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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仿佛只短短半个多月,闲散自乐的小姑娘忽的长大了。

  宁小枫凄怆落泪。

  戚云柯也赞成:“就让昭昭受了这顿罚吧,受罚之后再有人耻笑羞辱她,拿这说事,就让昭昭大耳刮子打回去。有功就赏,有过当罚,罚都罚过了,以后昭昭谁也不欠了。”

  “师父……”蔡昭心中感激——她知道戚云柯一定是听说戚凌波为难自己的事了。

  本来杨鹤影觉得这处罚太轻了,打算暗中联系几位有名望的侠士来逼迫重罚蔡昭。谁知戚云柯直接喝破:“没有蔡平殊,你们杨家上下早被聂恒城练成尸傀奴了。杨门主,我劝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的妻儿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杨鹤影只好悻悻作罢。

  戚云柯唯唯诺诺时,宋时俊恨铁不成钢,这会儿戚云柯气势十足了,宋时俊又有些酸溜溜的,表示戚宗主好大的威风。

  次日傍晚,天色晦暗,阴风阵阵,正是行刑之时。

  太初观的刑架高大威严,颇有狰狞之状。

  蔡昭身着白衣,双膝跪倒,两臂环抱巨大刑架,并以锁链将两腕连住。

  黄沙铺平的刑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除了六派弟子,还有许许多多江湖客。

  古往今来,人类的兴致都没多大变化。

  在李文训的目光督促下,樊兴家哆哆嗦嗦的捧着一个冰晶玉盒过来,寒气四溢的盒子中是用来封穴的冰针,根根细若纤毫,晶莹剔透——蔡昭忽然想起了与当初要废慕清晏修为时那套粗大狰狞的金针,果然天道轮回,她心中苦笑。

  樊兴家带上冰蚕丝所制的手套,开始给蔡昭封穴,一针玉枕,二针天柱,三针风门……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高手,寻常皮肉伤根本无关痛痒。

  是以行刑之前,必须封住受刑者的九成功力,只留一成功力护住心脉。既能不把人活活打死,又能让受刑者无法运功抵挡痛楚,充分受罚。冰针入体后,不到半个时辰就化了,那时行刑完毕,受刑者如果还有意识的话,就可以运功自疗了。

  到最后一处百会穴时,樊兴家咬了咬牙,微微侧过身子,遮住李文训的视线,手上一抖冰针就消失了。蔡昭察觉到异常,微微讶异的侧头看去,只见樊兴家脸颊又红又汗,既尴尬又心虚,不等蔡昭使眼色就一溜烟跑了。

  李文训皱起眉头,喃喃道:“才扎了几根冰针就累成这样,兴家该多修炼了。”随后,他也走开去取蟒鞭了。

  蔡昭趴在型架上,阖起双目——一股久违的无力感充溢全身。

  年幼时嘴馋枝头果子,需要吭哧吭哧爬上高高的大树,探出圆圆的小身子去够,下面是大呼小叫的惊恐奴仆,后来的她只需掂几颗小石子,便能穿过浓密的枝叶打下想要的果子。

  年幼时被关在屋里罚写字,粗重的门栓和黄铜大锁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后来她指力所到之处,拧断木栓铜锁犹如齑粉。

  自她十一岁修为突破后,再没有过这种无能为力的笨拙感,真是奇妙的感觉啊。

  这还是樊兴家偷摸给她多留了一成功力,倘若慕清晏真的被废掉丹元经络,一身修为尽毁,他会怎样呢?他该有多害怕呀。

  啪的一声巨响,李文训抖开长长的九阴透骨蟒鞭,森森玄铁所制的刑具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寒的光芒,整条蟒鞭形如一条漆黑巨蟒,不但沉重尖锐,鞭身上还遍布倒刺般的鳞片,每一鞭下去都能勾拉出血赤糊拉的皮肉,胆小的围观者已是两股战战。

  “开始行刑!”李文训大声道,“第一鞭!”

