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大将军的手在书上扣着,他脸上挂着微笑,浑然不受龙八的怒气影响:“什么时候?就是我一连四个月与金军血战,几乎拼尽了最后一人一枪,却没有人来救我,全都在拥兵自重,保存实力的时候!”
他的手轻轻抚着左脸,那脸上隐约还能看出些当年所刺八字的痕迹,却被金盔遮住,几乎显不出来。俪大将军脸上透出一丝红潮,也激动了起来:“当年你追随岳飞,两战皆胜,攻新乡县,擒阿里孛,败王索,何等威风了得?王彦将军苦心守城,却被你们视为怯懦,一意求战,终于引得金国大军集结,攻破了石门山,孤军溃散,几乎全军覆灭。你凭着绝世武功,见战事不成即遁走,但我们呢?我率着残部,转战百余里,数十次险死还生。但没有援救,没有一个人来援救我们!我们为百姓、为社稷、为热血、为德、为功抗金,但却只能自
生自灭,得不到半点支撑。那种满身浴血、几乎绝望的心情,你这种武林高手能够体会么?那种从死尸堆里爬出来,周围满是同伴的尸体,却深深庆幸自己还活着的感觉,你曾经有过么?”
他说得激动了,身子倏然站了起来,目中精光暴射,盯住龙八。龙八竟然不能面对这眸子!是的,凭借着威力无伦的大风云掌,他是可以轻松地从这炼狱般的战场上逃脱,不必承受这些苦痛。
俪大将军重重跌坐在帅椅上,冷冷道:“从那时起,我就对自己说,最重要的就是自己活下去。我可以抗金,我可以杀敌,但我首先要保证自己能活下去!”
龙八紧紧握住拳头,是的,乱世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只有五千人的俪军,挥师救郢城的后果,只怕就是全军覆没,再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龙八无言,自古艰难唯一死,慷慨就义者,又有几人?
但这无疑是郢城黎民唯一的生机,俪大将军所说的都对,但人活着就为了这些道理么?就因为有人负过我,我就要负天下人么?龙八咬住牙,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俪大将军:“你究竟怎样才肯救郢城?”
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只要俪大将军一摇头,他马上就走。金国大兵迫城,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从容说服俪大将军。
俪大将军沉默着,他缓缓从案下拿出了一只酒壶,道:“我已经背弃了侠义,不再相信这世上还有侠义。如果你能向我证明侠义的存在,那我就算拼了这条命又如何?”
他指着酒壶,道:“这是鹤顶红,喝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不用我多说。你只能选择一样,是郢城黎民的生命,还是你的。”
龙八瞳孔骤然收缩!鹤顶红,毒中之毒的鹤顶红。一滴就可杀人,就算如他这样的绝世高手,也绝无法承受如此多的剂量。
壶是玉壶,淡青的玉色稍稍透明,朦胧地显出中间那沉如凝血的液体来。鹤顶红毒到极处,却也艳到极处。
这是绚烂的自毁,惨烈的解脱。
龙八凝视着玉壶,他不禁想起了自己那个永远做不完的梦。
他背弃了苦恋十一年的情侣,甘被人骂作是魔头,为的是什么?若他死在此处,那他所有的苦衷都化为流水,他将生生世世背负着魔头的骂名,再没有翻身之机。他的豪情,他的壮志,全都深埋在骂声中,化为尘埃。
只为了一城百姓,值得么?龙八脑海中忽然闪过独孤剑、降龙那稍带稚气的脸,灵宝山上,他们为了固守心中侠义的理念,救下了他,不惜对抗自己的长辈。
侠义,难道只是个梦么?还是本身就如鹤顶红一样,是如此艳丽的毒药?
龙八突然伸手,抓过那只玉壶。他心头不禁泛起一丝苦涩,是该结束自己的生命了么?让那些豪情壮志都付诸流水么?他笑了笑,举壶一饮而尽。
鹤顶红的味道并不坏,可惜并没有几个人能品尝到。龙八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一股炽烈的火力已然从腹中腾起,瞬间瓦解了他所有的内息。他的眼神变得朦胧起来,俪大将军仿佛想不到他这个决定会做得如此迅速,惊讶地看着他。这惊讶也变得朦胧起来,龙八的意识渐渐混沌,他只想沉睡,再也不要醒来。
这人生,太苦了。
却有一个淡淡的影子宛如水中之花,渐渐在他的眼前清晰,纤手轻柔无比地托住了他的脸。
九音、九音!是你么?
