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湖夜雨十年灯上一章:第52章
  • 江湖夜雨十年灯下一章:第54章

  再说,就算是他们本地所产,蔡昭未必能精准的吃出来。

  而且若蔡昭真吃出来了, 但石家兄弟要是有心避开, 大可以往山上一藏, 或是附近村落一躲,人海茫茫又如何寻找。其实仔细想想, 他们找石家兄弟本是为了找出幕后元凶, 既然如此, 索性跳过这步直接把人引出来好了。

  蔡昭上前一步,按着戏文中的台词高声质问, “尔等何人,竟敢在此……”

  “你跟他们说什么, 赶紧开打吧, 记得活捉!”慕清晏一把按下女孩的肩头, 高大的身形飞腾而起,在暗夜中犹如一头迅疾而凶猛的巨大蝙蝠,瞬时间就扑向对面。

  蔡昭慢过一步,绷着脸也扑了过去。

  这群黑衣人共二十一人,其中十四人左手持盾右手短剑,另七人暂时看不出用什么并且,他们见慕蔡二人扑过来立刻展开阵法。

  慕清晏人未至掌风已至,谁知当头的几名黑衣人并不硬抗,而是闪身躲开。慕清晏甫一落地立刻被周遭七人团团围住,另有七人站在外圈。

  慕清晏虽年轻对敌经验却不少,知道破解阵法的最好方法就是破局,即先击毙其中一二人,阵法自不能转圜。他也不挑人,左臂横圆右臂疾出,连续两记劈空掌对着面前那黑衣人拍了过去。

  谁知那黑衣人稳健的倒退数步,似乎全然不顾自己只保阵法,不等慕清晏欣喜得手,另外六人却同时扑了过来,分别照他身上六处要害攻击。

  对方若是拍掌过来,慕清晏还愿意凭借内力硬挨几下,然而六人手中的短剑在黑夜中闪着渗人的绿光,他知道这些兵刃不但剑锋锋利,很可能还淬了毒。上回中毒,导致他在常家坞堡和青阙宗足足养了一年多,此刻他也不敢托大,只好回身自保。

  他一撤攻势,七名黑衣人便如牵线木偶般整齐划一的也退了回去,正当他还飞腾在半空时,外圈七名黑衣人忽然起手向慕清晏要害处掷出飞刀。

  不是一把飞刀,是绵延不断的连环飞刀——黑衣人右手掷出第一把飞刀,左手立刻掷出第二把,这时空下来的右手又从背后取得第三把飞刀掷出去,每个黑衣人都身佩七八把闪着绿色暗光的飞刀,当飞刀掷空后,立刻又会为对面的外圈黑衣人接去,然后再行投掷,如此连绵不绝,宛如水流。

  慕清晏只好落地。

  这样一来,他进退两难。落地,被七人阵法围攻;腾空,则受连环飞刀织成的刀网所胁。

  一旁的蔡昭看的骇然。

  之前她也见过慕清晏落入包围,他要么就硬打出去,要么就腾空而起,以青云纵飞扑出外圈,从外向内击穿包围圈,然而此时此刻两种法子俱难以实现。

  她眉头一皱,隐隐觉得这个阵法仿佛哪里看见过。

  慕清晏连连闪避,躲开所有飞刀,一时心中大恨,旋身而上,再度发起进攻。

  雄浑的掌势带着凛冽的风啸之声,只听喀喇轻响,一名黑衣人被慕清晏的掌风扫中一臂,顷刻间另六名黑衣人扑上,慕清晏不得不撤掌自保。

  那名受伤的黑衣人立刻退出内圈,外圈一名投掷飞刀的黑衣人补上他的位置。七人互为防御,步法招数互相弥补,于是阵法继续正常运转,浑然一体,毫无破绽。

  就在蔡昭愣神的片刻中,自己也陷入七人阵法。

  这七人用的却不是圆盾短剑,而是一根根细若蛛网却柔韧无比的金色丝线,也不知那金色丝线是何物制成,劈空抽向蔡昭时根根抖的笔直,凌厉若钢鞭,被艳阳刀当中劈下时却能立刻软下来,犹如丝线般荏弱缠绕,一旦绕上又会隐含劲力,若有似乎的试图扯走艳阳刀,有好几次艳阳刀差点脱手。

  蔡昭顿时想起了蔡平殊的话,那是她刚刚获允使用艳阳刀的时候——

  “昭昭,不要以为艳阳刀天下无敌,无坚不摧。要知道天生万物,俱是一物克一物,循环往复,莫可例外。”