  黑黢黢的巨蟒在空中划出一道扭曲毒辣的弧形,重重落在女孩纤细的背上。

  “啊!”蔡昭发出短促的尖叫。

  背脊仿佛被火炭燎出一道布满血泡的伤痕,剧痛和炽热致使全身筋肉不断抽搐。

  舌尖尝到血腥味后,她听见宁小枫的尖叫,还有蔡平春激动的争论声,仿佛是在要求将七鞭分开行刑。

  这怎么可能呢?从古至今,九阴透骨蟒鞭的刑罚从未分开执行过。

  下一鞭落下时她不能再叫了,她想,不然爹娘会更担心。

  “第二鞭。”李文训稳稳的喊道。

  ——“啪!”

  蔡昭怕再咬到舌头,用力咬住上臂的衣袖,将疯狂痛楚的叫声淹没在层层衣料中,汗水打湿了额头,渗入眼睛火辣辣的疼。

  这次控制的很好,没发出声音。

  “第三鞭。”

  蔡昭呜咽一声,衣袖似乎撕破了。

  她好像听见母亲悲戚的哭声——这声音不应该哭啊,这么娇俏讨喜的声音,应该用来跟父亲调笑,跟镇民逗趣,跟儿女恶作剧啊。姑姑护了她十几年,何曾让她这么哭过,爹爹,你快哄哄她。

  姑姑说,娘是天底下最善良可爱的女孩子,我都只能排第二呢。

  以娘的出身家世,本可以逍遥快活一生,可她却在天真烂漫的年纪,为了守护姑姑,硬是在落英谷足不出户的过了十几年。

  爹爹,我知道你也舍下了许多,你当我没看见你偷偷翻阅叔祖父留下的西域游记么?

  等我出师了,我就回去守着落英谷和小晗,让你陪着娘出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我么,我再也不想出去了,就一辈子待在落英谷吧。

  “第四鞭。”

  蔡昭一阵抽搐痉挛,背部火烧一片,察觉不出这一记抽在何处了。她觉得自己活像被架在火上烧烤的肉串,柴薪爆裂,尖利的玄铁倒刺划开血肉,皮肉层层裂开。

  记得她八岁那年,第一次学着甩银链时,手背也划出过一道深深的血痕。

  姑姑还没说什么,戚云柯已经哎哟连天的冲了上来,抱着小小蔡昭心疼的不行,还责怪蔡平殊太狠心,“孩子才几岁,她还小呢!”

  蔡平殊无语:“当初我跟你结拜时,怎么没看出你这么婆婆妈妈。”

  姑姑说,她与师父之间真是彼此什么糗态都见过了——

  戚云柯被母熊一巴掌拍去一块裤料,露着半边臀部满林子逃命;女扮男装的蔡平殊被彪悍的花娘逼到无处可逃,只好剃头表示要出家,谁知刚剃到狗啃状,花娘却移情别恋了。

  少年戚云柯,以为这种嬉笑玩闹的日子是无穷无尽的。

  可惜人到中年,他俩一个成了琐事缠身的青阙宗宗主,一个常年卧床,病骨支离,肆意欢笑江湖岁月遥远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于是戚云柯就将小小蔡昭放在肩头,在小姑娘清脆的欢笑声中满街晃荡,然后将外头见到的听到的趣事一桩桩讲给家中的蔡平殊听,一室欢笑。

  可惜,昔日放在肩头的孩子,偷袭重伤了戚云柯。

  “第五鞭!”

  蔡昭重重咬在嘴唇上,唇肉裂开,铁锈味盈满唇齿;她听到了自己骨骼挪动的声音,是鞭伤至骨了吗?仿佛是活鱼被逐一拔掉鳞片一般,她感到背部的皮肉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只有皮下的筋肉持之以恒的痛楚扭曲着。

  她还听见李文训的声音,似乎没之前那么稳了。

  为什么今天周伯父没有来呢?

  姑姑说,年少时的周致臻真真是俊雅风致,难描难绘,不知是多少女儿的梦中人。

  蔡昭忍不住好奇,既然如此,姑姑当初为何迟迟不肯履行婚约呢?

  蔡平殊幽幽叹息,没有回答,眼神郁郁幽远。

  人为什么要喜欢错的人呢?

