高的,便是坐天录的车,也总在心里惦记着自己离地面有多远,如今自己驾车,却一点也不在乎了,只觉得这云中穿渡,不止左右前后,还能上下翻飞,最是好玩不过。”
王盼盼团在半空中,不论这车子怎么上下翻腾,它的位置都是稳稳不动、居于中央,听阮慈这么说,伸爪舔了舔,懒洋洋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放心别人,难道还不放心自己吗?”
阮慈一想,是这个理,欢呼一声,又在空中左冲右突,玩耍起来。她自十三岁家中遭逢大变至今,二十年时间,没有一刻不在旁人的安排下生活,拜入上清之后,不是在均平府潜修,便是在捉月崖潜修,筑基之后正式拜师,过去几个月也在紫虚天中潜修道术符咒,便是在十三岁之前,一样是蛰居于阮氏大宅之中,这辈子见得天日的时光,加在一起恐怕也没有一年。如今第一次独自出门办差,虽然还是带了王盼盼,也是要在期限内赶往恒泽天入口所在,但好歹这一路可以自由自在,乍脱藩篱,如何不欢喜?直是在空中乱舞了一日一夜,方才尽兴,飞入车中,笑道,“盼盼,你猜有没有人从门中蹑着我们出来?”
王盼盼在车里都睡了两觉了。闻言伸了个懒腰,道,“王真人为你抢下了恒泽天这个差事,上清门必定有人生疑,便是跟出来看看你也不稀奇——不过他们现在可安心了,你这般的南蛮疯婆子,怎么可能是东华剑使?”
阮慈在车里也不好生坐着,躺在椅子上,将腿倒竖在车壁上,仿佛不如此宣泄不出那自由自在的心情,闻言也是笑道,“不错,不错,我本就是南蛮野女,又因为是剑使亲眷,侥幸拜入洞天门下,还被当做剑使护法大力栽培,更有剑气玉璧这样的利器护身,我不嚣张谁嚣张?我还要更放肆一些才好呢。”
王盼盼瞟她一眼,道,“你想闹就闹,别给自己找什么借口。”
阮慈又翻身过来,也学她一样飘在空中,双手撑着下巴,小脚一踢一踢,倒也十分俏皮。她双眼流光溢彩,似乎在酝酿着许多坏主意,王盼盼看了她一眼,又道,“将来回山被真人责罚,也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才出了紫精山,犹在真人感应之中,你现在做什么,他若留心,大概都能看到。”
话音刚落,猫眼一花,阮慈已在车中盘膝坐好,王盼盼这才落到座垫上,道,“如今你已是紫虚天弟子,双方因果牵扯更深,便是东华剑,在你这师父跟前也不能遮蔽太多。我劝你还是老实些儿为好,你是真人弟子,旁人便是有赏赐,也都是送到真人那里,你若太顽劣了,真人多得是办法收拾你。”
阮慈道,“我一向是最孝顺崇敬恩师的,你可不要栽派我。”
又埋怨王盼盼,“难得出来,老提扫兴的人做什么。”
王盼盼刚说真人感应得到,她就说王真人扫兴,这不是和王盼盼对着干么?王盼盼刚要发火,阮慈又笑嘻嘻地指指头顶,她头顶青光闪闪,除了那净心咒,因不在王真人附近,没有持定之外,其余三大咒都是咒力萦绕,王盼盼哼了一声,也弯起身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道,“好好好,且不提门内那些事儿了,只说你怎么去恒泽天罢。”
阮慈道,“天录已把中央洲山川地形图给我拓印了一份,我看过了,从紫精山到恒泽天所在的宝云海,若以我的遁速,绕开所有险地,日夜不停走上三个月便可抵达。我们只要在半年间抵达,时间便是充裕,早到了说不定反而不美,是以也不用着急,慢慢走不是很好吗?”
这说白了还是贪玩,不过王盼盼倒是不反对,道,“本来便该是这样,你难得出来,就是应该要多见识见识中央洲世情。不过我是问你,这乌木飞车你还乘不乘了?”
阮慈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这车身形制,是上清门独有的么?”
“这是自然,中央洲有谁识不得上清门的乌木飞车?”王盼盼冷笑道,“在很多地方,有一辆飞车就足够招摇撞骗的了。你若是想要耍耍盛宗弟子的威风,只管乘着这车,我包保你这一路不管去到哪儿,都多得是人想要和你结识。”
阮慈二话不说,当即便把飞车收起,“那还是算了,多得是人想要和我结识,也就多得是人想要往上清门中传信,难得出来一趟,我要吃好,玩好,谁拦着我,我就杀了谁。”
她筑基之后,其实自己也能御气而行,速度并不比驾车慢,只是没有那样舒服。此时在云端飞掠,俯望千里秀丽风光,亦别有一番逍遥,王盼盼跳到阮慈肩上,喵喵笑道,“你这话说得便很动听,大有我们中央洲修士的风采。不错,你只记住一点,上清门弟子绝不自相残杀,除了同门弟子,谁杀不得?话又说回来,若有谁想杀你,那便不是上清门弟子,也就没有谁是不能杀的。”
上清门下绝不自相残杀,这亦是门规中写得清清楚楚的规条,一经触犯,当即开革。但阮慈开脉次日便在洞府旁遭到刺杀,所以她以为这条门规已经废弛无用,正好王盼盼提起,便拿出来问她,王盼盼道,“门内斗争的确是有,甚至是正大光明,如此方可激发弟子修行向上,但遣出筑基刺客来对付你,只能说已然跨越了那条众人都心照不宣的楚河汉界,也是因此,壶中蜇龙天才被严厉斥责,大败亏输。这前往恒泽天争夺玉露的机会,便是在那之后被迫让给掌门一脉的,说起来,由你前去倒也是名正言顺。你抢回来的机会,你不去,谁去?”