  “再怎么了得的名兵利器都不该频繁使用,一旦用的多了,人家就会有防备。”

  蔡昭第一次收起了对艳阳刀的仰仗之心,连退数步后持刀抱圆守中,凝神防御。

  打斗了几个回合,她忽然发现一事,气恼的大喊道:“为何围攻我的只有七个人,外面扔飞刀的呢!”——这种区别对待,实在是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慕清晏本来正在思索破阵之法并如何擒拿活口,听闻此言顿时莞尔。

  他哈哈一笑,高声道:“昭昭,弗盈!”

  “知道!”蔡昭运起飞花渡腾空而起,与此同时,十几根金色丝线齐刷刷飞出。

  蔡昭赶在自己凌空高过黑衣人半身且金丝尚未汇聚的那短短一瞬,左手五指向着身后的山下小亭中疾张疾收,正是擒龙手第五式中的‘殊功劲节’!

  受她掌力所激,摆放在小山亭中的那个腾带竹箱猛的飞起,犹如被丝线牵引般直直飞向距离较远的慕清晏。

  此时十几根金丝已在空中汇成蛛网,密密麻麻的当头盖下,蔡昭连忙落地躲开,密布成网的十几根金丝又倏然收回。

  两边都知道这种蛛网最厉害的时候就是在半空时,一旦落到比蔡昭腰部还低的位置,蔡昭便可从蛛网边缘空隙较大处跃出,躲开蛛网,腾空攻击黑衣人。

  可惜适才蛛网汇聚的太快,蔡昭的擒龙手并未全然发功,那藤带竹筐飞到半途已显颓势,慕清晏清啸一声,向竹筐的位置猛然拍去一掌,只听啪的一声爆裂巨响,那竹筐在半空中碎裂开来,一道矫若游龙的银光宛如劈开黑夜的巨镰般飞如慕清晏手中。

  利剑在手,慕清晏再不忍耐,啪啪数声清脆的金属兵刃交击之声,七名黑衣人手中的短剑俱被劈断,甚至连圆盾都被劈出裂缝。

  蔡昭呆呆的看了几眼,侧过头去——画皮妖从未夸耀过他贴身佩剑的锋锐犀利,如今看来,‘弗盈’之势强悍勇并不在艳阳刀之下。

  她忽觉得自己以前有些轻佻了。

  略一恍神,隔壁的慕清晏已经噼里啪啦破开了阵法,要不是记得要留活口早就抹鸡宰鸭子般大开杀戒了。刚打退自己这边的黑衣人,他就飞身侧步扑向蔡昭那个包围圈,从外向内唰唰连杀数人,霎时间地上血水横流,雪亮的银色利剑却半点不染。

  在瓢泼大雨中横剑肃立的青年冷冷一笑,“还不束手就擒。”

  架势是很高傲冷峻,就是另一只手忙不迭的把刚刚了结剩下几人的蔡昭扯到自己身后,显得有些奶妈气质。

  “我觉得我们并不是侥幸获胜。”蔡昭抹抹脸上的雨水。

  “那是自然。”慕清晏理直气壮,“要不是为了捉活口,我们早就把他们收拾了。”

  蔡昭终于捡回些信心,“也就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只要定下心来就能寻到他们的破绽。”

  “就是,这么大的破绽谁看不出,简直比柿饼还大。”

  “……别提那两字。”

  被打的七零八落的黑衣人再度集结成阵型,这次他们不再急着进攻,而是每人从身后取出一个黑漆漆的金属套筒,并以半圆形缓缓逼近。

  在两边势力不等的情形下,若是换做其他人早就反扑回去暴□□衣人了,然而慕蔡二人一见这金属套筒均是神色一变,反倒退后几步。

  “这套筒,像不像……”蔡昭迟疑道。

  慕清晏凝神细看,“不是像,我看就是。”

  这时当头一名黑衣人抽拉金属套筒,一股浓稠的液体被喷射而出,熟悉的腥臭气息顿时弥漫整个山谷。蔡昭惊呼:“真的是蚀骨天雨啊!”

  ——这腥臭的毒液与同样制式的套筒,与当初极乐宫中聂喆所用的一般无二!

