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退下后,杭如雪在帘幔间又坐了许久,整个人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呢喃着:“骆秋迟,骆秋迟……”
揉了揉脸,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声音低不可闻:“你究竟是谁?”
狄族一事震惊朝野上下,那日树林之中,杭如雪率兵及时赶到,将跋月寒的人马杀了个措手不及。
虽说狄族诡计未能得逞,但此次事态如此严重,按理而言,梁帝应当向狄族王发难,不说兵戎相见,发起大战,至少也得遣使者前去要个说法,以示大国尊严。
但龙椅上这位一心求稳的陛下,竟然依旧选择息事宁人,反倒是安抚杭如雪不要再去追究了,左右也没有贵胄子弟为之丧命,只是死了些演练士兵而已,多发些抚恤金,追封些头衔,将遗孀家属好好安置,事情也便能大而化小,小而化无,压下去了。
杭如雪一腔热血,愤懑不过,连上了几道折子,却都被驳回了。
最后梁帝不得已,只能将他召去,关上殿门,单独面谈了一番。
大殿空空,烛火昏暗,梁帝静坐案前,正在慢条斯理地沏茶。
他沏茶的手法十分清雅,与他那张年轻文秀的面孔一般,白雾缭绕间,整个人都笼着一股氤氲的茶香。
杭如雪才要伏地下跪,梁帝已命人赐座,言辞间对杭如雪十分尊敬:“杭将军勿要多礼,来尝尝朕沏的新茶,今年的第一杯,当归将军。”
杭如雪的桌前立刻呈上了一杯澄净幽香的清茶,他深吸口气,向梁帝施礼道:“多谢陛下,可臣今日不是来喝茶的,狄族一事,臣想跟陛下……”
“杭将军稍安勿躁。”梁帝开口打断了杭如雪。
他挥挥手,左右侍从便纷纷退下,霎时间,空荡荡的宫殿里,只剩下了梁帝与杭如雪两人。
弥漫的茶香中,梁帝文秀的眉眼漾开淡淡笑意,对杭如雪温声道:“狄族之事暂且按下不提,朕想先跟将军说个故事,等将军听完了故事,再来商讨狄族一事,如何?”
语气可谓是有商有量,再温和不过了,杭如雪忙道:“陛下言重了,臣洗耳恭听。”
殿中茶香袅袅,梁帝遥望虚空,手指轻抚着白玉剔透的茶杯,悠悠道:“朕有一位姑姑,是当年宣帝最小的一个女儿,名唤叶阳公主,杭将军听说过吧?”
杭如雪凝眸想了想,抬首道:“是那个远嫁西夏,结两国邦交的小叶公主?”
听过“小叶公主”四个字,梁帝目光动了动,哑然而笑,语气愈发温情了:“难为还有人记得这个称呼,说起来朕都有多少年没见过她了,朕的小叶子姑姑……”
叶阳公主是大梁皇室中最特殊的一位公主,因为她年纪最小,辈分却最高,连梁帝都得尊称她一声“姑姑”。
皇族在世的女人中,数她资历最“老”,与她同辈之人都已相继过世,她却还是个正当韶华的小姑娘。
“说来好笑,小叶子姑姑比朕还年幼好几岁,从前在一起时,朕待她倒更像妹妹一般,她同朕自小一起长大,亲厚无间。”
“那时她在宫学念书,因为身份特殊,大家只敢远远望着她,她没有什么朋友,身边只养了只白狐,很是孤单寂寞。”
“大家都说她古板,人前总是不苟言笑,当时的裘院首还特意上书,大赞叶阳公主言行有度,举止得体,称她有皇室风范,是宫学贵女们的楷模。”
说到这,梁帝笑了笑:“她怎么可能不恪守礼仪呢?她那样的身份,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呀,纵是她想出格点,朝堂上那些大臣答应吗?史官的笔下最是无情,口诛笔伐胜过无数刀剑,她是宣帝唯一留在世上的女儿了,就算为了宣帝死后的声名,她也出不得一丝偏差,只能规规矩矩,做个任何人都无法指摘的公主。”
“可其实,那些人怎么会知道,朕的小叶子姑姑,天性是个很爱说很爱笑的人,所谓的端庄古板,举止沉静,全都是她装出来的,她这样一装就装了许多年,有时还会跑来跟朕说很累,朕听了又想笑又心酸……毕竟,朕的小叶子姑姑,还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啊。”
悠悠轻缓的讲述中,像是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岁月正好,不惊不扰的时候。
灵秀俏丽的少女,抱着雪白的小狐狸,坐在葡萄藤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秋千,一边支使着梁帝给她的小狐狸喂点心,一边嘟着嘴巴冲他埋怨道:“苏苏,这个宫学上得好没意思,也没人跟我玩,他们都怕我,那裘院首还天天过来拍我马匹,我都听得烦死了,还得憋着不能笑出来,简直太痛苦了,我不想去念书了,成不成?”
