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儿子,眼睛里根本没有什么温度,冷得仿佛千年寒冰一般。

二皇子望着他的母妃,淡道:

“母妃,父亲对你的情,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纵然怜惜,却终究不能全心全意。而你对父皇的情,是从最好的年华一点点地煎熬,一直等到花开。”

他转首看向窗外,春日里柳絮飘飞,有些许落在窗上,黏在那里翩翩如蝴蝶一般扫之不去。

他轻笑了下:“而我的情,则是从蹒跚学步,可以一直等到白发苍苍。”

“我知道她心里也是有我的,那一天我亲了她,她的睫毛颤得像蝴蝶在飞,她心里就是有我的,一定有。她只是不愿意接受我,不喜欢我野心勃勃,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

“她就算是飞上天的鹰,可是总有一天会累了的,她累了,回头一看,我就在这里等着她。”

二皇子说完这个,望向怔在那里的莫四娘:

“当日皇妃嫁过来,也是她家里的主意。如今她们家里得偿所愿了,我虽说有些对不住她,可那也得先怪她父亲。如今你好歹和她透个话,以后随便她怎么样,只要别传出去什么丑事就行。”

第317章 柏叶香飘

这一年的冬天,德隆帝病重,终究不治,驾崩而去,一时之间燕京城的钟声响起,不停不休,此起彼伏。

德隆帝去的时候,萧正峰是守在那里的。

他和这个帝王少年时便已结交,之后共同度过几次帝位交迭的冲击,又曾经在敌军入侵之时并肩作战。后来萧正峰一手扶持着这位帝王继位,帮他踏平四夷,辅他处理朝政,十五年间,君臣二人即便偶有间隙,却丝毫不曾影响过他们之间互相的信任。

德隆帝在位的这十五年里,大昭国国力日渐强盛,四方来朝,八方来服,又对外远交阿拉等国,经济日渐繁盛,百姓安居乐业,可以说这延康十五年,算是大昭国近百年来难得的盛世之治。

德隆帝如今已经快五十岁了,咽气之前的他,想最后和萧正峰说点什么,可是舌头动了几动,终究是没说出。

萧正峰眸中发热,跪在那里,哽声道:“皇上放心,正峰知皇上的心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德隆帝听了这个,眼中泛起一点欣慰,他僵硬而艰难地扭过头去,看向莫四娘。

莫四娘忙上前。

可是德隆帝只木然地看了莫四娘一会儿,那张埋在龙枕上的脑袋就此无力地倒向一旁,皇上他驾崩了。

皇上留下圣旨来,将帝位传给了二皇子刘永瀚。

萧正峰从皇宫中回到萧府后,命家人紧闭大门,对外面之事不闻不问。

屋子香炉里烧着的是柏子香,柏叶的香气萦绕,萧正峰眉宇紧皱。

阿烟跟随在他身边,就那么一直陪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萧正峰才终于开口道:“我纵然有外族血脉,可是这一生,我问心无愧。”

阿烟点头:“你自然是的。”

若不是有萧正峰,哪里有这十几年的大昭太平盛世。

萧正峰又道:“皇上他也未曾亏待过我。”

到底那是当了皇帝的人,再不是昔日兄弟相称的齐王,飞鸟尽走狗烹,其实作为一个权臣,谁不曾有点心思。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德隆帝他驾崩而去了,盖棺定论,他对得起昔日的兄弟萧正峰!

阿烟又点头:“是。”

萧正峰眸中目光转柔,抬手握住阿烟的手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咱们在大名山下茅屋中我曾说过的话吗?”

阿烟道:“记得。”

萧正峰深沉的眸子望着她:

“你昔日或许不信我,如今可信了?”

阿烟从后轻轻地抱紧了他的腰:

“我信你,自然信你的。”

如今的萧正峰已经不年轻了,鬓发已经偶尔有了白头发,他并不喜欢,总是让自己帮他拔去。

他说我的烟儿没老,我不能老。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阿烟之所以不老,那是因为阿烟这些年来一直仔细地保养着自己。

阿烟听到这话的时候,她默默地想,那些六乌八珍养发丸儿,还是停了吧……

萧正峰握住她放在自己腰间的手,缓缓点头,却没说话。

两个人之间,其实有些话也不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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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封为修王的大皇子痛失帝位,自然是不甘心,纠结私党,开始谋逆造反。

这是一场看不见血的较量,萧正峰这几日依然不曾出门。

正屋里的柏子香一直烧着。

其实这些年萧正峰年纪大了,性子越发沉稳,他每日除了例行练武外,几乎每晚都会翻阅佛经,偶尔间也会前去大相国寺,和主持大人下棋对弈,并听他**论道。

这几年他喜欢柏子香,阿烟便亲自随他一起上大相国寺,摘了后山的柏树子,用沸水焯过之后再浸在酒中,密封七日取出放在阴凉之处慢慢晾干,最后制成这柏子香。

这柏子香最能涤烦去躁,沉香静气,此时香气缭绕中,萧正峰敛眉静气,一直不曾言语。

阿烟终究不解,忍不住道:“大皇子的野心这些年也被养起来了,要不然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萧正峰没有抬头,随意翻着手中的经书,淡道:“这是他们的事儿。”