  蚀骨天雨乃路成南当年为助师父聂恒城称霸天下所配制,具体配方只有聂氏一脉及其党羽有。可是连慕清晏都不知如何制作的蚀骨天雨,如今却出现在这荒野的小山谷中,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果然是与聂喆勾结之人。”慕清晏沉下眸光,露出森森冷意。

  蔡昭微微提起左手,露出缠绕在腕间的银链,低声道:“待会儿我用链子扯几个人过来当肉盾抵挡毒液,你伺机捉人。”

  “不必那么麻烦。”慕清晏上前数步,左手虚空一抓。

  一名黑衣人直直飞向半空,宛如被重锤击打后口喷鲜血,随后落入慕清晏手中为盾。

  蔡昭摇摇头,还刀入鞘后抱手看着。

  正在此时,众人忽觉脚下地面微微震动,头顶上隐隐传来轰隆之声。

  要说经历丰富还是有好处的,当那群黑衣人还茫然不知时,慕蔡二人立刻想起雪岭上的积雪滚落险些导致雪崩之事。

  可这里不是雪岭没有积雪啊,那滚下来的是什么?

  天空喀喇一声,一道比之前更为骇人的惊电劈开夜空,暴雨愈发凶猛,宛如天际破开一个口子往下倒水般。

  久居山间的慕清晏心头一闪,惊声:“是山石泥龙要滚下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夹杂着巨亿山石泥沙的洪流宛如一头滔天巨兽般咆哮而下。

  慕清晏反应快,不等泥石流冲至面前就向左面略略凸起的山坡奔去。

  蔡昭更快,动身犹在他喊出声之前,有了雪岭上的经验,不论落下来的是不是积雪,总之不会是好东西,她左右一顾后发觉只有左面有个略略凸起的高台,于是奋力奔了过去。

  而那十几名黑衣人直到看见泥石流奔涌到视野内才惊呼起来,恐惧的纷纷丢下套筒,四散逃去。然而他们本就动身慢,更不懂该往何处逃离,多数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被呼啸的山石洪流盖在下面了。

  唯有当头的几名黑衣人彪悍之极,自己都快性命不保了还不忘完成任务,他们将金属套筒打开,整个掷向慕清晏背后。

  最快脱险的是蔡昭,她以银链悬挂山坡上突出来的山石与树干,几个迅速的飞跃便落在了高高的石台上,然后趴着向下看——只见慕清晏一时身形矫健,一时却陷入泥石流中,中间有一段不见身影,又似乎被巨大的山石撞上,好不容易看着他距离近了,蔡昭连忙放下银链将他拉了上来。

  蔡昭一把扶住踉跄的男人,顿觉两手湿热,伸掌一看,发现自己满手是血,仓促间也不知他哪里受伤了,只好互相搀扶着往高处安全地带攀爬过去。

  前方的泥石流轰隆不断,端的是惊心动魄,天地间任何一位高手都不能有此破坏力,蔡昭想想人还真是渺小。

  两人连爬带扯的尽量往坚固安稳的高处奔去,一直累到气喘吁吁才找到一口突出于山坡平面的山洞,既不怕忽然天降泥石流将这里淹没,又不用担心被外面的山石洪水波及。

  进入山洞后,蔡昭扶着慕清晏靠山壁而坐,缓缓揭开他被鲜血浸透的衣襟,当看清肩颈下方那块皮肉的伤势时,忍不住惊呼出声。

  “是蚀骨天雨?”她颤声道。

  慕清晏苦笑:“是吧。”

  适才他为了尽快脱身,躲闪不及被毒液套筒投中肩部。

  他也是真狠,二话不说用弗盈将自己肩背后方的整片皮肉削了下来,为了防止毒液侵蚀下去,甚至将血肉剜入三分。

  也正因为迟滞了这么片刻,他才险些被泥石流淹没。再向蔡昭逃去的过程中,又接连被巨大的山石砸中,直接内伤外伤都全了。

  蔡昭看他面色苍白,气息时断时续,知道他这次是真的伤的狠了,当下缓缓的站起身。

  慕清晏察觉到她的举动,黑黢黢的眸子注视在她身上,片刻后笑道:“你想杀我么。”

  “……你看出来了。”蔡昭静静的按住腰间搭扣。

第106章

  这个半坡的山洞湿冷异常, 刚刚生起的火堆亦无法驱散洞中的阴寒之气。

  慕清晏眉头微挑,苍白的面庞在暗淡的火光下犹如一张脆弱的雪白宣纸。听了蔡昭的话他也不惊慌,只平静的询问:“为什么你要杀我?是怕我追问你适才那黑衣人的阵法么。”

