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止。

  他眼前是床笫间摇晃的碧海珠,是她站在冰面低语的两百年,是他看不到的过去,是他拥有不了的未来。

  凭什么?

  凭什么说着爱他,却要守在另一个人面前伤他?

  “让开。”

  他握紧剑,盯着花向晚,嘶哑出声。

  也就是这一刻,花向晚身后华光大亮,花向晚下意识回头,就看身后浮在半空的人,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眼神和当年一样,温柔又明亮,像是秋月下的湖面,倒映着她惊诧的面容,带着一种莫名吸引人的深邃,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看着她,朝着她慢慢伸出手。

  惶恐一瞬间涌上谢长寂的内心,他疯了一般往前冲去。

  他不能让他带走她。

  他不能让他活过来。

  这一剑倾贯他周身全力,朝着花向晚沈逸尘方向狠狠劈去。

  昆虚子见状慌忙抬手结印,昆虚子的法阵和花向晚的法阵同时亮起,花向晚将他的剑气拦在身后,昆虚子的法阵中生出的光藤死死拽住他,将他往后狠狠拖去。

  他在法阵中看着沈逸尘将手轻轻放在花向晚头顶。

  “阿晚,”沈逸尘温柔开口,“我回来了。”

  一瞬之间,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他仿佛是又回到在死生之界独身一人的两百年。

  漫天冰雪和鲜血成了唯一的颜色,寒冷和疼痛成了唯一的感知。

  恐惧将他彻底淹没,他用尽全力挣扎着往花向晚的方向冲去,嘶吼出声:“花向晚!!!”

第85章

  (上一章后半段有修改,建议重看)

  黑气和冰雪夹杂着扑向花向晚的方向,昆虚子大声提醒:“花少主!”

  花向晚瞬间回头,磅礴灵力夹杂铺天盖地风雪迎面而来,沈逸尘瞬间被灵力震飞,花向晚近乎是本能性地打开法阵,才勉强挡住了眼前冲击而来的冰雪。

  “来人!”花向晚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只急喝出声,“带沈公子先走。”

  “阿晚!”

  沈逸尘急急起身,旁边人却冲过来,赶紧扶住他:“沈公子,少主不会有事,我们先走吧。”

  说着,旁人拖着沈逸尘,往旁边足尖一点,急奔而去。

  就在沈逸尘从远走瞬间,冰雪猛地爆开,巨大的冲击力猛地击碎花向晚的法阵,花向晚被灵力狠狠震开,冲撞到树上。

  她尚未反应,便觉剑风急至,寒冷的剑刃猛地抵在她脖颈前,她一抬头,就看见面前血红色的双眸。

  他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周身都被鲜血浸染,他似乎竭力克制着什么,沙哑开口:“你为他杀我。”

  “我没想杀你,”花向晚咽下咽喉血气,悄悄翻找出清心铃,不远处昆虚子朝她做了个手势,她便理解了昆虚子的意思,转眸看着谢长寂,只道,“我只是想救你。”

  “你想和他走。”

  “我不……”

  花向晚刚想动弹,谢长寂猛地将她压在树上。

  剑刃切入她的脖颈,鲜血流下来,花向晚不敢再动,谢长寂凑近她:“花向晚,”他看着她的眼神有些茫然,“晚晚,真的喜欢谢长寂吗?”

  “你……”再一次听到这个问题,花向晚不解,她已经回答过很多遍,可他总在问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总在问过去?”

  “除了过去,”谢长寂静静看着她,“我又还有什么呢?”

  这话让花向晚一愣,谢长寂喃喃:“可你连过去都在骗我……你说喜欢,可你把我抛在死生之界,说走就走,说忘就忘,说放下就放下——你却说这是喜欢?”

  “你喜欢我什么?”

  谢长寂看着她,忍不住笑起来:“脸吗?”

  花向晚没出声,她看着昆虚子在他们身后布下法阵,悄无声息摇动起清心铃。

  清心铃所带来的疼痛扰得谢长寂急促喘息起来,他一把掐在她脖子上,急喝出声:“你说话啊!”

  “这到底是谁的脸?”谢长寂语气急促起来,“是沈逸尘还是我?”

