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皇后微诧。
“宫人都是我家奴婢。选做王妃是莫大的恩典,由不得她们愿不愿意。何况其中颇有良材…”徐太后似灵光一现,忽道,“譬如琴灵宪的女儿不是在你那里吗?这孩子生得可人,年纪也正好,倒叫阿楝手快抢了去。你比着这样的,再选一人。”
皇后心中不悦,却不能露出来,转头瞧见皇帝稳坐泰山,不言不语,唇间竟微微有冷嘲意,她胸中怒火上扬,忍不住笑道:“陛下以为如何?”
“母后说得极是,就这么办吧。”皇帝飞快地应了,却道:“我吃了螃蟹,觉得闷得很,拿些酒来。”
即刻有内官捧来热热的一壶太禧白,斟在金卷荷杯里,皇帝皱着眉头一口喝尽,把一阵寒恶略略压了下去。
徐太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心中倒有些忧虑,遂将面前的一盅滚热的姜汤指了过去。“压一压寒气。你最近忙碌得很,身子也不大畅快,今日倒不该吃寒邪克胃的东西。是我疏忽了,且都撤了吧。”
“哪里,”皇帝饮了一口热汤,犹觉腹中阵阵寒逆,苦笑道,“儿子难得一回领母后赐宴,却无福消受,惭愧的是儿子。”
徐太后听到“难得”两个字,心中不觉火气,忽见皇帝果然面色发黄,讥讽的话溜到唇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内侍们鱼贯上前,须臾间各桌上垒成小山的彤彤蒸蟹就撤了个干净,又捧上菊花豆面来请众人净手。杨樗正啃得十指腥香,见螃蟹走了忍不住“哎”了一声,偏叫太后听见了,遂道:“回头抬一笼热的给福王送去,小孩儿家怕是没吃饱。”见皇后在侧,又道,“给康王也送一笼,教人好生服侍着,莫要伤着他。”
徐太后实是好意,只这话在皇后听来犹觉刺耳,才是勉强笑着谢了恩,却听那边皇帝又不知动了什么心思,说道:“今日我教淑妃带了三哥儿出来,这时大约醒了,抱出来请母后看看吧?”
“很好。”徐太后点头微笑,又道:“原是我这做祖母的偏心了,淑妃那里也该送一笼螃蟹。三哥儿吃不得,教她和宫人们分了吧,迤逦甚是不易。”
皇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淑妃一直竖着耳朵,听见这话连忙出来跪地谢恩,一时就见珠秾抱着裹成粽子的三哥儿出来了,徐太后将奶娃子放在膝上逗弄了一会儿,奇道:“这孩子竟是一声也不哭。”
老宫人便凑趣道:“这是在嫡亲祖母跟前,旁人想还想不来的福分呢,怎会哭闹?”
“他才多大,哪说得上这些。”徐太后道,“你们没养过儿女。这么大的奶娃子就是见了天王老子也是照哭不误的。当初他们哥儿两个都是我亲自抱到一岁多,天天吵得人不得安生。皇帝还乖些,他哥哥简直是魔星下凡来折磨我的…”
她没有说下去,众人亦沉默不言。皇帝望见太后捧着杨桢细细察看,低眉垂首,殊无喜色,觉得她定是在思念早逝的长子,心中便隐隐刺痛起来。不过片刻,太后忽展颐一笑,抬头对皇帝说:“你这老三是个沉得住气的,将来有大造化。”
皇帝笑着摇头,抱过孩子与皇后同看。淑妃心中忐忑,只低着头退到屏风边儿上,眼睛盯紧了帝后手中的襁褓,生怕有闪失。不料怕什么来什么,珠秾刚从皇后手里接过襁褓,一抬肘就撂倒了案上的玉壶春瓶,半幅榴红马面裙都浇透了。杨桢这时终于被吓着了,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皇帝呵道:“蠢婢子,还不退下!换玉稠上来!”桂选侍未动,早有谢迤逦一步赶上,抱着孩子左右察看,心中如有火燎。皇帝亦急得离了座,连声问:“不要紧,不要紧吧?”又迭声叫人将珠秾拖出去杖打。
好在杨桢一回到母亲怀里就渐渐平定下来,换成了小声抽泣。徐太后遂道:“小孩子哭闹也是寻常事,何必为这个气恼。不哭倒是不好了。”谢迤逦亦婉转求情,珠秾才一身冷汗地被放开了。