  “就知道瞒不过你。”蔡昭轻轻一哂,“不错, 我是觉得黑衣人的阵法眼熟, 与我在青阙宗时师兄弟演练的差不多。但仔细分辨下, 发现两种阵法只是看起来像,都源自北斗七星的步法形制, 其实内在大相径庭。”

  慕清晏道:“那就好。我还以为你看出了黑衣人与青阙宗有瓜葛,怕我查出与聂喆勾结的正是你的师门, 是以想杀我灭口呢。”

  蔡昭冷笑:“别说与青阙宗无关,就是有关,那也该师父与父亲他们大人去头痛,我揽这破事做什么,我又不想当什么扶危济困的正道大侠。”

  慕清晏:“不为了这个, 为何要杀我?”

  蔡昭:“为了我自己。”

  慕清晏长目微眨, 随即了然, “你是想摆脱我?”

  蔡昭毫不犹豫:“对。”

  慕清晏长舒一口气,“看来那夜在武安山下的雅舍中, 你就对我起了杀意。。”

  “不错。”蔡昭面泛寒光, 透着一股青冷之气, “那夜你说,只要你活着, 就绝对不放过我——那时我心中就想,看来只有杀了你我才能脱身了。”

  “的确, 我若不死, 就还会纠缠你, 时候长了,总会叫人发觉的。”慕清晏很是赞成。

  蔡昭咬紧下颌,目光发冷:“你知道就好。只要杀了你,我就还能过回自己清爽悠哉的日子,再没有魔教妖孽来纠缠。”

  “你如今的大半烦恼都是源自于我,的确该除了源头。”

  蔡昭越说越气:“周玉麒和闵心柔是不是真心相爱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只要自己过的舒坦快活就好了,他们是不是高兴我才不在乎,要你来多管闲事!”

  慕清晏虚弱的笑了下:“此言甚至。”

  蔡昭缓缓抽出艳阳刀:“你生来命苦,含恨半世,可这又不是我害你的,凭什么要我与你一同受苦。”

  慕清晏:“这话再对没有了。”

  蔡昭踏步逼近,神色冰冷:“你想报仇自己去报,要受苦自己去受,我要快快活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若不杀你,将来被人发觉了怎么办!”

  慕清晏:“那你还等什么。”

  潮湿的木柴烧不起大火,反倒漫起了一阵淡淡的烟气。

  蔡昭止步于慕清晏身前三步之处,一双秀目犹如天际寒星。

  山洞中气氛凝滞,对峙片刻后,慕清晏凄然一笑:“我素来知道你狠得下心……”

  ——话才说一半,女孩忽然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反身一掌击碎洞口一块凸石,随后风一般的跑了出去。

  徒留慕清晏一人在山洞中。

  冷冷清清,烟雾腾腾。

  ……快呛死人了。

  慕清晏自少年起就屡经变故,生平难得惊愕,然而此刻也不免目瞪口呆。

  半晌后才恨声道,“至少先戳一刀啊,连话本子都不如。”

  照最新面世的《青寰姻缘录》所说,女仙尊一剑刺下偏过数寸,看着魔界少主血花四溅她顿时心软了,之后便与心上人抱头痛哭,两人情意愈笃。

  山洞中的烟气越来越浓了,慕清晏撑着重伤的身体起来,自言自语道:“这年头的写手愈发不靠谱了,写的都是什么鬼,一点都不准……”

  正在此时,洞外忽传来一声轻微的惊呼声——正是蔡昭的声音。

  慕清晏神情一紧,咬牙提气,飞奔出去寻人。

  刚刚止住流血的伤口再度迸裂,他也管不得这些,一路翻腾飞跃,穿过层层树枝藤蔓,终于在一处悬崖边找到了姿势奇特并动弹不得的女孩。

  慕清晏细看一番,就知道适才发生了什么。

  ——一株铁青色的岩松生在悬崖外的峭壁之上,探出最远的那根树枝上缠绕着一条翠绿色的藤蔓,藤蔓末端向上翘起一串毫不起眼的淡紫色小花。

  蔡昭似乎是想够到这串小紫花,于是半身悬空探了出去,谁知连日雨水冲刷之下,悬崖边的山石泥土早就松软不堪,在她的右手堪堪可以触及小紫花时,忽然哗啦啦一阵山石泥土坍塌,她原本攀住悬崖的左半身直接落了空。

