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白又强笑一下,却见她接着又道:“方才我还没有看出来,但觉就算你身子是好好的,在这凌晨露重的时候睡在这里,已是极为不妥,现在……唉!要是风寒入骨,内外交侵,那……”

  她轻轻叹息一声,中止了自己的话。

  展白只觉她言词之中,所含的温馨慈祥,竟是自己一生从未领受过的。一时之间,心中满含感激之情,呆呆地望着这中年美妇,好久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他愕了半晌,转目望去,只见道上已有行人,而且像是马上就要走进树林了,心中长叹一声,向那中年美妇长揖及地,道:“小可孤零飘泊,夫人竟如此相待,小可不敢言报,只有深铭于心,终生不忘。”

  他语声微微一顿,又道:“只是小可身子倒还粗壮,就算有了些微伤,也还支持得住,夫人也不必以此为念。”那中年美妇轻轻摇了摇头,道:“你可知道。你外表看来虽然还不怎样,但目中神光已散,依我观察,你不但受了伤,而且伤还不轻,习武之人,不病则已,一病下来,便是不可收拾!唉,你年纪还轻,有许多事你还不知道,我的话你该听听,我相信我绝不会看错的。”

  展白心中一动:“难道我真的伤得不轻……”暗中试一调息,果然发现胸臆极不舒畅,须知他心中积郁本深,虽仗着先天体质极佳,尚未病倒,但昨夜他连遭各种变故,心情大大激动,方才又和那三条大汉一番激斗,受了外伤,正是内外交侵,眼看就要倒下去了,只是一时之间,他自己还未觉察而已。那中年美妇轻叹一声,又道:“你听我的话,赶快回家……或是找个知心朋友之处,好生歇息些时。”

  她说着伸手人怀,取出一个上面满镶珠宝,制造得极为精巧的小盒子,缓缓打开,非常慎重地从里面拿出一个软缎包着的小包,小心地层了开来,里面竟是一粒像是琥珀般的赤红丹丸。他用拇、食二指,夹起这粒丹丸,送到展白面前,又道:“我一时大意,不知道那些蠢汉竟是如此无聊,害得你受了伤,唉……我虽然知道你不会怪我,但我心里还是难受得很,这粒药丸我保存了许多年,对你也许有些用,你拿去吃了吧!”

  展白缓缓伸出手掌,接了过来,只见这粒赤红的丹丸,在自己掌心不住地滚动着,心中想到自己的一生遭遇,不觉悲从中来,讷讷说道:“我……我没有家……,也……也没有朋友,我没有家……也没有朋友。”心胸之中,悲怆不已!热血翻涌,但觉眼前这粒赤红丹丸,越滚越快,竟变得一片赤红,像是有一团火,在自己四周燃烧着,“哇”地一声,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来,闭目晃了两晃,终于倒了下去。耳边但听得那中年美妇惊呼了一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五回凌风公子

  展白昏迷之中,只觉车声辚辚,颠簸不已,又似闻水声淙淙,仿佛在水上,但脑中始终是一片混沌,有时觉得自己又回到许久许久以前,还躺在妈妈那温暖的怀抱里,有时又觉得自己赤手空拳,正在和无数个手持利剑的恶魔拼命激斗,自己一会儿将这些恶魔全都打跑,但一会儿又被这些恶魔打倒地上,那无数柄利剑就在自己身上一分一寸地切割起来。

  终于一切声音归于静寂,一切幻象也全都消失。

  他茫然睁开眼来,脑中空空洞洞地,眼前也还是一片空白。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浑噩中度过,此刻自然难免有这种现象。直到时间又过去许久,他呆滞的目光,才略为转动一下,这时候一切他视觉所见之物,才能清楚地映人脑中。

  他赫然发现自己竟是处身在一间精致华贵无比的房间里,床的旁边,放着一个茶几,通体是碧玉所制,茶几上一只金猊,一缕淡烟袅袅升起,仍在不断地发着幽香。

  于是千百种紊乱的思潮,这一刹那间,便在他空虚的脑中翻涌起来:“这是什么地方?我究竟怎的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随着镖车……哦,不对,我早巳离开他们。”

  因之那天晚上所发生的每一件事,便一幕一幕地在他脑海中映现了出来。

  他记起了燕云五霸天的劫镖,记起了安乐公子的仗义出手,也记起了那只里面放着梅汤的细瓷盖碗,记起了那迫风无影华清泉的神秘的死,记起了自己手中之剑竟被那神秘的人影夺去,又记起了那诡异的奇人,神秘的中年美妇,和她慈祥的笑容。

  于是他也记起晕迷前的那一刹那,他知道当自己晕迷之后,一定是被那高贵的妇人救到这间高贵的房间来。

  “但是,她究竟又是什么人物呢?”一眼望去,任何人都会将她看成一位高官的贵妇,或者是巨富的夫人,但是当他想起那守护在车旁的三个大汉,想起她和这三条大汉所说的话,想起当她将自己从这三条大汉手中救出时所施展的那种惊人的身法,不禁又为之茫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只觉自己脑中的思潮,越来越乱,试一挣扎坐起,全身竟是软的没有一丝力道,长叹一声,侧目望去,只觉窗外月色甚明,高高地挂在柳树梢头,月光满窗纸,映人房中,照得床前地上,呈现出一片银色光华。