又道,“凡事可一不可再,壶中蜇龙天已被惩戒过一次,便是再有试探也不敢过分,再说,门内如何相争,那也是上清门自己的事情,此次争夺恒泽玉露,牵连不小,门内自然一致对外。你这次出来办差,门中阻力不会太多,便是有人跟来窥探,也不过是白跟着看看,你闹了这一昼夜,大概也都退走了。倒是其余盛宗,若是知道了你是剑使表妹,想要提前拔除剑使羽翼,免得剑使坐大太快,可能对弟子有所吩咐。”
阮慈听说,越发放下心来,她的依仗倒不是东华剑,毕竟她虽然有玉璧护体,但修为不过是筑基一层,那些筑基八层、九层的修士,和她对上,在法力上还是能有所压制。不过她有王盼盼在身旁跟着,虽然这只猫号称自己绝不会出手帮忙,但相信阮慈如果有性命之危,她也不会坐视。修道中人,永远不可能事事都计算在内,纵然知道有许多人在暗中筹谋着对付她,但阮慈也不放在心上,兴致勃勃地道。
“从紫精山往宝云海,一路有什么景致可以赏玩,什么坊市可以游逛?这一路上好吃的、好玩的,总要一路领略过去才好。”
王盼盼道,“这么多人想对付你,你就一点不怕?”
阮慈笑道,“这有什么,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有人想对付你,也就意味着你对另一批人也许有用,被许多人惦记着,倒比谁都不在乎你要强。若是谁都不把你当回事,在琅嬛周天,你想要往前一步,可就真是千难万难了。”
王盼盼定睛看了阮慈一会,点头没有说话,阮慈道,“你在想什么呢?”
王盼盼道,“我说这话也许你不爱听——我是在想,谢燕还的眼光当真一点不错,她选的剑使,看起来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不过二十年,便已原形毕露,原来和她是真的很像。”
阮慈微微一笑,随口道,“这话在门内可不好乱说,不然,恩师非得大喝一缸子茶不可,谢姐姐叛门而出,让掌门一脉元气大伤,我若再来一次,也不知上清门掌门会不会换人来坐。”
王盼盼想象了一会儿,不由得轻轻抖了一下,警告阮慈道,“你可不要学谢燕还,她能做的事你未必能做。不是人人都能叛门不死的,东华剑终究不过是洞天灵宝,可挡不住洞天真人全力出手。若真有那一天,上清门洞天齐出,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家宗门能够护得住你。”
这其实亦是阮慈心中一个疑惑,上清门洞天真人不少,谢燕还叛门时也不过是元婴修为,纵然东华剑妙用无穷,还有燕山魔主庇护,但双拳不敌四手,上清门是擎天三柱,实力怎么也是稳压燕山一头,如何让谢燕还安然无恙地活了三千年。此时听王盼盼一说,便知此事背后必有文章,她也不再细问,毕竟王盼盼虽然口松,但她现在已认识口风更松的秦凤羽,将来有得是机会。
一人一猫一边闲谈一边飞遁,不觉又是飞了七八个时辰,王盼盼便叫阮慈停下打尖休息,道,“你之前那样大闹,直飞了十几个时辰不停,要知道驾驭车驾全靠你法力神念,像你那样羊癫疯似的穿梭,耗费其实不小。如今又在云端飞遁了这么久,寻常筑基修士,便是法力还够,神念也是耗尽。既然咱们是筑基八层,还是要按筑基八层的样子行事,否则传回门中,老练些的修士一算时间,便知不对。”
阮慈毕竟早在未开脉时便和东华剑缠斗许久,炼气期中,玉池便比平常修士宽广了数倍,此时筑基之后,更是法力如海,神念也似乎是无穷无尽,此时仍是余裕十足,但王盼盼说得也甚有道理,便在一座山头落下,笑道,“这附近可有修真坊市?刚才在云头没有看到,若是有凡人城池,我也去走走看看,来了中央洲,还未进过城呢。”
王盼盼道,“这附近怎么会有凡人城池?方圆数千里,最繁华的便是紫精山下的九国,出了九国之后,便是穷山恶水,迷瘴处处,妖兽杀之不绝,别说凡人,小门派都不大立得住脚。从这里往西去七千里,是金波宗山门所在,金波宗山脚下倒是有个修仙坊市,你要过去看看么?”
阮慈好奇地道,“这金波宗我有听说过,似乎和我们上清门很是交好。中央洲灵气如此充沛,修士们怎么不联手将迷瘴拔除,如此也可各得许多灵脉。”
“上清门所占地方,已经足够门人居住了,便是把迷瘴拔除,所得土地无非也就是给凡人居住,可他们要那么多凡人做什么?再说,中央洲是琅嬛周天清浊二气冲突最剧烈的洲陆,迷瘴随时化生,地动也是频频,更有妖兽随时觅机从空间裂缝中横跨过来,掠食修士,有些地域天生就比别处危险,并不适合开宗立派,倒是修士历练的好去处。”
王盼盼耳朵一动,道,“你看山下那片竹海,不就是么,也不知是这附近哪几家宗门的弟子出门历练,来此处斩妖除魔,却被妖兽缀在屁股后头追着乱跑,已是朝我们这里来了。”
第62章 九婴妖蛇
“诸位师兄,这里走!”
山脚下竹海之中,一阵风过,竹叶潇潇,那仿佛通天彻地的巨竹之上,几道遁光正是时停时走,时不时便停下身形,似和竹叶化为一体,便是从势中看去,也是浑然无异,其中一名少女传声道,“方才我等伤了此蛇望地双目,此时千万不可腾空遁逃,且在低空藏匿,待它伤势更重,再行斩杀!”
