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轻落,有草沫清香扑鼻而入。

指腹犹存湿意,他的心忽而也有些湿,终是没想到,自己未欺她未辱她未负她,却还是令她哭了。

转身回望,却见那纸黄诏仍躺在冷冰冰的案头。

是他忘记给她,而她也忘记拿了。

岳临夕坐在简陋的帐中,听得外面兵马声起伏不休,却不得出帐探看,便愈发坐立不安起来。

烦躁之时,有人从外进来,逆光身影恰巧罩住帘缝处透进来的些许光芒,帐中顿时一暗。

岳临夕下意识地一挺身,抬眉去看,又微微皱起眉,低声道:“陛下是要拔营业往舒州去了么?”

英寡没答,慢步走近他,身后有阳光泄进来,在地上映出淡淡一条光痕。

只是这沉默却令人愈发紧张起来。

岳临夕有些喉紧,又问他:“陛下还想要我做什么?”

他的神色略微有些满意,“颇识时务。”

岳临夕脸色黑了些,退不得挡不得,只得道:“陛下还请有话直说。”心中明白,昨夜既是写了那封信与舒州,自己便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来,否则便是两头毁誉丧命的结果。

英寡站定后低眼望他,开口果真直截了当:“朕已册她为后。”

岳临夕惊一跳,不必说这个“她”定是指孟廷辉,只是诧异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册她为后。

他似乎也怠于多解释,只是压了脸色,道:“集结你们的人马,与大平禁军同伐北戬。朕还中宛故国诸路及北戬一半的国土与你们,作为她的封邑。”

岳临夕愈发惊不能持,嘴巴张开了好几下,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英寡又道:“朕知你学识满腹面、颇为聪敏,想必懂得朕的用意。待到了舒州,你便与其他的遗臣们说,大平京畿禁军二万人马已围建康路,明州既破,舒州必不保矣。朕本欲诛杀她与你二人,但你见朕对她旧情仍在,遂想出此计,使朕勒军不进,只要他们同意,则万人之命俱可得保,而中宛故土亦可取之。”

岳临夕神色挣扎,良久不言。

他眉峰一挑,“四日后舒州城中守将收械开门,所迎却是大平禁军,你料想他们会如何待你?你只有依朕所言,他们才会以为你是谋勇双全,而非是贪生怕死。”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五二 如许江山(下)

四日后,舒州城内的守将收械开门,数位遗臣们亲自出城十里相迎,一直在城外东郊从天明等到正午,可迎来的却是明甲利枪、气势汹汹的大平禁军。

早先虽然已经接到明州失守的快报,可又怎能想到岳临夕会书信相骗,一路领着大平金戟黄仗禁军来到舒州城脚下?!

守城寇军因无防备,三两下便被大平禁军占了舒州城东门外三道,但见大平禁军并无猛攻的打算,余下人马便死死守住内城中其它地方;出城接驾的数位遗臣看见这阵仗自然是火冒三丈,但碍于城头被夺,不能明脸对岳临夕发怒,只得依着大平禁军的要求让岳临夕入城细谈。

岳临夕入得城中,按英寡之言与众人说了,众人闻之自是大骇,又听说大平皇帝御驾亦至城外,更是震惊不已。

一众人在屋中沉默良久,才有稍年长些的范裕出面开口,沉叹道:“罢了。明日一早你去将皇嗣接入城中来,总得让我等见过她,听得她亲口同意此议,才当好算数。”

岳临夕点点头,应道:“范公明事。”

范裕眉头沉皱想了一会儿,才示意旁边的人退出去,留岳临夕一人在屋中,低声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岳临夕走至他身前,恭声道:“范公请讲。”

范裕目光矍然地盯着他,“依你之前被劫时所见,大平皇帝对她果真是旧情仍存?”

