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通再也不能忍受,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受谁指使,来消遣咱爷们?”

画舫珠帘一掀,施施然走出六名女子。一时环佩叮当,佳丽纷呈,令人耳目难当。为首一名女子约摸双十年岁,梳一个双分髻,外着一件石榴花开裙,淡紫色抹胸上雪颈晃眼,粉面灼目,似乎连夜色也不忍将她美丽的容颜掩藏在黑暗之中。那女子伸出纤纤素手在船舷朱漆栏杆上扶定,开口道:“二位兄台哪个是‘一箭穿心’?”

陆通知道人家是有备而来,心下一横,冷冷道:“在下广素派陆通,蒙江湖朋友抬举,送了一个‘一箭穿心’的外号。几位姑娘意欲何为?”

那美姝叹一口气,道:“我以为‘一箭穿心’必是英姿勃勃,是一旁那位小哥,孰知竟如此又胖又丑,真是可惜。”又向冯践诺笑望一眼,道:“起网。”款款转身走入舱内。

冯践诺但见她这一笑犹如烟花绽放般绚丽灿烂,一时竟有些魂不守舍。听陆通一声怒喝,醒回神来,觉得身上一紧,一张亮晶晶的丝网正从水中升出,将自己二人连同那条沉船一起兜在网内。二人大惊,忙拔刀去割网线,却不知那网是何物织就,竟不能破损一处。那网愈勒愈紧,将二人卡在船板之中。陆通向画舫舱中连射数箭,奈何此时哪有准头,一筒袖箭悉数射空,徒惹船中女子“咯咯”娇笑而已。

画舫在西湖之中缓缓往东北方向行去。到了此时,陆通再也顾不得大声呼救是不是会给广素派抹黑,但没喊几声,小船一沉,二人结结实实喝了几口西湖水。再被吊起来时,只见画舫船尾上两个绿衣女子手扶绞盘,巧笑嫣然,道:“还叫不叫啦?”陆通吐出苦水,破口大骂,又被沉入水中。这回足有半盏茶工夫,再被拉出水面,哪里还敢再骂?

船渐渐远去,仍将二人拖在网内。不一会儿,湖面上的星星灯火都远在数百丈之外。二人正苦不堪言,忽听前面一个男子声音道:“芷妹,人带来了么?”但见前面三四十丈处便是湖岸,石堤上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人身穿白衣,在夜色中极为醒目。陆通高声道:“盛君良,是你这个狗贼么?”话音未落,“嗖”的一声,顿觉左腮疼痛难当,伸手一摸,一支袖箭正插在自己腮上,手指一碰,吃痛不堪,“啊”地叫出声来。

画舫珠帘一掀,六名盛装女子鱼贯而出,为首美姝看见陆通狼狈之相,笑道:“你方才的袖箭还你一支,陆二爷见笑了。”陆通疼得龇牙咧嘴,骂道:“小妖妇,小贱人!”

那美姝“咯咯”直笑,立于船头上呼道:“表哥,你的两个客人好不难缠,我们姐妹好不容易才将他们请了过来。”

冯践诺看得分明,心道:“这女郎方才那般高贵,怎的一见了盛君良这个狗贼,便也和一般小女子无异了?”回首却见陆通一动不动,双目睁得老大,十分怪异。冯践诺吃了一惊,又叫道:“二师兄!二师兄!”陆通还是一动不动,只有腮上的伤处还在渗血。冯践诺一时间怔住了,半晌才明白二师兄已经死了,不禁低呼了一声。