众修士纷纷传音允可,各附竹间,只听得远方沙沙风声,仿佛是风吹竹叶,但却又要比风声更有规律得多,在林间穿行不住,过了不久,一尾大蛇从林中游曳而来,此蛇半身高昂,那巨竹已有数百丈之高,但此蛇上身抬起竟也有竹高一半,尾部在竹林之中游曳,长有里许,上身已到了跟前,却还没见到尾尖,原本是蛇头的部分,却是从上而下,交叠了三颗人头,一头望天,一头望地,一头平视。
这其中,望地那枚人头,双眼紧闭,面上伤痕交错,鼻尖也被斩断,犹自往下淌血,这一面大有痛楚之色,另外两枚头颅却依旧咧嘴而笑,在林中左右顾盼,鼻子抽动不已,显然在嗅闻生人气息。不过众修士俱都是藏在他腰下近地之处,这三头蛇在林中绕来绕去,面上隐现烦躁之色,显然是已经察觉端倪,但往常惯用的一头已经重伤,却是终究无法准确定位敌人,令它极是不悦。
众修士方才相斗之后,已知道此怪厉害,此时都是屏息静气,也不敢传音交谈,各自驱动师门所赐法器藏踪匿迹,那三头蛇也极有耐心,在竹林中翻腾迂回,人头转去一面,蛇身犹自涌动翻卷,在林间盘绕来去,仿佛把此地当做自己巢穴,卷成蛇阵,那五彩花纹在蛇阵中卷动平移,看久了也令人心中大生烦恶,仿佛能打乱内景天地之中法力运转。
这三头蛇盘旋了一阵,突然卷上一丛巨竹,将这粗如巨木,坚如精钢的竹子强行束成一束,蛇身沿着巨竹盘旋而上,登高而探。自然,若是有修士藏在这丛巨竹里,被它这样一卷,多数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蛇血腥臊,在林间滴落满地,被风吹到枝头,众人均感晕眩,但此怪实力超群,蛇皮又坚韧非凡,寻常法器难伤,至少有筑基上层的修为,这十几名弟子大多都是刚筑基不久,着实不知该如何与此蛇相斗。方才能重伤一头,还是仰仗李师兄全力一击,但李师兄也只能斩出这一剑而已,仓促间法力未复,却是无法再出剑诛杀此獠,斩出此剑之后,便催动师门法器,遁逃而去,和众人也失去联系。众人借他出剑时机,一起遁逃至此,知道再往前逃,便要被蛇妖追上,只得先行藏匿起来,只盼着这蛇妖找不到敌人踪迹,回巢穴疗伤,他们再觅机杀怪。
但若这蛇妖不按几人设想行事,在此地相斗起来,怕不是要交代几条性命在此才可以了局?那少女心中也是怦怦乱跳,忙持定净身咒,不令心跳之声外露,暗想道,“我修道已来,同门十去五六,没想到今日,我也许便要成为那道途半路陨落的一员了。”
这蛇妖发现何人,击杀何人,事态又会如何发展,此时众人都是一概不知,只能提心吊胆潜藏等待,此时若是有修士按捺不住,想要往外逃离,若被发现,便会成为蛇妖猎杀的目标,但也能给其余众人带来逃命的机会。不过众人都极为耐心,哪怕蛇妖盘旋向上,面孔已远离他们潜藏的高度,却依旧无人轻举妄动,那少女亦是暗中苦笑,想道,“都是刀山火海中拼杀出来的老狐狸了,又岂会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唉,笨蛋还是太少了些,到如今,已死得不剩多少啦。”
不过,众人都是名门正派弟子,终究也有底线在,虽然各知彼此潜藏之处,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众人也不过是各凭天命,却没有什么修士陷害同行,暗中为蛇妖引路。此时亦是各自默默潜藏,那蛇妖老奸巨猾,众人与它相斗不久,便即看穿此点,此时它往上攀缘,不过是诱敌之计,很可能下一秒便又滑落地面,搜索敌踪。若是有人被它的神出鬼没吓得不能守稳心神,被它嗅出端倪,那便逃不脱它的利口了。
不过这一次,众人所虑并未成真,那蛇妖似在高处发现了什么,空中猛地传来两声嘶哑鸣叫,声如利器摩擦,极是刺耳,只见那蛇身卷动往上,迅捷无比,要比刚才搜寻众人时还快得多,可见此蛇方才还是隐藏了几分实力,此时遇敌兴奋,方才全数展现出来。
竹林顶部沙沙作响,竹叶不断簌簌掉落,在林间如雨落下,叶中还夹杂着碗口大小的血珠,那蛇妖不多时便去得远了,竟是从竹海顶端游了过去,修士中有人兴奋传音道,“诸位,我们脱险了!竟这么巧,它方才攀缘上去,撞见了别人?”
“不好。”那少女却是神色一变,“这附近人迹罕至,哪有什么别人?它别不是找到了李师兄!”
那李师兄全力一剑,重伤此獠,蛇妖对他自然是切齿痛恨,若是寻到踪迹,不顾眼前敌人也是自然,少女急促传音道,“诸位,李师兄刚才明言,一剑刺出,至少要调息两个时辰,我等不可就此退却。怎都要护住李师兄,否则亦无活路!”
不论是出于道义还是权衡利害,此时分散逃窜都是最坏的决定,众人亦是明白其中道理,各自潜藏遁光,顺着蛇妖踪迹追去。不多时,便遇到一面高崖,那少女这才明白过来,道,“是了,此人定在崖顶,所以蛇妖才从竹海上空飞掠过去,但……李师兄明知此妖望地一头被伤,他要潜藏疗伤也不会选崖顶吧?难道来人真不是李师兄?”
若是偶然路过的修士,要她舍命相救自然不能,但她关心则乱,虽然心中生疑,但还是想要亲眼看上一看。暗中咬了咬牙,将师门所赐护身法宝握在手心,注入法力,如此随时都能激发,这才沿着崖壁,施展土遁之法,化作一道暗黄光芒,沿着崖壁往上潜去,很快便到达竹海顶缘,壮着胆子往上一看,只见那蛇妖在远处盘着竹梢,虽然距离遥远,但身躯庞大,一眼便可望见,少女已是尽量潜藏气息,但这一露头,平视那颗人头,还是转向她的方向,面上亦露出一丝极为人性化的哂笑,那少女心惊肉跳,差些便要逃遁而去,但却知道自己气息只怕已被蛇妖锁定,索性将心一横,翻身往崖顶飞去,叫道,“道友,我来助你!”
她遁到此处,倒也分辨出崖顶气息并非李师兄,乃是一道陌生气机,但此气机沛然绵延,显然来着法力不浅,和蛇妖对峙,亦没有逃遁之意,闻得此声,那人笑道,“哦?你倒是好心。”
二人说话间,少女已跃上崖顶,只见崖前站着一名白衣女修,仓促间看不清面容,只见其身形瘦削窈窕,声线也娇甜清脆,却又充满傲然睥睨之意,此时反手握住身后背负的一柄长剑,缓缓抽出,虽然和她对答,但并不望来一眼,气机向前放出,已是锁定崖下竹海上空的妖蛇,淡然道,“但没这个必要了。”
那妖蛇秉性凶戾,此时被激起凶性,三个头都张口发出尖啸,竟是往前轰出滚滚波纹,仿佛连空气都被它啸声撼动,少女忙喊道,“神通可怕,道友仔细避其锋芒!”
说着,已激发法器,在身前形成一个淡黄色的土行真光护罩,这才堪堪将音波拦下,那女修却是夷然不惧,叫了声‘来得好!’,拔剑掠出悬崖,却是剑光如针,刺破音波,剑势如虹,在空中一闪而过,往那妖蛇斩去!
