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两日也就罢了,如此耽搁了将近月余,边关之处的守城副将却是极为不安,只因北狄贼子一直野心勃勃,更有西越流民时不时骚扰边境。如果边疆一直没有主将,长此下去,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啊!
因为这是,朝中左右相和威武大将军暗地里不知道争执了多少次,可是威武大将军却以这些调令尽数被扣押在永和帝那里为理由,继续推脱。
而对于萧正峰这样的边城守将来说,大家一方面心焦,不知道自己将要派往何处,一方面又觉得常年镇守在外,这倒是一个和家人团聚的好机会。运气好的话,说不得还能和家中老母妻儿一起度过这个年关呢。
萧正峰呢,自从上一次他的老祖母险些弄出差错后,这老祖母愧疚不安,再也不敢乱管他的闲事了。
当然了,老祖母想起那位阿烟姑娘来,却是极为欣赏的:
“这姑娘倒是一个好的,也怪不得你小子念念不忘,只是可惜,这位姑娘的婚事,一般人可是做不得主呢!”
这位萧家老夫人年纪虽大,却是耳聪目明的,知道前几日这顾烟姑娘被赐婚给了晋江侯府的二公子,可是不知道怎么却又以八字不合,把个婚事给黄了。
这其中内里缘由,却不是他们萧家这等普通官吏人家所能探知的了,也不过是在来往之人中听听八卦而已,并不知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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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萧正峰出了门骑马走在街道上,他最近忙得紧,几乎不怎么着家。他家住在西四街,这是条老街道了,街道两旁酒肆驿站分茶庄银楼一排排的,因今日街道上雪都化了,又赶上逢三逢八才有的大集,是以来往之人颇多。
萧正峰当下便下了马,牵着马在人群中穿梭,正走着间,却听到一旁的叫胡记酒肆的,里面正有几个人高谈阔论。
他们谈论的,却并不是别人,而是左相府的阿烟姑娘。
却原来这阿烟姑娘先是说要许配太子,却因太子和威武大将军家的姑娘好上了,阿烟姑娘自然是和太子再也无缘了。毕竟若是两个姑娘有一个是小户人家女,大不了一个为正妃一个为侧妃罢了,可是如今,一个威武大将军家的长女,一个是左相大人家的千金,实在是分不出个上下,让哪个姑娘为侧室仿佛都不好,于是这婚事自然是成不了了。
然后呢,皇上为阿烟姑娘定下了和晋江侯家二公子的婚事,谁知道头天刚定下,第二天就发现八字不合,只好作罢。
都说天子金口玉言,可是这金口玉言也有收回的时候啊。
至于那个八字不合一说,一般人自然是不信的,都知道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至于真正的缘由,却是众说纷纭,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
其中一个自然是说燕王因为心仪顾烟姑娘,听到这个说法,勃然大怒,于是跑去永和帝面前,以至于永和帝无奈之下不得不取缔了这门婚事,只是因为当今文慧皇后病重,是以才不好赐婚。
而另一个流传最广的理由,却是说晋江侯府的二公子啊,早有一个相好,却原来是一个走脚大夫家的女儿。那位左脚大夫因给二公子看过病,当时是带着女儿进来的,这么一来二去,就对上了眼。
这位二公子当时是要娶这走脚大夫家姑娘的,谁知道晋江侯死活不同意的。晋江侯一共只得了两个儿子,第一个儿子因为一个勾栏院女子,就此丧了性命。第二个儿子,如今喜欢上一个不入流的小户人家女,他自然是坚决不同意。
那个阿烟姑娘听说了这事儿,可真是恰好戳中了伤心事,被个太子伤了也就罢了,赐婚竟然赐了这么一个心有所属的?
这胡记酒肆不过是个不入流的酒肆罢了,沽了几个铜板一壶的烈酒,一群走卒贩夫日常无事便在这里喝个酒图个乐子,如今提起这些名门闺秀的风流韵事,说得那叫一个有鼻子有眼。
言谈间不免有些觊觎,嘿嘿笑着,说是这位阿烟姑娘也真个是可怜,接连许了两个男人都是花花肠子的,还真不如跟了我,保准让她满意。
这话说得就有些下流了,不过是喝醉了酒的胡咧咧罢了。可是一旁众人都喝多了,竟然开始起哄了。
萧正峰自然是对于顾烟许了晋江侯却又作罢的事儿了如指掌,可是并不知道这其中还有此等缘由,更不知道的是阿烟姑娘竟然被如此议论!