  要是姑姑能喜欢周伯父,是不是后来的遗憾都不会发生了?

  和成为废人相比,闵老太婆也不是很难对付啊。

  那个慕正扬,长的什么样?

  是不是像他一样,高高的鼻梁,俊美的眉眼,欢喜的时候嘴角含笑,眼神温柔,气恼的时候冷笑连连,一张嘴能气的人跳脚。

  “……第六鞭!”

  疼到极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干裂的唇间嘶嘶的喘着气。为什么,明明痛到指尖都麻痹了,依旧能感觉到心头的酸涩发堵。

  眼前金星四溢,仿佛幼年夏夜乘凉时乱飞的萤火虫。

  小小的蔡昭将破皮的小手举到姑姑眼前,呜呜哭泣,“我那么喜欢小黄,它为什么要咬我,呜呜,我以后再不喜欢小猫小狗了,呜呜……”

  姑姑声音温柔,“昭昭呀,喜欢不是错。倘若发觉喜欢错了,想办法改过来就是了。”

  “这个世间很美好,永远别因为害怕,就不去喜欢了。”

  泪水涌出,蔡昭哽咽到无声哭泣。

  于是她想,实在太痛了,想些高兴的事吧——

  想想五月春深时,落英谷漫天的花海;想想晚霞初上时,从镇头到镇尾的饭菜香气;想想冬雪累枝时,全家人大笑着打雪仗……

  他不会打雪仗。

  隆冬时节的瀚海山脉也是大雪及膝,然而他从没打过雪仗。

  慕父好静,成伯年老,连十三在外学武,他没有同龄人,他的童年无多欢悦。

  雪岭上时,她顽皮的塞一把雪到他后颈时,他呆呆的竟不知立刻捏雪球反击。

  白雪皑皑的山头晶莹剔透,他笑起来那么欢悦,比艳阳还耀目明媚。

  他不是坏人,她也没有喜欢错人。

  但是,他们只能到这儿了。

  背后又是一阵淋漓的剧痛。

  她视线模糊,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失去意识前,她模糊的想着,希望他以后夜里在屋中留盏小灯吧。

  不要强撑着害怕入睡,那样,容易做恶梦的……

  “教主,咱们赶紧走吧。”易容的游观月紧紧扶住身旁高大的男人,“若叫他们发觉了,又是一阵凶险。”

  男子颀长的身躯隐没在宽大的斗篷下,行动间似乎有些踉跄。

  观刑的人群外围,到处都是这样打扮的江湖客,二人的行迹并未引起别人注意,何况周遭还有许多混入人群的部众。

  慕清晏透过低垂的斗篷,死死的盯着被解下型架的女孩。

  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宋郁之脸色铁青的冲在最前面,一把抱起了她,冲着在旁笑语的戚凌波厉声咆哮……

  “教主,我们真的得走了!”游观月担忧的四下张望,焦急的不行,“教主,属下知道你担忧昭昭姑娘,可眼下不是时候啊!瀚海山脉还有一摊子事要您主持大局呢!”

  慕清晏终于移动了脚步,游观月连忙扶着他迅速但不动声色的向太初观外走去,柳江峰则招呼周遭部众悄悄退出。

  马车颠簸了半日,众人来到溯川之畔,那里是等待接应他们的大批人马和高阔船艇。

  慕清晏走下马车,转头对游观月道:“飞鸽传书唐青与王田丰,让他们起出瀚海山脉西麓庄园中的大部人手,去支援上官浩男——如果他在反杀吕逢春的话。”

  游观月一愣,连忙应声。

  “还有,传书十三,叫他从戊字号地道中进去,看看能不能给胡凤歌收个全尸。”

  游观月本有些迟疑,见到自家主君淡然凝视的眼神,忙拱手道是。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别跟来。”