阿烟听了,也就不再问了,转首看看窗外,外面天阴沉沉的,看来是要下雨了。

这雨一连下了几日,萧正峰和阿烟都不曾出门,一直到这一日,阿烟忽然听到外面有喧嚷和哭声。

其实外面下着大雨,雨声如鼓,她哪里听得到什么声响呢,不过阿烟觉得就是听到了。

伺候着萧正峰梳发的阿烟拧眉道:

“外面有人?”

闭着眸子的萧正峰点头:

“是,明太妃跪在大门外呢。”

阿烟越发诧异,一则是想着大门外距离这里不知道隔了多远呢,谁曾想自己竟然听到了。二则是这个明太妃早些年在庵子里傻了,后来被大皇子接入王府中,一直也是呆傻着,不曾想如今竟然好了?

她不解地看向萧正峰,却见萧正峰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这件事丝毫没有什么奇怪的。

阿烟停下手中的动作,走到了门外,看了看外面的雨,雨势很大,院子里一些低洼的地方都聚集了许多雨水,院子里的百香树如今都被浇得弯了腰。

有丫鬟提着一个食盒绕着长廊过来,雨水溅过去,她只能一手提了食盒一手提着裙子呢。

阿烟站在珠帘前,仰起脸望天。

铺天盖地的都是雨水泼洒下来,天上灰蒙蒙的,哪里看得见什么呢。

不过她倒是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在那朦胧的晨曦中,那个挺了四个月肚子过来和自己说话的女人。

许久后,她终究轻轻叹息了一声,就要撩起帘子出门。

萧正峰听到她的动静,眯眸淡道:“你过去做什么?”

阿烟轻声道:“去看看。”

萧正峰脸上漠然:“我让人把她赶走吧。”

阿烟拧眉,回首看他,权倾天下的男人,一抬手间便是能令整个天下为之震撼的,如今倒是返璞归真,只着了一件朴素的青衫,盘腿坐在那里,沉稳内敛,眉眼疏淡。

她轻叹,按住他的肩膀:“你好好歇着吧,别露面,我去看看就好。”

当下她掀起珠帘,径自出门去了。

旁边耳房里都是丫鬟,时刻听着这边的动静呢,此时知道夫人出去,忙过去打伞的打伞,拿着蓑衣的拿蓑衣,更有递上暖炉的。

阿烟沿着游廊径自往外走,如今住着的宅子大得很,里里外外不知道多少层,她一路穿过一道道垂花门,这才来到了大门那里。

因是下雨天,门前并没几个人,门卫们守在影壁里煮着茶水喝呢。他们听到动静,原没当回事,后来一个门卫眼尖,认出这是夫人,吓了一跳,忙过来拜了。

阿烟命他们开了侧门,举着伞走出去,却见苍茫的雨水之中,一个女人狼狈地跪在将军府门前的台阶上,痛哭流涕。

她的裙子是金丝绞线的,原本华丽,可是如今被她跪在那里,已经泥泞不堪,雨水顺着裙摆往下流淌。

头发黏在她那苍白的脸颊上,黑沉沉的眸子透出的是疯狂和绝望。

她嘶哑地痛哭着,一边哭一边道:“救我儿子,救我儿子!”

这个时候,大门开了,萧正峰一身青衫,巍然立在门中。

李明悦绝望之中总算是有了一丝希望,她扑过去,跪在萧正峰面前,抱着萧正峰的膝盖哭道:“正峰,救我孩儿!求求你,救我孩儿!我如今已不求其他,只求他能活着,只要你能救他一命,从此之后我忘记一切,你再也不欠我分毫!”

她脏而湿的手骨节发白,死死地抓着萧正峰的衣袍边角,顿时那袍角也湿了。

萧正峰抬手,疏冷地道:“门卫,送客。”

李明悦这下子是彻底绝望了,她几乎是扑将过去要撕扯萧正峰:“不行,你必须救他!”

萧正峰冷斥道:“送客!”

李明悦被侍卫们强硬地掰开了手,开始拽着她往外拖,可是就在这挣扎之中,李明悦看到了阿烟。

她翻滚在地上,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

“顾烟,顾烟,萧夫人,你帮我,你救我孩子啊!求求你,救我孩子!”

