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之扬问道:“秦老前辈,你要教我‘洗脉大法’么?”
秦三惭叹口气,道:“佛道:缘即是遇,缘即是住。终生而未遇,不为缘;遇到而未住,不为缘;唉,其实,住下而未交,亦不足为缘。那‘洗脉大法’是我师父当年专为水如冰所创的独门绝技,不成想今日才得授与‘四象宝经’传人,虽是曲折了一些,但毕竟未负先师当年一片苦心,可见造化弄人,也见造化不尽弄人。”
莫之扬最怕“经脉凸现”极碍观瞻,“血脉破裂”更是令他心惊肉跳。庆幸之后,忽然又是一惊,心道:“娘子练这‘四象宝经’在我之前,所受的毒比我更要厉害了。嗯,我定要好好学那‘洗脉大法’,将来离开这里,便教给娘子。”但忽而又想这里关卡重重,自己又是个“死囚”,要离开真是千难万难,一时好生黯然。
秦三惭絮叨一会,忽然清清嗓子道:“莫小兄弟,咱们本来同为落难之人,应以朋友相论,但先师告诫老儿,‘四象宝经’传人不转拜我万合门下,不能授以洗脉大法。小兄弟,今日我欲收你为徒,不知你意下如何?”
莫之扬本无师门,这时只一心想学好“洗脉大法”,将来教给上官楚慧,当即道:“能有幸拜入前辈门下,我真是太高兴啦。”翻身跪倒,向秦三惭磕了三个响头。秦三惭将他挽起,令他在自己身侧坐下,叹道:“我一生收徒不知何几,每次收徒时不说隆重热闹,可一班人长幼顺序排列,仪式总是像点模样。今日这样收你为徒,真是委屈你了。”
莫之扬听他说得凄凉,抬头向他看去,但见他神情萧索,面上筋皮微微颤动,不禁心下一酸,叫道:“师父!”
秦三惭道:“我亲传弟子十一人,大徒弟是我子秦伯仲,已经过世了;还有你十一师兄张巡,原是带艺投师的,你已见过;你十师兄伦古翰舒,是西域之人,这些年我也再未见过他,没听见过他的消息;你九师兄肖慰林,最有悟性,可惜九年前染了猩红热,不治而亡了。你其余七位师兄都以信字排行,自从伯仲离开我之后,便立了韩信平做掌门大弟子,分别是韩信平、范信举、王信坚、魏信志、牟信义、杨信廉、路信朋。前些日子你已见过王信坚师兄,唔,唔,他也离开咱们啦。”
莫之扬想起王信坚的惨烈情状,不由得心中一绞,见秦三惭两行老泪缘颊流下,没入胡须之中。
自此以后,秦三惭便教莫之扬“洗脉大法”。那“洗脉大法”原为辅助“四象宝经”而创,练习起来,自然丝丝入扣。不几日,莫之扬已能借意导气,十次之中有三两次能提起气来在身上游走。秦三惭怕师徒相处不会太长,将“洗脉大法”让莫之扬死死记住,将来便是得不到指点,他也好自行习练。莫之扬心下感激,暗道:“师父虽爱絮絮叨叨,对我却是极好。”
狱中生活难熬,幸而莫之扬勤于练功,不觉一日日过去。秦三惭见他聪明勤奋,甚是喜悦,但也并无多少夸奖之语。这日莫之扬练功既毕,弦月东升,斗室之中铺满清辉。莫之扬算算时日,与秦三惭为伴已将月半,心道:“官府怎的还不提审?”
他却不知,此时平卢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骠骑大将军安禄山正在恼火。大唐、契丹战事已近四个多月,安禄山的十五万大军初时尚有小胜,到后来却连吃败仗。战事相持四五个月,安禄山死伤六万多将士。
唐玄宗天宝十二年八月,安禄山获知哥舒翰打败吐蕃,被封为西平郡王,当即气得肥肉打颤,顿足大骂。其时唐玄宗李隆基已是六十九岁高龄之人,以为只要有安禄山、哥舒翰、史思明等将领守卫边疆,他就可以与杨玉环做人间神仙,永享富贵。于是,酒也喝高了,舞也看累了,诗也吟够了之后,唐玄宗心血来潮,对杨玉环道:“你的干儿子安禄山已近五年没有见了,想不想他啊?”
杨贵妃娇笑道:“皇上说哪里话?安禄山名为玉环养子,实比玉环还长一二十岁,不过是说笑罢了。我天天陪在皇上身边,连自己都快忘了,怎么会想起别人?”
