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前,我从酒楼送曲夫人回家,就看到有个人站在宅子门口。夫人和那个人聊了一会儿,挺激动的样子。后来就让我引那人到客房去住。那人五十出头,戴个礼帽,一身西装,留着小撇胡,典型的日本人。不过他中国话说得还挺好,还给我说谢谢。”吴一峰说到这里,停了停,不知在想什么。

“接着说。”眼镜看吴一峰停了下来,便催道。

“夫人后来说,那人是她的朋友,叫吉田有司,是个日本商人,在府上住几天,进出府上都随他,让我们不要多管。我却觉得不对劲,夫人一向是爱干净的人,从没让人到府上住过,家里那间客房不过就是不让空房闲置。这个日本男人看起来不像好人,夫人和他也不像交情深厚的样子,于是我就暗中盯着。

“第二天下午,张妈告诉我,那日本人到夫人房间去谈了很久,不知道在谈些什么,只看到那人后来气冲冲地下楼就出去了,夫人过了很久才出来,看起来像是哭过。张妈去问,夫人也不答,只让张妈张罗晚饭,晚上小姐要回来吃饭。

“你说的小姐,是不是叫陈婷婷,你去接她,是不是九月七号?”王江宁突然插了一句嘴。

“不错,正是我们小姐闺名,那天是九月七号。”吴一峰对王江宁这一问似乎也有点吃惊。

王江宁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眼镜看王江宁不说了,又迅速接上:“接着说。”

“是。接了小姐回来,天都快黑了。我和张妈就伺候晚饭,小姐问起那人是谁,夫人却十分生气,让小姐不要多问,还把我和张妈也骂了一顿,说那人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他住两天办完事就走了。

“小姐平时和夫人就不太说话,这一下就更不开口了,我和张妈也是头一回看夫人发这么大火。

“正吃着饭,那吉田回来了。居然就自己坐到桌边抓了一副碗筷吃饭,夫人也没阻止,小姐就上楼休息了。夫人让我和张妈也下去,她单独和那人吃饭说话,半途夫人还让张妈拿了一壶酒来招呼那人,那人一个人就把一壶酒都喝光了。

“听张妈说那人讲话胡言乱语的,一会儿说中国话一会儿说日本话,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生怕那人对夫人不利,那人看着和夫人在争执什么,手舞足蹈的。

“到了晚上,夫人关了宅子的门,我心想,万一那日本人有什么歹意,夫人小姐两人可怎么办。我便和张妈商量了,分头在楼下守夜,要是听到什么动静就冲进去。

“前半夜是张妈在守,后半夜换了我。我刚在侧房屋檐下抽了一根烟,就听到楼里有吵闹声了,越来越大,还有砸东西的声音,我抄了一根棍子正准备冲上去,就听宅子的门咣当一下开了,有人冲了出去。虽然天太黑,但那肯定是吉田,他的风衣我是认得的。

“吉田转眼就跑出大门去了,我担心夫人有事,也没去追他,立刻上了楼,推门进去一看,夫人,夫人她……”说到这里,这吴一峰居然哽咽着要哭起来了。

“继续说!”眼镜冷冰冰地催问。

“夫人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房间里一片狼藉,抽屉箱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吴一峰说到这里,语气中更添了一丝怒气,嗓音都尖利了起来。

“我吓坏了。试了试夫人的脉搏,还好夫人只是晕了过去,”吴一峰咬牙切齿,“夫人既然性命无恙,我立刻就准备去追吉田,却没想到这家伙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只能又回到府上。

“张妈之前上了楼,照顾着夫人。夫人已经醒了过来,我说去报官,夫人不让,说那人也没打她,东西都是她自己翻乱的,那人既然走了便走了吧,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然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里收拾东西。我当时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替夫人出这口气!”吴一峰说着说着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嗓音更加尖厉。

