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孟聆凤独自骑着受惊的战马逃跑,而在那颠簸之中,孩子险些落下,孟聆凤心急之下,捧着肚子从马上滚落下来,忍着剧痛爬到了旁边的草丛中。也幸好,皇太后的人马一心抓阿烟,抓到阿烟后带着阿烟就匆忙而去,根本没有去追杀孟聆凤,这才使得孟聆凤得以躲在干草堆里艰难地产下了一个女婴。那女婴虽然瘦弱,可到底是存活下来。如今孟聆凤产后虚弱,以后只能慢慢调养了。

阿烟听到这个,点头,总算是放心了。

成洑溪又补充道:“天泽和天佑都很好,亏得青枫一心护住,也是侥幸运气,如今不过是受了些惊吓。”

阿烟这下子是彻底放心了,望着前方不远处萧正峰高大强健的身影,深吸了口气,去看向山谷里的燕王。

而这个时候山谷里已经发生了巨变,原来新登基的德隆帝已经来到了这里,周围黑压压的都是人,燕王那边已经有人产生了动摇,开始有放下刀剑的趋势。

毕竟如今德隆帝登基了,且是名正言顺的,文武百官全都服膺了,这个时候自己跟着一个废帝燕王垂死挣扎,又有什么意思呢,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谋逆造反的罪名。

于是不过是片刻的功夫,燕王身边不过剩下一些亲信罢了。

众叛亲离。

德隆帝站在高处,望着昔日父亲身边那位最受宠的弟弟,沉声道:

“栔熙,念在我们手足一场,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刘栔熙仰视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想着这大皇兄往日里不声不响,看着也没什么本事,父皇素日也不宠爱,谁曾想,到了最后的最后,父皇竟然是默默地将这个皇位传给了这位大皇兄。

此时的他在黑夜中忽然嘲讽地道:

“父亲往日白白疼我一场,却原来都是假的,到了最后,他不还是要把帝位给你!”

一时他想起个事儿来,凌厉而凄冷的眸子盯着一旁的萧正峰:

“还有顾烟,昔日我向父亲求顾烟,他不给我,却把我诓了出去,其实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一字一字说来,声音充满了忿恨和不甘。

萧正峰眯眸看着刘栔熙,压低声音对一旁的德隆帝道:“皇上,如何处置燕王殿下?”

他知道新帝心软,未必忍心痛下杀手了结刘栔熙,可是这个人却不能活下去的。

这个人活下去,德隆帝的帝位就会受到威胁,以后谁也活不安生。

德隆帝皱眉,沉吟片刻后,盯着那个笑得忿恨不甘的弟弟,微合上眸子,终于狠下心道:“篡改圣旨,图谋帝位,按律当斩。”

萧正峰听令,抬起大手做了一个手势。

他这个动作一出,一旁早已经将刘栔熙等人团团包围的弓箭手齐声亮箭,一时之间这山坳坳里只听得冰冷器械齐刷刷的摩擦声,只须臾功夫,五百弓箭手的不知道多少箭簇已经对准了刘栔熙和太后等人。

刘栔熙见此,知道命不久矣,仰天大笑,细眸几乎要笑出泪来:

“我今日虽死,可是死而无憾!”

身为天家子弟,明明有望问鼎那帝王之位,怎能不奋力一搏。

成则为帝王百世流芳,败则惨死在手足之中,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宿命。

萧正峰却在此时,想起了身后的妻女,他知道也许阿烟亲眼看到昔日熟悉的人就此死去,心中定有诸多遗憾。

更何况今日的这个刽子手,必须自己来做。

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为功名利禄,为封妻荫子,而这个男人为登上帝位,俯瞰天下。

他和这个觊觎自己妻子的男人,从一开始就站在了不同的阵营。

不是他死,就是他亡,仅此而已。

此时的他微微眯起眸子,有力的大手握着手中长弓,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曾,当下沉脸盯着前方的燕王。

五百弓箭手,将长弓拉得犹如满月,蓄势待发。

刘栔熙脸上惨败,在那摇曳的火把中,目光穿过众人,不知道看向哪个虚无之地。

他其实已经在等着那一声令下,也在等着就这么死去了。

才登基没多久的德隆帝,皱眉叹了口气,微微转首,不忍去看。

萧正峰抬起的手微动,箭就要离弦。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凄厉地响起来,她绝望而嘶哑地喊道:

“大皇子,难道你忘记镇北侯昔日对你的恩德了吗?”