  好在四周藤蔓密布,仓促间她手脚齐动,将自己缠在藤蔓上,总算不至于跌落悬崖。

  现在的问题是,她不是不能腾空翻回山坡,也不是不能摘到前方微微颤颤的小紫花丛,只是两者不能兼得——若她冒险扑过去摘下那串小紫花,必得蹬开身上悬挂的藤蔓,摘到紫花后周遭再无可借力之处,她就会掉落悬崖;若她运起轻功翻腾回去,藤蔓扯动之下,那株铁青色岩松必然随着坍塌的山石掉落悬崖,她就摘不到花了。

  弄清原委后,慕清晏一时摇头一时顿足叹气,犹如看见自家不成器的幼崽,恨铁不成钢道:“就这么点出息,还学人家狠心杀人!这花又是什么了不得的药草了,值得你跟个翻了盖的王八一样动弹不得,要不是我来了你打算挂到什么时候!”

  一面说着,一面捡起一旁掉落在地的藤蔓去卷扯蔡昭的腰肢。

  小姑娘满脸通红,神情忸怩,她也不愿让这画皮妖看见自己尴尬的情形,奈何运气就是这么背。探身出悬崖之前她用力踩过地面几下的,那时脚底山石明明十分夯实啊,怎么说坍塌就坍塌,这年头连悬崖都不讲武德了!

  因为有慕清晏出手借力,她利落的向前探身扯下整串紫花,在岩松摔落悬崖的巨响中她顺利的腾空跃回山坡。脚一落地,她立刻将那串紫花丢到慕清晏怀中。

  慕清晏将一大把紫花翻来覆去的看,“这是什么,吃了能升仙么?”

  蔡昭气呼呼的:“名字我忘了,反正能固本培元止血生肌,是世间罕见之物。这玩意极难种植,我娘也只有几朵小小的干花,还是我姑姑当初给她弄来的。用了它,你就是立刻再与人大战三百回合都行。”

  慕清晏捧着花串,一时不知是感激还是无奈,“……你刚才不是还要杀我么。”

  蔡昭神色凛然:“我姑姑一辈子从来没有为她自己杀过人,我不能堕了她的威名!”

  慕清晏默默的把花串塞进怀中,“那你还杀不杀我了?反正我是魔教头子,你杀了我也不算是纯为了自己。”

  “不杀了。”蔡昭有些沮丧,“人生在世,还是和气生财的好。”

  “昭昭终于想明白了。”慕清晏一脸欣慰,“然后呢。”

  “看来这趟是找不到石氏双侠了,还是回去吧,该我自己了结的事,逃也逃不脱的。”蔡昭垂头丧气道:“唉,你说的不错,玉麒哥哥再平庸,闵心柔再做作,至少他们彼此是真心的,我插在中间算怎么回事。不管戚凌波再怎么嘲笑我,我都得回去将婚约了了。”

  慕清晏抚上女孩单薄的肩头,语重心长道:“你这样想很好。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就在周玉麒求你退婚的那夜,戚凌波当着许多人的面也要跟宋郁之退亲——她说,既然定下了亲事,就该好好待彼此,既然没法好好待彼此,不如早些了断。”

  “她终于忍不下去了。”蔡昭也叹,“唉,连戚凌波这么爱慕虚荣的人都知道强拧的瓜不甜,我却不如她了。”

  慕清晏单手负背,一派风光月霁:“宋三公子就这点不好,不喜欢就不喜欢,戚姑娘再有不妥,他也不该耗到人家受不住了自己提出退婚。”——其实他很清楚宋郁之在武安行出发之前就打算退亲了,他只不过是在上眼药罢了。

  “唉,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只盼天下之人都能明白这一点才好。”上完眼药再端一锅人生鸡汤。

  蔡昭翻了个白眼:“喂,你差不多就好了啊,别整天长吁短叹义正言辞的讲大道理!弄弄清楚,你是魔教教主,我才是北宸子弟,别呛行行不行?”

  慕清晏展颜一笑,甚是欢畅:“怪不得人人都想做大侠,虽说大侠有许多桎梏,可一旦吵起架来,大侠嘴里的话总比旁人更有道理似的。”

  “这话我姑姑也说过。”蔡昭也忍不住笑了,“她刚出江湖时,天天被骂年少气盛胡作非为荒唐不羁……等等等等。可等她混出了女侠的名头,明明干的一样的事,却变成了深明大义锄强扶弱嫉恶如仇什么的。”

  慕清晏不住轻笑,刚要张嘴,忽觉得脚下一空,“糟了!”