“我到宅子门口再次检查了大门,都锁好了,叮嘱了看门的于老头,晚上一定守好门。后来我就回自己屋睡觉了。”吴一峰说到这里,语气略微平静了一些。

“你和张妈都不住在那个宅子里,单独在院里的其他屋子住对吧?”王江宁又突然插嘴。

“对,下人们都在侧房睡觉。不过张妈经常住在宅子里,好照应夫人和小姐。那天晚上是夫人不让张妈住,而且我们看那人既然走了,也就没在意,都回自己房间住了。我肯定不能住在宅子里的。”吴一峰正好逆着光,也看不清对面坐的几个人,谁问他都回答。

“那天晚上还有什么事?”眼镜转过头来,继续主导问话。

“没有,那天晚上就没什么事了。”吴一峰摇了摇头,继续低头看着地面。

“第二天早上,小姐没有下来吃早饭。夫人把我叫了过去,说一大早就没看到小姐,让我开着车去找找小姐去了哪里,是不是去了学校。还让我悄悄地找,不要太声张。

“我到了学校问了人,说没见小姐来,就赶快回去给夫人报信。夫人很着急,让我带着张妈和几个下人都去找小姐,只留了看门的于老头在家。夫人说,十二点前如果还没找到小姐,就让我先回去接她,带她去警察局报官。

“我本来想先去报官,找警察来找找,夫人也死活不让,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声张,一定要先悄悄地找。我们也没办法,就只能跟没头苍蝇一样在街上瞎转。这自然是毫无收获。

“到了晚上,我看了看表快十二点了,急忙回去找夫人。刚回到宅子,就看见那个吉田,他居然又回来了,就在宅子门口探头探脑。

“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敢回来?小姐不见了,说不定就和他有关。我从车上抄出一根铁棒,悄悄地绕到他身后,冲着他脑袋就这么来了一下子!”吴一峰说到这里,右手还像真抓了铁棒一样激动地演示了一下。

众人都不为所动。吴一峰平缓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

“我把他打倒后,上去一摸,他还活着,就把他拖到车上,开到一个无人的弄堂里。弄醒他后,我就问他是不是对小姐怎么了?对夫人怎么了?他一个劲地摇头,说没有没有,还大叫大嚷的,我怕有人听到,一着急,就扯下裤腰带勒住他的脖子,下了狠手,没一会儿他腿就直了。”

眼镜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问话道:“后来呢,你怎么分尸抛尸的?”

“我当时就想,我弄死他也没人看见,把尸体扔了也没人知道。我给他弄到后备厢里去,开着车又回到宅子后门,到后厨取了一把大菜刀,随手拿了几个麻袋,就准备找个地方把他给解了,扔到江里去。

“我本来是打算往江边走的,结果夜里路太黑,我心里也发慌,路上颠簸,还把车灯给弄坏了一盏。后来就跑错了道,一直跑到了将军山脚下。

“这时候想再折回江边就来不及了。没办法,我只好一路往山上开,找了个空旷点的地方,拿出刀来把他给剁了,扔到了路边,衣服什么的都烧了。后来就开车回去了,开到半路把刀随手扔了。”

“这么说,你是一时激愤?”接着眼镜阴阳怪气道,“我听说,那曲夫人一直独居,你如此在意这曲夫人,莫非,你和这曲夫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日本人莫非和曲夫人有什么纠葛,你心里嫉妒,这才痛下狠手?”

那吴一峰一听这话,几乎愣了两三秒,猛地一抬头,要不是给铁镣锁在椅子上,他几乎要挣扎着站起来冲眼镜扑过去,一阵声嘶力竭地怪叫:“放你娘的屁!”

眼镜显然很清楚他被锁得结实,冷笑道:“这么激动,这是给我说着了吧?”

吴一峰脸上的肉都在抽动,恶狠狠地盯着眼镜。

王江宁突然插了句:“吴一峰,陈婷婷也是你杀的吗?”王江宁其实现在已经完全糊涂了,只能诈唬一下吴一峰看能不能出点料。

吴一峰听到王江宁这句话,如同被雷击中一般,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王江宁,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小姐死了?”声音十分含糊,也亏得王江宁半听半猜才知道他想说什么,王江宁大声说道:“没错,在长江里发现了陈婷婷的尸体。是不是你做的?”

