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依然,星光亦依然,沉寂的夏夜里,大地似乎没有一丝变化,然而生存在大地的人们的变化,却又有多么大呢?
展白行行止止,心中暗暗希望那安乐公子能为自己夺回剑来,但他若是真的夺回剑来,那对展白来说,又该是一种多大的悲哀呀!自尊的人,有谁愿意从别人手上得回自己不能保留的东西呢?
“知了”一声,一只金蝉从他身侧飞过,没人他脚下的荒草里,他茫然四顾一眼,目光转动处,心头不禁怦地一跳,一阵难言的寒意,却从脚底直透而上。
群星漫天,月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映在长满了荒草的泥地上,但使他惊悸的却是,此刻在他的影子后面,竟映着另外一个影子——一个人的影子。
他大惊之下,还未来得及转身,却听身后已传来一声厉叱,道:“你泄漏子老夫的秘密,老夫打死你!”
他又是一骇!心中电也似地闪过一个念头:“我何曾泄漏过什么人的秘密,他不会是认错人了?”身随念动,倏然转了过去,却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矮胖的老人。
月光之下,只见这老者满面怒容,眼睛恶狠狠地瞧着地上的影子,竟又厉声道:“你泄漏了老夫的秘密,老夫打死你。”扬手一掌,朝地上映着的影子打去,只听“呼”一声,地上荒草乱飞,泥沙溅起,竟被这老者凌厉的掌风打了个土坑,这老者意犹未尽,身形未动,扬手又是数掌,掌风虎虎,竟是他前所未见。
他惊骇之下,不禁为之呆呆愕住了,飞扬起的断草泥沙,沾了他一身,他却浑如未觉,片刻之间,只见那片本来映着这老者人影的荒草地上,泥沙陷落,那条影子果真不成人形了。
展白心中一寒,转目望去,却见这老者目光亦正转向自己,手指着地上的土坑,竟突地哈哈一笑道:“这种坏东西,非打死他不可,姓展的娃娃,你说对不对?”
展白心中又是怦地一跳。
“他怎地知道我姓什么?”目光转处,突地想起眼前老者,竟是方才和那“追风无影”华清泉、“摩云神手”向冲天同时策马人林的,只是自己方才没有注意此人的行动,此人也从未有所行动,却想不到他此刻竟会突然在自己面前出现。
第四回辣手童心
少年展白心思转处,却见这老者伸出一只肥胖而短小的手掌,道:“展娃娃,你把手上的东西交给老夫看。”
说着又哈哈一笑:“老夫要看看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怎的拿出一样,就送了华老猴儿的终?要是老夫也有个这样的袋子多好!”
展白不禁后退一步,躬身道:“此乃先父遗物,老前辈请恕晚辈不能”
话犹未了,那老者突地冷哼一声,面上笑容尽敛,厉叱道:“你是给还是不给?”
目光中恶毒之意竞又大现,就生像是方才瞪着那条影子时的神态一般。
展白心中一寒,想起他方才的掌风,不禁长叹一声,心中暗骂:“怎的我今日遇着的尽是这些不可理解之事,不可理喻之人?”心里一发闷,越发说不出话来。
却见这老者面上神色更加不耐,缓缓地移动脚步,向他走来。展白从未逃避过任何事,但此刻仔细一想,自己何必和这种不可理喻之人纠缠?脚步微错,口中喝道:“晚辈有事,恕不奉陪了!”刷地向林中掠去。
哪知耳边闻冷冷一哼,眼前一花,那老者竟又挡在自己面前,厉声喝道:“娃娃,你想跑?你不问问,有谁逃得过我费一童的!”