  “你……”花向晚艰难出声,“是他……变成你……”

  “那不让我杀了他?!”谢长寂激动起来,他凑上前,盯紧她,“他凭什么用我的脸?你喜欢是不是?我无趣,我木讷,我还一身责任离不开死生之界,我对你不好,我没他温柔,你喜欢的这张脸,现在他有了,你就要跟他走——”

  话没说完,昆虚子阵法结成,花向晚抬手一掌狠狠击在谢长寂腹间,谢长寂整个人轰飞开去,他睁大眼,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轰到法阵之中。

  一瞬之间,无数符文冲向他的身体,他奋力挣扎而起,就是这刹那,花向晚猛地冲进去,将他一把揽入怀中。

  温暖骤然袭来,长寂整个人僵住,花向晚死死拥抱住他,低吼出声:“是你让我走的!”

  谢长寂愣在原地,他意识稍稍有些清醒。

  邪气会无限放大能激发人心阴暗之处所有可能,甚至不惜隐匿和改变一些记忆。

  “是你和我说抱歉,说不喜欢我,是你在成婚当天就离开,是你到最后一刻,还没给过我半点希望,我才走的。我没抛下你。”

  邪气被符文驱逐镇压,他慢慢平静下来,呆呆被花向晚拥着。

  “谢长寂,”花向晚沙哑开口,“我喜欢你,你怎么会忘了?”

  “你……”无数画面在谢长寂脑海里回闪,他喃喃开口,“喜欢我……”

  这些话让谢长寂呼吸急促起来,他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阵外昆虚子法印结成,阵法光芒冲天而起,谢长寂整个人颤抖嚎叫起来,仿佛经历着极大的痛苦。

  花向晚用上灵力,在法阵中抱紧他不让他挣扎,等光芒消散,谢长寂整个人仿佛力竭一般,倒头歪在她的怀中。

  花向晚整个人灵力几乎用尽,她喘着粗气缓了片刻,才抬头看向昆虚子,将口中鲜血咽了下去,艰难道:“昆长老,这是怎么回事?”

  “先把他关起来,”昆虚子一屁股坐在冰面,喘息着道,“现在只是暂时压制,要彻底祛除他体内邪气还需要一段时间。”

  听到这话,花向晚缓了缓,随后点点头,疲惫起身:“去地宫吧。”

  说着,她召唤人来,扶着已经昏迷过的谢长寂,领着昆虚子一起到了地宫密室。

  密室中是一层层封印,她打开封印,将谢长寂放在中间。

  昆虚子立刻开始布阵,花向晚一番斗争,早已力竭,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昆虚子布阵,艰难道;“昆长老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长寂。”昆虚子在咬开自己的血,在铁链上写下符文,拴在谢长寂手上。

  花向晚看着他的举动,忍不住出声:“他需要这样吗?”

  “以防万一。”

  昆虚子声音郑重:“长寂体质特殊,方才他本身已经灵力枯竭,我们才有可乘之机,如果是他全盛时期,你我联手也未必能制住他。”

  “体质特殊?”花向晚一愣,不由得看向谢长寂,“他什么体质?”

  “花少主是从哪里来?”

  昆虚子没有立刻回她话,反问她的来处,花向晚倒也没有遮掩,实话道:“今日谢长寂陪我去杀了秦云衣,他受伤先回合欢宫,我去魔宫杀了魔主,随后察觉谢长寂出事,便赶了回来。”

  听到这话,昆虚子动作一顿,他回过头,将花向晚上下一打量,皱眉道:“少主刚杀了碧血神君?据闻碧血神君十分强悍,当年一人屠尽西境近半渡劫修士登上宝座,少主你……”

  昆虚子没有说出来,但花向晚明白他的意思,她身上没有太大的伤,全然不像一位刚刚与顶尖高手交战过的模样。

  “他本就身中剧毒,又受了谢长寂致命一剑。”她耐心解释,“我过去,只是补最后一刀而已。”

  听到这话,昆虚子明白过来,随后又有些疑惑:“那你怎么知道长寂有危险?”