吴一峰却没有再接话,反倒是眼镜和书记员一起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眼镜冲着书记员大喊着:“快,快去找医生!”书记员惊慌失措地向门口冲去。

梅檀迅速站起,快步上前一看,只见吴一峰浑身发着抖,嘴角一缕鲜血直流。

王徐二人迅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咬舌自尽?!”

仿佛是印证着二人的猜测一般,吴一峰突然张开嘴,喷出一大口血来,他的下巴和前胸顿时被血染红了,离他最近的眼镜被喷了一脸血。王江宁看得真切,吴一峰嘴里还吐出了一个东西,正好落在他被捆着的右手边。

那是一块还在微微抖动的舌头。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徐思丽和梅檀都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只有王江宁又更靠近了吴一峰。他看得清楚,吴一峰用手沾着血,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不、是、我。

第二十四章 初探曲府 (2017.3.15)

吴一峰被送进了手术室。门外,王江宁摇头叹道:“唉,也不知会不会死。”他身边站着梅檀、韩平还有徐思丽,这三人都默然不语。

老张刚洗完手过来,听到王江宁的话,随口道:“放心吧,死不了。”

王江宁半信半疑:“咬舌还不死?那说书的不是常说,大侠英烈,被敌人抓了,宁死不屈,咬舌自尽……”虽然刚才是老张第一个赶着去急救,吴一峰才能被活着送到最近的金陵大学鼓楼医院,但在王江宁心中,法医毕竟是管尸体的,救人的本事存疑。

老张眼睛往上一翻,没好气地说道:“基本上都是胡说八道。舌头上是有大动脉,问题是大部分人根本咬不到自己的舌根。有些像你这样听信咬舌自尽的,下了狠心就咬下来一块舌尖,除了疼得要死,屁事都不会有。姓吴的能咬下来这么大一块已经很不容易了!大部分咬舌而死的,都是创口出血呛进气管,给窒息憋死的。他倒没有,就是疼晕过去了……我说你俩能先别吐舌头了吗?”

王江宁和韩平立刻闭嘴,停止了咬舌根的尝试。

“你怎么看?”徐思丽微微一甩头发,小声问王江宁。

“蹊跷。本来我查到吴一峰这里,主要怀疑的是他和陈婷婷失踪有关。”说到这儿,王江宁偷偷瞥了眼徐思丽,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放下心继续道,“虽然也有线索把他和碎尸案连到一起,可是他不太像是凶手。你看他,功夫好,不惜命,那么痛快把案子交代清楚,立刻自杀。但是在我怀疑陈婷婷也是他杀的之后,他拼了命也要写血字否认。不合理。更何况,他说的很多细节,和线索对不上。”

“但至少他知道的不少。”徐思丽露出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

“对,他知道的肯定不少。现在我们知道了死者叫吉田有司,是日本人。这方面你那边有什么情报吗?”知道了死者名字,查出来的希望就很大了。王江宁知道,徐思丽手上肯定还握着不少东西。

“已经派人去核对入境记录了。但是别抱什么希望。现在的日本人,还有几个是走正规手续进来的?”徐思丽带着些嘲讽道。

王江宁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该顺着徐思丽的意思跟着损两句尸位素餐的官员还是要骂日本人居心叵测。不过徐思丽没等他接茬,就自顾自地继续说:“我现在更担心的,是那帮清朝余孽,抓了你之后,这帮人就跟消失了一般。船行的火如果是他们放的,那吴一峰也脱不了干系。”

王江宁在心里默默点了点头。那帮光头乱党们手上还欠着小黑皮一条人命,再加上离奇自杀的小杨、船行的陶长根,王江宁是断然不会忘记的。而且他也对那群人心有余悸。

“徐长官,您要的情报。”一个小跟班捧了两本卷宗,跑步从外面进来。徐思丽接过卷宗,小跟班敬了个礼,转身离开。徐思丽翻看时,王江宁伸长了脖子想蹭两眼,徐思丽却微微往怀里一收,冲着王江宁一瞪眼。

王江宁只好识趣地收回目光,和韩平说起闲话来。心里免不了暗骂,说好的通力合作呢?