第 277 章

喊出这一声的正是皇太后。

此时的她已经完全没有了捉住阿烟糯糯时的冷厉,也没有了昔日那个皇贵妃的雍容和娇美。

她已经完全如同一个天底下最普通的老妇人一般,绝望地老泪纵横,头发凌乱,就那么犹如溺水的人捉住一块浮木般紧紧盯着德隆帝。

德隆帝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对于这位老妇人,如果可以,他是希望留下她一命的。

皇太后泪流满面,上前走了两步,伸展开哆嗦的手护在了燕王刘栔熙面前。

“皇上,如今你虽贵为帝王,可是你还是否记得,当年先云妃娘娘被打入冷宫,我也曾多次去看望,并曾暗地里试图照拂过你?”

德隆帝点头:“昔日皇贵妃对朕的照料,朕从未忘过。”

皇太后微微侧首,挑眉,让一滴泪水缓缓落下:

“可是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为什么要去照料一个打入冷宫的妃子,一个失宠的皇子!”

德隆帝一顿,双唇微动,却无法说出接下来的话。

虽然很少人知道,可是那个时候的德隆帝其实年纪已经不小了,也到了该懂事记事的时候。

他知道眼前的这位皇太后,昔日曾经是和自己舅舅有过口头婚约的。

皇太后望着高高站在远处的德隆帝,泪眼之中见他眸中有犹豫之色,便干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凄厉而大声地道:

“哀家有一个秘密,本应深埋进棺材里,曾发誓一生一世都不会说出,可是如今,若能救得我儿一名,将这件事公诸于世,那又如何!”

德隆帝听此话,脸色微变,盯着那个跪在地上的昔日皇贵妃,他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这件事和自己的舅舅有关系?

想起自己那二十年塞外苦寒蒙受冤屈最后却悲壮而死终身再也无法回到燕京城看一眼的舅舅,他心神微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萧正峰见此情景,眉心深蹙,低声提醒道:“既然太后有话要说,末将便命众弓箭手暂且退下?”

德隆帝点头。

萧正峰抬手,一时众人退下,场中只剩下素日最为倚重的死忠亲信。

燕王拧眉,冷眸斜望向跪在地上的母亲道:“母后,你这是作何?我死便死也,难道还怕了不成?”

皇太后却是根本不曾搭理自己的儿子,她泪眼遥遥望着不远处的德隆帝,却是叩首,泣声道:

“栔熙他是贺骁云的骨血,皇上请念及旧情,为骁云保下这一脉吧!”

这话一出,满场震惊,几乎都瞪大了眼睛。

纵然之前的场上变故,已经令德隆帝萧正峰甚至阿烟等意识到了或许有什么隐秘要揭出,甚至隐隐有所猜测,可是皇太后就这么直接地讲了出来,大家还都是吃惊不小。

这件事发生在普通人家,顶多是家中一个丑闻罢了。

可是发生在皇家,那就是混乱皇室血统,等于欺君罔上,那是无法饶恕的欺君大罪,那是足以诛灭九族的。

在场的其他亲信众人,听到这话后脸上都失了血色。

伴君如伴虎,谁也不想知道这等皇家隐秘啊!

