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白暗中一叹,忖道:“怎地又是这种腔调!”

  但是他的目光,却不停地从这黑衣女子、倨傲少年、以及那四条劲装彪壮汉子的身上掠过,只见这四条汉子畏怯地抬起头来,望了黑衣女子一眼,便又极快地垂下头去,答道:“刚才公子爷吩咐小的们将这位相公抬出去,是以——”

  黑衣女子冷哼一声,缓缓道:“你们倒听话得很。”

  展白目光回到她的背影上,只见她螓首微微转动一下,目光又凝注到那倨傲少年面目之上,冷冷问道:“是你叫他们把人家抬出去的吗?”

  那倨傲少年轻轻一皱眉头,道:“要你来管什闲事,难道我叫人将一个不相识的人从我床上抬走,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不成?”

  说着转身低哼一声,向那四条大汉微一瞪目,这四条大汉八只满含惊恐、畏惧之色的眼睛,一会儿望倨傲少年,一会儿又望向这黑衣女子,张口欲言,举步又止,不知怎样才好。

  却听这黑衣女子又冷然说道:“亏你还算是武林中久以聪明智计著名的人物!哼,我看你的脑筋,倒也有限得很,你难道不会想一想,这少年若是没有来历,又怎会跑到这里来养伤?难道家里的人都死了不成?”

  那倨傲少年冷峻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四条彪壮大汉的身上,头也不回地说道:“我看你们还是死了好了,像你们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哼哼,真是——”

  那黑衣女子纤腰突地一晃,脚步未见移动,婀娜的身躯却已逼到倨傲少年面前,冷叱道:“你在说谁?可要说清楚些!”

  身形虽已移动,却仍然是背对展白。

  那倨傲少年眼角一扬,接口道:“你如此紧张作甚?难道我说的是你?”

  黑衣少女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你现在是武林中成名露脸的大英雄,大豪杰了,怎会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可是——哼,难道连妈妈也都不在你眼下了吗?”

  倨傲少年神色一动,突地回过头来,道:“啊!这陌生少年,难道是她老人家送到我这里来养伤的?”

  目光一转,越过黑衣少女的肩头,凝注到展白的身上。

  展白此刻心中才告恍然:“原来这倨傲少年竟是那中年美妇的儿子。”

  想到她在对自己说话之时的忧郁神情,又自忖道:“她为什么会露出那种忧郁的神态?按理说,她不该如此忧郁的呀!她言语之中,像是对自己的儿子失望得很,却又是为着什么呢?如今她的儿子不仅年轻英俊,并且又在武林中享有盛名,而我呢……”

  想到自己,他不禁暗中长叹一声,什么事也不敢再想下去。柔软华丽的被褥,使得他有如睡在云堆中一般舒适,但这倨傲少年目光中的轻蔑与森冷,却又使他有如置身寒冰。

  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倒转头避开这少年的目光,却听那黑衣少女又道:“若不是她老人家,还有谁敢把人带人你这房……”语声突地一顿。展白只觉得眼前人影一花,接着便听到一阵清脆的掌声,心中不禁大奇,定睛望去,那四条劲装大汉,此时正并排站在门口,同用双手捧着面颊,脸上俱是一片茫然惊惧的神色,那倨傲少年,目光之中满含怒意,却望在那又复背床而立的黑衣少女身上。

  展白心中不禁又为之一惊:“方才那刹那之间,难道她已在这四条大汉的面颊之上,各各击了两掌?”须知他自己亦是有武功之人,对武功一途,亦颇下过苦功,此刻见了这黑衣女子的武功,心中不禁大感惊骇,知道若拿自己苦练十数寒暑的功夫来和人家一比,直有如皓月下的一点萤光而已。

  只见那倨傲少年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少女身上,良久良久,方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你可知道他们是谁的手下?”黑衣女于冷冷道:“除了名满天下的凌风公子慕容承业之外,还有谁配当得起他们的主人?”始终在留意着他们谈话的展白,此刻心中骇然一震:“原来这少年竟是武林四公子中,最无情的凌风公子。”他虽是初人江湖,但“武林四公子”名传天下,乃是当今江湖中风头最劲的人物,你若对个稍稍涉足武林的汉子念一句:“安乐风流,”他便立刻可以接着念道:“飘零端方,凌风无情,祥麟热肠!”因为这四句流传江湖的口语,正是描述这“武林四公子”为人的特色的。

  第六回 扑朔迷离

  展白心念转处,目光凝注在这凌风公子的身上,见他虽是怒极,但神色却仍然木无表情,不禁暗自感叹一声,忖道:“凌风公子无情客,无情最是凌风人。人道江湖传言难以听信,但此刻看来,虽不能尽信,却也并非全不可信的呢。”

  却见这凌风公子薄削的嘴唇,轻轻一撇,目光瞬也不瞬地在那黑衣女子面上凝注半晌,突地冷冷一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非但我的房间,我自己不能安排,竟连我的手下,都要劳动你来替我教训了,好,好——”冷笑连连,衣袖一拂,竟自转身向门外走去,那四条大汉愣了一愣,各自踌躇地望了那黑衫女子一眼,面目之上,满是进退维谷的尴尬之态。