  慕清晏抽出游观月腰间长剑,轻轻一挥,将接驳用的竹排一剑劈成两半,然后踏上没有绳索牵系的那一半盘腿坐下,顺着水流缓缓流了开去。

  不知顺水漂了多久,隐隐看见游观月等人骑马在岸边小心随行。

  他将身躯展开,平平躺在小半竹排中,手臂,腿脚,衣袍,长发,都浸入水流中。

  天色渐暗,皎皎的月儿爬上枝头。

  水流很是温柔,闭上眼睛,仿佛年幼病痛时父亲按在自己额头的手掌。

  父亲是比这溯川水还温柔清澈的人。

  然而,他这一生,所想的,所念的,所愿的,没有一件能成。

  四年前,慕清晏对着父亲的尸身暗暗起誓,绝不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要大权在握,随心行事,一人天下,无人敢欺侮——

  彼时的十五岁少年,以为那就是他唯一的愿望。

  直到在万水千山崖的山坳处遇见了她,他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想要一个人,一个像父亲一样能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

  一个永远不会离弃他,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人,一个爱他到愿意放弃自己心愿的人。

  江水清凉,缓缓浸透了顺水漂流之人的身子。

  此后,他要忘记她,像她离去的背影那样决绝。不用着急,慢慢来,一点点忘记,总能全部忘记的。

  溯川之水轻缓柔和,一波波漾来,仿佛轻轻抚摸额头的手指。

  他又想起了父亲,不过躲在马车中逃亡的日子中,也有一双小小的手反复按在自己高烧的额头上,那滋味温柔而刻骨……

  他将修长的大手盖在自己眼睑上,无声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缓缓划下。

  【本卷终】

  作者有话说:

  半月前那次发烧,已经是我今年第四次因为疲劳发烧了。

  全身体健之后各项指数都不大好,被医生严厉警告了。

  我还是很惜命的,以后还是会努力更新的,但未必能日更了。

  不过无论如何,2021年前结束之前,我肯定会完成这本书的。

  后面大约还有两卷,情感部分基本推进完毕,后面大部分都是情节了。

第121章

  晚秋时分, 隆冬逼近,用巨大玄武岩垒成的广阔囚室寒气森森,阴冷逼仄。

  上官浩男与游观月并肩步下长长的石阶,身后跟着长长一串部众, 众人的皮履踩在森冷坚硬的粗石地面上, 发出极有韵律的铿锵之声。

  “这是最后一拨了吧。”游观月摇着毫无用处的羽扇, 一派斯文。

  上官浩男摸着自己脑门上的绷带:“八里叔说那是他们最后一个巢穴了,名单上所有人尽皆被擒了。”

  游观月换了只手摇扇, 叹息道:“八里叔辛苦了,接下来得好好养伤了。”

  上官浩男不小心按到了脑门上的伤处, 龇牙咧嘴:“这一年多来谁不辛苦,谁身上没受几处伤啊,草他狗杂种的十八代祖宗,吃饱了撑着非要叛乱!这回总算清理干净了,什么臭虫蟑螂癞皮□□, 有一窝算一窝都给他扬了!”

  他眼角一瞟, “我说你也别摇你那破扇子了, 你左胳膊中了吴秋桐的分筋错骨手,右胳膊刮了两片毒镖, 不疼啊!”

  游观月不肯服输的背过手去, 将羽扇握在背后。

  尺余厚的双扇铁门缓缓打开, 一阵阵隐约的□□哀嚎从无尽蔓延的回廊那段传出来。

  游观月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冲着守卫在门后的柳江峰道, “都活着吧?”

  柳江峰也是一头一脸的血痕,咧嘴道:“除去几个小喽啰, 主要头目一共五十八人, 自尽了八人, 剩下的尽数穿了琵琶骨挂起来了。”

  “可别穿死了。”

  “放心吧,弟兄们手艺好着呢。”

  踩在粗粝玄武岩地面上,大片大片黑红色的血腥气息充斥着地牢,经过一处处布满锈铁尖刺刑架,许多曾经勇武跋扈的舵主,堂主都如一条条咸肉般被吊了起来。

  弧度狰狞的铸铁琵琶钩穿过淋漓的骨肉,尖端滴着鲜血,几乎没有好的皮肉了,奄奄一息的躯体在看见来人那一瞬顿时叫骂起来——

  其中一人道:“慕狗小儿!有本事与老子明刀明枪拼个你死我活!”