  对面的蔡昭也脸色大变。

  二人刚拉住手,只觉得天崩地裂的一阵巨响,整片悬崖全部塌陷了!他们甚至都来不及说话,就被直直坠落下去,头顶上呼啸而来的土黄色的泥石洪水。

  ……

  不知过了多久,蔡昭悠悠醒来时,最初的感觉是筋骨酸痛,连抬个手臂都觉得累。

  好容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古朴简单的村屋梁顶,左面是平整的黄色土墙,右面是一个竹编小桌,桌上堆着蔡昭采来的那捧紫花,花旁有尊小炉,里头点着驱赶蚊虫的盘香,香味有如青草芬芳,还带着些药草的苦涩,甚是好闻。

  桌对面也是一张竹塌,慕清晏似乎比她伤的更重,躺在薄薄的被褥中面色惨白带青。

  看见女孩醒来,他漆黑的眸子中绽出夜空烟花般的喜悦。

  蔡昭也冲他笑笑,正要说话,忽然一位虬须大叔端着两碗汤药进屋来,后头跟着他那胖乎乎爱闲聊的妻子。

  蔡昭睁大眼睛——这不是之前村庄中遇见过了打铁大叔和他的胖媳妇么。

  她惊喜道:“乔大叔,乔大婶!是你们救了我们?”

  打铁大叔把两个药碗放桌上,似乎是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胖大婶坐到蔡昭身旁,“说过多少次了,叫大哥大姐!我们只是看着稳重老成,其实岁数小着呢。”

  蔡昭讪讪一笑。

  胖大婶哦不,胖大姐将手中的瓜子放了一撮在蔡昭枕旁:“适才你问什么来着?哦,你们错了,两个都错了。第一,不是我们救的你们,是我那老公公救的。第二,我男人也不姓乔,之前是骗你们的”

  蔡昭茫然,“哦。”

  慕清晏却听出了蹊跷,“不姓乔?敢问这位大哥贵姓。”

  胖大姐笑眯眯的眨眨眼:“我男人自然是跟我老公公姓啦。”

  慕清晏耐心的继续问:“敢问尊亲贵姓?”

  还是打铁大哥耗不住了,直爽道:“石!我姓石,我爹也姓石,我们全家都姓石!”

  蔡昭眼睛一亮,不等她发问,只见一位身形魁梧的老者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他含笑看向蔡昭,目光颇是慈爱:“做梦也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居然能看见小昭儿。你长的像小枫多些,不过眼睛却全随了平殊妹子。”

  蔡昭又惊又喜,几乎结巴了:“你你,你是……”

  老者抚胡而笑:“老夫石铁樵。”

第107章

  溯川绵延数地, 漫长的河岸两边分布着许多或明或暗的河谷,因为雨水充足而植被茂密,便是骑着金翅大鹏从上往下看也不过绿油油的一大片或一小片,分辨不出哪些是山岭哪些是河谷, 更无法透过层层叠叠遮盖的植被看到下方是不是有人烟聚居。

  “真是一处绝妙的归隐之地啊。”蔡昭左顾右盼喃喃自语。

  胖大姐, 也就是石家的大儿媳, 她呵呵一笑:“听爹说,这地方还是你姑姑找到的呢。那年叔父‘又一次’身受重伤, 你姑姑为他寻药时,循着菡萏铃铛花找到了这个地方。”

  “什么!”蔡昭惊异, “我姑姑找到的,可她对我说,她也不知道石大侠归隐在什么地方啊!”

  石家大儿媳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老头子唠嗑时总爱絮叨,说咱家有今时今日的安稳岁月, 都亏了你姑姑找到这个地方。”

  蔡昭想不通, 转开话题道:“菡萏铃铛花?就是那个紫色的花串子么。”

  “是呀。要不是这铃铛花, 叔父那一身的新伤旧伤哪那么快好啊。”石家大儿媳生了一张五谷丰登喜气洋洋的圆脸,笑起来尤其暖和。

  三四日前, 蔡昭与慕清晏被抬到了这里, 因为激战加雨水侵袭, 阴寒入体,两人双双病倒。慕清晏更有重伤在身, 当夜就高烧起来,当蔡昭能在谷地漫步时, 他还躺的昏昏沉沉。