大平禁军在舒州城外一扎便围了大半个城。

平原风起,刮过层层军旗旌斾,刮得青天半倾白云尽散,营帐厚布簌啦啦地狂响。

她在内帐里的窄榻上侧躺着,隔了一道薄帘,那头便是他和他的帅案。

二人共处一帐,这是他的要求,她自然不能违抗,可在这烛光轻曳极其冷寂的夜里,这情景又是多么的令人难耐。

此番随他御驾亲征的京畿禁军凡十三万,在他麾下约有五万人马,一路从临淮路攻城掠地到建康路舒州,还剩三万九千人。

折损之数不可谓不大。

这些大平最精锐的禁军人马遇着这流窜各州山林城寨间的寇军,依然损兵折马若此,足可见他之前的顾虑是对的。

倘是能让这近十万寇军与大平禁军并肩北上,势必能省不少兵马人力,亦能保住数万将士们的性命,而攻占北戬都城的时日更能缩减许多。

至于这北三路的百姓们,也不必再如遇水蝼蚁一般四下里仓皇迁逃,落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

她细细琢磨着,不由得翻身,隔着这薄帘去望他被烛光勾勒出的身影。

虽是离得这么近,可却如隔了千山万水一般远。

从他二人相见,她便再没唤过他一声“陛下”,而他对她更反常态地以“朕”自称,疏离之感油然而生。

做臣子时本该疏远着他,可她与他却是那般亲密;如今她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却比君臣之间更不如。

想到这个字,她便觉得万分讽刺。

不过是要两个各怀心思又兼国恨家仇的人,以这天下苍生为念,拿一纸黄诏拴在一起罢了。

她想着,不由轻轻阖上眼,再次翻了个身。

入夜没多久,有人入帐呈报。

她竖耳,隐约听得是北面来的捷报,说是狄念统军双夺重镇,而之前在建康路北面的赵平空、郭铭二部亦奉诏率军南下。

听到狄念得胜的消息,她的心底才稍稍好过了些。自己当初令金峡关外禁军退守三十里,噩梦不知连做了多少夜,生怕狄念之部会因她此举而出个什么差错。

幸好,幸好狄念无事。

将领报完北面军情,又与他报了其余京畿禁军在三路剿寇的详况。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在听,偶尔会插话问一二句,所谈之事是军中机密,但却毫不顾忌人在内帐的她。

他如此不防她,却让她心中愈发没底。

可是她无法细想,也不愿细想只是掩袖遮眼,蔽住那头传来的烛光,轻浅地睡了过去。

夜深之时,猛烈的杀伐之声陡然而至。

她惊喘着醒来,却发现四野俱寂,方才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可那梦境是如此清晰,梦里面的他持枪纵马,血染铁甲……她心口一下子痛得发搐,起身一把揭开帘子朝外帐看去。

烛光依旧昏黄,帅案上物什略显凌乱,笔上朱墨已干,孤零零地被搁在案前。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眼紧闭,呼吸平缓,纵是睡着了,身子也仍旧是挺得硬直。

她怔怔地望了他一阵儿,见他一切安好,这才拾袖轻擦额上的冷汗。

秋夜甚冷,帐中更是阴潮发寒。

她轻手轻脚地下地,拿过一旁的外氅走近他身旁,小心翼翼地盖上他的身子。

可她才一触他,他就猛地睁眼,似是惊梦,然后一把攥住了她轻碰他肩头的手。

他的力道极大,她痛不可耐,却咬唇没吱声,由他紧攥。

半晌,他才慢慢松开掌,身上戾气亦收,目光直直探到她眼中,是惧色是温存是迟疑不决。

“孟廷辉。”

他哑着声音低低唤她一声,暖热的唇息拂过她的手腕。

她的身子在一瞬间战栗,这滋味太过熟悉,那是只有他才能令她酥麻发颤的感觉。

烛光细苗轻晃,这一刹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西华宫中他半夜伏案,她为他披袍,他抱着她亲吻她,她一阵轻笑。

记忆太过美好,却又同样残忍,令她眼角又湿。

他瞥见她眼角水光,蓦地垂下手臂,继而又阖上眸子,再没出声。

到底不是当初。

她收回手,缓缓转身撩帘,躺回榻上,面朝内侧,紧紧紧紧地闭了眼。

翌日天明,她独自一人去给青云饲草,手抚摸着那具御赐鎏金宝鞍,静默了许久。

却要回去时,却见有士兵急急地来找她,说是岳临夕自舒州城中回了大营,请她入城去。

她胡乱将两只手在裙侧擦了擦,便连忙随士兵回了中军大帐,就见岳临夕在侧,正与他在说着什么。

舒州城中的遗臣们皆已同意,只是恳望见她一面,这确是在情理之中。

他略略一问,便将岳临夕打发到帐外候着,然后转而看向她,“挑个人陪你入城,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点了点头,想着道:“就叫殿前司的卢多陪我去罢。”说罢,便转身要走。