展白虽然初人江湖,但“费一童”三字一人他耳,却不禁连连打了几个寒颤,暗叹自己倒霉,今日居然遇着此人。
原来这“费一童”武功绝高,行事又极难测,纵然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也没有不怕遇着这“辣手童心”费一童的。
展白此刻目光一转,看到荒草地上,又映出了这费一童的影子,心念突地一动,指着地上的影子道:“费老前辈,你看这该死的家伙又来了。”费一童目光一凛,望着地上的影子,缓缓扬起手掌来,展白心中自暗喜,哪知这“辣手童心”突地收回手掌,哈哈笑道:“来了就来了,老夫才不上你这个当。快把手上的东西拿来!”语声方落,突地出手,电也似地往展白手上的麻袋子攫去。
展白大喝一声,身形微长,向后倒窜。
费一童哈哈一笑,手腕微抖,伸出小指,斜斜一划,展白只觉左腕一麻,右手的麻袋便被人家攫了过去。
他微微定神,却见那“辣手童心”身形已在两丈开外,正摇摇晃晃地走入树林,此刻心中羞恼交集,再也顾不得别的,倏然两个起落,便已追入林中。只见那费一童的身影,正在树干之间缓缓而行,一手拿着只细麻编成的袋子,另一只手却在掏那袋子里装着的东西。
展白半日之间,连遭打击,理智几乎完全淹没,立即像只疯了的猛虎般朝那仿佛在林中施然踱步的“辣手童心”扑了过去。
但这树林枝干颇密,那“辣手童心”费一童看来似在踱步,其实身法却迅快无比,等到展白绕过十数株树干,发狂似地扑近时,这费一童却又早已走得远远的了,一手从布袋里抓出一团乱发,往地上狠狠丢去,一面口中连连骂道:“原来这小子是个呆子,原来这小子是个呆子!我当他这袋子里放着什么好东西,哪知却是些臭垃圾。”手臂连挥,将袋子里的制钱、钢珠、铜扣、丝绦,纷纷丢到地上,突又纵身跃起,左手抓住一根柔弱的枝桠,右手将袋子挂了上去。
展白抬头望去,只见这枝桠离地竟有三丈,但费——童身躯吊在上面,却像是四两棉花似的,随着这柔弱的枝桠上下弹动。
他大喝一声,亦自纵身扑了上去,哪知身形掠起不及两丈,就又“扑”地落了下来,费——童哈哈大笑,一翻身,横跨到枝桠之上,望着地上的展白,笑声得意已极。
展白心胸之中,怒火大张,虽然明知这怪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但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继续使足全力猛扑上去。
这次他竟跃至两丈开外,眼见那枝桠已离头顶不远,伸手一抄,哪知拇指方触着枝桠,就再也无法向上跃高一寸,只得又落了下来。
这“辣手童心”费一童拍掌大笑,突地像是得意过度,身子一歪,跌了下去。
展白暗哼一声,准备只要他身形一落地,便狠狠给他一掌。
哪知费一童跌上一半,凌空一个“死人提”,身躯竟又笔直地翻了上去,四平八稳地坐到树枝上,哈哈笑道:“小伙子,你要是能上得了这里,我就把这破袋子还你。”
展白见他凌空吊着的两只脚,不住地来回晃动,而那根柔弱的枝桠,仍只被压下一点,心知这怪人虽似疯癫,武功却高不可测,长叹一声,方待回身走出,但转念一想,暗骂自己:“展白呀展白,你这还算得什么男子汉,遇着一点困难,便畏首畏尾起来,将来还能成什么大事?不如死了算了!”
一念至此,他但觉心中热血奔腾不已,突地一个箭步掠到树下,手足并用地朝树干爬了上去,耳中听到那怪人的笑声虽仍未绝,但却似平已渐渐远去,抬头一望,枝桠上果然已空空地再无人影,那怪人已不知哪里去了。
转眼四顾,风吹林木,枝叶筛动,那种混合着讥嘲和得意的笑声,也已消失在簌簌风声里,展白怔了一怔,见那只袋子仍在树梢随风飘动,便再爬上几尺,伸出右手去抓那只袋子,但枝长五尺,手长却不及三尺,他空白着急,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袋子攫在手里。
袋子仍在摇动着,仿佛那怪人的声音,讥嘲而又得意。展白暗中一咬牙,拧身一扑,将它抓在手中,但身躯已无着力之处,“噗”地掉到地上,噔、噔、噔冲出数步,方自站稳。
一时之间,他心中羞、怒、愧、恼,交相纷至,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伸手一探,袋中早已空空,只剩下那方褪色的丝绸。但他脑子里却堵塞着太多的事,多得他自己也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树林之中,虽有月光漏入,但究竟是黑暗的。他茫然举步而行,既忘了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将要向何而去,不由暗中谴责自己:父亲的遗命,朋友的重托,自己竟没有一样能妥善地完成,就是父亲临终之际那么慎重地交给白己的东西,此刻也全都从自己手中失去了,他纵有心一死谢罪,却又有何颜面见父亲于九泉之下呢?
于是他开始在地上搜索,希冀能找回被那如疯子般的怪人所抛去的东西,但在这连对面的人影都分不甚清的树林里,又怎能找到这些细小的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脚步,极力将心中紊乱的思潮压了下去,目光四扫,见自己立身之处,竟还是方才遇着“燕云五霸天”,以及安乐公子等人的那块林间空地,但此刻已人踪全渺,就连那“追风无影”华清泉的尸身,都不知被谁搬去了。
抬目一望,林梢星月仍明,他暗忖道:“此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且在这里歇息一下,等天光大亮,再人林去找找那些爹爹的遗物。唉!反正我现下已是无处可去,多留在这里一刻,少留在这里一刻,又有什么两样?”
他心胸之中,茫然已极,随意寻了一块石块,倚着树干坐了下去,只觉思潮越来越是混沌,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竟不知东方之既白。
睡梦之中,他仿佛又回到那有如黄金般的童年,慈祥的母亲,正温柔地拍着他的身子,嘴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儿歌。
于是他笑了,初升的阳光,正像慈母的手,温柔地拂在他身上,一时之间,他不知此刻是真是梦,只觉得那拍在自己身上的手,竟越拍越重,终于一揉眼睛,醒了过来,耳边却听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朝露晨风,如此之重,你睡在这里,也不怕着了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