  “魔主提醒我的,”花向晚面色凝重,“昆长老来此,应该是知道,当初天剑宗丢失那一半魊灵在我身上。”

  昆虚子没想到花向晚会直接说此事,愣了愣后,点头道:“是,长寂也是因此和宗门产生了一点冲突,我担心他的情况,所以特意过来。”

  “而另一半魊灵,实际是在魔主身上。我本来是打算杀了他,吞噬另一半魊灵,可杀他之后,我却发现,魊灵没有留下。而魔主死之前告诉我,说当年死生之界结界大破就是他做的,他得到魊灵之后,便与我换血,开启了魊灵封印,随后去了异界,他本想打开死生之界,放异界邪魔过来,搅乱修真界,没想到,谢长寂居然就在异界和他厮杀了两百年。”

  “当年他在异界?”

  昆虚子十分诧异:“那……长寂怎么没有同我说过?”

  “他在暗处,谢长寂也未必知。”花向晚思索着,继续总结给昆虚子,“异界被屠,他的计划破灭。但他死之前告诉,他没有输,从谢长寂为我离开死生之界起,我和谢长寂就注定输了,让我赶紧去看看谢长寂。所以他死后没有留下魊灵,我便立刻来找谢长寂。”

  说着,花向晚抬头:“昆长老可明白,为何他说,谢长寂出死生之界,就注定我们输了?”

  昆虚子没说话,花向晚微微皱眉:“长老,魔主不是个正常人,他的目标似乎在彻底消灭修真界之人身上,我虽偷盗魊灵,但并不打算真的祸乱一界,如今我们当交换信息联手才是。”

  “我不是有意隐瞒,”昆虚子听花向晚说话,有些无奈,“我只是……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

  “那就从谢长寂的体质说。”

  花向晚盯着昆虚子:“他到底什么体质?”

  昆虚子听着,低头蹲在地面,绘起法阵,语气有些沉重:“他是虚空之体。”

  “何谓虚空之体?”

  “虚空之体,可以说是人体,但也可以说是绝佳容器。这种体质修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到达人剑合一的境界,可同样的,他也是魊灵等邪物最佳的寄生体。”

  听到这话,花向晚一愣,昆虚子慢慢解释着:“寻常人被魊灵寄生,尚需自己召唤应允,可长寂不一样,他的身体对于魊灵这些魔物而言,寄生是没有任何障碍的,无论他自己召唤与否、愿不愿意,他们都可以随时进入他的身体,与他融合。”

  “可是……”花向晚有些想不明白,“那他在死生之界两百多年,是怎么好好呆着的?”

  这天下邪物最多之地,应当就是死生之界。

  “是问心剑在护他。”

  昆虚子叹了口气:“当年他一出生,问心剑便有异动,云亭亲自占卜,得了他出生之地,让我去找。我找到他时,他满门被邪魔所杀,一个婴孩在雪地里,却仍旧保留一丝生机,之后我将他带回宗门,回到宗门当日,问心剑大亮,剑魂出剑,直接进入他的身体与他融合。他便越过云亭,成为问心剑另一位主人。”

  “所以,哪怕他是极易受邪魔侵蚀的虚空之体,你们还是让他成为了问心剑主。”

  花向晚明白过来,昆虚子点头:“不是我们选了他,是问心剑选了他。他虽然容易被邪魔侵扰,但若能一心问道,心智坚定,又有问心剑护体,那就算是魊灵,也不能近身。”

  听着这话,花向晚慢慢意识到问题所在:“那如果他道心不稳入魔了呢?”

  “那么,”昆虚子抬眼,看着花向晚,颇为严肃,“他就是这世上,魊灵最完美的容器。”

  花向晚呆住,昆虚子垂下眼眸:“任何阴暗偏执,都是邪魔可乘之机。若我没猜错,魔主的意思,大概便是,从长寂下死生之界开始——”

  “他注定堕道入魔。”

  “所以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谢长寂。”

  花向晚回忆着之前,快速开口:“他在异界和谢长寂斗法两百年,他知道谢长寂的弱点是我,所以拿我当诱饵,本来是想让他道心破灭去死,没想到他却破心转道,下了死生之界。”

  “可转道与堕道一线之隔,”昆虚子声音微沉,“他只要稍加引导,对于长寂来说,便是灭顶之灾,我不知道长寂经历了什么,可花少主,”昆虚子抬眼,带了几分克制看着他,“长寂不该是这样。”

  花向晚不敢说话,她愣愣看着在法阵之中被铁链拴住的谢长寂。

  他不该是这样,她不知道吗?