那妖蛇见音波被破,更是愤怒,尾巴一弹,跃入高空,竟是比崖顶还要高处许多,一条巨蛇在空中遮天蔽日,怪啸声中,毒液如雨喷下,遮护着巨蛇冲少女飞来!少女在旁看得紧张之极,大喊道,“道友小心!此蛇最善扑咬!它口中有剧毒,鳞片坚韧,只能斩它头颅!”
她已说得极快,但巨蛇下落之势是何等迅疾,话音未落便已落到女修上方,那女修在毒液雨中周折躲避,身形之快,犹如一道寒光,气势场中,她的气势变化亦是快得难以锁定,只听她一声轻吟,宝剑化为寒光,往上合身一斩,那巨蛇有她数人之大,剑光在它怀中显得十分渺小,有那么一瞬,少女简直以为女修是送羊入虎口,下一瞬便会被巨蛇绞住,几乎要回身闭目,不忍再看。但只见剑光斩落,放出毫光,那巨蛇上身被这剑光冲过,往后平飞而出,后半段却依旧绞在竹梢,却是一剑之下,便被这女修斩断上身!
剑光之利,甚至封住了伤口两侧,片刻之后,蛇血方才如瀑洒下,空中顿时腥臭异常,蛇血滴落在竹叶之上,不断发出烧灼的‘哧哧’之声。上身往后飞坠,砸入竹林,发出轰然巨响,又激起烟尘无数,那女修抖落剑尖污血,还剑入鞘,翻身跃回崖前,犹自查看袍袖,皱眉道,“真是太臭了,我身上可没有沾着罢?”
少女已是看得目眩神迷,若不是未曾感受到金丹威压,几乎以为是前辈高人至此,她轻咬舌尖,收摄心神,忙上前见礼,先谢过女修施以援手的恩德,又为招引蛇怪,却未能斩杀道歉,方才通姓道名,道,“小妹乃是平海宗弟子孟令月,此次承蒙姐姐相救,大恩大德谨记心间,不知姐姐高第何处?此番又要前去何方?”
那女修见自己未曾沾染污血,便是又开心起来,向那蛇妖陨落之处飞掠而去,孟令月忙跟在后头,听她随意说道,“我是附近宗门弟子,出门游历,门中长辈都叫我小慈,你也这么叫我好了。”
这是不愿通姓,但孟令月并未动怒,而是心悦诚服,更是暗暗掂量小慈来历,同时发出信号,让同伴都来此会合。
她毕竟是在险境中愿意和小慈一块对敌,小慈也因此高看她一眼,一时众人厮见过了,孟令月便让同伴前去分解蛇妖尸体,同小慈商量道,“慈师姐,此獠全为你一力击杀,更将我们从险境中解救,按理来说,出产全数分给师姐也是应该,但我们有个师兄,之前也是伤了蛇妖一头——不若便由师姐拿八成,分他两成,师姐看这般处置可还行么?”
慈师姐先皱眉道,“可别把我叫老了,我肯定比你小一些。”
又道,“此妖被我击杀时,法力已非全盛,你那师兄的一剑伤了它的根本,而且剑法颇有玄机,剑气在蛇妖体内还在不断伤损其根本,若非如此,它也不会如此不智,明知不敌还前来挑衅,他的功劳比你想得要更大。这样吧,我只取五成,余下你们自己分配。劳累你们拆卸血肉,分润一些也是应该。”
孟令月暗中度量,见这慈师妹谈笑中颇有些天真味道,便知道她年纪确实不大,更是不敢小视。只当她是盛宗弟子,不欲显露身份,惹来众人攀附,又见她见事明白、和气大度,对这杀敌所获丝毫都不在乎,更生结交之意,正要再恭维几句,林间遁光一闪,一位青衫修士落入人群之中,朗声道,“道友客气了,我自忖便无法一剑斩断此妖。道友若取五成,我只敢取上一成,才算公道。”
慈师妹闻言看去一眼,笑道,“噢,你就是那个出剑的人。”
孟令月脸上犹是带笑,但心底思绪,却不由为之一顿,她跟着望向李师兄,李师兄抱拳道,“在下金波宗李平彦,见过道友。未知道友名姓?”
慈师妹略作沉吟,道,“我叫小慈。你的剑使得不错。”
却依旧是不提出身门派,李平彦略做沉吟,向孟令月望来一眼,孟令月心下苦涩,但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微微摇头,示意小慈也并未对她透露过出身门派。
李平彦也就并不追问,转身望向那如一座小山一般的蛇尸,道,“慈姑娘的剑术更是高明。这头九婴蛇虽然还未长成,但至少有筑基八层修为,姑娘竟能一剑斩杀,李某自愧不如。”
下一句便问,“不知姑娘去向何方?如无要事,何妨与我等一同返回宗门坊市,处置蛇妖骸骨。”
竟是丝毫不曾犹豫,便邀小慈同行。孟令月细察李平彦神色,轻叹一声,却是未听小慈回答,便自转身搭讪着走到蛇妖身旁,拔除腰间匕首,一刀刀割下蛇妖血肉,忙活了起来。
第63章 竹海日出
“李师兄,不知这九婴蛇是什么来头?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竹海中?这片绿玉明堂一向是风平浪静,最多也是筑基初期的妖兽,怎地突然冒出来一头九婴怪蛇?”