这么一闹,席间气氛愈加僵冷。梁毓太妃忽起身走过来,朗朗笑道:“哎哟哟,太后好福分养得这样乖巧孙儿,不哭时乖得像个猫崽,还当他是少年老成,教人省心。谁知一哭震天响,这阵势竟是天上月亮都要被他吼下来。这才是天生龙种,了不得的呢。”一边接过了杨桢抱在怀里哄着,又招呼仙居公主:“你也过来看看,沾点儿福气。”
仙居公主立刻凑上对着孩子一通夸赞,又教陈驸马也过来张了一眼。众人被他们一带,跟着纷纷说笑,总算扳回了尴尬的局面。淑妃担心杨桢再次受惊,又将孩子抱了回来自己护着,众人亦知分寸,只在她手上略看一眼,将那赞美麟儿的老调再搬弄一番,也就罢了。
一时人人都围着淑妃,徐皇后总算舒了一口气,转头想问问皇帝可还胸闷,却见他眯缝了眼望着淑妃母子,身体前倾,满面餍足,竟连自己唤他也没听见。徐皇后怔了怔,忽又想起方才自己被太后责难的情形,想起同为皇子杨檀又是何的处境,千愁万绪就从心底涌了上来。
她看见憧憧人影之间,那年轻女子霞帔红衫,春风满面,抱着万千宠爱的庶子,被众人恭维不停,连她唯一孩子的生父亦不肯把眼光挪开半分。而她高坐在这凤座之中,孤立无援,脸上挂着凝固的微笑,心中翻江倒海。
“阿楝。”
皇后的声音不大,但谢迤逦听来竟格外清晰。
“阿楝,过来看看你这个小兄弟。”皇后笑道,“你只怕还没见过小婴儿吧?将来林夫人生了…”
谢迤逦头顶轰然一响,只觉狂风贯耳,大雪扑面,根本听不清皇后还说了些什么。
周遭的人群静了下来,潮水般慢慢退开。她如立于沧海中一隅礁石之上,拼尽全力唯恐坠落。她盼着皇帝能及时开口拦住杨楝。她亦知这时谁也不会帮她。她只能抱着孩子,眼睁睁等着他走过来。
皇后是知道什么了吗?不,不可能,若被人知道了一点风声,她早已灰飞烟灭。还未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织金红罗的袍角便已移到眼前。虽不敢抬头,亦知是他走过来了。她决然地沉下气息,在唇角勾出清淡疏远的笑容,将襁褓递给了身边的宫人。
时间极慢,如同魇在了梦中。
他竟长得这么高了吗?从前他们并肩齐眉,不用抬头就能看见那对明若晨星的眼睛。可这时她只能扫到他足下的皂靴、腰间的玉带、胸前的蟠龙、颌下的护领,他的脸是什么样子,她竟已记不清了。她从不知道自己有这般盼望看清他,可是…她绝不可以再抬头了。
一时间孩子又递了回来。她猛然一惊,他已经不见了。
原来众人不曾走开,原来他们一直在说话,一直围在她身旁叽叽喳喳,仙居公主的笑话没有讲完,梁毓太妃提醒她小孩子打了个呵欠,怕是累了想睡。她像大梦初醒,连忙把孩子紧紧贴在胸前,一时虚脱得想回到屏风后面,又怕被人看出形迹,只得笑着,不停地笑…又恍然想起,梦中她连他的脸都没看到。这么久了,还是没有看到…
皇帝没有挪开眼睛,他看见谢迤逦一直都低眉垂首,笑容恬静,举止若行云流水,仿佛她从不认识杨楝。他抿了口残酒,看看空中圆月,水中花影,心中一缕一缕婉转不觉,尽是无可奈何凄凉意。
杨楝如踩着云团一般回到座中,只觉目中茫茫,方才谢迤逦一直垂首,满头珠翠琳琅,生生晃花了他的眼。
时不时有人过来招呼他,他亦笑着回礼寒暄,手中握着一杯热茶,却是一口也没有喝下去。远处宫眷如花,语笑嫣然,簇拥着帝后、淑妃还有新生的皇子,都是天家一脉何等热闹。可这热闹全是旁人的,与他毫不相干…
