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古龙《剑玄录》
第一回 七残叟
明月如画。
荒凉的山道上,绝无人迹。
一切静悄悄的,好似这世上只剩下一轮盈月与一座荒山,别无它物,山风缓慢地吹,静静地吹……
这里真无人迹吗?
不!
在那平广的山顶上,却端坐着七个人,他们没有一个人做声,如同七尊石像,纹丝不动。
这七人分两边坐着,一边坐着六人,另一边相隔一丈仅坐一人,良久,才见那一人首先动了一下身子。
敢情这七人全部脱了力,那一人虽然能动,还无力站得起来,他缓缓睁开眼,轻声地叹息一声。
那人面色甚白,在月光照耀下,显得毫无一丝血色,年龄约在七十上下,看他脸上满布的皱纹,当知他历经风霜的侵蚀,奇怪的是他年纪这么大,面上却无一点胡须。
另六个人与他正好相反,面色呈现老年人应有的褐色,颏下个个都有一大把灰白色的胡须。
再过二刻的时间,那白面无须老人道:“诸位觉得如何?”
足足过了二顿饭时间,另外六个老人有五位同时睁开眼,另一位没有睁开眼的老人道:“我无日叟今天总算服了你!”
一位坐着虽然驼背弓腰仍比别人稍高的老人道:“为何要服他,还不是两败俱伤!”
白面无须老人苦笑道:“两败俱伤,果是两败俱伤,我们这样忘死拼斗,何苦来哉?”
一阵山风吹过,一位老人右手衣袖随风飘荡,一看便知这老人残了右臂,他一声大笑道:“既怕如今,何悔当初,二十年前你将那一剑公开,不就得了!”
白面无须老人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道:“二十年前我说那话,今天还是那话,只要你们胜得过我,自会将那一剑公开,可惜二十年来,怪你们自己无能,哼!哼!我看再过二十年,你们也还不是我的对手!”
一位老人霍然站起,只见他右脚独立,左腿全无,他虽站起,摇了两摇才拿住桩。
白面无须老人叹道:“想不到名闻天下的‘铁脚仙’缺腿叟今天也站不稳了!”
缺腿叟气得怪声道:“你别讽刺我,今天你也没讨了好,别说二十年后,我们六位只要互传一剑,一个月后便可胜得了你!”
白面无须老人大笑数声,潇洒站起,看来毫无失力的样子,六位老人齐皆失色,因从他站起的风声与神态看来,显是功力全已恢复,连‘铁脚仙’还输他一筹!
白面无须老人笑毕,扬声道:“二十年前你们互传一剑,结果如何?我想二十年后,诸位还是只会一剑吧!”
无目叟慨叹一声道:“我们谁也不肯将自己仅会的一剑传出去,看来二十年后果真还不是你的对手!”
白面无须老人道:“你们自己不肯将剑招传出,却要逼我将剑招公开,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你们想我会这样做吗?再说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事!”
驼背弓腰老人缓缓站起,慢声说道:“谁叫你多会一剑,海渊剑法共八招,我们六人各会一剑,只有你一人得到两剑,你若将一剑公开,大家都会两剑,天下不就太平了吗?”
白面无须老人一声凄厉长笑,历久不绝,好似要把自己胸中的积痛,全在这一笑中吐出,好一会他笑得脸色微变,才慢慢止住,这一细微的变化,教另二位未做一声的老人看得清清楚楚。
隔了一会,白面无须老人调匀胸中的真气,才狠狠地道:“我比你多会一剑,可知这一剑我以多大的痛苦代价换来的,每当午夜醒来扪心自问,以终生的痛若换来一剑,是不是值得呢?这一剑害苦了我一辈子,我会将它轻易传给你们吗?”
六位老人脸色黯然,他们都知道这‘痛苦’二字的意义,因他们本身就受到这二字的缠扰,于是他们都低下头来,心中回绕那一句话:“以终身的痛苦换来一剑,是不是值得呢?”
一朵乌云遮住明月,大地顿时黑暗下来,七位老人只能微微辨出彼此的面貌了,缺腿叟轻咳一声道:“今年又是白白比斗一场,二十年了!二十年了!然则就是再过数十年,我们也不能让有人在世上独会海渊剑法两招,除非直到死去,大家不消除再斗之心!”
白面无须老人冷冷道:“你们若不能胜我,就是我死去之时,也不会将剑招公开,我宁愿与它长伴而去,也不愿将那绝学白白长传于世!”
五日叟叹道:“何必如此!武学一道犹如吸食火烟一般,越陷越深,你将一招传给我们,满足我们的欲望,让大家都会两招,我们也不会再以有限的余年来和你搏斗了!”
白面无须老人不屑地道:“废话!江湖上堂堂有名的七老之一——五日叟,竟会说出这样幼稚无耻的话,可笑呀!”
五日叟被他讽刺得讷讷半天,说不出一句争辩的话。
缺腿叟大声道:“看来我们明年今日再见了!”
二位没做声的老人其中一位打打手势,另一位突道:“哑老的意思,各位若想多活几年,明年之约还是取消的好!”
他功力显是最弱,到现在还未恢复,故而说话的声音十分弱小,被山风一吹更是模糊不清。
缺腿叟道:“哑老,聋叟说什么,叫他大声一点!”
残臂老人坐在聋叟旁边,听得清楚,将聋叟的话重复一遍,众人都知哑老医道精湛,驼背弓腰老人不解地道:“此话怎讲?”
