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广审时度势,暗想:“解东巨因夸口能救出秦老帮主,我才率帮中兄弟奉他为帮主。他平时夸口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我们却从未看他施展过武功,原来不过尔尔。唉,想来都是我救老帮主心切,才轻信了这厮。这半年来万合帮名声越来越差,我岂能推托得了干系?”浑身淌了一层冷汗,沉声道:“我何大广加入万合帮已经整整二十七年了。今日我先要对众位老弟兄说一声:我对不住大伙儿!想当年,万合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自万合门以下,设三十六门,帮中兄弟七千余人,遍及长江南北十一个省道,那是何等的威势?如今我们成什么样子了?连大会都不敢让江湖朋友知道,要在这荒郊野外,半夜三更才能开得。能不教人忧心如焚!”

解东巨道:“何副帮主说得不错,今日局面,全在秦三惭!”

何大广冷笑一声,又道:“众兄弟都知道,秦老帮主自担任本帮帮主以来,事事为大伙着想,为防建立一己势力之嫌,他门下弟子都不在本帮任职。官府陷害于他,他也不忍牺牲帮中兄弟,宁愿独自承担罪责。我帮为营救秦老帮主,数次派好手去劫狱,但每次都无功而返。当此之际,有一个人夸口说能不费一人性命,搭救秦老掌门出狱,我帮老弟兄听信此人谎言,奉立此人为帮主,大错就此铸成。”他此言一出,帮中兄弟无不讶然,因何大广当日极力推奉解东巨为帮主,在大庭广众之下,时时维护解东巨权位。何大广此时一开头,帮中追随他的老弟兄登时开了闸,纷纷数落解东巨的不是。老弟兄与解东巨介绍入帮的新帮众各执一词,眼见又要混战起来。

解东巨恼羞成怒,道:“何大广,你说明白,是谁谎言骗人?老子当这个破帮主,不是为了帮你们一把,谁稀罕这个破摊子?你让他们安静一下,我有话说。”何大广心想:“废帮主毕竟是大事,且听听他有什么说辞。”挥手让众兄弟安静。

良久,人声稍息,解东巨负手踱了两个圈子,忽然抬头道:“你们都以为我骗你们,好罢,我原想秦三惭毕竟是前帮主,不想将他那些丑事抖出来。既如此,我还在乎什么?”向人群一角呼道:“韩师兄,请你们来说说罢。”

人群中站出六个人来,正是韩信平、范信举、魏信志、牟信义、杨信廉、路信朋。他们六人虽是秦三惭弟子,却并非万合帮中人物,有些人认得,有些人不认得,一时低声议论纷纷。何大广却是早认得六人,抱拳道:“韩师兄,原来你们也来啦。”韩信平微微一笑,大步走进场中。

莫之扬见场中变化起伏,心中暗暗盘算,望望上官楚慧,心道:“怎么才能想个法子救她出来?”他本见解东巨等人的武功平平,心想硬闯将人抢出也不无胜算,此时想这六个师兄恐怕就不易对付。目光一扫,忽然见到两个人坐在最外面的一圈人丛中,两人一个文质彬彬,另一个懵头懵脑,莫之扬看到两人面容,不禁低呼一声,道:“雪儿,你瞧,那两个是谁?”雪儿也是低呼一声,道:“是肖护法和叶大叔,他两人一向见面就打,今日怎么老老实实在一起了?”正在惊疑,听那韩信平说出一番话来。

韩信平大步走到场中,说道:“天下英雄,所讲的是信义二字。我师秦老帮主给在下七个师兄弟取名,中间一字都是信字。唉,可惜,他老人家却因……却因一念之差,终于落到这一个结局。我等身为人徒,尊之犹如生父,能不痛惜!”韩信平这一开口,众人都吓了一跳,有人问道:“韩信平师兄,什么一念之差,你说个明白!”

韩信平点点头,脸上神情沉重,道:“要说个明白,需从五年前说起。那时武林中有一句话叫做‘太原秦仲肃,横行辛无敌’。众位同门,这是说当时武林有两大高手,为江湖同道共认为武功绝顶。秦仲肃便是我师,辛无敌是三圣教教主。两人曾一场比斗,结果辛无敌改名辛一羞,这个掌故,大家想必熟知。”万合帮众徒都点头,有人道:“秦老帮主的武功是天下第一,这个谁不知道?”