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王江宁一跃而起,迎上医生问:“大夫,情况如何?”

医生摘下口罩说道:“手术比较成功,还有些出血,但是生命没危险了。患者还在昏迷,诸位长官如果有什么问题要问,只能等他醒过来再说。”医生顿了顿,又道,“不过他已经说不了话了,要问问题只能写字。”

这些都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吴一峰的命能保住,就是最好的结果,总有地方用得上。

那边徐思丽已经开始雷厉风行地给手下布置起任务,要把吴一峰牢牢看住。王江宁走到梅檀身边,小声问:“教授,这边没什么要忙的了。我打算去吴一峰的雇主,文曲楼的老板娘曲文秀家里去探探虚实。您要是忙的话……”

话刚说一半,梅檀打断道:“我和你一起去。”语气中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曲文秀是陈婷婷的亲妈,王江宁知道梅檀肯定会跟去。但是他去了,徐思丽八成也要去,这一对要是在曲家再闹点什么名堂来可怎么得了。

看样子也拒绝不了。王江宁无奈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徐思丽。徐思丽已经把任务交代完,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王江宁说:“曲家现在嫌疑最大,不管是碎尸案,还是那个女学生失踪的案子,现在吴一峰说不了话,就只能去撬开那个曲夫人的嘴了。我是肯定要去的。女人有对付女人的方法,你们几个都不行。”

“司机,去曲府。”也不管目瞪口呆接不上话的王江宁他们几人,徐思丽已经上车,“你们去不去?”她反倒回头问。

“去去去。”王江宁有些同情地看看梅檀,梅檀却只是握了握那串手串,表情凝重。

车子弯来绕去,钻进了石婆婆巷,曲府就在这里。众人站在宅子前细细打量,心中暗赞大气,光这个铁门就与寻常人家不同。一般的大宅都是铁栅栏,这个却是货真价实的整扇铁片门,把宅内景象遮得严严实实。韩平抢着上前,咣咣咣把门敲得震天响,但是并没人答应。

“没人?”韩平纳闷。

王江宁正要上前查看,那边徐思丽已经快步先走到了门边,按了按墙上一个小东西。

“电铃。”徐思丽讲解道。

韩平也是身经百战了,居然没有很尴尬,嘿嘿笑了笑,站到一边。

没多久,哗的一声,门上突然开了个小窗,一个老头在里面警觉地看着众人。徐思丽掏出徽章来,冲他晃了晃:“首都警察厅的。开门。”

老头盯着徽章看了半晌,还是一言不发,哗啦又把小窗关上了。徐思丽头一次碰到这种场面,错愕之后火冒三丈,冲着门咣当就是一脚,又突然想起梅檀还在旁边看着,顿时火气转到脸蛋上,红着脸强装镇定,低头踢起石子来。

王江宁哭笑不得,给韩平使个眼色,让他再去敲。韩平还没动,那门已然缓缓打开。老头抄着手站在门后,陪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出来。老太太行了一个现在已不常见的万福礼:“先生小姐万福。来曲府不知何事?”

这种老古董的礼节,想来其他几人也不会习惯。王江宁抢上前,左手抱右手,往前一躬:“有礼了。我们几个是警察厅的,来府上有些公干。不知道曲夫人可在?”

“原来是官府的长官,夫人在,各位长官请。”这老太太再次一躬身,转身引着四人往宅子里走。梅檀心中急切,赶着快步跟上。徐思丽感觉场面不在自己掌握中,心中有些不爽,却也只能无奈地跟着走。

这宅子从外面看不出来,里面却是别有洞天。进门是一个精致的前院花园,花草树木郁郁葱葱。花园后面,是一栋典型西洋风格的二层小楼,刷着白漆。连楼带院子,都是一尘不染,几乎连落叶也没有。而宅子门口的两层台阶上,更是一块锃亮的,由整块大石制成的门迎,王江宁走上去都觉得惭愧,脏了人家的地。