当时他就阴下了脸,径自将马扔在一旁,带有钉板子的战靴一步步踏入了胡记酒肆,每一步都把那胡记酒肆的地砖踩得咔嚓作响。
酒肆的小二倒是知道他的,萧家的九少爷嘛,是个在外得了战功的,此时见他就脸色不善,知道不好惹,当下赶紧把个白手巾往肩膀上一甩,笑脸迎过来了:
“哟,这不是萧家的九少爷么,怎么也来咱这小酒肆喝酒了?实在是蓬荜生辉啊,来来来——”
谁知道他话还没说完呢,萧正峰便冷沉沉地盯着那个口出狂言觊觎阿烟姑娘的男子,眸光如同淬了冰的箭一般。
顿时,酒肆内的喧嚣吆喝都仿佛凝结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僵硬地停顿下来,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眼前这个气势凛冽的威猛男子。
此时那个扬言一定会让阿烟姑娘满意的男子,已经脸都涨红了,他只觉得周身都浸在了雪水里,冷得浑身打颤。
眼看着那个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男子,他结巴着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萧正峰沉默地踏上前,铁钳一般的大手径自伸出,以猝不及防之速,就那么迅疾有力地捏住了那男子的下巴。
只听咔嚓一声,那个男子的上下颚已经歪开了。
一时周围的人全都呆了,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萧正峰眸光凛冽,冷盯着那男子:
“这就是管不住嘴巴的下场,不要让我再听到你妄议他人。”
说完这话,终于放开了已经浑身发抖的男子,径自踏出门去了。
第 65 章
萧正峰走出酒肆,牵着马径自往前走,没走几步,却感到旁边有人望着自己。他是行伍出身,早年习武的,但凡有些异动总是能敏锐地发现。
当下他转首望过去,穿过层层人群,却见一个穿着玄衣的小公子正审视着自己。
他见过这个晋江侯府的小公子几次,可是每次他都是白衣如雪,映衬得这小公子仿佛不似凡间之人。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穿黑色。
沉闷的黑色的棉袍套在他身上,有些格格不入,却更有几分异常的沉重感,仿佛这么一个病弱的小少年藏着多少心事。
萧正峰虎眸微眯,他可以感觉到,这个少年身上有着许多秘密,而那些秘密,仿佛阿烟姑娘是知道的。
可是自己却无法探知,无法探知阿烟姑娘和这个少年之间的秘密。
当这个少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个少年,对自己很是熟识。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目光呢?昔年他和北狄第一武士对峙时,他曾在对方眼中看过同样的审视。
那是来自对手的熟悉和评估,一种虎豹在搏斗撕扯前的带着提防的打量。
萧正峰冷笑一声,浓眉微挑,用唇语道:有事?
远处的小小少年沈越,负手立在那里,轻轻笑了。
上一辈子,他付出一切,和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十年相争。
如今这个男人对曾经的前世一无所知,而自己却是可以居高临下地这么打量着他,揣度着他。
其实拥有前世记忆的他,已经拥有了与天俱来的优势,他甚至可以凭仗着这一点,在这只雄鹰尚未起飞之前,就此将他禁锢在牢笼之中,剪断他的羽翼,掐死他一切高飞的机会,甚至夺去他的性命。
不过此时的沈越,却不想这么干了。
他开始评估一种可能,一种这些日子以来其实一直在心中潜伏的可能。
沈越清澈的眸子渗透出复杂难免的情绪,他扯唇笑了下,用唇语回他道:想谈谈。
于是萧正峰没再说什么,牵着马走出人群,这是闹市,闹市中也有从乡下赶进城里来的人,那些人的牛车牲口等都放在一处空地上。
这里充满了掺杂着牛粪的奇怪味道,不过萧正峰并未在意这些,他敏锐的眸光盯着这个前来的小少年。
他从来没有对方年少便轻视了去。
事实上,在沙场上,有三种人是最需要格外警惕的,一种是女人,一种是出家人,还有一种是孩童。
因为这三种人,一旦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沙场之上,便一定意味着他们有超乎寻常之处。
两个人相隔三丈,就这么打量着对方。
先开口的倒是沈越:“萧将军,我并无敌意。”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就不会再更改主意。
萧正峰唇边泛起冷笑,却是淡淡地道:“二公子所为何来,何不直接说来。”
沈越沉默了下,终于沉下眸子,用少年的沙哑声音低低地道:“或许萧将军不信,不过我还是要说,顾家的三姑娘,对我有大恩。所以——”
他顿了下,轻声道:“我是为她而来。”
萧正峰听到这话,眸底却越发有了冷意:“只可惜,你的大恩,顾家姑娘未必领情。”
沈越苦笑,他知道这萧正峰看似是个威猛大汉,寻常人以为他是心思粗鲁之辈,可其实他却极为敏锐,擅察常人所不能。
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道:“不错,顾三姑娘并不领情,可是我却依然要为她做些什么。”
萧正峰依旧眉眼森寒:“喔?若是沈公子要为顾三姑娘做什么,那自去做了便是,这又和萧某有何干系?”