可是所有的人双腿犹如灌铅一般,无法动弹。

他们明白,当他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注定一生一世必须忠心耿耿,就注定从此后小心翼翼不能有任何闪失。

当所有的人都在震惊的时候,德隆帝紧紧皱着眉头,望着场中泪流满面的皇太后,还有那个茫然不敢置信的燕王。

燕王看着他的母后,仿佛他的母后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德隆帝半响后终于缓缓开口,一字一字地,说得很慢:

“这个事情,开不得玩笑。”

可是谁知道原本跪着的皇太后却站了起来:

“我知道这件事太过耸人听闻,不过他确实是你舅舅贺骁云的骨血。”

她峨眉轻动,悲凉地叹了口气道:“当年你舅舅全家被诛杀,原本应该嫁入你贺家的我,一时没有了着落。我知道了你舅舅的事后,开始的时候以为你舅舅已经身死了,便想着要给他报仇雪恨。”

想起往事,她眸中有一瞬的迷茫和无奈,当下苦笑道:“于是我想办法进了宫,得了先帝的宠爱,正在我计划着伺机刺君为你舅舅报仇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当时我受先帝雨露不过十几天罢了,却已经有孕两个月,那一定是贺骁云的骨血。我无奈之下,既割舍不得,可是又逃脱不了,只能去了冷宫找你的母亲想办法,你母亲因为贺家被灭门之事心如死灰,听到这个消息后,总算是有了一丝盼头,求我一定要为贺家保下这个血脉,可是她当时也不过是冷宫囚禁的妃子罢了,也帮不上我什么,便向我推荐了当时太医院的王大夫,如今的太医院首席。这人曾经受过你舅舅的恩惠,一直深感无以为报,你母妃让我去求他帮忙。当时这位王御医为了你舅舅,便冒着欺君罔上的罪名,帮我瞒下了日子,欺蒙了先帝,让先帝以为栔熙是他的骨肉。”

德隆帝震撼不已,忽而想起幼时的一些事,自己母妃临死前的那些话,此时想来,恍然大悟,当下明白,这昔日皇贵妃竟是没说谎的,这一定是真的。

当年母亲临死前不敢对自己说出真相,只说要自己怜爱六皇子,怕也是担心自己年幼,因为这个而召来横祸。

而那位王御医如今还活在世上,此时去太医院查证此事也绝非难事,因为皇贵妃更没有必要因为这个而说谎。

一时之间,他心里已经多半确认了的。

皇太后想起往事,凄声道:“皇上,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回忆下,就在你母亲去世的头一天晚上,她是不是曾让人叫我过去?当时她就是要为了让我一定要保住栔熙,这是她临死前的遗愿。”

德隆帝怔怔地点头,咬牙道:“是……”

皇太后回首看了眼自己的儿子,眸中是难以辨别的复杂:

“这些年来,我为了能隐瞒下这事儿,费尽苦心,一直在先帝身边小心伺候,谁知时日一长,竟得了先帝宠爱,地位日盛。到了先帝驾崩,我心里也曾有过忿恨的想法,他杀我未婚夫婿,我命我儿夺他江山,是以我才定要我儿登上那个位置!”

可是谁曾想,一切都是梦里繁华,镜花水月不过一场空!强求来的果然是留不住!如之前阿烟无意中所说,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德隆帝受此震撼,恍惚中目光落在了燕王脸上,昔日总是觉得他那细长的眸子高挺的鼻梁和父皇并不太像,只以为是像皇贵妃,如今却是恍然,原来他竟是更像自己的舅父贺骁云,甚至神色间也有几分自己母亲的气韵!

燕王原本是一片茫然,彻底不信的,可是皇太后的故事讲到这里,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他渐渐地明白,自己的母亲并没有在编一个弥天大谎。

他皱着眉头,细细地品味着她话中意思。

骤然间,他想起一件事来,顿时浑身犹如坠入冰窟一般,脸上血色尽失,两眼发直,定定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不已。

贺骁云,是被他逼死的!

可是如果母亲的话属实的话,那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皇太后显然也已经意识到儿子想起了什么,嘲讽而绝望地冷笑一声:

“不错。熙儿,是你逼死了你的亲生父亲!”

所以,在她的儿子将那一缕花白的发丝放在她手里的时候,她恨恨地给了他一巴掌。

可是那个时候,她是矢志要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的,又怎么可能亲口说出呢!只能是数月不曾见过自己儿子一面,只能是将自己关在深宫中黯然度过每一日。

燕王细长的眉眼里都是迷乱,骤然间犹如疯了一般扑过去紧紧抓住皇太后的肩膀,狂乱地祈求道:

“母后,母后,你在骗我是不是?”