引到门口,那老太太先去大门旁的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了四双木拖鞋,十分像日本人的木屐,但是细看还是有些不同。她弯腰放在地上,低头说道:“长官恕罪,府上有规矩,来客换鞋。”

韩平正要脱鞋,被王江宁拉住。“有个活要你跑一趟。”王江宁贴到韩平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半天。韩平一边听一边默默点头,听完也不和众人打招呼,转身出了宅子。

“他干吗去了?”徐思丽没听到两人的对话,有些疑惑地问道。

“哦没事,他汗脚,我让他先去洗个脚再进来。”王江宁看韩平走远了,毫不犹豫地揭短。

正门进去,便来到一个宽敞明亮的客厅,地上铺着硕大的八仙过海地毯,一派富丽景象。老太太招呼大家坐下,沏好了茶,这才上楼去请这宅子的主人——曲文秀。

看着她上了楼,梅檀才轻声道:“这位曲夫人不简单。”

王江宁还没开口,徐思丽就抢着问:“怎么个不简单法?”

“前面的园子,是典型的日式园林,具有桃山时代的特点,进来的时候我注意看了,那院子里还藏着一个小茶庭和一根石灯笼。除了有鸢尾点缀之外,几乎是清一色的红松和几棵樱花树。若不是日本人设计,至少也有精通日本文化的人在打理。这客厅,虽然大都是我中华之物,唯独中间这铺地毯的做派,却也是典型受到西方影响的日式风格,明治维新之后的新式日本大户人家很常见。更奇怪之处,是那边放的几件摆件……”

“啊,我认识,那是盆水仙!”梅檀的话没说完,就被王江宁激动地给打断了,说完见梅檀和徐思丽一起无语地看着自己,顿时觉得有些尴尬,“没事没事,梅教授,你接着说。”

“你说的那个是青玉菊瓣式盆水仙盆景,水仙盆景有‘芝仙祝寿’之意,宫廷庆帝后寿诞时,地方官多有呈进,此物应是清宫里面流出来的东西。”顺着梅檀的指指点点,王江宁扫视客厅,暗自思量着,这曲夫人的身份看来不一般啊……

正想着,传来一声清亮的问候:“各位久等了。不知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梅檀已经先站了起来,颔首致意。王江宁也连忙站起来,心里不禁纳闷梅檀这家伙怎么有时候颇有礼貌,有时候又呆得不行,一边学着梅檀的样子点了点头,这才看清台阶上站的女子。她一身深色的绣花旗袍,虽然身材不见多么凹凸有致,却颇见一股挺拔的气质。

这位夫人应该也有四十来岁,脸上却没有多少岁月留下的痕迹,粉黛未施,素颜看着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很有成熟女性的风韵,也未烫发或者盘头,而是梳了一根大辫子垂在肩上,不说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人,就说现在,放到女人堆里也很惹眼。徐思丽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像是要把这个女人看穿似的。

见梅檀有开口的意思,王江宁赶紧冲他使眼色——现在不是问陈婷婷的时候。梅檀会意,点点头便坐了下来。

王江宁微笑着迎上台阶,向曲夫人拱手道:“曲夫人,我们想问您一些事儿。不麻烦,问清楚了就走。”

曲夫人缓缓踱步而下,笑着示意众人都落座,又等那老太太来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才好整以暇道:“我听张妈说,二位先生,还有这位小姐,都是警察厅的长官。但是我看二位先生,却不像是寻常的警察。”曲夫人说话轻声细语,柔和的目光挨个扫过三人,最后在徐思丽身上停留了许久。徐思丽给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十分强势地瞪了回去。曲夫人微微一笑,又看回王江宁。

王江宁微笑道:“曲夫人好眼力。实不相瞒,这位徐小姐是警察厅的长官,我是李英雄探事社的侦探王江宁,这位梅先生,是金陵大学的教授。其实今天来的不止我们三个,警察厅还派了人来,他们是不是要进来,就看我们今天聊得怎么样了。”?