倘若没有万安三十四年的那场巨变,如今端坐殿上的就该是他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会穿着太子的冠服坐在他们近处,他身边也该有个太子妃,大约连孩子都已经出世了。他的眼睛慢慢移回了谢迤逦身上,王妃的礼服也是霞帔红衫,翠羽翟冠,与皇妃颇为相似。他忽然迸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此时戏已开锣。台子搭在了水边的五龙亭,正中一亭被彩灯照得通明,如宝光璨然的一只水晶缸,其中生旦净末行动如走马灯笼,鲜衣彩袖姿态纷呈。舞伎退去,小旦忽然停下流水步,半掩着桃花粉面咿咿呀呀唱起来:“美女娇且闲,高门结重关,容华艳朝日,谁不希令颜。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声如春莺婉转,细细听来却是《洛神赋》的典故。
“妾身甄后是也,待字十年,倾心七步。无奈中郎将弄其权柄,遂令陈思王失此盟言,嘉偶不谐,真心未泯…”
杨楝听着听着,忽然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回头看看座中的太后、太妃、诸位公主皇子,或凝神听戏,或闲谈调笑,或大快朵颐,人人神色如常。只有皇帝…皇帝手里端着一杯酒,觑眼看着戏中人,良久不发一言。
“他是皇家麒麟凤凰,华国手,还须天匠。建安词赋,伊人独擅场。长瞻仰,归来旌节云霄上,怅望关河道路长…”
梁毓太妃正和徐太后说了个笑话,一回头看见台上,洛神初见陈思王,正拿着一柄七宝香扇半遮粉面,一脉娇羞。梁毓太妃不觉道:“那旦角儿手里的扇子,怎生这般像太后…”
她忽然明白过来,不禁心惊肉跳地望望太后,又望望皇帝。
皇帝面色雪白,眉如刀刻。太妃的话犹如投石入水激起一片涟漪,人人觉出气氛变了,一时都屏声静气。唯有台上歌舞不绝,“陈思王”如泣如诉——
“你看那女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践远游之文履,曳露绡之轻裙。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仿佛若轻云蔽月,飘飘若流风回雪…”
徐太后终于发话了:“停了,把那个旦角儿带上来。”
象牙镂花的扇柄嵌着米粒大小的各色宝石,扇坠是一只精巧的玉蝴蝶,拖一尾红丝穗子,看去也只是寻常一件御用物。若非扇面上另有书画,大约很难将它与别的宫扇区分开来。梁毓太妃探身觑去,只见扇面上依稀一位宫装丽人,旁边录着一首诗。
“这上面写的什么?”太后冷笑着问,“念来给我们听听。”
唱洛神的正旦早就吓破了胆子,连连磕头道:“奴婢不识字…”
太后遂环顾四周,众人见势不妙,谁敢接这个茬儿,李司饰少不得接过了扇子,干巴巴地念道:
〖谁家洛浦神,十四五来人。媚发轻垂额,香衫软着身。
摘莲红袖湿,窥渌翠蛾频。飞鹊徒来往,平阳公主亲。〗
诗极艳冶,座中有古板年老的宫嫔,听了就不免皱起眉头来。徐皇后听到最后一句“平阳公主亲”,不觉含笑望向自家夫君,却见皇帝面色如铁,像什么也没听见。徐皇后只恨屏风碍事,挡住了她窥看谢迤逦是个什么神情。
太后拿过扇子略看了看,放回漆盘中:“哀家不懂这个。皇帝擅丹青,且瞧瞧这扇面究竟如何。”
皇帝盯着盘中宝扇,犹豫了片刻才伸手去拿。岂料刚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这是赝物!
他心中的辗转惶惑顿时消弭无形,瞬间体悟过来分明是有人嘲讽自己,是谁敢这样大胆!
犹记得当年这柄扇子牵出种种情孽,终于是被太后收了去,一直藏在清宁宫中。他遽然侧头瞪着太后,然太后亦苦笑看他,目中尽是疑惑不解与一抹淡淡悲悯。
“啪嗒”一声,扇子被撂回盘中,皇帝冷然道:“泛泛之作,也只好做戏班子的道具罢了。”他竭力平定了语声中的情绪,“…这戏本子谁写的,我竟没听说过。”
即刻有管事内官跪奏道:“这一出叫《洛水悲》,是义乌人汪道昆的新作。”
“汪道昆。”皇帝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那内官又磕了个头,方战战兢兢问:“陛下是…另点一出?”