  上官浩男顿时嗤笑:“李堂主你拉倒吧,连我都能五十招内破了你的虎爪功,就别惦记我们教主了。”

  另一人也喷着血沫狂叫道:“只可恨聂教主太过仁义,当年怎么不将他们父子斩草除根,就不会有今日之祸!”

  游观月笑出声:“他聂恒城要是真那么本事,怎么不自起炉灶,堂堂正正开创一番气象啊。阴私谋夺人家慕氏两百年的基业,哼,养子反噬,什么下贱玩意!”

  这番话刻薄的非同一般,当时就气晕了几个聂氏死忠。

  一行人继续往里走去,湿冷的寒气愈发浓重,血腥气反而淡了。

  地牢尽头的刑架上挂着两人,身上也是血迹斑斑,皮肉支离,但两人俱是咬牙忍住,没发出□□哀嚎,刑架一侧是间小小的干净囚室,里头关着李如心母子。

  “吕长老,于前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游观月笑眯眯的又晃起了扇子。

  吕逢春老态尽显,花白的头发蓬蓬乱,全不复之前道骨仙风的模样。他恨恨道:“败退离开瀚海山脉的这一年多来,你们穷追猛打,逼的我们无处可躲!我几次托人带话想与慕清晏议和,你们却理也不理,只想逼死我们!”

  上官浩男大声道:“吕长老这话就没意思了,你也是几十年来经过大风浪的人了,当知道本教最忌叛徒,从你举旗反叛开始,就拿出豁性命的决心了。”

  吕逢春哼了一声:“你家长辈瑶光与开阳本是聂恒城的心腹,如今你却一心奉慕氏为主,真是忘恩负义!”

  上官浩男毫无心理负担:“哟,聂恒城一个做养子的侵吞了养父基业,他都不觉着自己忘恩负义,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他转过身,冲着整座地牢中的所有人,“一年前,教主本来能将这伙逆贼一网打尽,可是为了回援我们,为了救咱们这些‘曾是聂恒城心腹的’的部众,他宁愿打草惊蛇,这才走脱了吕老狗这干首恶!这才多费了一年光阴,将这群逆贼一一剪灭!”

  “瑶光开阳两系的后裔弟兄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有过当该,有恩当报,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咱们效忠慕教主对不对啊!”

  上官浩男性情开朗豪迈,本就颇有威望,这番话说出来,地牢中的守卫们纷纷应和。

  “浩男哥快人快语,慕教主体恤部下,既有谋略又有仁义,咱们不跟着他难道跟着他妈的万年不开张的吕老乌龟啊!”

  “浩男哥我们听你的,如今咱们就死心塌地的效忠慕教主!”

  “上官坛主说的对,何况这离教本来就是他老慕家的嘛!”

  吕逢春几乎咬碎一口黄牙,“你们究竟想怎么样?!”

  游观月看上官浩男一呼百应的样子,心中颇是酸溜溜的,当下清清嗓子,提高声音道:“教主只是希望所有人明白,聂氏势力已经烟消云散,连渣子都不剩了。从今往后,神教中人不会再记得聂恒城……”

  这番诛心之论回荡在高阔幽闭的地牢中,几十名囚徒不顾贯穿血肉的琵琶钩,愤怒叫骂起来。其中声音最尖利的居然是李如心。

  她一把推开孱弱的儿子,两手握住铁栏,愤怒猛烈的撞击着:“不许你这么说!义父的肉身虽然没了,可他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在我们心中。他说过的每句话,他做过的每件事,咱们会永远记得——他的英灵,他的血脉,都还在这世上!”

  聂氏死忠们纷纷附和。

  游观月哦了一声,“血脉……我差点忘了。”他看上官浩男,“你来还是我来?这等阴私事,不大好启齿啊。”他还未婚呢,得矜持些。

  上官浩男不耐烦道:“死了这么多弟兄,你还扭扭捏捏的,起开,我来!”他大步迈向前,高声道:“于惠因,你可知罪!”