阿烟默默地看着哭泣的李明悦,湿润的眸子缓慢地抬起,望向了一旁的萧正峰。

萧正峰身形如山,沉默地望着自己。

一阵响雷轰隆而来,雨势越发大了,几乎将头顶那伞给浇得歪倒在那里。

阿烟唇动了动,却是对萧正峰道:“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一路而来的地雷,今天先鸣谢前100名的(后面的暂时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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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梦醒

外面雨依旧在下,阿烟坐在矮塌上,低头不吭声。

她在考虑着这件事该如何张口,毕竟对于常人来说,自己要说的事情实在是惊世骇俗。

萧正峰眸子却落在她被星星雨点打湿的鬓发上,那头发黑亮,如今沾了湿气,黏在她脸颊上。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过来一个暖手炉,伸手递给了阿烟。

阿烟微愣,仰脸看他,却见他神情沉静,仿佛刚才不过是寻常早晨间,他帮着把袄裙钗环随意递给她时的样子。

阿烟默默地接过来,抱在怀里暖着。

如今是夏天,可到底是下雨了,湿气重,她身体秉性弱,早年生糯糯的时候又受过苦的,虽则这些年一直仔细保养身体,但是仍觉得畏寒。

这些年萧正峰知道她畏寒,也没少花心思,如今住的屋子内里都是涂了泥椒的,就连睡着的帐子也都是特意用秋雁毛羽所制,更不要说地上铺着的那地毯,都是特意从阿拉国购置的,千金难买的东西,但凡她用着习惯,那都是随意挥霍。

阿烟摩挲着怀里那掐丝铜炉儿,轻轻地让它在怀里转悠着,转来转去,这么转了好几圈后,她终于出声了。

低着头的她望着地上那充满异族风情的地毯,平静的声音有丝异样:

“萧正峰,我如今有两件事要和你说,一件是关于我的,一件是关于你的。”

萧正峰眼中温和,凝视着她,沙哑厚重的声音温柔地道:“好,你说。”

他停顿了下,才补充道:“你说,我听着。”

他声音低沉温厚,是让她最舒服的语调,于是她轻笑了下,依然没看他,却是抱着那暖手炉,盯着地上花样繁琐的地毯,开始娓娓讲起那个属于上辈子的顾烟的故事。

当讲到最后的时候,她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这是我所能记得的上辈子。”

萧正峰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单腿半蹲下,和她平视,大手却去她怀里捉住她的手。

“你嫁的是晋江侯府长子沈从晖,也就是沈越的叔叔。那我呢?”

阿烟别过脸去,笑道:“你娶的自然是门外那位明太妃。”

或许人生最后走到什么样的结局,不过是一念之差罢了。阿烟想起萧家老祖宗说的话,自己和萧正峰这辈子能有这般的缘分,也多亏了他当初那硬生生的一个回头把。

萧正峰微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过握着阿烟的手却用了分力气。

他从来都是对自己温柔至极的,从来不舍得让自己疼,可是如今他把她的手攥得生疼而不自知。

阿烟没吭声,依然安静地望着他。或许他心中曾经想过什么精怪之说,可那到底是虚无缥缈的,如今将这可能是完全另外一种人生的结局告诉他,他心里未必不会震撼不已。

萧正峰低沉嘶哑地道:“全都告诉我,还有什么?”

阿烟轻叹一声,又说起了李明悦那一个晨曦里给自己讲的故事。

她没有看眼前的萧正峰,却是道:

“上辈子的事儿,你们具体怎么样,其实我也不知道,都是道听途说罢了。只是她如今求到你面前来,心里终究是记得上辈子,认为你对她有愧。我看着她那样,也有点心酸,同是当母亲的,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没命,哪里能受得住,是以如今我倒也能理解她。现在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也是求个问心无愧罢了。该怎么做,全看你自己的了。毕竟如今朝中的事儿,你更清楚,也有自己的决断。这些年你做到许多事儿,有些我也并不明白,不过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为了我们儿女,也为了萧家这么一大家子。”

她轻笑了下:“如今怎么做,都行。人都是自私的,咱们能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问心无愧就是了。”

萧正峰盯着面前的女人,却是温声道:“她认为我对她有愧,可是我并没有觉得对她有愧。”

阿烟终于转首过来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萧正峰。

萧正峰年纪实在不小了,四十多岁的男人了,两鬓那里已经隐隐有了白发,眼角更是增添了鱼尾纹。昔日凌厉的眸子如今深邃难以琢磨,高挺的鼻子带着不怒而威的气势。

她叹了口气,轻轻抬手,修长的手指摸了摸他的鬓角。

萧正峰半蹲在那里,凝视着她,忽而疑惑地问道:

“你刚才说,还有一件事,关于我的?这又是什么?”

阿烟咬了下唇,忽然有点想笑,又觉得没什么可笑的。

于是她终于道:“你以前是不是奇怪,明明你这人心思深得很,寻常人都猜不透的,可是在我面前,却是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知道为什么吗?”

萧正峰汹涌灼热的眸子盯着她,喃喃地问道:“为什么,你能看透我的心?”

阿烟抿着的唇动了动,终于挽起一个弧度:“其实是你的右耳朵。”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耳朵:“你只要一说谎,这个耳朵就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