一番历险,虽然并未有人战殁,但金波宗、平海宗这帮弟子也有两三个在之前的大战中,被九婴蛇击伤,若不是李平彦一剑斩伤九婴蛇,惹得它发怒追逐,那几名修士怕是早化作怪蛇口中美食了。此时一行人回去将他们接上,这两人自然对李平彦十分感激,略作包扎,众人便一道往金波宗飞去,不但同伴受伤,护身法器也多数都被击发使用,需要回去整补,便是随身的乾坤囊,把怪蛇分解之后,也再装不下更多宝材。很该回坊市整顿一番,再来此处探险。
绿玉明堂便是这片竹海的名字,据众人介绍,在金波宗和上清门之间,群山延绵,数万里都是以绿玉竹为主的山脉,并无凡人居住,只有几个散宗,但规模也不甚大,因为此地看似是竹海涛涛,清幽无比,但实则竹叶自上古到如今都无人清扫,无形间竟在地面形成一层绿玉瘴,那地面看似只洒了一层薄薄落叶,但一旦踏足其上,说不准便深陷进竹叶沤烂了形成的沼泽之中,想要再脱身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样的地面,蛇虫鼠蚁最是欢喜不过,便像是刚才那头大蛇,它若在平地上行走,身躯沉重,走到哪里便是一道深深的蛇辙,但在这绿玉明堂中,竹叶风吹而落,甚么痕迹都在转眼间便化为乌有。”李平彦站在竹梢,指着地面对阮慈道,“这绿玉明堂中只有两种妖兽,第一便是能藏身绿玉瘴中的毒虫,另一种便是可在巨竹上筑巢的鸟兽,其实多数是鸟,只有一种黑白飞熊算是兽类,此熊颇是可爱,金波宗不少女弟子收来当个灵宠,不过很是稀少难寻,这次出来,我们也没遇见。”
阮慈道,“怪道你们在竹梢打尖,比起地面绿玉瘴,想来这空中的妖兽更好防范。”
李平彦道,“不错,那些妖鸟多数栖息在巨竹上段,但并非是树梢,见我们人多势众,也不会主动前来侵扰。再说它们食性更喜虫豸,和我们也算是相安无事。至于这九婴蛇——”
虽然众人也又有问到九婴蛇的来历,但适才飞掠之间,不便解读,此时因照顾伤员,停下打尖,李平彦又先向阮慈介绍此地情况,到如今才说起九婴蛇,显然十分看重阮慈,孟令月和几个平海宗的师兄妹坐在一处,并不说话,将头靠在双膝上,默默听李平彦道,“至于这九婴蛇,说是九婴其实也颇是勉强,按典籍记载,成体应有九头,天上地下无所不望,可以驾驭水火精华,已是不死之身,只要留其一头,余下八头都能重新长出。而且每一头更有不同威能。乃是洞天级数的大妖兽,我们今日遇到的这头,只能算是九婴蛇的幼体,不但没有不死之能,而且三头中,只有望地那头呼喝之中,隐隐有火气缭绕,想来已有些神通,是以我第一剑便重伤这望地一头。”
“这种蛇乃是天地阴阳二气氤氲遇合时,感气而生,宗门之中曾有记载,一位前辈在绿玉明堂附近,见到一只金丹修为的九婴蛇化生,那是数万年前的事了,想来这绿玉明堂因天生便是蛇虫栖息之地,所以偶然也有九婴蛇化生,这番便被我们遇见。虽然凶险,但倒也是我们的运气——这九婴蛇的血肉乃是难得的宝材,想来在坊市中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
这李平彦生得俊美非凡,行动更是飒爽干脆,在一众弟子中显然是领头人物,他说话简洁、言必有中,此时几句话便说得众人都高兴起来,虽然屡经凶危,但毕竟也是一番历练,且阮慈和李平彦都十分大方,他们没出什么力,还能分润许多,实在是十分上算。
“到底金波宗是本地望门。”
这帮修士并非都出自一个宗门,怕也有不少是在游历之中结纳入伙的,金波宗、平海宗都是茂宗,不过金波宗是本地宗门,平海宗距离更远一些,还有数名弟子,是恩宗修士,此时便凑趣道,“若非李师兄在此,我们上哪知道这九婴蛇的来历去?怕不是慌乱之间,小命都要交代了。此事是我们欠了李师兄一个搭人情,之后师兄凡有差遣,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平彦摇头道,“斩杀此蛇,慈师妹功劳最大,按我计划,虽然最后也能杀死此蛇,但也要大费周折,这期间恐怕要折损几条性命。慈师妹一剑了结此蛇性命,我自愧不如。”
他便向阮慈讨教道,“师妹出剑,并非斩落此蛇头颅,而是向它上身斩落,可是有什么讲究吗?”
这在阮慈看来,其实答案极为明白,不过她第一次和别宗修士交谈,还是斟酌片刻,方才答道,“我有师长所赐的好剑,可以斩破蛇妖防御,是以感应之中,便觉得那处是蛇妖最弱的一点,反而头颅处生机浓郁,若是攻击那处,要白花不少功夫。这是我仗了法器的便宜,其实并没有李师兄说得这么好。”
她也好奇李平彦本来打算如何击杀蛇妖,在阮慈看来,这一众人若是用得好,是可以不费太多代价便击杀此獠,但她不知自己的空想落到实处是否可行,便问,“李师兄原本是怎生谋划?初伤一头,之后再出剑斩落另外二头?你的剑意十分精炼特别,能在此獠体内增殖,更乱其心智,想来它受伤越重,便越是疯狂,这般缠斗上十数日,确实可以将它耗死。”
两人谈得兴起,旁人竟都插不上话,李平彦笑道,“不错,这也是一条路子。不过我们之中还颇有一些师兄妹,别具异能,只是此妖未受伤之前,灵觉敏锐、狡猾多疑,不易入彀,只等它受伤再重一些,因地制宜,布下剑阵诱它进来。小弟得师长恩赐一副剑阵图,剑意远胜我那点微末道行,它入得剑图,要再出去便是难了。”
阮慈点头不语,心中暗道,“难怪,别人也就罢了,我看这李师兄行事,应当是茂宗天才弟子,这里距离金波宗又近,若是真个遇险,怎么金波宗毫无动静,原来是他自觉胜券在握,并没有向长辈求援。”
这般说来,阮慈对这一行人的救命之恩,成色便没那么足了。那些恩宗弟子也很有眼色,虽知阮慈来历必定不凡,但她孤身而来,连师承姓名一并不说,显然是要做个过客,因此虽然阮慈对他们也有情分,但感谢之余,还是专心奉承李平彦,其次便是那孟令月,这两人的修为也正高出众人一筹,而且彼此似乎十分熟识。孟令月处处以李平彦为主,李平彦也是居之不疑。