  他本来是死生之界当空明月,天下人敬仰的云莱第一人。

  可如今狼狈至此,是什么原因,她不清楚吗?

  是因为她。

  他是因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因她杀温少清,是为私情杀恶人。

  因她放纵云清许去死,是为私情放纵好人去死。

  因她明知魊灵存在而不灭,是为私情玩忽职守。

  因她叛宗背道,是为私情抛下一切。

  如今他杀沈逸尘,杀一个无辜之人,也是因为她。

  如谢长寂这样的修道者,若为一己之私连无辜者都肆意伐害,那他的道,也就彻底毁了。

  可他还是受人算计,走到了今日,皆是因她。

  她看着法阵中昏迷不醒的人,感觉利刃来回刮在心上。

  她清晰意识到,她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她以为她说得够清楚,也信他说他真不在意。

  他说他不在意自己骗他,不在意她喜不喜欢,回不回应,她以为他心思透彻,她所作所为他都明白,然而直到今日,她却才发现,他终究是个人。

  哪里会不在意?哪里会不痛苦?

  就是因为太在意,太痛苦,所以不敢奢求,她骗他太多,那就再也不信。

  哪怕她真的说喜欢他,哪怕她一再承诺他,对于他而言,也早已只是谎言。

  他不敢相信现在,只能抱着记忆里那一点点暖意安慰自己。

  只要她曾经喜欢过他,那就够了。

  至于现在喜不喜欢,他早已不敢信,也不敢要。

  他在意的是沈逸尘和他长得一样吗?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清楚,沈逸尘是鲛人,本就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脸和性别。

  可他还是被邪气所侵,无非只是因为,这件事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动摇了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晚晚爱谢长寂,是如今他所有坚持的根本。

  然而这份“根本”,薄弱得连他自己都不敢信。

  他不敢信“一见钟情”,也不敢信“大彻大悟”,因为他爱一个人太慢,放下一个人太难。他不懂也不明白。

  “那,”花向晚不敢再想下去,她艰难移开眼,尽量让自己冷静,沙哑开口,“现下……你们打算怎么办?”

  “此事我会去和掌门商议,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三个问题。”

  昆虚子说着,抬眼看着花向晚:“第一,少主打算如何处置魊灵?”

  “第二,另一半魊灵在哪里?”

  “第三,”昆虚子语气微顿,“魔主,你确定死了吗?”

第86章

  “魊灵我会封死在我身体之中。”

  听着昆虚子的问题,花向晚思索着回答:“如今问心剑无力封印魊灵,但我的锁魂灯尚在,等我吞噬魔主那一半魊灵,便会将它暂时用锁魂灯困在身体之中。待我处理完西境这边的事,我随你们上死生之界,魊灵不除,我可终生不出。至于另一半魊灵在哪里,以及魔主是不是真的死了……”

  花向晚抿了抿唇,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但我有个猜想。”

  “什么猜想?”

  花向晚没出声,她想了想,才道:“方才从冰河中醒来的那位,有可能是魔主。”

  昆虚子一愣,花向晚神色冷静:“他是沈逸尘,昆长老当年见过。”

  “他……”昆虚子回想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怎么会和长寂长得一模一样?!”

  “他是鲛人,死的那天刚好成年,死之前变成了谢长寂的脸。”

  花向晚言简意赅,昆虚子下意识看了一眼谢长寂,他想问点什么,又觉得自己身份不合适,忍了忍,只能道:“所以呢?”

  “他已经死了两百年,心脏碧海珠也还在我手里,我什么都没做,但魔主死后,他便复活了。你说,”花向晚思索着,“他到底是复活,还是夺舍?”

  昆虚子没说话,他回忆着方才沈逸尘的样子,一时有些不确定。

  “如果他是魔主,那魊灵必然在他身上,没有毒性压制,我们暂时无一人是他的对手,但他没有动手,必定是有所求,昆长老可以先联系苏掌门,我先稳住他,之后再做打算。”

  “那,”昆虚子还是不明白,“他做这些,到底是图什么?”