  于惠因缓缓抬起头,“我,我……”

  上官浩男也不等回答,两手叉腰,大声道:“于惠因,你与李如心是何时开始有的私情?”

  于惠因没想到对方会问这话,他仿佛被烫到一般,惊声连连:“不,不不,我没有……”

  李如心高傲的宛如一尊玉雕,冷冷道:“我与他并无私情,你莫要污我清白。”

  游观月适时的发言:“于前辈你就招了吧,聂恒城生前待你平平,他死后十几年也不见你祭奠怀念他,除了李如心,你还有什么缘故要兴反旗。”

  上官浩男拐了他一肘子,用眼神对游观月表示被抢台词的不满,“不止如此!聂思恩亦是你与李如心所生!”

  此言一出,犹如巨石投入微漾的湖水,高阔的地牢内顿时响起一阵阵惊愕之声。

  上官浩男赶紧继续,“聂喆年少时得过一次厉害的痄腮,许多老人都还记得罢!那时聂喆高烧数日不退,聂恒城气的杀了好几名大夫,病愈后聂喆其实就不能生育了。只不过仅剩的两位大夫惧怕没命,不敢吐露其中隐情罢了。”

  周围喧哗之声大作,叫骂疑惑之声不绝于耳。

  除去吕逢春的部众,其余愿意一同反叛的教众大多是对聂恒城的恩情念念不忘,想着将来以聂思恩为少主,辅佐这聂恒城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但倘若聂思恩是李如心偷情所生,那他们这一番豁出性命所为是何?谨慎些的还在将信将疑,性情暴烈些的已经破口大骂奸夫淫妇起来了,只有早猜到几分的吕逢春没有说话。

  李如心脸白如纸,浑身颤抖:“你这是泼脏水,你想绝灭了义父的骨血!”

  上官浩男想自己大好男儿却受了聂喆狗贼的数年‘骚扰’,此刻揭起人家的绿帽子来尤其振奋,当下大手一挥,“我上官浩男顶天立地,说一说一,绝不诳言,我这就给你们看证据……你快上来!”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众人这才发现他们一行人的末端,站着一位有些面熟的低头少女,正是仇翠兰。

  吕逢春毒蛇般的目光射来,仇翠兰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硬着脖子命人打开铁栏,将聂思恩从李如心怀中扯出来。在小儿凄惨的哭叫声中,她手忙脚乱的扯开聂思恩的衣襟,只见左侧锁骨很突兀的向外微微耸立。

  上官浩男瞥了一眼:“哦,原来是这里啊。”他也去扯开于惠因的衣襟,露出一模一样向外倾斜耸立的左锁骨,连角度都全然一致。

  游观月高声道:“这种异征,一万人里头也没两个一样的,怎么这么巧,你于惠因和李如心的儿子都有?!”

  李如心惨叫一声,发疯般扒着铁栏撞击,不住尖叫着‘你们胡说,思恩姓聂,他就是义父的骨血,义父死的惨,我要为他延续血脉’云云。于惠因满面羞惭的低头不语。

  见他俩这模样,众人又多信了几分。

  上官浩男红光满面,继续道:“那两位大夫都还在呢,谁要是不信,大可去问问!”

  仇翠兰小声插嘴,“还有聂喆的那许多男宠,他们应该也有察觉。”

  上官浩男大是赞赏,“说的好,回头本尊要好好赏你,良田美宅任你挑!”

  吕逢春恨恨道:“我倒是小看了你这小贱人!”

  仇翠兰冷笑着回怼:“不论你还是聂喆,都不拿部下当人看。我一心一意替你们卖命,你们见我没用处了,居然随手就想丢我去飨客!我不自寻出路,难道等着被千人骑万人跨么!不妨告诉你们,我不止透露了聂思恩身上的异征,胡长老也没死!”

  于惠因整个人都呆了:“凤歌,凤歌她……”

  上官浩男大笑:“这也是意外之喜,胡长老的心室生的与常人不同,是略略偏右的。你们当时没功夫处置那许多尸首,便将他们与胡长老一同丢入乱葬岗。仇姑娘趁夜摸索进去,发现胡长老并未断气,一连数夜偷偷溜去灌参汤,直到连十三潜入救人。”

  于惠因神情复杂,似喜似愧,既忧且愁。他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吕逢春大怒:“只恨当初我心慈手软,没有戮尸!”