阮慈身上虽然也有丹丸,可以治愈那几名受伤修士,但她倒无意出头,众人略事休息,便即上路,数个时辰后又落下休息,一面是照应几个伤员,一面也是因为此地即将日出,鸟类妖兽多数都在白日捕猎,要避过气机最是繁杂的这几个时辰,免得又生事端。
这巨竹顶端,竹枝绵延,竹叶宽阔,浓密连缀,众修士各在附近择一处憩息,孟令月设下一个小阵法隐匿踪迹,免得惊扰到下方妖兽,阮慈拣选了一处人少的地方,抱膝坐下,望着天边那一线曙色,过得不久,极远处朝霞妍丽,虽然天日未出,但已可感到夜中阴气逐渐蒸腾退却,阳气勃勃欲出,这阴阳二气转化之间,大有妙处,众修士俱都仔细参详,更有人低声探讨这阴阳转化的妙韵。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已是半明,朝霞如海,将竹海上空染得半红半绿,阴气在空中蒸腾,与天边阳气相逢,在竹海上空的气势场中,衍化出无数奇形怪状的妖兽虚影,种种妙相,令众修士都是目不暇接,心神逐渐沉醉,也不知过了多久,竹林之中传来一声清啼,犹如锐器切破锦帛,那阴阳交接缠绵之势,得此一声,骤然破碎,一枚金丸磅然跃出,天边阳气大盛,巨竹海中,不知多少妖鸟振翅相迎,一时鸟鸣声、拍翅声在林中大盛,偶有异鸟在远处拍翅冲出竹梢,在空中一个周折,又转身扑进竹海。
一行人在竹海上空,极目望去,四面八方都是密密竹林,这天地之间,似乎除了这寥寥十数人,竟再无人迹,唯有那鸟鸣相伴,扑翅之声,叫人知晓在竹海之下,正是群鸟盛宴,这天地之间,满是生灵活力。众人不觉都停下话头,只是沉浸在这情境之中,阮慈出神地凝望着初升旭日,良久方才微微勾起唇角。
孟令月本坐在她旁边,不知何时已起身走开,笑道,“慈师妹看来颇是喜欢这番景致。”
阮慈道,“我喜欢这自由自在的感觉。”
孟令月将手中一张卷起的竹叶递给阮慈,道,“我也很喜欢在这绿玉明堂看日出,这是金波宗左近,我第二喜欢的地方。——慈师妹尝尝,这是竹梢嫩叶,感天地阴阳交泰之气而生的灵露,很是清甜甘美。”
阮慈将竹叶拿在手里,却不就喝,孟令月会意,笑道,“慈师妹放心,我是飞出去采的,那些嫩叶若被人、兽踏足,沾染过生灵气息,便不再纯净,无法凝结此露。最是纯净不过,我们来绿玉明堂历练,都喜欢采这灵露来喝。”
阮慈放眼看去,果然见到众人都在竹海上空采集灵露,只有李平彦没有动弹,手里也拿了一卷竹叶,正递给几个受伤修士,和他们说话。那竹叶卷起的模样,和孟令月给她的一般无二,她不由得看了孟令月一眼,孟令月笑道,“那几位师兄刚才入定以后,已是好转不少,再服下灵露调息一会,之后便不用这样频繁停下休息了。”
她处处妥帖仔细,大概便是门派大师姐该有的样子,至少也是一脉长徒,才会如此细心,阮慈仰首饮下灵露,果然甘甜滋润,似有生机孕化其中,不觉点头笑道,“我确实有些洁癖,想是被孟师姐看出来了。”
孟令月掩口笑道,“我看师妹斩杀九婴蛇之后,第一个是先看身上衣衫,便已知道了。其实你这件衣衫也是难得的法器,本身不染纤尘,不会染上污血的。”
阮慈道,“是么?我可不清楚,这是我官人赠给我的,他也没说不清楚,不过不论如何,他给我的东西,我总是要爱惜些。”
她看来稚气未脱,却不料已有夫婿,孟令月扬了扬眉,有些吃惊,微微向李平彦方向看了一眼,李平彦就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还在和那几个伤员说话,孟令月眼底似有喜意,转头对上阮慈眼神,不觉又有些羞赧,咬唇垂下头去,调息了一会才道,“慈师妹成婚真早——你很欢喜你官人么?”
阮慈道,“还好罢,他这人挺有趣的。只是我现在恼他多些,我好不容易脱身出来走走,他居然不来找我,你看这个人是多么可恨。”
孟令月唇边现出笑意来,笑道,“师妹这样说,可见就是很中意他了。”
她不由又看了李平彦一眼,阮慈明知孟令月已被误导,也不否认,明眸顾盼,将这两人动向尽收眼底,小嘴不由微微一翘,她觉得天底下真是什么人都有,出门历练确实好玩。
第64章 大肆花销
从绿玉明堂往金波宗,筑基修士全力飞掠不过是十数日路程,结丹修士半日可至,对元婴、洞天修士来说,此地便如同自家庭院,那九婴蛇已是难得的意外,余下行程太太平平,众人在竹海中日夜兼程,很快到了金波宗山门左近。
此时阮慈已与众人熟识起来,她毕竟是女修,便和平海宗的女修走得近些。孟令月心结既去,待她也就颇是亲近,说了不少山门中的事给阮慈听。原来平海宗和金波宗都奉上清门为尊——上清门山门这一带辐射开去,千万里内,多数都是尊奉上清门的茂宗。不过平海宗和金波宗因功法相似,当年开派师祖,乃是两人共得了一本典籍残卷,因此两宗关系素来亲密,弟子时常往来走动,便如同一家一般。孟令月自入门之后,便常来金波宗这里历练,待金波宗弟子结丹之后,便去平海宗那一带冒险,毕竟平海宗更靠着迷踪海,大洋深处形势险要,低辈弟子却是不易靠近。
“我才刚开脉,便被师尊带来金波宗访友,参加品丹大会,此后更是多次前来,这里便如同自家山门一般熟稔。”
一行人到得坊市之中,众人只定了后约相聚,便各自四散,李平彦自然带着几个师弟回山疗伤,各散修都去坊市中买卖灵材,平海宗两个受伤弟子,被李平彦一并带回金波宗去了,孟令月便自告奋勇,和一位师妹一起带着阮慈在坊市中游览,笑道,“金波宗山门内种有百里桃花,那品丹大会便在桃花林中举办,内景图卷徐徐展开,和花香一道,美景幽香,和人欲醉,若是师妹再晚几年过来,说不准还能一道看看热闹。”
她不知阮慈山门身份,因此用词都是不卑不亢,既不说‘躬逢盛事’,也不说‘请君指教’,阮慈仔细品味孟令月行事,觉得颇有可学之处,点头笑道,“孟师姐所说,这一带第一美景,便是这千里桃花罢?能压过绿玉明堂,想来定是美不胜收,也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眼福了。”
她后续自谦之词,倒没什么,孟令月身旁那师妹,听阮慈说‘第一美景’,不由得便哼笑了一声,孟令月道,“小莲,你笑什么?”