唐玄宗龙颜大悦,道:“安禄山长年驻守边域,为朕把守门户,嗯,何不召他进宫,让他享几日清福?”
天宝十二年十一月,安禄山接到诏书,赶赴京城。十三年正月,安禄山入朝。这样一来,秦三惭、莫之扬足足坐了三年半的平安牢。
天宝十三年六月,又是一个酷暑之夜。八十六岁高龄的秦三惭正在给十七岁的莫之扬解析武学、佛法,以及江湖种种见闻。其时天色刚黑,月亮还未升起,狭小的牢房中更显得异常闷热。在这片黑暗的之中,只有秦三惭那苍老而又清越的声音:“天下武学,若论宗渊,当从黄帝、炎帝而始。当年蚩尤作乱,黄帝得天赐兵,神勇莫敌,天上水中,擒杀蚩尤。百姓慕其勇,羡其技,乃学而演之,于日月消长之中,历万代之化,遂成天下各武功门派。此正如女娲造人一般,当初不过是一样的泥丸,一样的水珠,至于后来有人当了皇帝,有人当了百姓,有人做了文臣,有人当了武将,有人成了豪雄,有人落为流寇,都非当日女娲所能预知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声音已变得低沉而粗重的莫之扬道:“师父,我们做了囚犯,女娲当日更难预料,是么?”
秦三惭沉默了半晌,道:“之扬,你练功罢。莫看你前些日子习成‘洗脉大法’第八重,已与‘四象宝经’阴阳调剂,可是若要到江湖上数一数二,还差得很远呢。”
莫之扬忙答应一声,自去练习“洗脉大法”。但不知怎的,今日他有些异样,要静下心来,摒去一切杂念,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恰巧一只蚊子飞来,莫之扬手指一弹,“嗤”的一道劲风,那蚊子登时落在了地上。
秦三惭听到响动,叹了一声,忽然道:“之扬,我知道,前天夜里你悄悄运功脱了镣铐,去见你那几个结拜弟兄。昨夜你就心神不宁,今天又是如此,莫不是他们约了你一起越狱?”
莫之扬被点破心思,吓得慌忙跪倒,低声道:“师父神明,不过弟子并没有答应他们。”
秦三惭郑重地道:“这儿原非你的久留之地,不过,天下虽大,容人之处却十分之小,唉,你……你今后须也记得。”莫之扬听他话中似有深意,抬眼去望他,却见他双目已经阖上,惟有一把长须微微颤动。
这三年以来,莫之扬的唇边由开始长出绒毛到胡须见黑,个子也足足长了一头有余。监狱里的口粮虽然差,但莫之扬却长得十分结实,他的头发虽很蓬乱,他的脸庞虽然不洁净,但他整个人正像一柄蒙了风尘的宝剑,只消轻轻吹去尘土,就可以感受到那逼人的锋利。
然而,对宝剑来讲,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锋利,他只有遇到对手,遇到敌人,才可以从对方的脆弱与枯朽之中明白自己的锋利。
莫之扬静静坐到半夜,听师父鼻息轻微,很长时间才呼吸一次,禁不住想:“我越狱走了,师父怎么办?”双目停在秦三惭脸上,久久不能移动。
忽然,听得隔了几间的牢房之中快刀小妞张顺连连咳嗽,莫之扬仔细一数,不多不少正是七下,知道是几位哥哥发出暗号了,犹豫一下,闭目运气,使出半年前练成的缩骨神功,轻轻除了镣铐,蹑手蹑足走到牢门前,身子一挤,已从铁栅间穿进甬道之中。守夜的几名狱卒听到动静,却没有来得及看清什么,莫之扬已点出数记天罡指,封住狱卒哑穴。耳中听秦三惭似是发出一声轻叹,莫之扬心下一阵酸楚,却不及犹疑,奔到单江、张顺、驼象等人的牢门口。人影刚至,便听张顺轻声叫道:“七弟,是你么?”莫之扬心口轻跳,低声答道:“是我。”单江嘿嘿笑了两声,道:“好七弟,快到李黑猪那里取钥匙来。”
莫之扬返回几位狱卒身边,认出李黑猪,从他身上搜出钥匙,复奔回牢门前,连试好几把,终于打开牢门大锁。众人一齐低呼一声,奔进甬道。班老二跑了几步,但觉脚上铁链叮啷作响,恨得连踢几脚,但那铁链都是精钢制就,焉能踢得断它?正无计可施之际,忽听莫之扬道:“二哥,别动!”班训师回头之间,见一道刀光劈下,不假思索,忙侧身一闪,却听脚下“咔嚓”一声,困在双脚上三年之久的铁链已被莫之扬一刀斫断了。班训师连声叫好,其余几人的镣铐也已被莫之扬一一斫断。众人见莫之扬手中之刀无非是从狱卒那里得来的寻常兵刃,在他手中却变得有如神兵利刃,均知七弟功夫了得,十分高兴。
其余几间牢房中的囚犯已经惊醒,忽然有一人道:“单大哥,放我们出去!”但见各牢栅栏之后均挤满囚犯,纷纷叫嚷。班训师叹了一声道:“***,都是落难之人,大家一齐跑了正好!”拾了钥匙打开数间牢门。叫嚷之中,一百七十余名囚犯将他们平日恨到尽头的几名狱卒尽数杀了,向甬道木门冲去。
莫之扬始料不及,及至惊醒回过神来,众囚已有大半冲出地牢。他想了一想,奔回秦三惭的牢门前,跪倒喊道:“师父——”
秦三惭长叹一声,慢慢道:“既有去心,何必回来?你这回离开这里,帮我找找谢儿,唉,你那几个师兄,现下不知怎样……佛说,四大皆空,我又说到了哪里?”顿了一顿,忽然厉声道,“去罢!”