“不成。”梁帝拈起一块水晶糕,往那小狐狸嘴边递去,头也未抬道:“你若不去宫学,明天我的案头上就该堆起一沓奏折了。”
“苏苏!”少女大吼一声,抱着小狐狸气呼呼的:“你好没义气!”
她伸出小小的拳头,往梁帝背上捶了下,咬牙切齿道:“你忘了小时候你尿床,还是我帮你瞒过去的,你这个讨厌的……”
“姑姑,都陈年旧事了,能不能别提了。”梁帝颇感无奈,抬头叹了口气。
少女反而被逗笑了,伸手又连捶了几下:“就要提就要提,笨蛋苏苏,你最笨,最笨了!”
梁帝被囔得头疼,却不闪不躲,任少女发泄着,只是文秀的一张脸皱成了个团子。
说来滑稽,他们虽是姑侄关系,但私下无人时,她却总是叫他“苏苏”,只因他名字里含个“苏”字,他觉得这称呼太没正经,她却笑嘻嘻地跟他道:“你叫我姑姑,我叫你叔叔,刚好扯平了,你说对不对?”
那理直气壮,歪理也能说成正论的样子,真叫人啼笑皆非。
“朕那时常常在想,是不是让她多发泄一点,在朕面前多任性一些,朕的小叶子姑姑,就没那么辛苦了?”
昏暗的大殿中,缭绕的白雾模糊了梁帝的眉眼,他望着虚空,像是看见了某道遥远不可触的身影,轻轻笑道:“毕竟,只有在朕面前,她才能无所顾忌,做回她自己,做回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如果日子能够一直这么过下去,于叶阳公主而言,大抵也算一件幸事,可惜,天公从来不仁。”
那一年,西夏向大梁开战,来势汹汹,西夏王御驾亲征,连夺了大梁十六座城池,战况惨烈无比。
“紫荆关那一仗你也听闻了吧,一座城都被屠尽了,死了无数的人,遍地横尸,血流成河,白骨都堆成了山,连陆老将军都折了进去……”
听到“陆老将军”时,杭如雪的手动了动,他沉声道:“臣知道,臣曾在陆老将军麾下任过职,他是个严厉却又和蔼的老人家,令人敬佩折服,臣在他手中学到不少东西。”
梁帝长长一叹:“是啊,三朝元老,忠心耿耿,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可惜人说没就没了,铁骨铮铮战到了最后一刻,死在了西夏人的铁蹄下……战报传来的那天,朕整整一个晚上都没合眼。”
梁帝仿佛又想起那年的场景,摩挲着手边的茶杯,声音瞬间都苍老了许多:“仗不能再打了,大梁耗不起了,不管是百姓还是将士,朕都不想再失去了……”
杭如雪坐在昏暗的大殿中,定定道:“所以只能谈判讲和。”
“对,谈判讲和。”梁帝闭了闭眼,叹息着:“西夏人胃口大,要钱要土地,还要……皇室最尊贵的女人。”
像是又回到那雷电交加的一夜,少女散着发,赤着脚,抱着自己的小狐狸,宫人们拦都拦不住,她一路跑到了大殿,跑到了她的“苏苏”面前。
殿门大开,冷风呼啸,她全身湿漉漉的,一步步走向他,像暗夜的幽灵,瞪着大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苏苏,我不想嫁到西夏去。”
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案前就摆着要递向西夏的求和书,他悲恸地看着她,双眸里布满了血丝。
他知道她会来,从下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一定会来。
他心如刀割,却望着那张苍白的脸,只能吐出六个字:“小叶子,对不起。”
殿里静了静,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苏苏,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殿外电闪雷鸣,映亮那张疯狂而绝望的面容,她一下跪在了地上,单薄瘦削的身子颤抖不已,一步步地向他跪挪过去:“苏苏,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能嫁,不能嫁去西夏,我要是嫁了会有人死掉的……”
“可已经有很多黎民百姓死掉了!”龙椅上的他忽地一声吼道,他捏紧双手,呼吸急促,血红了眼眶:“不要拿死来威胁朕,小叶子,就算你死了,尸体都要给朕抬到西夏去!”