  蔡昭极目远眺, 目光所及之处俱是孩童嬉戏, 男耕女织,炊烟袅袅。一时间,她宛如回到了落英谷,便忍不住笑起来,“全家人热热闹闹的,挺好。”

  “唉,有什么法子,人家归隐只要一家几口卷起包袱就成,咱家一直都是几房聚居,什么叔叔婶婶大姑大姨还有他二舅父四伯祖加起来百多号人,没这么个地方,想归隐都归隐不了。”石家大儿媳叹息。

  这处不知名的河谷隐藏在溯川两岸的不知哪处,慕蔡二人知道石家有心躲避,索性就没问此处的位置。大多数石氏族人都聚居在此处,只有零星数人,如石家长子长媳,在外留个铺子,既能采买盐巴布匹等物,也算设个哨点,不至于对可能的危险全然不知。

  “这里为什么要叫七樱村,根本没有樱树啊。”路过一座新砌成的圆形砖窑,蔡昭忽然想了起来。

  石家大儿媳:“啊?这里不叫七樱村啊。”她走前几步,翻开遮盖在一块半人高石碑上的藤蔓,“你是不是听错了啊。”

  藤蔓被拉开,露出石碑上的三个字——栖隐村。

  蔡昭:……

  绕着河谷走了半圈,松散开筋骨,眼见天色渐暗,石家大儿媳便拉蔡昭回去了,嘴里念叨着:“晚饭前要喝药,还是你去吧。那后生瞧人时阴森森的,我男人可不敢上前。欸,明明上回见他挺和气的,怎么一受了伤就凶巴巴的,哎呀吓死我了……”

  蔡昭默默听了,回到草庐时,果然画皮妖面色阴沉的躺在草榻上,一旁是端着药碗的石大哥手足无措。石家大儿媳一把拉走丈夫,蔡昭接过药碗气哼哼的坐到男人床边,把人扶坐起来后一勺一勺的喂他喝药,“干嘛给石大哥脸色看,人家救了你我的命好吗!”

  慕清晏默默的啜着汤药,居然也不喊苦,“……你若伤了病了,我绝不会离开一步。”

  蔡昭无语,“你高烧那晚我一直照看着你啊,眼珠子都没挪开过,后来你不是一日日好了嘛,还不兴我出去透透气啊……”

  在慕清晏黑漆漆的眸子静静注视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是什么身份。你就不担心他们趁你不在加害于我?”慕清晏道。

  蔡昭无奈:“好好,以后我少出去行吧。人家要害你早害了,还会等到现在?行行,別瞪我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主要是出去探探路。”

  慕清晏沉着脸道:“溯川两岸我早派人扫过一遍,之前你我又挨着村落的探访,均无所获。此地能如此隐蔽,必有名堂——你出去走两圈能看出什么来?”

  说不过人,蔡昭只得使出杀手锏,“你再数落我,我可翻脸了啊。”

  这下轮到慕清晏无奈了,闷声一口口喝完了药。

  看着他喝药时低眉顺眼的明丽轮廓,蔡昭忍不住叹道:“你可真硬气啊,那晚烧的全身滚烫了还一声不吭。听我娘说,我小时候高烧总是又哭又闹,胡言乱语什么都说。”

  “五岁前我就习惯了。”慕清晏淡淡道,“哭也好,闹也罢,总得有人在意。若无人在意,哭恼有什么用。”

  蔡昭一怔,一时心下凄然。

  用药后半个时辰,石大哥端来喷香的饭菜。

  一碗粉蒸肉,一碟蒜薹炒腊肉,一盆白灼叫不出名字的绿蔬,一只炖至酥烂的八宝鸭子,还有一道不知什么鱼炖的姜丝豆腐汤——风味既佳,烹调也是上乘,直吃的蔡昭眉开眼笑。

  “青阙宗那几个厨子应该感到羞愧!”满嘴流油的小姑娘颇是愤慨,“人家隐居荒山野岭十几年了还能拿出这等菜色,他们待在天下第一门派的厨房里,拿着天下第一等的月俸,天天煮些半咸不淡的路边菜,也好意思自称大厨?!”