  展白深深为这四条看来勇敢剽悍,其实却又如此怯懦的汉子悲哀,他无法了解世上生具奴才之性的人,怎会如此之多。

  他目光又缓缓转到那黑衣女子的背景上,只见她婀娜多姿的身躯,此刻起了一阵微微的颤抖,仿佛微风中的柳丝一样,怔在那里,良久良久,突地幽幽长叹一声,春葱般的手掌轻轻向那四条满面恐慌的大汉一挥,宽大的衣袖,飘飘落了下来,一面缓缓说道:“公子走了,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四条大汉如获大赦,齐齐恭身答应一声缓缓退出门外转身匆忙地走了。

  这间幽静清雅的精室,便又恢复原来的清静,睡在床上的展白,暗中长长松了一口气,但心中不安之意,却仍不能因之尽消,因为他此刻伤病方感稍愈,但体力未复,仍是虚弱无比,对任何事的发生,他都没有应变之力,而他此刻的存身之地,却又是如此的不安定,他自知随时都有遭受别人羞辱的危险,这是一个生性倔强高傲之人最难以忍受的怪事。

  但无论如何,他对这黑衣女子,却是无比感激的,嚅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够将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情表达出来。

  哪知这黑衣女子突又长叹一声,似乎颇为忧郁地说道:“舍弟无知,不知做人之道,还请相公原谅他的狂妄才好。”

  语声是那么忧郁,使得展白不禁为之想起那中年美妇,因为她们说话的声音,竟是如此相似,而她忧郁的语声之中,却又含蕴着那么多的温柔,就像是宜人的春风一般,使得展白心中因方才的屈辱而受到的创伤,都为之平复起来。

  他讷讷地并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那“凌风公子”虽然狂妄,但自己无论如何总是睡在人家的床上,应该请求原谅的,也该是自己而不是他呀!

  于是,他又暗中长叹一声,呆呆地望着这黑衣女子的背影,道:“小可飘泊孤零,一无所成……唉,姑娘如此对待于我,已使小可感激不尽,若再说这样的话,那小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他前面所说的两句话,本是心中自怨自艾,自责自惭的感觉,说了两句,忽然觉得自己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面前,说出这种话来甚是不妥,便改变了语气,但心中却仍不禁暗暗谴责着自己:“怎地我连话都不会说了!”

  哪知这黑衣女子听了他的话,却又幽幽长叹一声,喃喃低语着道:“孤零飘泊……孤零飘泊又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的,总比困于樊笼之中要好得多了吧。”语气中的自怨自艾之意,竟似比展白还要浓厚十倍。

  展白不禁一愕,暗自忖道:“她生于如此豪富之家,平日养尊处优,只要她说一句话,便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争着去做,怎地言词之中却又如此哀伤幽怨?”

  他又想起那中年美妇的怨艾之色,似乎在这样华丽深沉的庭院中,每个人心里都有着心事,而每个人的心事都是极不快活的,只是她们的心事究竟是什么,他却极难猜测出来而已。

  他心中正在感慨丛生,却见这黑衣少女柳腰轻轻一摆,竟自缓缓转过身来,展白心头一跳,不能自禁地将目光望向她面目之上——

  他的目光立刻凝结在她的面上了,几乎再也无法移动一下。

  他虽然拙于言词,却是极为聪慧之人,但是他此刻纵然用尽自己的智力思索,却也无法想出任何词汇来形容自己眼中所见到的面容。

  使他无法了解的,却是这全身黑衣的女子,面上竟亦蒙了一方黑纱,将她的樱唇和鼻端一齐掩住,但是黑纱上面所露出的春山黛眉,如水秋波,却是展白平生从未睹见的美丽,美丽得将这方平凡的黑纱,都映成一片炫目而神秘的光彩。

  她秋波淡淡向展白的身上一扫,眼波中那种幽怨、温柔的光亮,像是残春中的阳光,使得展白心中一荡,突然觉得天地间都变得温暖起来。

  这样感觉是展白平生未有过的,他虽然暗自镇摄着心神,想将自己目光收转,但是他的目光却像是寂寞的游子突然寻得一个温暖的家室,留恋地停留在她面上,无法移动。

  两人目光相对,那黑衣女子突地垂下头去,良久方始抬头,目光却又和展白的遇在一处。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展白的目光渐渐明亮起来,却是这黑衣少女的目光渐渐黯淡,目光中的忧郁之色,也越发重了,她突又柳腰一动,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向门边。

  展白心中一凛,刹那之间,自责自惭之念又复大作,暗恨自己怎地如此孟浪,又暗恨自己方才怎会生出那种奇异的感觉。

  哪知这少女走到门边,脚步突地一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晕过去了好多天,此刻身子一定虚弱得很,等一会我叫人送些东西来——”语声微顿,又道:“但是你却用不着谢我,这一切事都是有人托我做的,我不过是看他的面子而已。”语声未落,罗袖微拂,惊鸿般掠了出去。

  她前面几句话说的本来温柔无比,但语声一顿之后,却立刻变成冷冰冰的语气,这前后几句话让人听来,竟像不是一个人说的。

  展白目送她背影消失,却只觉室中仿佛飘散着她身上的淡淡幽香,眼前还浮着她婀娜的身影,而最后的几句话,也仍然在耳边荡漾着,就又生像是一枝冰冷的箭,由他的耳中刺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