  听着昆虚子的询问,花向晚回想着碧血神君做过的事和他在魔宫中最后和她说的话,缓慢道:“他觉得,修士为天道眷顾,掠夺太多灵气,让万物生灵受难。”

  “那他也不可能把修士都杀光……”

  “他就是这个意思。”

  这话出来,昆虚子满脸震惊,花向晚抬眸看着对方,平静道:“若我没猜错,谢长寂和魊灵就是他如今最大的目标,将谢长寂培养成最适合魊灵的容器,借助魊灵灭世,就是他最终目的。”

  “从我去云莱,到谢长寂下山,到如今,都是他给谢长寂布的局,谢长寂心智坚韧通透,不会轻易入魔,于是他一步一步诱他堕道,等到今日,他先诱谢长寂耗尽灵力,又让秦云衣以渡劫之躯献祭,引邪气入体,侵蚀他的心智,最后再暗示诱他来冰河,让他看见沈逸尘的容貌,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今日若他当真杀了沈逸尘,沈逸尘若是无辜,因果薄上,他便算是破了最后的底线,为一己之私滥杀无辜,再无回头之路,也就成了魊灵最好的容器。”

  昆虚子听着,愣愣说不出话来。

  花向晚低下头,只道:“事情差不多清楚,长老还是尽早联系苏掌门商议谢长寂的情况,做好最坏打算,如果谢长寂当真堕魔,成了魊灵的容器……”

  “他会死。”

  昆虚子开口,花向晚动作一顿,她缓缓抬起头,盯着昆虚子:“你说什么?”

  “他的体质镇守死生之界,没有人放心,”昆虚子说得有些艰难,“所以……在他五岁时,宗门便开坛设阵,为他设下九天玄雷劫。”

  听着这话,花向晚克制着情绪:“这是什么?”

  “是诅咒。”

  昆虚子转过头去,不敢看花向晚:“由他自行许下,给未来的自己的诅咒。他向天道立下契约,若日后为邪魔寄生毁道,便请九天雷劫,将他诛杀此世。”

  这世上最强的诅咒,便是自己给予自己。

  宗门设阵,自行与天道签订契约,那这九天雷劫,便是天道绝不会更改的约定。

  “所以,这世上任何人入魔,都有生路,唯独对于长寂,只有死。”

  听到这话,花向晚愣愣坐着,说不出话。

  几乎只是一瞬间,她便明白了昆虚子的意思。

  对于魔主而言,谢长寂是天生的容器。

  可对于天剑宗而言,谢长寂,却是邪魔的牢笼。

  魔主想让他入魔灭世,天剑宗想让他以死殉世。

  云莱并不惧怕谢长寂堕魔,甚至于,若到关键时刻,让谢长寂成为魊灵的容器,反而是彻底诛杀魊灵的办法。

  从一开始,他身边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随时可能放弃他的打算。所以哪怕是虚空之体,他却也可以被安心放置在死生之界。

  花向晚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她死死捏着扶手,只问:“他自己知道吗?”

  “他知道。”

  昆虚子实话回答:“他自己许下的誓言,他当然知道。”

  “那你们,”花向晚一时竟不知该埋怨谁,她抬起头,不可置信看着昆虚子,“你们还让他下死生之界?染了七情六欲,便处处都是破绽,你们不怕他堕魔,不怕他毁道,不怕他有一天成为魊灵容器,不怕他……”

  花向晚说不出下去,昆虚子低垂眼眸,只道:“花少主,人生来各有自己的命运。”

  “可没有人生来就活该是一把剑!”

  花向晚提高了声。

  昆虚子神色中带了几分悲悯:“那如果是少主,少主愿意成为这把剑吗?”

  花向晚说不出话,昆虚子给了答案:“当年少主舍身祭锁魂灯,若让少主处在长寂的位置,想必少主也会愿意当庇护苍生的一把剑。既然少主做得,为何不能是长寂?”

  为何不能是谢长寂?

  她可以去死,为何谢长寂不可?