哑老向聋叟打了几下手势,聋叟又提起丹田之气,尽力大声道;“我们今日一拼,表面看来大家都受了极重的内伤,假若再为明年之约努力习练,病势复发,不用一年,大家别想再见面了!”
白面无须老人点头道:“此话不错,喻某自觉内伤不浅,没有数载之功很难复原!”
哑老连比几次手势,聋叟冷然道:“你看来复原最快,其实受伤最重,没有十载之功无法复原,哑老说为我们大家着想,也特别为你着想,下次之约,在十年之后!”
白面无须老人大笑道:“好!好!你们还怕我死去,使得绝学失传,十年后喻某纵然死去也会有一人身怀海渊剑法两大招前来赴约,只是十年后,我看你们仍是无法胜得了我!”
残臂老人不服道:“假若能胜了呢?”
白面无须老人断然道:“喻某不但公开一剑,干脆将两剑全传给你们六人!”
缺腿叟傲然道:“这样说来,十年后我们六人比你还要多会一招啦!”
白面无须老人冷笑说:“你们一定胜得了我?”
驼背弓腰老人冷笑道:“这可说不定,目前讲来,哑老说你受伤最重,十年后敢保不败厂
白面无须老人大声道:“倘若十年后喻某胜了呢?”
五日叟凝重地道:“为示公平起见,十年后我们不胜反败,各将一招传你!”
“君子一言。”
众人商议一会,连哑老也随声附和,同声道:“驷马难追!”
要知七老皆是武林中名重一方的奇人,说出的话自然算话,这一约定势难更改!
残臂老人道:“我们若有不幸,亦当有人身怀一剑来赴约!”
白面无须老人抱拳道:“就此说定,喻某告辞!”
说罢回身而去。缺腿叟大叫道:“慢走!”
当乌云飘去,明月重照时,这山顶上再无一人,恢复了荒山原有的寂静……
第二回 雨中人
原野上只有丛生的林木与广阔的空间,四望无人。
天空本是一片湛蓝色,霍然遍布乌云,跟着隐隐的雷声轰轰响起,天变得真快!
当漆黑的乌云越聚越厚,大地渐渐阴沉,看来好像已是入夜的时候,其实才是中午的时分。
一声巨雷暴响,声音震彻长空,在那余音袅袅之时,豆大的雨点滴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
又是一声更大的雷声,挟着倾盆大雨,犹如万马奔腾直掠而下,其势甚为骇人。
第三声雷声响起时,天空数道闪电交互闪出,顿时黑暗的森林中时而如同白昼,时而如在深夜……
于是雷声如同响炮,轰隆轰隆,响个不停,宇宙好似濒临焚灭的边缘,顷刻间就要天崩地裂……
当一道闪电再度照亮森林之际,只见林中奔逐着三条人影,前面一人左手垂着宝剑,鲜血从肩上湿透到胯下,半个身子成了血人儿,他披头散发不顾自己的伤势,没命地逃跑。
后追二人手持白骨做成的怪剑,身子长得一般的高瘦,样子好像两具活动的骷髅,看来十分的骇人。
左边那人大叫道:“姓芮的!今天让你逃掉,‘人魔’柯轻农是你养的……”
右边那人跟道:“乖乖跟我们去见堡主,再逃被我‘地魔’那印远抓着,叫你遍尝地狱十八刑的滋味……”
任凭他俩如何恐吓、叱骂,前奔那人只有一个意念:逃!逃!逃……
他这时已辨不清东西南北,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求生的欲念充满他的脑际,他晓得被抓着便是死刑,现在他明明早已精疲力尽,但脚下仍在不停地挪动,他仿佛忘了体力的极限,更忘了自己不轻的伤势,就是前面是大海、是悬崖,也毫不考虑地奔逃过去!
闪电逸去,林中顿时漆黑,不辨五指,后追两人全凭灵敏的听觉追踪前者,如此一来大大影响他俩人的行脚,若非突然的天气变化,前者早被他俩人捉住了。
奔出了森林,霍然失去了前者的奔跑声,他俩赶紧停下脚步,用力探测前者的所在。
这时大雨“哗啦”“哗啦”的下,他俩只听到雨声,再也听不出一点脚步声。“人魔”柯轻农急急道:“二哥,别真真给你那小子逃掉了!”
“地魔”那印远坚决道:“这小子中了我一剑,逃到这里已是奇迹,一定躲在哪棵树后,等下个闪电亮,谅他再也逃不掉!”
雨势丝毫不减,他俩的衣服早已湿透,只见他俩如同两只大猫,用出全付的精神去捕捉一只将要到手的小鼠,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闪电仍不见亮起。
“人魔”柯轻农已有点沉不住气,手上的怪剑不停地挥动,暗道:“倘若那小子不在附近,傻等在这里,那真是一头大呆鸟了啦!”
“地魔”那印远外表沉着,心中也不安静,暗道:“真叫那小子逃掉,回去怎好向堡主交待?”
霍然一道闪电亮起,把整个天空照得不下白日,人魔突然大叫道:“在那里!在那里!躺在那里!”
那逃逸的人原来就躺在他俩身前三丈处,敢情他已昏死过去,身子一动不动,连呼吸的声音也微弱得使他俩人听不出来。
“地魔”那印远大笑道:“好小子!看你还能逃不?先砍下你这双能逃的脚!”
说着,一剑飞快砍去。
就在此刻,闪电逸去,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