她猛然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在她面前极少用“朕”这个字,可一旦用了,就是再无转圜的可能了。
她显然明白过来,浑身不住颤抖着,忽然发出一声呜咽,整个人伏在了地上,恸哭失声。
她怀里的小狐狸受到惊吓,跳了出去,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瑟瑟发颤,似乎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这样伤心欲绝。
“那是朕第一次看到她哭,从前不管多辛苦多累,她都没在朕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朕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一个总是笑着的人,哭起来也可以是那么的……绝望。”
雨夜滂沱,雷电交加,大殿里,他走下了龙椅,一步步来到她身边,颤抖着手,将她一点点搂入了怀中。
她是那样瘦,身子那么冰冷单薄,好像风一吹就会散开一般。
他强忍着泪水,在她耳畔道:“别怪朕,他们指名道姓,一定要你,要你这个宣帝的女儿,大梁身份最尊贵的女人。”
“那西夏王曾在宫宴上与你有过一面之缘,他记得你的模样,遣人送了画像过来,那使臣再三叮嘱,一定不能弄错人,言下之意是警告大梁不要妄想耍花招,否则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朕别无他法,连找人替嫁都不可能了,朕……对不起你,小叶子,你心里有怨有恨就都喊出来吧,都是朕的错,是朕无能,朕保全不了你。”
大殿中茶香萦绕,陷入回忆的梁帝眉目哀伤,望着虚空一时久久未动:“那夜的雨下了好久好久,天昏地暗,外头仿佛始终没有清明过一般,朕耳边至今都还依稀能听到那夜的雷电声。”
“叶阳公主最终还是去了西夏,她说不怪朕,国难当头,她必须要肩负起一个公主的使命……”
“从那天起,朕再也没有见过叶阳公主了,西夏那么远,她远离故土,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定活得比从前更不易,她原本是那样爱说爱笑的人,可却被逼得心如死灰,脸上再也找不出一丝笑容,就像她离开皇城的那天一样,双眼直勾勾的,像一口枯井般,了无生气。”
“朕知道,朕的小叶姑姑,从那天开始,就已经死了。”
梁帝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头,一滴泪水坠入了茶杯之中,漾开一圈又一圈。
他没说话,杭如雪也没说话,大殿一时寂寂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首座上才传来梁帝沉重的声音:“或许在你们看来,朕这个君王过于软弱,只知一味退缩,但朕是真的不愿再打仗了。”
“战火一起,死的都是黎民百姓,动乱的都是国土山河,朕不愿再见血流成河的画面,不愿再失去像陆老将军那样的老臣,更不愿再亲手把自己最在乎的人送出去。”
大殿烛火摇曳,梁帝将手中的茶杯紧紧一捏,眼眶泛红:“男人们打仗输了,却要把女人送出去和亲,你说好笑不好笑?”