莫之扬悚然一惊,听外面喊杀声愈加激烈,不知怎的内心一股热血被点燃,对秦三惭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抹去眼泪,向甬道外冲去。
甬道一道木门早被众囚撞倒。莫之扬出得地牢,但见夜色之中火把晃眼,众囚正与兵勇们打得你死我活。一小队兵士见莫之扬冲出,喝一声“拿下了”,冲上前来。其中一人身似铁塔,手执一条镔铁链,向莫之扬兜头罩落。莫之扬与人交手经验极少,一不留意,被套个正着。那人一声暴喝,手腕猛拉,右拳早已向莫之扬耳根击到。这一招颇似班训师惯使的“里应外合”,莫之扬摸清拳路,自然而然用一招“双神把门”格挡,左臂肘立在面门,右手向前勾他手腕,那黑大个嘿嘿一笑,心道:“老子这一拳就将你胳膊打断!”却不料“咔嚓”一声,只觉得一条手臂硬生生打在一截铁棍上,痛得大叫一声,口犹未合,左腕又被莫之扬伸手抓住,一拉一圈,再也立不住身,松了铁链,一个翻身摔倒出去。莫之扬一招将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制服,连自己也有些意外,怔怔然从脖子上卸下铁链,见身边几名兵勇挥刀砍来,叫喊一声,铁链挥舞之处,几名兵勇倒了下去。周围几名兵士见莫之扬出手狠辣,只道:“拿下了!拿下了!”却无人上前。
单江叫道:“兄弟们,咱们是要逃出这鬼地方去,不要恋战,大伙往外冲啊!”率先向营门冲去。众囚方才一场混战,浑已忘了是要越狱的,此时听单江一呼,尽皆醒悟,一窝蜂向校场门口冲去。众兵士见情势紧急,虽惧囚犯红眼拼斗之狠,但更惧日后军法处置之酷,均不敢懈怠,一齐上前阻拦。双方一场恶战,校场血腥刺鼻,喊声震天,至于是死是活,那全看老天之意了。
单江等六个兄弟聚在一处,一边与众兵士周旋,一边寻机逃跑。不多久竟杀出一条路来,冲到围墙边侧。快刀小妞张顺一马当先,先将守大门的一队兵士捅翻了三人,开了大门,众犯纷纷冲出。
莫之扬早知有一仗要打,但真见了这等场面,还是吓得将武功几乎忘尽,跟着单江、班训师等人一路跑去。官兵虽然追来,幸喜犯人四下乱逃,官兵分成几股追赶,但听人声渐渐远去,又跑了一二十里,天色稍稍透亮,官兵的追赶喝骂之声也终于听不见了。
单江顿住足道:“兄弟们,歇歇罢。”众人停下步来,回首望去,但见天边透出一丝曙光,漆黑的大地上镶着山峦林木的剪影,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单江道:“大伙儿先歇一会,如今咱们出了那鬼地方,第一要紧的是先计议一下,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饭。”班训师等纷纷称是。单江朝众人望去,点头笑道:“不错,咱们兄弟都好好的出来啦。嘿嘿,官兵虽然厉害,却也没奈何咱们,咦,你是谁?”
众人听他忽然这样说,一齐扭头顺着他目光瞧去,但见离他们一两丈的一块石头上,一人头戴斗笠,脸掩藏在黑暗之中,身材高高大大,负手而立,一动不动。
众人俱都吃了一惊,暗想:“不知他来了多久?咱们这时候才发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