沈越知道萧正峰对自己有所提防,当下越发无奈,笑道:“你知道坊间关于我二叔的流言,从何而来吗?”
萧正峰稍一沉吟,便已明白:“是你?”
沈越点头:
“她不想嫁给我二叔,我便不会让她嫁二叔了。”
上一辈子,她伤心了,这辈子他就不会再让她伤心。
所以他把那个被隐藏了十一年的秘密就这么抖搂了出来。
其实别人不知道,可是他明白,顾家三姑娘,那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不要说是本来就不在乎的,便是万分在乎的,但凡进了沙子,她都可能去亲手把她挖出来。
而自己的二叔,却骗了她那么多年。
他不知道,当自己的婶婶知道真相的时候,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斯人已逝,徒徒留下一个玉佩,那个玉佩,她留在身边珍藏十年,颠沛流离,却从来不曾想过去当了它,可是最后,却发现那物竟然是逝去的夫君和另一个女人的定情信物。
沈越的所作所为,更是印证了萧正峰心中的猜测。
他心中那个藏着的人儿,那个冰清玉洁得犹如一缕袅烟的人儿,心中必然埋藏着一个他所不能探知的秘密。
萧正峰眯着眸子,盯着沈越,沉声道:“那又如何?”
沈越越发苦笑了,这个萧正峰,还真是一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他说了这么多,竟丝毫不曾打动了他?
他小大人一般地叹了口气:“我倒是也没其他意思,只是顾家三姑娘的婚事,如今悬在那里,到了这个境况,燕京城再有多少仰慕她的男子,怕是也不敢登门求娶了。”
他略带嘲讽地望着萧正峰:“萧将军,想来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吧!”
萧正峰闻言,眼眸中却是带了几分冷冷的笑意:“怎么,沈小公子用激将法?”
他挑眉笑了下,眸中颇有些不屑,当下也不置可否:“还有事吗?若是没事,请恕萧某先行告辞了!”
沈越怔了怔,皱眉望着萧正峰。
这个人,实在是不好驾驭。
沈越开始觉得,也许是自己太过自信了?即便重生一次,自己如果真想对付这个人,也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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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萧正峰回去后,便是收拾了下自己素日的积蓄,置办了厚礼,然后穿戴齐整,到了第二日,来到顾府中,登门求见顾左相。
顾齐修刚下了早朝,便听说萧正峰来拜见,也是纳闷了,当即请了人进来。
谁知道这萧正峰一见了顾齐修,便恭敬地拜了,直接道明来意:“顾左相,我萧某一直仰慕顾家三姑娘之才貌,心中向往。今日特来登门,冒昧求娶。”
说着时,一撩袍角,已经跪倒在那里。
顾齐修大惊,忙要扶起来,可是萧正峰却是不起的。
顾齐修无奈,只好叹道:“萧将军,有话从长计议便是,何必如此!”