杭如雪眉心一动,霍然抬首望着梁帝,他面孔依然文秀清雅,却似乎陡然间染上一层坚毅的光芒,他在龙座上一字一句道:“朕发过誓,绝不再送任何一个皇室贵女出去和亲,这江山兴亡,最不该牺牲的,便是百姓与女人。”
掷地有声的话语中,杭如雪唇角翕动着,到底忍不住开口道:“陛下有此心臣万分钦佩,可是战争总是无法避免的,狄族三番四次挑衅我大梁,若还不……”
“朕知道。”梁帝挥挥手,凝眸望着杭如雪:“狄族不是不能动,但不是现在,朕要思虑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缓缓道:“你容朕再想想,朕知道杭将军赤胆忠诚,一心为我大梁,但是许多事情无法急在一时。”
“杭将军你是千年一出的将星,一剑可挡百万师,无所畏惧,但你有没有想过……”
梁帝顿了顿,拔高了语调,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大殿回荡着——
“我大梁现在,又有几个杭如雪呢?”
座下的那身银袍心头一震,还来不及开口时,梁帝已将手边茶向殿中一洒,冷冷道:“朕肩负黎民百姓,肩负祖宗基业,一旦做出决定,便如此茶,覆水难收了。”
“朕赌不起,眼下也不想赌,狄族之事先暂且如此,朕心意已决,无需再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书院接旨
第六十八章:书院接旨
梁帝的旨意来得很快,眨眼传遍了书院上下。
圣旨的意思清清楚楚,一是嘉赏,二是陛下将亲临竹岫书院赴宴,与师生同席,安抚宫学子弟。
狄族一事虽大而化小,但该赏之人还是得赏,除却杭如雪的功劳外,当日那几个留在林中,与狄族人周旋的宫学子弟亦是居功甚伟,不仅没有丢却宫学颜面,甚至某种意义上,算是阻止了一场“大战”的发生。
他们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没有去做那两国发兵的导火索,便是梁帝最为庆幸的地方。
其中八人之中,留下来独自对抗狄族,以一人之力拖延时间的骆秋迟,自然又是当居首功。
梁帝知道他出自寒门,又是宫学新一任的麒麟魁首,文武兼备,人才出众,是不可多得的俊杰英才后,沉思许久,大笔一挥,竟给了他一份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殊荣——
他以大梁君王的名义,亲笔替他写下了一封拜官帖,盖上玉玺,还赐他“义勇侠”的封号,将拜官帖与那“义勇侠”的令牌一同放入匣中,随圣旨一齐送到了竹岫书院。
先不说那“义勇侠”的头衔,单说这封拜官帖,可真是大梁史无前例的殊荣了,这可比赐下一千两黄金都来得贵重!
原先在大梁,等级森严,寒门想要打破阶层,入朝为官,需经历多达二十九项考核,为期五年至十年的“下放磨砺”阶段,如此苛刻的条件下,最终通过之人自然少之又少。
是故,大部分寒门子弟想要走上仕途,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们从一开始就输了王孙贵胄一大截,而世世代代如此延续下去,寒门便永远是寒门,贵族永远是贵族,如萤火之与日月,两个阶层之间始终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唯一能使寒门子弟跳过这些“巨石”,与世家贵胄站在同等起点上,公平竞争的,就是“拜官帖”。
拜官帖带着一种举荐性质,只能由官位极高的大员,或是世袭王侯这样的显赫身份写下。它等同于一块“敲门砖”,有了拜官帖,就能使寒门子弟免去那二十九项繁琐的考核,以及五年至十年的下放时期。
多少寒门子弟苦读诗书,怀揣出人头地的愿景,却败在了大梁对寒门无比苛刻的条件下,他们梦寐以求都想要一封“拜官帖”,以此改变命运,得到一个珍贵异常的机会。
可惜,大梁等级森严,一般世家贵族都是看不上寒门学子的,极少有大员或是王侯愿意写下这封拜官帖,他们都是身处显赫阶层,本便是既得利益者,又怎么会去扶持寒门,做动摇自身贵族根基的蠢事呢?
但现在,骆秋迟,一个无门无第的寒门学子,不仅得到了拜官帖,还得到的是大梁有史以来,份量最重,绝无仅有的一封拜官帖!
他等于瞬间跨过了阶层的障碍,同所有王孙子弟站在了同等的起点上,甚至比他们还要领先一步。
拿着梁帝亲笔写的这封拜官帖,他的仕途该有多么顺畅,未来官路等于直接打通,说一句“平步青云”都不为过!