  游观月心中颇是不屑,心想这些人打着聂恒城的旗号,却连聂恒城一半气度都没学到。

  当年聂恒城手下也有色间,高级些的美人比如孙若水,次些的去蛊惑大小头目,但只要人家完成了任务,路成南都会给好好安排后路。想隐居乡间的就赐予良田奴仆,想安享繁华的就给赠予铺面豪宅,换上全新身份后好好过日子。

  若是任务不成,直接领罚处死就是,绝不会让受过训练的色间去飨客。她们心存怨怼之下,又有几分手段,不是等着出事么。

  “该说的也说完了,教主还等着呢。”游观月最后发话。

  一声令下,数名彪形大汉齐齐上前,将于惠因吕逢春还有李如心三人都用铁链锁了,呼喝着押送出去。

  极乐宫,第五殿,名曰观妙。

  殿宇幽深高阔,层层叠叠的轻纱幔帐之间,有一层若有似无的熏香,清幽冷郁,宛如幽冥花开。随着殿外一阵夹杂着铁链叮当的脚步声,游观月已将三人押了上来。

  飘幔后传来清越年轻的男子声音,“让他们坐下罢。”

  上官浩男只好亲自拎来三把漆木大椅,平平一字排开。

  吕逢春身受重伤,气力不继,一路上被押解的甚是狼狈,好不容易坐下喘口气,一抬头正看见老同僚严栩坐在大殿一旁的书案后,手中握笔,目光凶恶。

  “严老弟!”吕逢春当场老泪纵横,尽显梨园本色,“老弟啊,我我,我真是后悔莫……”他有心请严栩求情,不论成不成,先死马当活马医了。

  严栩恨恨道:“闭上你的鸟嘴,你个杀千刀的叛贼!”他飞快的瞥了眼大殿里侧,随即禁声。

  于惠因心中异样,他自小见惯了玉衡长老严栩喝醉了酒对着同侪翻白眼,对着四大弟子指指点点,只有在聂恒城面前方才谨小慎微些,没想到……

  纱幔轻轻掀起,慕清晏缓步从后走出。

  他身着一件半旧的浅色直裰,发束长巾玉簪,眉目温雅秀美,便如一名潜心耕读的驯良学子般,恁谁也想不到他刚刚将离教上下血洗了一遍。

  “我也不饶弯子了。”他走到紫铜火炉旁,提起铜钳随意拨动炭火,“本教第一大罪便是叛教,怕是留不得你们的性命了。”

  于惠因身上一颤,“这件事都是我与吕长老所为,不与妇孺相干的。”

  李如心一头一脸的冷汗与泪水,妆发凌乱直如疯癫。她大声道:“谁要你求情,我们母子生是聂家人死是聂家鬼,姓慕的要取我们性命就来好了!”

  慕清晏恍如未闻,继续凝视炭火,“我也不愿与妇孺为难,只要你们好回答我的问题,我绝不加一指在李如心母子身上,并给你与吕长老一个速死。”

  于惠因不放心的追问,“你不动手,可是底下人呢?”

  慕清晏嘴角微露讥笑之意,“只要你好好答话,离教上下无人动她们母子。”

  他又看向吕逢春,“吕长老是教中耆宿,叛教大罪该怎么个死法,必然清楚。”

  离教被称为魔教也并不全是污蔑,从首任教主慕修诀始,历任掌权者俱是不乏邪气之辈,发起狠来,甚么挖眼剥皮钻颅碾骨等酷刑全不忌惮,而位列第一的叛教罪自不会叫你痛痛快快的咽气,不惨叫个七天七夜都不够叛教罪名的档次!

  吕逢春两颊发颤,牙齿碰撞时发出咯咯之声;想到那酷烈无比的刑罚,他也不禁心生恐惧。他一咬牙:“好,你问。”

  慕清晏放下紫铜火钳,盯着眼前三人:“那个在后头给你们穿针引线的人是谁?”