他是真没想到这个萧正峰竟然来这么直接的亲自上门求娶,这一般来说不是应该先找个媒人探探路吗?他这么一来,可真是把后路都给堵死了。
萧正峰跪在那里,诚恳地道:“左相大人,原本确实应该请良媒上门求娶,然而媒人良莠不齐,从中传达,只怕难以表尽末将之心意。因此末将亲自上门求娶。末将自知不过一四品军官,难以匹配府上姑娘,然而萧正峰在此发誓,若是左相大人肯将阿烟姑娘托付于我,今生今世,我定把她捧在手心,如珠宝一般呵护,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七尺男儿,铿锵跪地,言辞朗朗,恳切至极,顾齐修望着,心中激赏不已,然而这萧正峰到底乃一介武将,本朝武将身份低微,且会长期派驻在外,是以没有几个人家会愿意把姑娘嫁给这样的武将。况且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要阿烟自己中意才是。
于是顾齐修望着地上跪着的坚毅男儿,沉思半响后,终于道:“萧将军,这等婚姻大事,老夫却是不敢轻易做主,总是要问过小女的意思才是。”
萧正峰闻听此言,明白顾齐修这边竟是并无意见了,当下他压抑下心中喜悦,沉声道:“是。”
顾齐修也不留他,他出了顾府后,便不去它处,而是直奔齐王府去了。
待到了齐王府内,却见里面气氛诡异,因问起小厮来,那小厮却悄声答道:“过几日府里要接进一位小夫人,王妃正恼着呢。”
萧正峰一听便知道,这位小夫人自然是那位李姑娘了,一时想着,此女子费尽心思要嫁齐王,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至于嫁进来后是福是祸,那便是她自己的选择了。
而当萧正峰见到齐王的时候,显然齐王神色间有些憔悴,再是曾经和将士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人物,如今竟然也因为后院之事而弄得疲惫不堪。
他捏着眉心,望着萧正峰道:“怎么这么早便过来了?”
说完这个,他见萧正峰眼底竟然带着血丝,不由皱眉:“这是怎么了?”
萧正峰其实是颇有些歉疚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抉择必然会影响到齐王。
是以他严肃地望着齐王,缓缓地说出了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我去了顾府。”
此时有侍女端上茶水,齐王一边示意萧正峰用茶,一边自己慢慢品着茶,慢悠悠地道:“去顾府?做什么?”
萧正峰一本正劲地道:“求亲。”
这话一出,齐王开始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后来骤然明白过来,当下握着那茶杯的手便顿在那里,半响之后,他挑眉打量着萧正峰:
“你就这么去求亲了?”
萧正峰沉声道:“是。”
齐王捏着那茶盏,沉思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抬眼看了下萧正峰,哑声道:“你这是先斩后奏。”
萧正峰不言语。
他知道,自己和齐王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自己的一举一动,自然也会影响到齐王的筹谋决断。若是自己和齐王细细商议此事,结局未必能如自己所愿。是以他先斩后奏,简单明了单刀直入,前去向顾左相求娶。
如此一来,他没有给自己退路,也没有给齐王退路。
他本来相等,等到自己羽翼丰满之时再做行动,可是如今却不想了。
他以前以为自己可以忍,但是今日的事儿,他明白自己没办法让他心爱的姑娘受半分委屈。
齐王抬手,再次捏了捏眉心,言语间充满了无奈:“为什么我最近总觉得自己和女人犯冲呢?”
萧正峰眉眼严肃地道:“人之常情。”
齐王将那茶盏重重地放下,眯着眸子靠在太师椅上,叹息一声:“你这个事儿,也未必是什么坏事。明日个我去进宫拜见父皇,你随我一起去吧。”
萧正峰点头:“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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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萧正峰走后,顾齐修将阿烟唤来,便将适才萧正峰前来求娶的事儿告知了阿烟。
阿烟其实早已知道今日个萧正峰忽然前来,如今听父亲一说,却是万万不曾想到,一时呆在那里,竟不知道该作何言语。
原本顾齐修其实是对萧正峰颇有些赏识的,只是苦于此人只是一介武夫,当今朝廷重文轻武,同时也怕阿烟根本对他无意。
如今他见女儿这般情态,却是不由起了疑:“怎么,阿烟,你觉得萧正峰这个人怎么样?”
阿烟从适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低头道:“父亲,那个萧正峰,我往日也见过,自然觉得他人是不错。只是如今我和晋江侯府的婚事刚刚作罢,皇上怕是另有打算呢,如今若是贸然允了这门婚事,都是让皇上疑心呢。”
顾齐修望着自己的女儿,见素日神情轻淡的她,此时竟然有几分女儿情态,陡然明白过来。一时不免叹息:
“你若是对他有意,自然应该和为父说起,为父自然为你设法!”
她这女儿,总是为他人想得太多,而为自己谋算得太少,从来不曾提及,也怕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为难吧。
当下他忽而笑了下:“其实若是嫁给那萧正峰,倒是也不错。”
说着这个,他侃侃而谈,开始分析起当前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