画舫到了岸边,盛君良不待船停稳,早已快步上来,来到船尾,哈哈大笑道:“七师弟,西湖风光如何?”冯践诺自知无话可说,哼了一声。那美姝道:“这位陆大爷说话十分糟糕,我听了气不过,便还了他一箭,不成想他竟死了。”盛君良道:“我二师哥人称‘一箭穿心’,他的箭上是涂了毒药的,唉,这不是自作自受么?”对冯践诺笑道:“我给你引见引见。”指着那美姝道:“这位是我表妹,芳名齐芷娇。”冯践诺两眼定定望着那美姝,点了点头,似要把这个名字牢牢记住。盛君良又道:“这几位妹子合称西湖六秀,都是又好看又厉害的女罗刹,你栽在她们手上,也不算冤枉。”跳回岸上,众人将沉船及冯践诺和陆通的尸身拉到了岸边。岸上另一人正是陈老蛋,走到近前,“嘿嘿”笑了一声,重重一脚踢在冯践诺的左肋上。冯践诺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冯践诺自知今日再难有好想,心道:“我今日死在这里,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了。”忍不住轻轻发抖。齐芷娇见状,笑道:“你当真是老实人一个,十分难得。”施施然走上前来,伸手向冯践诺脸上摸了一下。忽见眼前黑影一闪,陆通的尸首从地上跳起,左手箕张,扯住齐芷娇右臂,拿住她“扶突”、“人迎”两穴,右掌一翻,从腮上拔下那只袖箭,抵在齐芷娇咽喉上,稍一用力,齐芷娇疼得“啊呀”叫出声来,一股鲜血便似一条蠕动的蚯蚓,顺着她的粉颈蜿蜓爬下,游进淡紫色的抹胸里。

盛君良大惊,抢前一步,叫道:“你快放下芷妹!”陆通吸一口气,森然道:“盛君良,你师兄这一手如何啊?”此时天空中虽是漆黑一片,但画舫中却是灯火明亮,灯光射在陆通脸上,清清楚楚地照见他腮上的血洞、绷起的横肉,以及双目之中那一股狠辣之气。陆通忽然转过脸来看着冯践诺,冷冷道:“七师弟,把你的刀捡起来!”

冯践诺依言走到网旁,从中取回自己与师兄的长刀。陆通让冯践诺走近,右手一晃将长刀接过,架于齐芷娇雪颈之上。却在同时,只听“啊呀”一声惨叫,盛君良双手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原来陆通方才一晃之间,已将手中短箭射出,正中盛君良左眼,可怜盛君良风流潇洒,转眼间已成了独目公子。

齐芷娇惊道:“表哥!”稍一挣扎,陆通左掌五指内力透出,顿使她全身酸麻,动弹不得。

陆通“嘿嘿”笑道:“盛君良,你说得不错,我这袖箭是喂了毒药的,现下你与这小婊子都中了箭毒,不知滋味如何?”盛君良疼得几乎站立不住,强笑道:“不错不错,平时小弟就对二师兄的武功佩服得紧……”陆通骂道:“臭小白脸,你不用跟老子来这一套,这一路上,你害得我们好苦,今日你陆大爷要是饶了你,我他妈跟你姓盛!”顿了一顿,哼了一声,目光停在陈老蛋身上,一字一句道:“今日这老贼羞辱了师父,七师弟,你去杀了他!”

冯践诺自十一岁入了师门,学艺已有八年,从未与人动过手。当下强打起精神,提刀走到陈老蛋身前,左手横在胸前,右手长刀一晃,一招七七四十九式“回风刀法”的起手式“清光潋滟”,向陈老蛋兜头砍去。陈老蛋一缩头,左脚一滑,斜开一步,一不小心绊上地下网绳,险些摔倒。冯践诺看准时机,长刀向陈老蛋当头劈落。陈老蛋见刀势凌厉,不能抵挡,忽然“嘿嘿”一笑,道:“尝尝老夫的毒酒!”口唇一鼓,“呼”的一口气向冯践诺喷来。冯践诺吃了一惊,刀势一缓,举袖遮住面目。却听“哗”的一声,睁开眼时,陈老蛋已跳入湖中,高声道:“盛小哥儿,六个丫头,你们珍重,老夫去也!”