  此言问出,李如心满脸迷茫,于惠因眼神闪动,吕逢春脸皮一阵抖动。

  慕清晏心中有了数。

  他走到于惠因跟前:“多年前某夜,李如心在酒中下药,以叙旧为名灌醉了你,数日后,你不顾聂喆的百般挽留,借故与他吵了一架,然后离开瀚海山脉。此后,除了聂思恩出生时你回过一趟,这么多年你始终隐居山间,不理世事。说你有心权势之争,倒是不像。”

  李如心听的两眼发红,意欲挣脱身上的铁链,又欲张嘴大骂。

  游观月见状一步踏上,一指封住她哑穴,连上官浩男也忍不住佩服他这份眼力劲。

  “你愿意助力吕长老叛乱,是为了李如心母子。”慕清晏的目光宛如一道冷电,落在于惠因脸上,“有人拿聂思恩身世来要挟你,那人是谁?”

  于惠因脸上又紫又青,宛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了个干净。

  “不,不错。”他呼吸急促,“一年多前,我听闻你意欲夺回神教,且攻势凌厉,我怕如心母子遭难,便日夜兼程赶了回来。谁知你宽宏大量,并没有加害如心母子。我本想趁你不备,偷偷带了他们去山间隐居,谁知某日夜里,忽有一名黑衣人潜入我房中……”

  “黑衣人?”慕清晏追问。

  “对,黑衣人。”于惠因急急道,“那人武功甚高,当时我与他在几息之间过了十余招,连他的衣角都没摸到。我正要喊人,他忽然扔了件东西给我——那,那是如心的珠钗!他言道,我若再不老实,他这就去后山小居杀了如心母子。我心知他武功高强,难以防范,便耐下性子听他说话。谁知他竟说,说……”

  【“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留在极乐宫即可——偶尔替吕逢春安插几个人手到守卫岗。”刻意嘶哑的嗓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尤其森然,“凭着胡凤歌对你的情义,这不难吧。等到吕逢春起事之时,你骤然出手相助就成了。”】

  “你与那人只见了这么一面?”慕清晏蹙眉。

  于惠因冷汗涔涔,“是的,只有一面。可那黑衣人不但当面说破我与如心的事,还将这件事告诉了吕长老。那之后,每每我心有不忍不愿相助时,吕长老就用这件事要挟我!”

  “你别想将全部罪名推到我头上!”

  吕逢春一看不妙赶紧大吼,“我们起事时举的旗号可不姓吕,姓聂啊!李如心那臭娘们满脑子都是聂恒城,我看管他们母子时,她就喋喋不休疯了似的撺掇我,叫我打出她儿子的旗号,召集那些躲在暗处且心怀旧主的教众。要不是这样,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好端端的发动叛乱?!教主,这都是真的啊!”

  于惠因一脸鄙夷,“都这时候了,还想将罪责推给女人,姓吕的你有意思吗?义父生前曾言,你这人首鼠两端,有贼心没贼胆,既不能用,又需留几分心思提防。若不是怕面上不好看,他早把你宰掉了!令狐右护法一世英名,竟有你这等软骨头的甥孙,真是老天不长眼!”

  这话说的,游观月颇是阴阳怪气的瞄了上官浩男一眼,上官浩男怒而回瞪。

  ——当年的吕逢春,便是今日的上官浩男。

  右护法令狐骋与彼时的左护法潘缇既是同侪,又是生死与共的挚友。两人均为慕清晏曾祖父慕凌霄的得力心腹,不但强悍能干,还忠心耿耿。当年慕清晏的祖父慕琛断然悔婚,左护法盛怒之下便带着外甥女远走海外。这桩婚事本是令狐骋极力撮合的,他见此状亦是心灰意冷,不久后便飘然远游。

  然而他俩这一走,却留下了大批的精悍部众,其中一半不满慕氏父子的毁约行径,便被聂恒城招揽了去,剩下的一半则便宜了二护法唯一的后人吕逢春。也因如此,吕逢春明明德才均有不足,依旧登上长老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