韩信平摇摇头,叹道:“这位兄弟却说差了。”在场中人均是一片惊异之声。韩信平顿了一顿,接道:“辛教主为何要找我师父比武?两人比武内情如何?这事恐怕鲜有人知。唉,我蒙师父错爱,得以收为弟子,他的许多肺腑之言,都曾说与我知,本来这件事非同小可,我曾暗想一生一世也不吐露半句,今见万合帮已濒临绝境,照此下去,恐怕大祸便要临头。兄弟斗胆将此秘密公诸于世,虽于恩师颜面有损,但为人天地之间,大义之前,当舍小义,韩某不才,却也懂这个道理。”

莫之扬在树后听得分明,暗道:“这人为人卑鄙,却也敢妄谈什么大义小义。”

只听韩信平续道:“当年武功天下第一者,并非恩师,也并非辛教主,而是另有其人。”他每一句话都骇人听闻,连何大广的心都被提起来,追问道:“那又是谁?”

韩信平道:“此人是个女子,深居宫中,复姓上官,名为婉儿二字。”

上官婉儿是本朝罪臣,依附韦武氏集团,为唐明皇所诛杀,在场中人都知此事。因此韩信平话音刚落,众人嘲声便大起,有人更是道:“上官婉儿床上功夫天下第一,这个可也教人信。”

韩信平叹道:“兄弟早知此事教人难信。可大家也许不知,上官婉儿曾得当年武林女魔水如冰真传,四象神功内外兼修,确然天下无敌。唉,我师祖邵飞傲曾与水如冰苦战三天三夜,最后才以气力稍长战胜那女魔头。女魔头发誓雪耻,潜心思索七年,将四象神功种种妙处全都想透,悉数传给上官婉儿。上官婉儿聪慧无伦,终练成一流功夫。记着水如冰给她说过的话,来找邵师祖寻仇雪耻。孰知邵师祖早已不在人世,几经周折,上官婉儿找到我师。”

众人听得将信将疑,有的催问道:“怎么样,是谁赢了?难道真的是上官婉儿比秦老帮主武功高?”

韩信平只当没听见,继续说道:“我师知上官婉儿所为何事,当即再三谦逊,留上官婉儿盘桓了数日,今日看字画,明日论诗词,就是绝口不提比武之事。偏生上官婉儿也是个女才子,与我师赏梅饮酒,谈诗论赋,竟引为平生知己。”秦三惭文词博厚,帮中弟子无人不知;那上官婉儿既能替武则天批阅文卷,想必亦是富有文才,韩信平这番话,众人大半相信。鞠开大声道:“不错,韩师兄,我也曾见过秦老帮主的字词,那上官婉儿将他老人家引为知己,总算还有点眼光。”

莫之扬听鞠开话语之中处处维护恩师,不由得十分感激,心想:“他虽是相貌粗鲁,却是很教人喜欢。只是会懂得什么字词?”他却不知鞠开在江湖上人称“墨林判官”,虽是长相粗豪,却是极富文墨学识。

韩信平接着道:“这样一连七日,上官婉儿终于道:‘秦兄,你文才武学俱是一流高手,愚妹婉儿恐非对手。婉儿深居宫中,再不回去,恐多有不便,咱们还是比划比划罢!’我师此次并未推辞,两人在练武厅中便开始比试武学。只斗了三招两式,我恩师便一步跳开,道:‘四象神功果然了得,秦某甘愿认输。’上官婉儿……”解东巨讶然道:“这怎么可能?秦老帮主纵然不济,也不至三招两式就认输哪!”

韩信平道:“解帮主果是英明之人。我恩师智计过人,两人比武不过几招,就此认输,上官婉儿稍加推想,便知究竟,道:‘秦兄如此谦让,不过是想让先师地下告慰。可秦兄看得开这些胜负薄名,婉儿却看不开,咱们不见个真章,婉儿今后怎会甘心?’两人这才真的考较起来,大战两天一夜,恩师终于胜了一招,上官婉儿便认输了。”

鞠开本听得紧张,这时放下心来,笑道:“还是老帮主胜了么,你怎么说上官婉儿是天下第一?”解东巨道:“想来上官婉儿终是女流,两天一夜大战下来,内力不济,是么?”