有没有听说过空城计?”独孤剑一面用力将城门推开,一面对降龙道。
“我当然听过!”降龙心头有些郁闷,不明白在此紧要关头,独孤剑为何这么说。“当年司马懿率大军突来城下,城中无兵,诸葛先生急中生智,令士兵大开城门,自己独坐城上,抚琴而弹。司马懿唯恐有埋伏,不敢入城,反而退兵扎营。你不要欺负我是和尚,就不知道这些三国故事。我也读过书的!”
独孤剑道:“你也读过书?那实在是很让我惊讶呢。现在我们无兵无马,正与诸葛先生相似,所以我们也就只好效仿先人,摆一场空城计了!”
降龙叫道:“可我们没有诸葛先生那么神机妙算,万一金军不上当怎么办?”
独孤剑道:“我也有这个顾虑,可你有更好的计策么?”
降龙一呆,道:“没有!”
独孤剑斩钉截铁道:“那就按我说的办!”
城门已然大开,金军将士显然没想到宋军居然出城迎战,战鼓轰嗵之声登时一歇,金军齐齐止步,鼓动战意,准备一战。独孤剑与降龙大步跨出,两人傲然往阵前一站,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脸上都毫无惧色。降龙尤其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豪气陡升,睥睨四顾,不可一世。但一个豪情万丈的大和尚,却也有些怪异。
金军见他们两人如此气势,先尽是一愕,跟着哄堂大笑起来。两个小鬼头就想挡住两万大军么?我们吐口唾沫就可以淹死他们,扇扇手就可以吹跑他们,说话大声就可以震碎他们,一人擤把鼻涕就够他们洗澡的。轻蔑之语越说越奇,数目相差如此悬殊,这已不是两国交兵,而是一场滑稽的游戏。
但战争却绝不是游戏,金军哄笑之后,纷纷鼓噪,驱马冲了过来。独孤剑示意,降龙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一声大喝。金刚狮子吼乃是降龙最得意的武功,此时一啸出口,当真如霹雳骤震,尘土被啸声中含杂的劲气震开,向金军疾涌奔冲,连战鼓之声也一齐压下!
所有将士齐齐一惊,降龙的疯魔杖重重顿在地上,立时大地震动,他那魁梧的身材宛如一尊神衹雄然傲立,金军不由一惊。
独孤剑聚满了真气,扬声道:“两万之军,何在我大国眼中?我宋军将士不屑与你们列队交兵,先遣我们二人来打军威战,若你们连我们两人都赢不了,趁早滚回黄龙府去吧!”
他也陡然一声大喝:“金国败将,不认识我了么?”
他与降龙踏上几步,那些金军收敛了轻蔑之容,立即认出了二人,想起几日前独孤剑几人击败了金军二百余人的军威队,进而使大军溃败,不由又是一阵鼓噪,再看着那洞开的城门,脸上充满了惊疑。
独孤剑目光若电,将这些神态全都收在眼中。敌人越是心虚,他便越是嚣张跋扈,与降龙在金军阵前慢慢走着,大叫道:“前次四人,今日两人便足够了!金军中难道没有勇士,可与我们一战么?”
他料想除了黑衣人之外,金军中再没有修为精深之辈,以他与降龙的武功,或者有万一的胜机,那便为郢城百姓赢得了一线生机。这本就是博命之时,能延得一刻,便是一刻了。
独孤剑连呼三声,金军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暴吼。一个铁塔般的大汉冲了出来。金军士兵顿时精神一涨,大叫道:“乌木恒!乌木恒!”
那汉子仰天一声狂叫,大踏步冲到了独孤剑身前。他的身材魁伟之极,比降龙都高了许多,与独孤剑比起来,简直如大人与小孩一般,不出手,霸气便已十足。
那身穿金盔金甲的金军统帅挥了挥手,低声说了几句。他身边的侍卫飞奔到乌木恒身边,叫道:“乌木恒,你的职责便是保护大帅,这军威战,不由你来管!”
乌木恒怒道:“事关国体,岂能不管?”他翻身拜倒,满怀悲愤道:“大帅!此一战关系到国体军威,我金国浩瀚之邦,岂能求一勇士而不得?请大帅允我一战!”
那大帅沉吟不答,金国士兵齐齐击兵大叫道:“战!战!战!”
鼓手轻轻点着战鼓,那“战”声卷成一片整齐的声浪,在郢城门前嘶卷奔涌着,最后汇聚成一片群情激愤,宛如黄锺大吕,沉闷地响彻在这一片昏黄的土地上。
轻轻地,大帅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