  “你先擦擦嘴吧。”慕清晏放下碗筷,嗔了女孩一眼,低头看向菜碟时皱起了眉头,“我们前几日的菜色多是清淡为主,不知为何今日却大鱼大肉了。”

  “因为你们明日就要走了。”一个持重的老年男子声音从门帘后传来。

  蔡昭连忙起身。

  石铁樵站在门边,含笑道:“你们的伤病都好的差不多了,也该走了。”

  蔡昭疑惑:“都好了?我是好了,可是他……”转头时,看见慕清晏居然掀开被褥,端正的坐直了身子。

  “你这人!”她立刻明白画皮妖又在装了。

  “不瞒石大侠,我们这次前来,实是有要事相问。”慕清晏拱手道。

  “我知道。”石铁樵点点头,“本来早想跟你们说了,可是我的一位兄弟这几日病的着实厉害,我寸步不敢离开。你们想问什么,今夜尽可问了。”

  慕清晏立刻用‘你看看人家是怎么陪伴病重之人的’的目光望向蔡昭。

  蔡昭怒回一个‘你丫个装病的还好意思说这话’的眼神。

  看这对小年轻目光交错,石铁樵哈哈大笑:“行了,跟我来吧。”

  石铁樵的居处是一座幽静舒适的竹舍,四野无人,周遭寂静。

  燃起一炉袅娜的熏香,煮上一壶清香的山野草茶,三人围桌而坐。

  “自老妻过世后,这里就我一人住了。”石铁樵叹道,“年少时好勇斗狠,不知体恤家人,老妻为我担心受怕多年,落下了满身的病痛,唉,是我对不住她。总算隐居此处后,让她过了十几年安生日子。走的时候,她很安心。”

  他目光转向慕蔡二人,“其实我知道的,昭昭的姑姑都知道。我不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慕清晏自有满心疑惑要问,谁知他嘴唇刚动,蔡昭就急不可待的抢了先:“我姑姑的心上人是谁?不会真的是路成南吧!”

  石铁樵失笑:“你要问的居然是这个?”

  慕清晏一手捂脸,侧过头去。

  “怎么会是路成南呢。”石铁樵笑道,“但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

  蔡昭眼睛瞪大大的:“?!”

  “其实平殊妹子很早起了与周家退婚的念头,只不过她身边亲近的人都是大大咧咧的莽撞汉子,唯一的姑娘——就是昭昭的娘,那心眼粗的,还不如莽撞汉子呢!”石铁樵想起宁小枫,忍不住笑起来,“众兄弟中,只有我和昊生兄弟早早娶妻,这才看出些端倪来。”

  “其实我爹和师父也知道的。”蔡昭低声道。

  石铁樵点点头,“小春素来心细,察觉了不奇怪。云柯兄弟与你姑姑走的最近,估计是见到过什么。”

  “我觉得周伯父挺好的。”想起温柔儒雅的周致臻,蔡昭有些难过。

  “是很好,可你姑姑跟他是过不下去的。”

  石铁樵提起煮沸的水壶冲入茶壶,“说句得罪周老弟的话,他的人品才干家世都没的说,与你姑姑更是青梅竹马,可他从来不知道平殊妹子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他自己处处温良恭俭让,遇到不平之事忍忍也过去了,便希望身边的人也能退一步海阔天空。”

  蔡昭叹道:“可姑姑哪是能忍气吞声的性子啊。”

  “是啊。”石铁樵微微出神,“她是清风烈火——清风拂山岗,烈火焚群魔。”

  “这话说的好,贴切风雅。”慕清晏大赞。

  石铁樵笑道:“我可没这等文采,这话是昭昭的师父说的。”

  蔡昭呆:“可我师父也没这等文采啊!”戚大宗主的文采就好像宋大门主的男德,约等于无。

  “云柯兄弟有多少墨水我还不知道!”石铁樵哈哈大笑,“我们都猜他是不知从哪儿听到了这话,就来跟我们显摆。”

  “是以石大侠您也不知蔡女侠的那位心上人是谁?”慕清晏扯回话题。

  “不知道。”石铁樵继续摇头,“不过肯定不是路成南——他重伤逃出来时,平殊妹子才第一回 见到他。”

  “怎么这样啊。”蔡昭好生失望。

  石铁樵看着小姑娘满脸的失落,慈和道:“你姑姑跟你说过我的归隐之处么?”

  “没有。”蔡昭抿嘴,“姑姑还骗我,说她也不知道石家归隐何处。”

  石铁樵抚着胡须:“你姑姑就是这样的人,看着豪迈刚健,实则心思细密。她想瞒的事,从来都能瞒的滴水不漏。”

  蔡昭小小的叹了口气,想到老娘宁小枫曾评价丈夫蔡平春‘自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怎么可能毫无心机’,其实这句话也适用于姑姑蔡平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