韩信平摇头道:“并非如此。唉,说来实在不大见得光明,原来恩师在黄香之中混了一种极为厉害的慢性药物,教丫鬟送在上官婉儿的卧房之中。那药物混在黄香之中,上官婉儿吸了整整七日,不知不觉中着了道。以至内力受损,且头晕脑涨。恩师之所以留她七八日再比武,正是为了等药性发作。”

何大广再也忍不住,怒喝道:“奸贼,我以为你说什么来着,原来是血口喷人!”“呼”的一掌,向韩信平当胸拍去。

他身为万合帮副帮主,自非泛泛之辈,这一掌正是他的成名功夫“六丁五未掌”中的一招“震天动地”,掌势一运,掌风立至。韩信平识得厉害,身形轻侧,伸手一带,勾他手腕,同时右掌推出,使的是一招“状元按题”。这是秦三惭所授的擒拿之术。两人以快打快,拆了十余招,谁也没捞到半分便宜。韩信平道:“何师兄,你让兄弟把话说完,再杀人灭口如何?”何大广一怔,硬生生撤回手掌,恨恨道:“好,好,在下洗耳恭听,看看韩师兄还有多少血污要泼到自己恩师身上。”

韩信平叹道:“何师兄如此忠义之人,自必受秦……我恩师所惑,那也不足为奇。想来万合帮不久就将瓦解冰销,韩某何德何能,敢来管这档闲事?范师弟、魏师弟,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咱们不要惹人生厌了罢。解帮主,众位同门,咱们就此别过。”转身举步。魏信志、范信举一齐摇头叹气,跟他后面便要离开。

忽然之间,鞠开跃出挡住去路,道:“且慢!”韩信平冷然道:“鞠师兄也要为难我么?”鞠开大声道:“你说了一半,留下半截哑谜让谁猜?你且把话说完,谁若是不让韩师兄说下去,先杀了我鞠开。”万合帮中大半已被韩信平的话震住,要他们相信秦老帮主是个如此擅使诡道的卑鄙小人,委实不易;但若不信罢,韩信平是老帮主的大弟子,名声也一向颇佳。众人纷纷道:“韩师兄,你须得说个明白!”韩信平沉吟一会,仰头望着天空,似是终于下了决心,道:“好,我若不说出来,自己也不安宁。”走回场中。有帮众拾了柴火,将火堆加得熊熊燃烧。

韩信平道:“上官婉儿输给我师父,却不知就里,心悦诚服。本来到此也就无事,我师父却面色沉郁,望着上官婉儿,叹息不语。上官婉儿当下问他端的。师父说:‘你所练的四象神功,其中有绝大的凶险。当年咱两人各自的师尊比武之后,先师就对在下说过:这四象神功虽然举世罕有其匹,却不能久练。’当下将练四象神功的种种坏处,什么经脉逆流、手足发软等等说了,上官婉儿几日吸了毒药,正有此感,信以为真,问他可有法子弥补。我师父见上官婉儿一步步进入圈套,便道:‘先师花费十年心血,创出了洗脉大法,原本就是为了克制四象神功的祸患。’上官婉儿除了感激之外,复有何想?师父即行传授洗脉大法,上官婉儿本为摒离祸患,哪知真正的祸患从此开始。”

何大广听他说的越来越像,心中对秦三惭的信服已开始动摇。五百多人的心也跟着提起来,虽然大家都知道上官婉儿已伏罪被诛,却好似见到她正一步步进入秦三惭的圈套一般。

韩信平长叹一声,道:“大凡练武之人,武功越高,越知武学浩翰如海。我师父知四象神功一旦练成,必将天下无敌,那才真是童叟无欺的武功天下第一。他怕上官婉儿再练上十年武功,自己再难望其项背,是以设下这个……这个歹毒计策,教上官婉儿自愿说出四象神功的练习法门。师父装作推想四象宝经的隐患,实则是将练习法门牢牢记住,当夜记录下来。如此一晃十天过去,四象宝经的不传之秘终于为我师所巧夺。上官婉儿也将洗脉大法学会,但她不知,洗脉大法是纯阳内功,女子练了事倍功半,与四象神功只好相抵相消。我恩师从此再没有对手。世上武功第一之人,除他还会有谁?”