但他在后面叫她,“孟廷辉。”

她回头,就见他眼神清锐地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的心头突起酸涩,轻声应道:“知道了。”

“去罢。”他低声道。

她曾经欠他一个回来,欠他一个孩子,欠他一生一世的相守以共。她曾毫不留情地与他生离,更曾想任性专横地与他死别。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

只是这一次,他断不会再让她离开他,更不允她一走就不回头。

这江山天下若是没了她,于他而言便不再是完整的。

正文 章一五三 如许江山(下)

舒州城中并没她想像中的仓乱。

与从北境一路南下所路过的数座州县相比,舒州城中可堪算是井然有序民生尚安的了。

卢多本在殿前司侍卫班,从前在京中是见过她的,此次随皇上出征北上,虽看不明白她与皇上之间这种种事情,也不明白她去舒州城中是要做什么,却还是恪尽职守地一路护着她,不多一句闲言。

岳临夕竟也出乎寻常地没有同她怎么说话。

孟廷辉心下暗想,当初他因她之故而被英寡截杀近千人马,又被逼派了眼下这差事,想必心中是怨恨她的。但若不是因他招供,她中宛皇嗣的身份又怎会暴露?她心中亦是怨恨他的。

如此一想,她便也不乐于主动与他搭话,只待他一路将她带到相约之地。

舒州城被寇军攻占时,知州早已被杀,因而这城中的知州府衙便成了这些中宛遗臣们的聚首议事之处。

三人下马,岳临夕先行通报。

她打量了一下府事院内,见有数个持械士兵守着,眉头不禁蹙起。

身后卢多突然拿什么东西碰了碰她,她回头一看,见是一把短刀,又见卢多冲她使的眼色,便飞快地接过来收进裙腰内。

待到入内时,那几个士兵果然来搜卢多的身,见没搜出什么东西来,便放卢多随她一并进去了。

她身份尊贵,自是没人敢来搜她,一路入内走到最里面那间屋子前,卢多又被人拦住,说是只准她一个人进去。

卢多不依,可却争不过那个人,顿时咬牙作怒。

孟廷辉安抚道:“你且在这儿等着我,放心,决不会有事儿的。”然后冲外面守着的人一笑:“有劳。”

那人忙道“不敢”,躬身推门,请她与岳临夕进去。

他二人一前一后进去,里面早已坐了数人在行,一见她的身影,便纷纷起身,垂头行礼。

岳临夕引她到一位略为年长的男子面前,道:“这位是原中宛朝中吏部侍郎范裕范公,中宛亡国后受诏数次却未出任,二十多年来一直留在建康路。”

孟廷辉张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范裕,却只是笑笑,没多言语。

当年中宛的那些故老重臣们如今皆已作古,这一个原吏部侍郎当是这些人中最大的官了,而这范裕如今虽已不复年轻,可却还是能想像得出来,他在二十多年前是怎样一个傲骨铮铮的男子。

见她面对范裕都不开口,岳临夕也不好再引见这屋中旁人与她,只是对范裕道:“范公有话可以问了。”

旁人只觉她态度倨傲,也不敢主动来与她搭话,一时间这屋子中的气氛竟是格外僵冷。

范裕对岳临夕微微晗首,使了个眼色,见岳临夕转身退出门外,才转眼看向孟廷辉,道:“大皇子郑国公当年本有一幼子,却在国破之时被敌军所杀。乾德三年二位皇子受诏迁往京中后,大皇子才又得以娶妻,可惜也只得了一女。”

孟廷辉轻愣。

没想到这范裕一张口,便是这么一番单刀直入的旧事重提,上来便直言她的身世,倒让她丝毫没有准备,一时竟有措手不及之感。

范裕悠然落座,目光探向其余几个人,不慌不忙地,像讲故事一般地开口道:“乾德六年秋,平王以莫须有之罪名诛杀孟氏四公及其宗亲,四公阖府上下莫论清客门生还是丫鬟小厮,没有一人得以幸免于难。是夜,郑国公独女的乳母抱了她去逛市子,留了自家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在府中,却被皇城司的人当作郑国公的独女给杀了。乳母在街上闻得孟府生变,便抱着女婴在街角窝藏了一夜,翌日听见自己在孟府做清客的夫君亦已丧命,这才带着郑国公的独女一路逃回了潮安北路的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