这圣旨一下,整个宫学几乎都轰动了,那传旨的公公也将骆秋迟看了又看,语气中也带着讨好的笑意:“接旨吧,义勇侠,那拜官帖与令牌均在这匣中,你可要拿稳了。”
这天大的殊荣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必须要拿稳,往后造化如何,也全凭他自己了,但万万不可丢了圣上的颜面,他只许进,不许退,前路漫漫,一定不能辜负皇恩,辜负今日这番器重。
这公公是个“老辣子”,话中有话,明显是在提点骆秋迟。
骆秋迟心知肚明,扬唇一笑:“皇恩浩荡,学生自然得稳稳接住才行,多谢公公提醒。”
说完,磕头接旨谢恩,衣袂飞扬间,气度从容,不卑不亢,那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身后一众人也赶紧跟着接旨,一片欢喜的气氛中,唯独一道俊秀温雅的身影,深深埋下了头,紧紧捏住双拳,几乎要将银牙咬碎了。
等宫中的人一走,书院立刻像炸开了锅一样,每个人都围向骆秋迟,其中竹岫四少挤得最快,那谢子昀喜上眉梢,一副与有荣焉,比骆秋迟还要高兴百倍的模样。
“骆兄,骆老大,你实在太厉害了,你才是当之无愧的竹岫书院第一人啊!”
他旁边的齐琢言也挤上前,一脸狗腿子道:“叫什么骆兄啊,现在该改称‘义勇侠’了,这可是陛下钦赐的封号啊!”
“对对对,瞧瞧这块牌子做得多精致,这‘义勇侠’三个字,听说还是陛下亲笔提上去的呢!”
“还是咱们骆兄牛啊,一个义勇侠,一个麒麟令,腰间都有两块牌子傍身了,翻遍整个宫学也找不出第二人了吧,这才叫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最牛的还是这拜官帖,你见过皇帝给人写拜官帖的吗?要不是托骆兄的福,咱们这辈子都开不了这样一回眼界啊!你们说是不是?”
比起男学热烈的吹捧,女学这边关注的点就大不同了,她们个个兴奋上前,两眼放光地盯着骆秋迟,不住问道:“骆师弟,你那日当真在树林里杀了几十个狄族人吗?是真刀真枪,身披兽皮,凶如恶狼的狄族人吗?”
话才问完,挤进来的孙梦吟已经高高一抬手,大声囔道:“那还用说,何止杀了几十个狄族人,加起来上百个估计都是有的,还是骆师弟一个人杀的!他以身犯险,留下来拖住那群恶狼,就是为了保护我们先离开,他冲在最前面,一点都没有犹豫的!要我说,陛下封他这个‘义勇侠’还真没封错!就算再来几个头衔,骆师弟也是受得起的……”
激动的讲述中,女学这边响起一片惊赞之声,个个仰慕不已地望着骆秋迟,眼睛里的那道光芒都要将他燃烧起来了!
人群里,姬文景不知何时来到骆秋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清美如画的一张脸笑道:“野蛮人,恭喜你了,晚上打几只山鸡过来,给我们加加餐如何?”
骆秋迟拂袖转身,轻巧勾住了姬文景的脖颈,俊逸的面孔笑意飞扬:“山鸡就不打了,有你这只现成的美人鸡在这里,瞧着就秀色可餐了!”
“滚你的!”姬文景将骆秋迟一推,笑骂道:“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周围跟着大笑起来,一片兴奋跃然的氛围里,付远之薄唇紧抿,不知不觉竟被挤了出去,一个人伶仃地站在角落中,身影灰败,目光冰冷如刀。
往日他身旁还会有孙左扬常伴左右,但现如今,连孙左扬都在那人头攒动的包围圈里,绘声绘色地说着那日林中发生的事情,对骆秋迟大夸特夸,同孙梦吟一起宣扬骆秋迟那了不得的“英雄事迹”。
更别提那道清隽纤秀的身影,从一开始,她就一直紧紧站在骆秋迟身旁,笑意浅浅,听着众人对他交口称赞,仿佛比自己吃了蜜糖还要开心一般。
真热闹啊,哪里都是欢喜不胜的,只有他这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付师兄,你,你还好吧?”