陆通今夜装死计成,连自己也暗叹侥幸,想到此行所图,冷笑道:“盛君良,本来我与七师弟出门之时,师父交待,只要一夺回本门至宝玄铁匮,就将你一刀杀了,以清师门。今日我念在同门几年的份上,便亏欠师父这一回。你快把玄铁匮还给咱们,我便给你二人解药,从此以后,除非再不相见,若是再见到,那便放手厮杀就是。”

盛君良黯然道:“既如此,谨遵二师兄所命。”解开饰玉腰带,右手伸入袍中,悉悉索索掏了半天,取出一个黑色铁盒来。齐芷娇向那铁盒望一眼,流下泪来,低声道:“表哥,你交出玄铁匮,教主如何饶得了你?”盛君良打了个寒噤,却柔声道:“表妹,咱们不交出来,眼下便活不成了。”

陆通向冯践诺使了个眼色,却见他正呆呆望着齐芷娇,不由得干咳两声。冯践诺回过神来,上前将铁盒取过,送与陆通查看。却见那铁盒老锈斑驳,长近一尺,厚仅四分,通物一体,似是没有任何可以开启之处。陆通用力捏了几下,点一点头,哈哈大笑。

正在此时,忽然一支响箭从西北三里许升上夜空炸开,夜空中便开出一团绚丽的烟花。其时火药极难焙制,陆通、冯践诺一时又惊又诧,盛君良面如死灰,摇摇晃晃走到陆通身前五尺处站定,道:“二师哥,快些给我罢!”

陆通冷笑道:“我即刻便给你解药,盛师弟莫非信不过我么?”哪知盛君良摇头道:“我不要解药啦,你快把玄铁匮还给我!”陆通见他独目中寒光闪闪,吃了一惊,忙长刀一摆,沉声道:“你莫非不要命了么?”

盛君良惨笑道:“你若是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你也不会再要命了!”长刀狂风也似向陆通、冯践诺二人身上砍去。

西湖边宝石山下木墙竹瓦的一幢宅院中,传出两个小孩嬉笑打闹的声音。那男孩十二三岁,面色有些苍白,两只眼睛却黑漆漆的见出聪慧。他穿了一件大人衣裳改成的灰布小褂,着一条绿布裤子,在小天井里跑得正欢。后面跟了一个约摸十岁的小女孩,弯弯的眉毛衬着细长的眼睛,一张红嘟嘟的小嘴笑得翘起来,露出两排洁白如玉的小牙。女孩跑软了腿,也未能追上男孩,反倒累出一头汗,干脆站在那里,噘着嘴道:“不追了,不追了,你跑那么快,成心不让人追上,有什么意思?”

“吁”的一声,那男孩做一个勒住“坐骑”的样子,回头笑道:“骑上千里驹,四海扬名去。这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事,你一个黄毛小丫头,能跟我跑这么远的路,已是不易了。只不过,你没追上我,给那白鹅割草的事啊,还得你去啦。”

那女孩叹了口气,一边擦汗,一边走上前来,抿嘴笑道:“那也不一定是我去割草,咱们说好以半炷香为限,你瞧瞧到了没有?”小手向着院落南角下的一株婆婆槐下一指。树下紫色小几上的青花白瓷香炉中袅袅燃着三炷香,只是燃去了三四分样子。女孩忽然伸出双臂,把那男孩的一条胳膊结结实实抱住,笑道:“怎么样?阿之哥哥,我说一到了时辰,我一定能追上你吧……”

那男孩一怔之下,醒过神来一想,果然她只说不追了,却并未让自己停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一时不知如何辩驳。只好摇头道:“好好好,算我输了,我去割草。”

女孩放开小男孩胳膊,咯咯笑道:“骑上千里驹,给鹅割草去。男子汉大丈夫,了不起啊了不起。”当地俚语“鹅”与“我”同音,男孩正有气无处发,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眉开眼笑,乐滋滋放了扫帚,从大门后农具架上取了镰刀竹篓,便要出门。

男孩手指刚搭上门闩,忽然“咣当”一声响,院门被震得大开,跌入一个浑身血污的汉子。那汉子右手提了一把刀,刀已断了半截,左臂紧紧抱着一个铁匣。他看来伤得不轻,一跌进门,便不能再站起来,只是双目望着男孩,哑着嗓子道:“小兄弟,快……快……救我……”