  “假如爹爹不死,那么生活是多么的美呀!此刻我也许还和旧时一样,和那只花猫一齐躺在屋角的斜阳之下,唉……爹爹,你临死的时候,为什么不将害死你的人到底是谁告诉我呀?唉……纵然我知道了又怎样!我……我只是一个无用的人,我连爹爹的遗物都不能保留,又怎能为他老人家复仇。”

  一时之间,他心胸中又被悲怆堵塞,禁不住再次长叹一声,张开眼来,哪知目光动处,却见到一双冰冷的目光,正瞬也不瞬地望在自己身上。

  屋里没有灯光,但窗外月明如洗,月光之下,只见这人穿着一袭淡蓝的丝袍,长身玉立,神情潇洒已极,面目极为英俊,只是嘴角下撇,在月光之中,冷森森地带着一分寒意。

  展白心头一跳,他虽在病中,自信耳目还是极为灵敏,甚至窗外秋虫的低鸣,他都能极为清楚地听出,但这人从何而来,何时而来,他却一点也不知道。这英俊、潇洒、却又森冷,倨傲的少年,就像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少年目光凛凛一扫,缓步走到床前,森冷地轻叱一声:“你是谁?”

  展白一愕,随即道:“小可……”

  哪知这少年双目一翻,根本不理睬他的答话,又自冷叱道:“不管你是谁,快给我滚出去!”

  展白不由心中大怒,冷笑一声,道:“阁下又是何人?小可与阁下素不相识,请阁下说话,还是放尊重些。”

  那少年目光如利剑般凝注在他的脸上,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有如泥塑一般,口中却冷笑一声,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知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展白不禁又是一愕,暗问自己:“此人是谁?这是什么地方?难道他就是这里的主人?那么那高贵的妇人,怎会将我带到这里来而他却不知道?”

  心念数转,怒气渐消,疑云却又大起,挣扎着想支撑坐起,但力不从心,又扑地倒在床上。

  那少年目光,似乎也大为惊异,冷哼一声道:“原来你受了伤,那么,又是谁将你带来此地的?”

  袍袖一拂,走到那碧玉小几之前,将几上的金色香炉移动一下,放得正了些,又冷哼了一声,低语道:“竟将我的龙涎香都点了起来。”

  展白心中一动,脱口道:“阁下是否此地的主人?”

  那少年冷笑一声,接口道:“我不是此地的主人,哼哼,难道你是此地的主人不成!”

  展白心中暗叫一声:“惭愧!”

  非但再无怒火,反觉歉然,讷讷地说道:“小可实在不知此处是何地,也不知是怎么来的?阁下若是此地的主人,只管将小可抬出去便是,唉!小可……”

  那少年双目一张,冷叱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哼哼!”

  突然回过身来,厉叱一声:“不管你有伤无伤,有病无病,快些给我滚出去,若是等到我亲自出手,哼哼,那你就惨了!”

  展白暗叹一声,他此刻心中虽又怒火大作,但转念一想,这里若是别人的居处,而自己却糊里糊涂地睡在人家床上,自然难怪人家不满,便又将心中怒火捺下去,缓缓道:“阁下若是此地的主人,小可自应离去,只是小可此来,实非出于本意,阁下又何苦如此咄咄逼人!”

  那少年剑眉一轩,厉叱道:“一盏茶之内,你若不快些滚出去,本公子立时便让你……”

  展白纵是极力忍耐,此刻亦不觉气往上撞,接口道:“阁下纵然能将一个手不能动,身不能移的病人伤在掌下,也算不得什么英雄。”

  那少年目光一凛,突地连声冷笑道:“如此说来,你若未病,我就无法伤你了?”

  展白也冷笑道:“这个亦未可知。”

  他本非言语尖刻之人,但此刻却被这少年激得口齿锋利起来,心中本想说出自己来到此地,大约是被那中年贵妇带来,但自己却连人家的姓名来历都不知道,想起那三条大汉和她的对话,更怕替那中年贵妇带来麻烦。

  暗道一声:“展白呀展白,你宁可被这少年摔出房去,也万万不可连累人家!”

  只是他却未想到,他若真的是被那中年贵妇带来此间,那么那中年贵妇必定有着原因,她和这少年也必关系异常密切,否则怎会如此?

  那少年目光转了几转,突地走到展白身前坐了下来,伸手把住展白的脉门,展白心中既惊且奇,但周身无力,根本无法抗拒,只得由他捉住手腕,抬目望来,却见这少年眉心深皱,右手一动,又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腕抓住,沉吟半晌,目中竟现出惊异之色,起身在屋内转了两转,袍袖一拂,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