皇太后无奈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一字字地道:

“孩子,你逼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现在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好好活下去,为他延续香火。他在天之灵,也不会怪你的。”

燕王原本握着母亲肩膀的手渐渐送下去,仅存的一丝希望破灭,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腿一屈,颓然跪在那里。

萧正峰皱眉,望向德隆帝。

如果说燕王真得不是先帝的亲生儿子,那么就是欺君大罪,按律应该是格杀勿论的。

可是如果他不是先帝的亲生儿子,他就是彻底失去了争夺帝位的资格,一个没有资格争夺帝位的人,还不能构成德隆帝的威胁,也就没有必要非得赶尽杀绝了。

所以此时的萧正峰不说话了,他知道德隆帝对昔日的舅父有很深的感情,甚至于对舅父的死一只耿耿于怀,所以他等着德隆帝的决断。

德隆帝望着地上跪着的母子,眼前开始恍惚,他想起猩红的沙场上,那个引颈一剑,然后心血喷涌而出,挥洒在苍茫辽阔原野上的情景。

那是他莫大的遗憾,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舅父就此被逼死而无可奈何。

现在这个逼死舅父的人,竟然是舅父的血脉?

德隆帝眯眸望着远处的一切,半响后终于无力地抬手,颓然地吩咐道:“让他们走吧。”

如果舅父还在世,他会怎么做呢。

他也不会忍心让自己就此杀死他早年留下的这个血脉吧。

萧正峰点头,就要吩咐一旁将燕王包围住的亲信放燕王等人一条生路。

可是谁知道就在此时,却见跪着的燕王骤然间哈哈大笑,笑得疯狂而凄厉,众人还未及反应,便见他抬手间,白光一闪。

萧正峰目光锐利,一眼便知那火把映衬下闪着寒光的是什么,当下厉声道:“阻止他!”

说着话间,一个石子已经从他手中迅疾地射出,直打向燕王怀中那个散着凛冽寒光的匕首。

可是到底为时已晚,萧正峰纵然动作迅疾,他却距离燕王太远,而皇太后虽紧挨着燕王,却又是一介女流,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儿子将一柄匕首狠狠地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

黑暗中,那个细眸尾处总是仿佛泛着桃花的俊美男子扯出一个无力的笑来,两手勉力地拔出匕首。

鲜红绚丽的血从匕首刺入之处喷了出来,仿佛暗夜中开出的须弥之花。

皇太后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凄厉地尖叫了一声,狠狠地掐住他的胳膊,嘶声哭道:“混账,我这是为了让你活下去啊!”

燕王的唇已经被血色染红,绝艳迷乱,血不断地从唇中溢出,滴落在他修长好看的手上。

他轻笑,笑得犹如十年前那个摇摆着纸扇站在后花园凉亭上调侃阿烟的多情少年:

“母后,你要我活着,可是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微微侧首,眼角余光试图看向那个被萧正峰救走的女人,可是距离太远,周围太黑,他的眼前开始泛起一层红雾,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在那猎猎山风之中,有狼嗥虎啸之声传来,其中隐约仿佛夹裹着一个女人的低泣声。

他越发笑了。

皇太后泪水流淌,狠狠地扑打在燕王的肩膀上,弄得鲜血凌乱,痛恨而绝望地道:

“我这么多年忍辱负重,侍奉在仇人身边,你可知道,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燕王眼前红雾越发重了,近在眼前的母后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仰天长叹,闭上细长的眸子,最后一次感受着这世间清凉的风。

“如果可以,我倒是宁愿不曾来过这个世间。”

他才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可是在少年之时却因为一时轻浮就此错失了曾经心爱的姑娘,又在青年之时为了争名夺利而逼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路走来,他错过疯过也狠过,也恨过怨过不甘过,为了那个帝位付出太多也放弃太多,可是临到头来,却发现原来自己竟只是一个赝品罢了。

他根本就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根本没有资格去逐鹿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如今兵败于此地,被人逼入绝境,他又怎会凭着自己那点血脉去谋取别人的一点怜悯呢。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

他几乎听不到风声了,母亲在哭喊着什么,他也全然不知,如今的他,只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喃喃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