曲夫人毫不回避王江宁的目光,仿佛没听出王江宁话里的威胁,点头示意继续。

“哦对了,梅教授是您女儿的老师。”王江宁也没打算一句话就吓住这贵妇,装作若无其事,笑着指了指梅檀。

不出意料,此话一出,曲夫人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用颤抖的声音急问:“婷、婷婷怎么了?”?

“曲夫人,有个人想必您是认识的。就是您府上的管家,叫作吴一峰的。他现在人就在警察厅。他说他杀了一个叫吉田有司的日本人。我们今天来,就是要查清楚这件事,当然,还有陈婷婷的事。一切皆有因果,万物皆有本源。你想找到你女儿,我们想知道这整件事的真相,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王江宁这时候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站起来背着手,一步一步地踱到了曲夫人的面前。

“那个魔鬼。”曲夫人几乎咬牙切齿地小声低头念叨着。

王江宁没有听清,又向前走了一步,问道:“什么?”

“那个魔鬼!”曲夫人猛地站起来,凄厉地吼道,整张脸都狰狞了起来。

王江宁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只觉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看起来才更像是魔鬼。

第二十五章 质疑辨惑 (2017.3.17)

进展不错。王江宁依然背着手,一脸肃容地看着曲夫人。

徐思丽适时站了起来,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傲然说道:“曲文秀,你的老相好吴一峰刚刚在警局交代了杀害日本人吉田有司的事情,但我们觉得疑点甚多,希望你能配合。”

“这位小姐想必是代表警察厅的,”曲文秀看了看徐思丽,“我劝你还是收回这番羞辱之言。你们高厅长跟前我也是说得上话的。你想知道吉田之事,我可以告诉你们,不过,你若想从我和吴一峰的关系上下手,却是自讨苦吃。”

“你和吴一峰若无那等关系,他区区一个管家,敢动手杀你的客人?而那吉田有司一个连入境文书都没有的日本人,你却肯让他住进家里,可见你二人关系不一般,而吴一峰话里话外都体现出他很在意这种不一般……”徐思丽没被曲文秀的气势唬住,这样虚张声势的场面她见多了。

“我和吴一峰不可能有什么关系,因为——他是太监。”曲文秀这轻描淡写的一语,徐思丽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吴一峰在你们手上,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验他的身。”

头一回看到徐思丽在斗嘴上吃这么大的哑巴亏,王江宁几乎给逗乐了。

联想起吴一峰的种种特点,没有胡须,嗓音尖利,勾头缩背,似乎能印证曲文秀所言非虚。

“皇帝跑了以后,宫里的太监宫女死的死跑的跑。我看他会些拳脚功夫,就收留他做了下人。他是个太监,带着他我也不担心会出什么乱子。”曲文秀越说越淡然,仿佛在随意地说着家长里短。同样是喜欢掌控局面的女人,徐思丽那种剑拔弩张的套路在她面前显得稚嫩无比。

王江宁也不由在心中赞叹一声,却仍然冷着声问:“那不说吴一峰,你和我们说说吉田有司,他和你是什么关系?又是怎么死的?”

仿佛知道王江宁必然会有此问,曲夫人看也没看他,只半抬头看着天花板,用回忆的口吻继续说道:“我家老爷叫陈有地,光绪三十二年带着我从山西一起去京城做生意。两年后我们有了婷婷。沾了大清朝的光,老爷的生意做得还不错。

“没想到后来袁逆谋乱,皇帝退位,老爷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老爷心灰意冷,听说有不少大清遗老遗少去了日本,老爷也变卖资产,决心去东洋日本,为大清尽忠。我自然不放心让老爷一个人独去,便随夫东渡。婷婷那年才六岁,我们都不知道日本那边情况如何,只得让家中老仆带着婷婷回晋城老家。

“到了日本后,我们才知道什么叫人在异乡身不由己。老爷天天早出晚归,和遗老遗少们联络,组建了保皇党,意图复辟大清。怎想老爷积劳成疾,不过短短六年,便撒手人寰,只留下我孤身一人。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竟连一张回中原的船票也买不了,因为我既不通日语,连身份也没有。”曲文秀忆起往事,忍不住垂泪,旁听众人也闻之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