皇帝刚要说都赶下去,忽见座中众人个个凝神屏气,眼观鼻鼻观心。他定了定神,心知方才闹的这出定要惹人遐想了,遂冷笑道:“另点做什么?挺好的本子,让他们唱完吧。”
旦角儿回到台上,颤着声音唱了下去。
皇帝面带严霜,端坐不动,暗暗察看在座各怀心思的众人。皇后的唇间挂着一抹端凝的笑容,他知道,每逢她这般笑起来,定是揣着一副隔岸观火的心肠。太后神情严峻,时不时朝他看一眼,大约也在斟酌是谁设局。梁毓太妃埋头剥松子儿往太后桌上递,她大概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吞回去,连带仙居长公主也是一脸僵硬的假笑…再看几位亲王,杨楝云淡风轻地坐在远处,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樗抱着一只大石榴,半张着嘴看得目不转睛,大约觉得那个旦角儿实在生得好…
皇帝紧绷的心忽然松弛了一下,这种时候,也只有没心没肺的朴拙小儿还笑得出来。他随口问道:“二哥儿,洛妃的掌故,你也看得懂吗?”
杨樗慌忙放下石榴,认真回道:“儿子读过曹子建的《洛神赋》。曹子建属意甄氏,可是甄氏却归了他的兄长魏文帝,后来甄氏死了,化作…”
皇帝听着心里就有些不舒服,正要喝住杨樗,却听见屏风后面传来贤妃刻意的咳嗽声,顿时疑心大起。
且说屏风后那一众妃嫔,听到“平阳公主亲”皆猜想是影射淑妃,这《洛水悲》的戏文细究起来又是暧昧不伦——又兼方才徵王上前,大家才闷声看了淑妃的笑话。贤妃自是其中最得意的一个,只想着今晚谢迤逦必定不得安生了,不想却听见皇帝忽然考问杨樗,她不免又担心杨樗多说多错,连声咳嗽制止。
这一咳,杨樗却会错了意,以为母亲提醒他说点要紧的。
“还有一首关于洛妃的唐诗:国事…国事…”他憋了一脸的汗,不觉向身边的小内侍何足道望过去。《洛水悲》一开场,何足道就把这首诗念给他听,还叮嘱他背清楚了以防皇帝忽然提问。如今果然有了卖弄机会岂能放过,不想脑筋不好使,一时就记得头两个字了。
何足道亦朝他努力比着口型。终究是小孩子悟性好,杨樗忽然想起了最后两句,遂大声念了出来:
“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
“哐当!”
金卷荷杯砸在了白玉台阶上,皇帝两手紧紧抓着桌沿,颤声道:“圣贤书不好好读,就在风流逸闻上用心?”
杨樗哑口无言,连跪下磕头都忘了。
徐太后立刻回护道:“他小孩子懂什么,也不过是看见什么就记住什么了。李义山这首诗素有盛名,皇帝何必多心?”
皇帝慢慢转过身:“是朕多心了吗?”
他的脸色比白玉台阶还要苍白,比秋水月色还要冰冷,唯有一双眸子深深地望向自己的母亲,看得太后心中一凉。
“义乌人汪道昆…”皇帝缓缓道,“朕好像记得这个人。”
“皇帝——”徐太后终究是不忍,又不能斥责,又不好劝慰,胸中千言万语涌动,也只得道,“皇帝累了…”
徐皇后亦开言:“陛下吃了螃蟹一直不太舒服,不如先回宫休息,臣妾在这里陪着母后赏月,也是一样的。”
徐太后摆了摆手,正要说散了席吧,忽见一个面生的内官在人群里探头探脑。她心中疑窦大起,立刻将人喝了过来。
原来却是司礼监的一个传话的内官,慌慌张张磕了头就道:“谢驸马府报丧了。”
徐太后道:“几时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
“那也罢了。”徐太后点了点头。皇帝却似乎没听清楚,犹自喃喃道:“是谁走了?”
徐太后心中隐忧,见皇帝两眼空茫似魂儿掉了。
只听屏风后面哗啦啦一阵杯盏落地之声,宫人们连连唤着“谢娘娘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