这莲师妹颇有些傲气,平素不大说话,阮慈未报全名,她便也只报了一个莲字,孟令月对她其实也颇为宠爱,话中并无怒火,莲师妹道,“没什么,便是我觉得那桃花其实也很是寻常。”
阮慈不免暗笑,因道,“不说这些了,看不到的风景,惦记着做什么?我要寻个商行把那九婴蛇的尸骨卸了。孟师姐可有相熟的商家?”
孟令月笑道,“有,有,我来带你,我们不去宝芝行,他们家店大欺客,给不上价。先去我们平海宗外门商行问问。”
阮慈也是有自己在坛城佣工的三年经验,才知道请孟令月带路,毕竟这坊市之中,商行无数,并非所有生意都要找宝芝行,宝芝行这样的大商行,确实是童叟无欺,生意做得公道,但也正因为此,收货价更低,出货价便要更高上几分。若是修士远来至此,毫无人脉,最省心的做法便是找宝芝行买卖,像孟令月这般,本地宗门子弟,自有一批熟悉的商行打交道。
其实上清门也有商行在此,门脸亦是不小,只逊色于宝芝行、金波行,阮慈若亮明身份,自然也被盛情款待,只是她无意和门内联络,和孟令月一道进了平海行,管事早迎了上来,笑道,“月小姐,小人可早就在这儿等着了,听说你们斩了一头九婴蛇回来,方才金波宗李郎君已将货物送到金波行,我等看了都是好一番眼馋。”
孟令月先对阮慈笑道,“凡是这里不是随常出产的物事,都能叫得上价,绿玉明堂日出之前,气势场中凝化的千百种怪物中,偶然会有一只感悟元气真正凝结出来,这九婴蛇虽然修为低微,但中央洲并不出产,便是珍货,师妹放心,我定给你卖个好价钱。”
这才向管事介绍道,“张叔叔,这便是斩杀九婴的最大功臣,慈师妹手里可是有五成九婴灵材,你心里可有数了,莫要压她的价。”
张管事连声道,“这是自然,听说慈小姐一剑便斩了那九婴蛇,修为真是令人钦佩!”
他的消息也可说是十分灵通,阮慈将乾坤囊取出,因道,“可要先验货?这里场地却是不够。”
张管事和孟令月对视一眼,孟令月笑道,“慈师妹大概是头回出门,张叔叔先拿几个乾坤囊送她。”
阮慈便不知此中讲究,忙向孟令月请教,这才知道原来中央洲修士交易,多数都是用乾坤囊装载,双方神识探入,自然便可验货验钱,交易一俟结束,回头便是再不认的。却不似她在坛城中那般,大多交易都要把货物倒出,灵钱当场交付,各自点验了再收起来。
“你说的那种,那是在门内扑买,又或是同门间以物易物,才有的好事,听说有些散宗坊市也是如此,他们修为低微,能拿来交易的宝材份量也是不多。”
“但我等筑基修士便不能这般,这九婴蛇的血肉足以装满两三间屋子,金丹修士的货物,有时更是如山似海,真要细细交割便做不了买卖了。”孟令月笑道,“再说,不论是灵材还是灵钱,要作假也都有许多手段,魔门修士最善变化,想要骗你,就是验货了又能怎地?要找后帐,更是有许多手段。倒不如大家把东西都放在乾坤囊内,各凭神念,离柜不认,如此方能免去许多唇舌。”
阮慈立刻便想到老丈给的天命云子,若是孟令月所说这般,她岂不是可以四处去做无本生意?这云子是洞天级数的法宝,想来商行中绝没有什么掌柜能勘破其营造出的幻象。
思绪刚一及此,云子便传来一丝不悦波动,阮慈讪讪然想道,“只是想着好玩罢了,又不会真做。”
话虽如此,她还是将此举列为对敌手段,寻思着和这群人分手之后,再与王盼盼探讨一番。那张掌柜拿了十数个乾坤囊来给她挑选,阮慈随意挑了五六个毫无标记的,道,“请掌柜的折在货价中罢。”
张掌柜便笑道,“慈小姐客气了,我给慈小姐找个空地去。”
说着,几人便从铺面中出去,在坊市外找了一处场地,阮慈将九婴蛇的血肉全倒出来,她的储物囊甚大,一囊所盛血肉,分装了三个乾坤囊方才收好。张掌柜分明在旁边看着,但待阮慈递来乾坤囊之后,还是当着她的面,将神意渡入,查验了一番,道,“小姐所持血肉十分新鲜,若是灵玉,我可出到三千,五行分属由小姐指定,若是灵钱,就不知小姐要哪家钱了。”
南株洲所说灵钱,指的都是一种贝母制成的货币,阮慈来中央洲之后,月奉中给的灵钱则是含有微弱灵力的珍珠,她以为这就是中央洲灵钱了,此时听说,才知道灵钱也有分别。张掌柜便从柜中取出几种灵钱给她看,道,“中央洲盛宗多有自己做的灵钱,便以我们左近的上清门为例,上清钱在所有上清行都是可用,金波坊市有上清行,因此我等也都收付上清钱。若是北冥洲修士,那便更喜欢胭脂钱,回了北冥洲也是可用,不过燕山和上清门交恶,因此我等这些坊市便没有胭脂钱通行。真正中央洲最通行的灵钱应该是宝芝钱,毕竟中央洲所有坊市,不论规模大小,都有宝芝行的门脸,便是洋外别洲,宝芝钱都照样可用,所以宝芝钱钱值最贵。三千灵玉,可换三十万上清钱,若换宝芝钱,便只有二十五万,若是小姐把货物卖给宝芝行,他们给的钱又要多些,大概一枚灵玉能换九十宝芝钱。”
阮慈月奉是数十灵玉,在门中典玉,一枚灵玉可以典换一百二十上清钱,她略一思忖,便知这是门内在鼓励弟子带回灵玉。不免道,“若是这般,人人都要灵玉了,毕竟灵钱换来换去,总有损耗,为什么还要换钱?”