  花向晚双唇微颤,她脑海中划过谢长寂揽着她在床上听雨,少年谢长寂温柔看过麦田在风中如浪的时刻。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我等修士,生来锦衣玉食,为宗门供养,吃的每一粒米,喝的每一口粥,穿的每一件衣服,修炼时用的每一口灵气,都源于这世上千万人劳作供养。有人耕种,有人织衣,我等修道庇护众人,这便是各司其职。天命选中谢长寂,他不能辞,若有一日,选中的是我,我亦不能辞。”

  昆虚子低下头,似是有些难过:“更何况,他要下山,我们不是没拦过。可他问心剑一道已尽,强行留在死生之界……那是在逼死他。去西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听着这些,花向晚坐在原地,出不了声。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见花向晚说不出话,昆虚子抬手,恭敬道:“老朽先回去与掌门商议此事处理结果,少主也受了伤,早些休息吧。”

  说着,昆虚子行了个礼,便起身退开。

  等昆虚子离开,房间彻底安静下去。

  花向晚转过头,看见不远处的谢长寂,法阵上的灵力在他身上温柔流转,他身上伤口慢慢愈合,看上去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她在这一片安静里凝望着这个人,其实她知道,此刻她有许多事要做。

  去确认沈逸尘到底是不是魔主。

  去看魔宫和六宗现在的情况。

  去看秦云裳是否如期收复鸣鸾宫。

  去把薛子丹叫回来……

  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这无声的黑暗,仿佛是她唯一的避风港。

  她在黑暗中看着光芒中的人,好久后,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去,取了帕子,给他一一擦干净身上的血迹。

  他模样清俊,带了些书生气,闭着眼睛的时候,便显出几分温柔。

  其实血不适合他,他应该生在云巅,如朗朗皓月,应该就是一身雪衣,玉冠兰佩,长剑携身,也不过只是彰显君子风度。

  他应该可以立于万人仰望的云巅,开坛讲道,他声音好听,应当有许多女弟子喜欢。

  他生命远比别人要缓慢,这世上万事万物他都会细细体会,他理应比常人有更长久、更安静的岁月,让他一一感知世间美好。

  让他安静听夜间风雨,看晨曦朝露,花开花谢,云卷云舒。

  想着这个场景,花向晚忍不住笑,一笑就压了眼眶,眼泪就落了下来。

  似乎是感知到脸颊上冰凉的水意,面前人慢慢张开眼睛。

  眼中血色未退,他好像有些茫然。

  入魔之人活在自己幻境,外界对于他们而言都只与他们心境有关,只能看到心魔给他们看到的,只能听到心魔想给他们听到的。

  花向晚看着他的眼睛,并不指望他看见自己,然而对方茫然看着她,许久之后,却是问:“怎么哭了?”

  花向晚一愣,她正想说话,就看谢长寂露出少年时那样有些不知所措、又略带迟疑的表情:“你别哭了,我给你买桂花糕。”

  听到这话,她才反应过来,他没有看到她。

  他还在自己幻境,还想着十八岁的花向晚,那时候她会假哭骗他,他每次哄她,就只会买她喜欢的东西。

  她定定看着他,眼泪控制不住往下落。

  她不是十八岁那个姑娘,可是她清楚记得当年他买过的桂花糕,买过的小糖人,买过的发簪,买过的布娃娃。

  她记得那一刻钟欢喜的感觉,那是她后面半生,再也没有拥有过的情绪。

  她盯着面前人,听着他对着虚空,一句一句说着当年从来没告诉她的话。

  “晚晚,我先去死生之界,你等我回来。”

  “晚晚,我想重新再办个婚礼,带你去见我师父、师叔,到时候,我们再喝合卺酒,好不好?”

  “晚晚……”

  她听着这些话,控制不住眼前越来越模糊,好久,她忍不住猛地扑上去,死死抱住他。

  谢长寂声音戛然而止,有那么一瞬间,他眼中带了一丝清明。

  然而很快,血色又充盈了他的眼睛,露出些许茫然。

  两人在黑暗里,她颤抖着拥紧他,仿佛是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过了好久,她身体慢慢平息,内心也逐渐冷静。

  “谢长寂,”她沙哑开口,“别怕。”

  说着,她缓缓睁开眼,目光露出杀意:“我在这里。”

  她给不了谢长寂十八岁花向晚的爱情。

  她再也有不起不计后果,有不起义无反顾。

  岁月磨去她的少年热血,还以獠牙与剑。

  她的生命早被她铸成静默长城,安静守护着她心中所爱于世。

  她持剑于此,以战死为耀。

第87章

  在密室一直待到冷静,花向晚才终于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