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轻咳,试着问他道:“此事并非大事,殿下遣人斥臣一顿便好,何必还要夜里传臣入东宫?”

他脸色变了些,不答她话,可目光却没离开她的脸。

她触上他的眼神,声音瞬时轻了下来,慢慢道:“殿下,臣之前回来的路上行过东市子桥,看那西津街头的夜市很是热闹……臣当时在想,若是能和殿下一同去逛逛便好了。”

他眸子略阖,眼底尽是拒人于千里外的凉意,嘴唇微动,似是欲言。

不待他开口,她便扬唇,抢着道:“臣只当自己是在做梦,胡言乱语罢了,殿下别又斥责臣。”

他果真没有诘责她,反而盯紧了她,慢慢地问:“为何是想要同我一起?”

她受不得他这似能洞彻人心般目光,立时便垂了眼,心头在颤,好半晌才启唇,笑道:“臣倒是想答殿下之问,可臣不敢犯皇上与平王的尊讳。”

他何等多智善思,不可能听不懂她的意思,可他却偏过头去,半天才道:“你在廖府酒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

她料到他会是这反应,当下轻应,敛袖行了礼,慢慢退出殿外。

外面夜雾正浓,遮蔽了天上稀星地上繁树,将她的心浸得潮润湿重,万般深情,点点生寒。

殿内烛光正耀,映亮了紧闭高门一案长折,将他的脸晃得忽明忽暗,两个朱字,笔笔跋扈。

喜,欢。

她说——

她喜欢他。

章四十五 进状(下)

夜里喝了酒,清晨醒来时必是会头痛的。

孟廷辉拥被坐着,下巴搁在膝上,眯着眼将昨晚的事情回忆了一遍,才微微恼着穿衣下床,暗怨自己怎会一时冲动,在他面前说出那种话来,这叫她以后再看见他时该要如何是好。

外面春日暖照,烘褪了她一心潮寒,走在路上,耳边鸟儿脆鸣声不断,花香扑鼻,心头的褶皱一点点被挤散开来,甚是惬意。

入门下省时恰见曹京慌慌张张地要出去,孟廷辉伸手拦他,蹙眉道:“怎么了?”

曹京一偏头看见是她,立马拉了她一道往前走,语气颇急:“孟大人怎么现在才来,赶紧随在下一道去南阙门罢!”

孟廷辉微怔,边走边道:“南阙门?莫不是登闻鼓那边……”

曹京点头,脸色极是难看:“天未亮时便有人来击鼓,说是要要呈章申冤,鼓院的人以为又是寻常之事,接了奏疏便想将人遣回京尹那边了事,可谁曾想那人进上来的奏疏竟是状告太仆寺主事王奇强索民马、伤人性命!”

孟廷辉大惊,脚下紧跟着曹京转了几个廊道,一路往南阙门行去。

登闻鼓院一向由左司谏及左正言共掌,供文武官员及士民百姓章奏表疏、经鼓院阅后可直禀天听,但寻常百姓通常不会轻易来击登闻鼓,纵是有人来击鼓诉冤,那些鼓院的值吏们也都是退转至京尹那边断状,非重大之事不会轻扰皇上来断。

孟廷辉虽知朝中的登闻鼓制,也明白鼓院属左司谏直隶,可却没想过她才补左司谏一缺不到半年便会遇上这种事情,不由眉蹙愈紧,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待走到鼓院门口,见了值吏便问:“此事太仆寺那边是否已闻?”

值吏没见过她,转头看向曹京,目光犹疑。

曹京忙道:“这是新来的孟大人,自翰林院调补左司谏一缺。”

值吏忙行礼,垂了头道:“两位大人来得晚,下官之前已遣人去太仆寺那边呈过情了。”

孟廷辉脸色登时就黑了,“我和曹大人还未来得及详议此事,你安敢自作主张?”

值吏只垂头不语。

曹京见她动怒,便劝道:“先要状子来看看再说。”随即问那值吏道:“状子呢?人还在否?”

值吏点头,赶紧让两人进去,呈了奏疏,又让那击鼓的人出来与孟廷辉及曹京二人相见。

孟廷辉看了状子,又细细地问了那人一堆问题,才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之前沈知书的一封弹章令王奇被革青州通判一职,归京暂任太仆寺主事,待御史台详察后再迁它职。一个半月前王奇自青州赴京,未及十日便闻御史台呈奏,言青州大营一事证据不足,而以皇上之名在青州行豪夺渔民之举亦非其本人所为,因是请暂留其太仆寺主事一位。

谁都知道王奇与朝中东班老臣们关系颇密,此番入京必得老臣们相护,御史台群吏又怎会真的察议王奇之罪,且沈知书在青州现如今已是独掌衙事,更不会再千里上折弹劾王奇,因而也就无人再就此事追究下去。