耳畔倏然响起一道娇美的声音,付远之扭过头,正对上闻人姝关切的目光。
她遥望那包围圈中,看着那道众星捧月的身影,不屑地哼了哼:“有什么了不起的!”
“付师兄,你别往心里去。”她似乎很是为他忿忿不平,撇着嘴道:“若没有你带路,我们怎么可能走得出那树林?明明你才是最大功臣,怎么现在功劳全成了他骆秋迟的了?”
“还有这陛下,也太过草率,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给一个寒门学子写拜官帖呢?那什么‘义勇侠’也跟儿戏一般,难听死了,简直是……”
“别说了。”付远之忽然开口,语气凉凉。
闻人姝一怔,脸色讪讪,咬了咬唇,道:“我,我只是不甘心,替付师兄感到委屈,明明付师兄才是……”
“我叫你别说了。”付远之陡然一声低喝,吓得闻人姝一哆嗦,娇美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付远之却看也未再看她一眼,只是转身而去,背影被斜阳拉得很长很长。
他将不属于他的热闹远远抛在身后,却在经过宣少傅身旁时,忽地停住了脚步,只因他听见他对欧阳少傅道:“我就知道,骆秋迟不会让我失望的,他是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他未来的路一定光明无限,他还可以做到更好,走得更远,站到更高的地方……”
“阿宣,你别这么激动,弄得骆秋迟跟你亲弟弟似的……哎哟,你怎么哭了?阿宣,你怎么了这是?”
欧阳少傅手忙脚乱地去给宣少傅擦眼泪,宣少傅摇摇头,将他的手推开,“凌光,我没事,我只是高兴,太过于高兴而已……”
“那也用不着落泪呀,我还从没看你哭过呢,你这样的性子居然会为了学生掉眼泪,简直太稀罕了,这骆秋迟别真是你遗落在外的亲弟弟吧……”
付远之面无表情地走入风中,身后的对话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清楚。
夕阳笼罩着宫学,草木摇曳,金光粲然,瑰丽如梦。
赵清禾抿了抿唇,在黄昏中像一只怯生生的小白兔,她轻轻走到姬文景身旁,到底鼓足了勇气,拉了拉他的衣袖:“姬,姬师兄……”
姬文景回过头,见是赵清禾,原本的不耐变成了温柔的笑意:“怎么了?”
赵清禾双手背在身后,许久,才迎向姬文景的目光,拿出了身后那颗晶莹剔透的红色珠子,“这,这颗珊瑚珠,你那日说,如果我们能活着出来,让我,让我再还给你,现在,现在我们……”
“你先收着吧。”姬文景淡笑打断。
“啊?”赵清禾抬头,傻傻瞪大了眼,有些结巴道:“姬师兄,这,这是什么意思?”
姬文景在风中衣袂飞扬,眉目如画的一张脸淡淡含笑,比漫天夕阳还要美,他放缓了语气,一字一句,不胜温柔:
“你希望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姐妹决裂
第六十九章:姐妹决裂
晚风轻拂,一轮明月高悬夜空,将军府一片静谧。
房中,杭如雪对镜而立,换了身便服,清冷的眉眼染了层月光,比夜色更幽寒。
老管家在他身后恭敬道:“大人,今晚的宫学盛宴,您也要去参加吗?”
杭如雪整理衣裳的手一顿,意味深长道:“去,当然要去。”
他转过身,俊秀的少年面孔在窗棂月光的映照下,散发出一股清寒锐意:“去会会那位义勇侠,长夜漫漫,说不定能抓到一些惊喜……”
竹岫书院,烟花漫天,师生同席,热闹非凡。
赵清禾站在后台处,向外探了探脑袋,望着首座上正欣赏歌舞的梁帝,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怎,怎么办,我第一次见到皇上,万一,万一待会在御前献艺时,我出了什么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