男孩吓得扔了竹篓、镰刀,两只眼睛睁得老大。那女孩却回过神来,大声喊道:“爹爹,爹爹……”一边向屋中跑去。

屋内女孩的爹爹听到喊声,应到:“阿之,雪儿,你们又怎么啦?我哪里有闲心给你二人断讼官司?”但“官司”二字说完,便也愣住了。他站在厅堂口,怔了一会儿,三步两步奔到那男孩身前,一把将那男孩拉回来,望着那满身血污的汉子,吃惊道:“你……你是谁?”

这女孩的爹爹叫梅落,这年正满五十岁,祖上本是秦州有名的乡绅。他从小生性豪爽,喜好结交朋友,又不善经营田庄营生,一份偌大家业到了他手上,日渐衰败,他却照旧不理会。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正月,正在川中游历的梅落估计妻子将要分娩,便觅日返乡。不料还未到家,就听说家乡地震,梅落忧心如焚,急急还乡。到了家中,才知妻子及长子都已被塌房压死,邻人莫道安闻声寻救时,只从其妻怀中抱出一个刚满月的女婴。梅落典了田地,将妻子重新安葬了,无以为计,只好暂住邻人莫道安家。莫道安之妻也在这一难中丧命,惟有一子名叫之扬,刚刚两岁。

谁知未过两个月,莫道安一病不起,竟也离开人世。梅落怕东家催收地租,官府逼交赋粮,从此挑了两个孩子乞讨为生。如是者忽忽七八年,莫家遗孤莫之扬已经十岁,梅落小女梅雪儿也已八岁。梅落思忖如此不是长久之计,便寻思择地长住。这日来到西湖宝石山下,见其地民风淳朴,物产丰饶,便带着两个孩子,在山脚下一处僻静地段搭了竹棚,今年搭舍,明年添屋,三四年之后,才勉强像个家样。此时梅落已年岁不小,加上不喜庄稼活,便学了一手编织竹篓篾箕的手艺为生。此后,做活换口粮之余,就教授两个孩子学学《诗经》、念念《论语》,从未想过如何打发岁月,日子却也一天天过去。莫之扬与梅雪儿虽不同姓,却情同兄妹。莫之扬颇有乃父之风,自小憨中见智,舍小顾大;梅雪儿却生性顽皮,聪慧伶俐。二人争吵纠缠之由,十有八九不是兄欺妹,倒是妹欺兄,梅落不得已只好时常给二人断讼“官司”。

且说梅落见院中猛然闯进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心中之惊,实不亚于两个孩子。强定下心神,把两个孩子拉到一边,问道:“你……你是谁?怎的到了这里?”

那汉子浑身浴血,身上衣衫已不辨原色,见有大人出来,双手叩地欠身道:“在下……在下武威人陆通,有事来到杭州,不料昨日在西湖遇上强人,请兄台救……”梅落吁了一口气,扶他到床上躺下,查看一番,道:“不得了,我去找个郎中来,若不及时治疗,恐怕极是危险。”

陆通松了一口气,摇头道:“恩人不必费神了。我这伤就是神仙下凡,也难救得。”用力吸了一口气,道:“恩人,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

梅落本就是一个热心肠的汉子,想也不想便道:“客人所命何事?”

陆通欠起身来,从胁下抽出一个乌铁盒,摸了又摸,叹一口气道:“师父啊师父,弟子无能,却是尽了全力,你可不要怪我。”闭上双目,好一会儿没有言语。他每呼吸一下,腮上的血洞就冒出一个血泡,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也不断渗血,莫之扬、梅雪儿毕竟还是孩子,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陆通叹息一会儿,睁开眼睛,道:“恩人,这个铁盒干系重大,它本是我广素派镇门之宝。在下想请恩人把它交给我师父倪云成……恩人见了他老人家,就说我……我是给三圣教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