本以为王奇理当收敛一阵儿,可谁曾想这还不到一个月,便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来诉状的人正是京郊芾县的百姓,代十保近百户的民众来击登闻鼓的。奏疏上言,三月初时,王奇带着太仆寺典厩署令二人、丞四人一道去芾县收买民马以充京畿诸路大营军马之用,而朝廷往年向京郊诸县的百姓买马皆是按比市价高一成的价格来买,谁知今年王奇竟言芾县民马品次质低、只肯出市价的三成付与卖马的百姓,百姓自然是气愤不肯——想那京畿诸路大营中的上等战马,十有八九出自芾县,这些马哪一匹是品次质低的?——当下便有人出来与王奇争论,王奇二话不说便让随行衙兵持械押民,又让人将数百匹民马强行带走;芾县的百姓们无法,便推举一人写了状子,到京府衙门诉冤,可京尹乔舟不问不查便将百姓的状子退了回来,芾县的百姓们三诉三败,一气之下才壮着胆子来宫城南阙门下击了这登闻鼓!

孟廷辉垂眸闭气,半晌才睁眼,看了一圈这屋里之人,将那奏疏揣进袖袋里,转头对曹京道:“此事必得呈至天听。”

曹京却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将她拉去一旁,低声道:“孟大人,随在下去偏厅说话。”

那个来击鼓的百姓拘谨地站在原地,一双眼颇为恳盼地望着她,喃喃道:“孟大人……”

孟廷辉咬咬嘴唇,“你且稍等等。”然后便随曹京去了鼓院偏厅。

曹京关上门,扯了把椅子来让她坐,竟是语重心长地道:“孟大人不会不知王奇的背景,这状子连京尹乔舟都不接,登闻鼓院就更不能接——孟大人凭什么要把这荒唐事儿往你我身上揽?”

孟廷辉盯着他:“荒唐事儿?凭什么?”她微微冷笑,“曹大人亦是举进士为官的,难道没读过圣贤之书?”

曹京嘴角扬起,“孟大人莫要拿这些话来压人,谁都知在二省为官不易,在下十年寒窗苦读方得今日尺寸之功名,怎愿就这样断送了前程?”他顿一顿,继续道:“在下倒有个主意,孟大人若是拒了这状子,那百姓定会呈奏疏至登闻检院,而检院隶于左谏议大夫郭大人,到时郭大人接也好不接也好,此事都与孟大人和在下无关了。”

孟廷辉一撇嘴角,默声不言。

门下省谏院中的人有谁不知左谏议大夫郭合昌是东班老臣们的心腹?郭合昌又怎会不保王奇?这状子若是被鼓院拒了而呈至检院,那个来进状的百姓可还有再诉冤的机会?

她一按桌沿,站起身来,冷冷道:“曹大人的话我今日记住了,可我也想告诉曹大人一言——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便是我这苦读而来的功名因为此事而断送,我也不悔一分!”

 

章四十六 心(上)

曹京亦起身,看向她的目光颇凉,唇动似是欲言,可却再没说话,只是上前拉开了门,同她一起走了出去。

一进鼓院正厅,却见有个紫袍官员负手站在当中,正在等他们。

而那个来诉状的百姓已被人带至外面,看不见影儿了。

孟廷辉脸色不善,想到先前那个值吏说此事已遣人去太仆寺呈情,当下便冲那官员拱手道:“想必是太仆寺少卿魏明先大人。”

魏明先微笑,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孟大人。”他看看门外,声音不由低了些,开口倒是直截了当:“王奇之事我已听人说了,特来此地向孟大人讨个人情,可否将这状子退回去?”

孟廷辉闻言忽而笑了笑,“好说。”她又揖了揖,道:“在下还有事,须得先行一步,待退了这状子后必当遣人去太仆寺禀魏大人。”

魏明先没料到她应得这般爽快,脸色有些讶然,可仍是微笑道:“那我便在太仆寺等着了。”

孟廷辉点头,垂睫拢袖,转身快步走出鼓院,让门外值吏将那百姓带出宫门找地安歇一阵儿,然后自己飞快地往门下省走去。

待到了左掖门处,她才蹙眉回头,想起曹京没有同她一道出来,可念转脑际也未多想,便自己一个人回了谏厅。

先找了起居郎问过眼下太子人在何处,然后取出状子封了,写了张呈情奏疏附上,然后命人将那状子直呈东宫太子案下。

人刚走没多久,曹京便回来了。

孟廷辉正色坐在案前,低了头看卷簿。

曹京望着她,口气迟疑:“你当真退了那状子?”

孟廷辉未抬眼,只是随口乱应一声,没有答他。

他便也未再细问,目光在她脸庞上逡巡了几圈,便归案治事,许久都未再与她说话。

待至酉时左右,谏院外来了人,进门便道:“孟大人?”