孟令月笑道,“慈师妹,你可知三千灵玉是多少份量?况且每一枚灵玉,灵气多少总有细微差别,今日是你我相识,我也有名有姓,带你过来,犹如以我名誉担保,张掌柜付你灵玉时,你大约也就懒于查验了。可那些远来修士,谁知道下回造访是在何时?比起灵玉,倒是更宁可要些灵钱呢。”
她从上清钱中挑出一枚母珠,给阮慈看,“你瞧这当万母钱,用的都是上清门的禁制,谁能破解?再无仿造的,你要三十万上清钱,掌柜便给你三十枚母珠,你也好带,他也便宜些。”
又对莲师妹道,“小莲,你也别走神了,这些都要细听,江湖险恶,不知多少修士自小在宗门中长大,这些讲究一概不知,出门之后,不知要吃多少亏,才能将这些小事一一学会。”
阮慈亦是觉得受益颇多,这些事固然王盼盼也可教她,但听些别人的江湖经验也是好事,便不再和张掌柜讲价,笑道,“那我便要二十五万宝芝钱罢。”
她不愿要灵玉,乃是因为灵玉对她没什么用处,别人要灵玉,也有防身之用,在险地可以汲取灵玉中的灵气,做为一重保障。但阮慈有东华剑在,不论外界多么险恶,东华剑都自会萃取灵气输送过来,她此时虽然行走在外,但经脉运转,依然在炼化灵气填充高台,只是速度自然不如在洞府内闭关那样快罢了。
张掌柜没有二话,数出二十五枚宝芝大钱,却不直接递给阮慈,而是依旧放入乾坤囊中,递给阮慈,阮慈捏住乾坤囊,神意渡入,勘验无误,方才收下乾坤囊随意炼化。笑道,“多谢张掌柜教我规矩,我承您一情。”
张掌柜确实是有意教她,是以才一丝不苟执行规矩,不过他会做人情,也要阮慈能领会方好,闻言忙逊谢不已,孟令月笑道,“慈师妹快别这样,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们这老掌柜的,最是精明不过,今日也是因为九婴蛇难得,他不必在你这里克扣,才开出大方价格,若是他日拿了别的宝材过来,没准张叔叔开的价就没那么好了,你也可多去几家商铺问问,价好了再卖。你眼力好,又有身世,不会吃亏的。”
她说阮慈眼力好,自然是因为她勘破九婴蛇弱点,一招制敌,阮慈笑道,“我眼力是好,可如何又有身世了?”
孟令月道,“你还瞒我?你年纪又小,修为又高,又是头一次出宗门办事,放眼天下,也就只有盛宗弟子,在筑基之前不曾出得山门,我们这些茂宗弟子,哪个不是开脉后便东奔西走?若不是你换了宝芝钱,我便猜你是上清门弟子了。”
她此前这般结交,果然也有考量在,不过阮慈不是上清门弟子,孟令月却依旧热心,笑道,“你在此时往这个方向走,想必不是去万蝶谷,就是去宝云海,盛宗筑基弟子这时节外出办差,也就是这几个差事。我看师妹身边没有甚么从属,该是去万蝶谷的罢?我也正要去万蝶谷,不如和我一道?”
她这般落落大方,阮慈反而高看她一眼,因问道,“万蝶谷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所在?”
孟令月有些吃惊,叹道,“慈师妹这是要去宝云海么?那该是和李郎一道了,不过我们依旧可以同路一段,到翼云北望再分道。李……李师兄为人光明磊落,若是师妹信得过他,在恒泽天内也可互为奥援,到最后再做那君子之争。”
便为阮慈详解万蝶谷的差事,原来这万蝶谷也是一处空间裂缝,通往一处濒临破碎的洞天,这洞天对修士来说已极为危险,但洞天中驯养了许多珍奇蝶种,在虚实相接,洞天显化时,都会有许多灵蝶飞出,亦是被圈定成为一处考验之地,众筑基修士先要捕捉梦华蝶,再将一缕神念寄托其中,往洞天中回飞而去,采摘奇花异草,在洞天回转虚数之前,更要及时回转,采回花草最多的宗门,便可在洞天下次显化之前,执掌这洞天灵物。
这历练和恒泽天相比,所得要有限一些,但却极是安全,修士最多损失一缕神念,所得却是颇为丰厚,光是这梦蝶穿渡洞天,便是难得的体验,不过阮慈并不知道夺得头名对宗门有何益处,毕竟那是个极为破碎的洞天。孟令月也说不出所以然,只知道万蝶谷这般的历练之地很是难得,所得丰厚,又没有什么风险,只是过去一路上不太好走,她本以为阮慈孤身上路,是要去万蝶谷,两人正好同路,知道阮慈大概是要去恒泽天,不由连连惊叹,更是已经设法穿针引线,欲要撮合阮慈和李平彦结为同盟,显然是不看好李平彦实力,生怕他在恒泽天内,被阮慈一剑杀了。
孟令月为人仔细厚道,阮慈对她其实颇是欣赏,也好奇她为什么不去恒泽天,毕竟李平彦是要去的,孟令月说这都是宗内长辈安排,阮慈便笑道,“难道你们宗门之中,这一代还有比你更出众的弟子么?”
恒泽天是千年显化一次,也足够筑基弟子轮换一代了,若是上次显化的时候修为还不够争取去的,这次显化时,若没有突破金丹,寿数也已将走到尽头,更无前去恒泽天的资格。茂宗厉害修士自然不止这些,但合适的人选不多,在阮慈看来,孟令月的修为、心性都是上乘,争斗经验也十分丰富,也不知平海宗还有谁能压过她去恒泽天取宝。
孟令月笑道,“出众不出众的,不敢说,都是师长的安排。”
阮慈道,“也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蝶谷要更把稳些,也就我们这些死了也不可惜的,才往恒泽天去。”
孟令月不由掩唇又笑了几声,方才婉言解释,“不是不是,盛宗茂宗,大不相同,盛宗弟子要争那恒泽玉露,死伤自然大些,我们茂宗弟子无此奢望,万蝶谷和恒泽天对我等来说,都是一般的,是愚姐修为不足,不配前往。”
莲师妹插嘴道,“却不是这般,在洞天内各凭本事,茂宗修士也有夺得恒泽玉露的,师姐修为也是足够,本是可以去的,但此次李师兄要去,恩师便不许师姐去了。”
孟令月喝道,“小莲,难道就你长了嘴?”
她面上有些烧红,还好一行人已走出商行,不然这话被张掌柜听到,孟令月脸上更下不来。莲师妹道,“师姐你都做了,我有什么不好说的?那李师兄有这么好?你满心里只想着这些,耽误的全是自己的前程,也白费了师尊的苦心。”
她哼了一声,兀自飞掠而去,孟令月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对阮慈勉强一笑,道,“慈师妹可要找一处客栈打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