莫之扬心想:“大师兄编故事的本事可真高明得很。”忽听梅雪儿在耳旁低声道:“阿之哥哥,你师父可真没羞得紧,骗人家的武功秘籍还要人家感恩戴德,这份本事,果然了得。”她恼十八婆婆抢去金梭、怪石去救秦三惭,又因恼恨自己的师父冷婵娟,头脑中全无师徒之情,以为莫之扬也是如此。莫之扬也不与她多言,望着韩信平,冷冷发笑。

韩信平道:“谁知上官婉儿对他深为相信,竟提出与他结拜为异姓兄妹,而后,竟把一件绝大的秘事托付与他。唉,可怜那上官婉儿,枉自聪明一世,一时不察,竟将他当作一个……一个好人。”他毕竟是秦三惭首徒,说自己师父不好深觉面上无光,长叹一声。

解东巨道:“韩师兄,这里都是自己弟兄,那上官婉儿托与秦三惭什么秘事,秦三惭又是怎样背信弃义,你但讲无妨。”

何大广冷笑道:“什么背信弃约,你又如何得知?哦,是了,这是你们商定好陷害秦老帮主,坏他老人家声名的毒计,是也不是?”帮中不少老兄弟经他一言提醒,一齐应和。

解东巨冷笑道:“万合帮规第一条便是诚实坦荡、信义无欺,传了几代的立帮之本,何副帮主便忘了么?”

何大广气哼哼转过身来,望着韩信平,道:“你今日所说,全是真的么?”

韩信平长叹道:“何兄像韩某一般,都是性情愚直之人,兄弟很是钦佩你的气节。虽然何兄为我师所欺,但他善会假装慈悲悯怀之人,也须怪你不得。我若非听他亲口所讲,焉能想出这些匪夷所思之事?”路信朋插言道:“大师兄,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这些事?”韩信平苦笑道:“师父酒后所言,我得知之后无日不战战兢兢,装作浑然无事,才得以保住一条性命。若是教你得知,你脾气急躁,万一流露出什么,咱们师兄弟哪一个能活到今天?”路信朋心想师父原本城府极深,却不料竟是如此阴险之人,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解东巨道:“韩师兄,有人不信,那也不必管他。我接着你的话往下说,说得不对,你再指教,如何?”韩信平道:“不敢。解帮主为解救万合帮灭顶之灾,不惜忍辱负重,兄弟钦佩万分。只是这事本是兄弟所知,还由兄弟说下去便了。”

咳了一声,接着道:“各位同门,你们道上官婉儿托我师父何事?原来其时中宗李显在位,中宗性情优柔,韦后、武三思大揽朝野大权,上官婉儿文武全才,为韦、武所重,进封为昭容。上官婉儿文韬武略都非韦后、武三思所能比,她知皇后听政,不会长久,便向韦后进言,将国库所存金银运出,密藏一座空山之中,以便万一有事,好作为筹军之资。这事十分机密,藏宝之处若是为人得知,则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当年运宝之人都在一夜之间全被杀死,世上知道这批宝藏的只有武三思、韦后、上官婉儿三人。藏宝之处十分隐秘,之外更设了许多机关,就是有人无意发现门径,也绝不能进入。这藏宝之图、开动机关的锁匙等等,被分成三样,由武、韦、上官托付三人分头把持,那三人各自只知此物贵重,却不知有何用途。后来上官婉儿又将玉玺换成金印,因之,咱们大唐传国玉玺至今不知在哪。”

其时,唐明皇查找传国玉玺已足足有三十余年了,这事民间亦有所耳闻。不过,直到此时,万合帮众人才知这玉玺因何失却,对韩信平的话,又信了一层。莫之扬也暗暗点头,心想:“这段话可不像是编的,上官云霞前辈的《国恨家仇录》中,也有此类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