孟廷辉与曹京双双抬头,见是太子身边的黄衣舍人,忙起身相迎。

那人走过来,未看曹京,只对她道:“孟大人呈上去的状子与奏疏太子已阅,朱批直送御史台,使人明日清晨前羁太仆寺主事王奇下御史台狱,谕令此事并同之前的青州大营一事彻底详查,二日后由大理寺卿潘大人、刑部侍郎刘大人会同御史中丞薛大人三司会审。”

孟廷辉听得心惊,原只当王奇最多被勒令归府以伺查案,却不料王奇竟会被下御史台狱,更没料到太子会让大理寺、刑部会同御史台三司会审此案!

没想到她呈上去的状子他批得如此之快,又是如此之狠。

想来之前青州二事因朝中东班老臣们相阻而未能将王奇革职问罪,他心中必也是存了许久怒气,此事正是让他再拿王奇开刀的好机会,他怎可能弃之不用?

曹京面色亦惊,转眼看向她,开口却道不出一字,半晌才皱了眉头,朝那舍人微微一揖,撩袍走了出去。

她望着曹京背影,半晌才收回目光,低低一吁,想来曹京心中此刻定是将她恨透了。

那黄衣舍人又向她道:“太子问,孟大人可还有话要呈禀的?”

孟廷辉低头,轻声道:“殿下英明。”

黄衣舍人瞧这谏厅内左右无人,这才面露微笑,上前几步到她案前,一展阔袖,从里面摸出一个小方木盒,轻轻搁在她案上,道:“这是太子让下官带来给孟大人的。”

她挑眉,看向那小木盒。

四周方整,木色朱正,上面细细密密地雕了瓶纹,又拿彩漆勾绘过,精致夺目。

她心里忽然一紧,伸手去拿木盒时指尖竟在发抖,然后当着那舍人的面打了开来,就见木盒里面分了四个小格,每个小格里都放了些吃的。

一个个看过去,有梅子姜,有香糖果子,有间道糖荔枝,还有水晶角儿,无一不是剔透诱人,引人发怔。

孟廷辉捧着木盒僵在原处,脸色微红。

黄衣舍人轻声道:“孟大人,这是太子昨夜遣下官去西津街头的夜市上买来的,在御膳房的冰屉里搁了大半天才拿来的。”

她低眼,合上木盒盖子,抿抿唇,才道:“替我回禀太子:臣谢殿下好意,臣愧不敢受。”

虽言不敢受,可她却握紧了那木盒,掌心滚烫。

黄衣舍人见她这样,也没再说什么,只笑着揖了一揖,然后便走了出去。

她蓦然腿软,坐了下来。

忍不住又将那木盒打开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里面的小食,看来看去,总也舍不得合上。

舍人方才说的话仍在她耳边荡来荡去——

西津街头的夜市上买来的……

夜市上买来的……

夜市上……

她抑不住嘴角的笑意,眼底湿漉漉的,生怕这是一场梦,下一瞬便会惊醒,发现这一切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木盒上的细细纹路硌着她的掌心,一条条印进她心底里去。

厅外忽然有人影晃过,她这才回神,赶紧将那木盒盖起收好,脸色亦转,端起一副正经的模样,执笔低头。

?

虽是春日,可日头仍落得早,天色未几便由昏灰转作深青。

门下省诸厅里人声已少,几间大屋子里的宫烛也已熄了,孟廷辉这才掩了卷簿,收拾了东西,吹灭烛火,走了出去。

初春夜风扑面依旧寒,她拢紧了衣襟,足下飞快,脑后发髻微散,掉出来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

走着走着,手便不由自主地伸进袖袋里去摸那个梅红色的小木盒。

嘴角又扬起一丝微笑。

连这夜风也变得悦人起来,脚下的长长砖道也好似不那么长不那么难走。

她将下巴收进官服高领里,咬唇轻笑。

到底……到底不是她在自作多情。

脑中闪过他那一张冷峻的面孔,心底顿时变得暖暖软软的,好似浸了蜜一般的甜。

她深深吸了一口冷风,握着那木盒,大步转过街角。

朱墙下的阴影中突然窜出几道人形,直扑向她,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捂住她的嘴,然后将她飞快地拖向不远处的一处死角。

她喉间火辣辣的疼,惊地想叫,可却被人捂住嘴出不了声,只觉背后重重一痛,天旋地转间整个人便被压到了硬梆梆的石地上。

胸口跟着一痛,不只有几只男人的手探上来,开始大力撕扯她的官服,布料被撕碎的悉娑声细小却令人恐惧,在这寂夜中轻轻震漾。

她拼命挣扎,长发碎乱地披了一身,可却挣不过压住她四肢的数双手。

寒风过肤,刺痛了她裸露在外的身体。

有男人粗糙的嘴唇压上来,用力咬吻她的身子,大手探下去扯落她的长裙,一边挤开她的双腿。

耳边传来其余男人的粗喘声。

她眼角一片湿,眼前模糊不已,在夜色中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只觉身子僵痛不已。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稍稍一撑,开始伸手解裤带。

她觉出膝盖处松了些,心跳飞快,拼了力地抬腿朝前一顶,狠狠撞上了那男人的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