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昭摸摸脑袋:“呃,我好像忘了什么。”
……
丁卓从内室中出来,微微而笑:“五师弟,麻烦你明日给我准备香汤沐浴。”
“好说好说。原来明天就是比武之日了么,真是恭喜恭喜。”樊兴家擦着满脑门的汗,“不过四师兄啊,有件小事你最好知道一下。”
“比武在即,小事就不必告诉我了,免得扰乱我心。”
“……这件事你非知道不可。”
“五师弟太不知事了,还有何事比我明日比武更重要?”
“你的比武对手跑了。”
第67章
瀚海山不是一座山, 而是一片山脉。
一眼望去,尽是层层叠叠的峰峦,起起伏伏的山脊,白日里苍翠满目, 入夜后鬼火重重, 灯影幽暗, 是人是鬼,都难辨认。
两百年前, 初代教主慕修决择此地为立教之处,首建极乐宫与九州宝卷阁, 其后几代教主续建了祭仙崖与噬神台等教内重地,以这几处为中心,宛如蛛丝般蔓延出无数条暗道密门,暗暗隐没于巍峨群山的地下。
唯一一条向外开放的通道,位于一片绵密的墨色竹林中, 左右机关重重, 陷阱无数, 江湖人称‘幽冥篁道’。
此时的幽冥篁道格外安静,沿途中连鬼火都不见一道。
密密麻麻的漆黑竹林东侧边缘, 有一座灯火通明的广厦, 里外三层持械甲士, 皆警惕戒备。游观月掏出令牌,疾步进入内宅书房, 一道高挑俊秀的身影正伏案于灯下。
“进来吧。”俊美冷漠的青年头都没抬,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笼出一片深青色的阴影, 衬着他的肌肤格外白皙。
游观月伏地而拜:“拜见少君。”
慕清晏道:“都布置好了?”
游观月:“王田丰召集了朱雀坛周遭所有村落的青壮, 柳江峰在朱雀坛外伺机以待, 唐青领着天权座下剩余人手,只等少君吩咐。”
“先起身吧。”慕清晏抬起头来,轻叹道,“仇长老对慕氏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可惜他死后人走茶凉,手下之人不是死了就是另投别派,剩下也没几人了。”
他的目光转向站在书桌前的游观月,“这些人里,还要数你的权阶最高。以后,我就要仰仗游君的才干了。”
游观月再拜:“愿为少君效死!”
慕清晏:“十三,剑窟中的宝剑起出来了么?”
游观月一惊,只见阴影中走出一名瘦削少年,他安静的宛如幽魂,游观月竟未察觉他就在屋内。
连十三低声回禀:“我点了外面的人数,只需五六十柄就够了。”
慕清晏轻笑:“十三真是会过日子,没白跟成伯学算账。吩咐下去,等大家见到那‘东西’,不要缠斗,用宝剑断其颈骨与脊柱即可。你去分剑吧。”
连十三应声而去。
游观月面带兴奋:“我听说百十年前曾有一位教主热衷于铸剑,招揽天下铸件师于二十年间铸了几百把削铁如泥的利剑,藏于山中不知何处——原来竟是真的!”
慕清晏自嘲:“破船也有三斤钉,总算慕家还有些家底是姓聂的不知道的。”
游观月觑着慕清晏的神色,小心道:“少君,其实我们不用正面打上去这般费劲。我知道朱雀坛几处暗道,咱们摸着暗道进去。以少君的神功,一剑宰了那熊千斤,岂不省力?”
慕清晏想了想,点头:“对了,你当过几年朱雀坛副坛主,的确能知道不少。不过省力的事,我一年多前就做过了,这回我想换条路走走——你知道打扫一间污秽不堪的腌臜屋子,最好的法子是什么么?”
游观月尴尬一笑:“请少君指点。”心里却道,我们一众人将身家性命都压到了你身上,你可别出什么幺蛾子啊。
慕清晏凝视着昏黄的灯火:“以前,我以为只要换个屋主人就行了。后来我才发觉,这屋子何止污秽,实是连梁柱都被蛇虫鼠蚁占据了。打扫一间屋子的最好办法,根本不是打扫,而是一把火烧了,重新起屋。”
“一年多前,我自以为练功有成,便冒冒失失的向聂喆发出挑战,结果落的个腹背受敌,重伤逃亡的下场。这回我不找聂喆了,我要从幽冥篁道,一寸寸推到极乐宫。”他看向墙上的巨大地图,“第一处,就是朱雀坛。”
游观月听的心惊不已:“少君,您,您是说要一处处打下来?这,这可十分费力啊。除了朱雀坛,还有青龙,白虎,玄武,三座主坛。朱雀坛的底细属下好歹还知道一二,另三座属下可是两眼一抹黑啊!”
“不错,是很难,你还愿意效力于我么?”慕清晏的眸子犹如冰泉一般,冷漠至极,却也绚丽至极,当他的目光投注到游观月身上,游观月只觉得背心都冷了。
他连忙道:“这是自然!”
慕清晏静静看他:“游观月,六岁时被人牙子卖入教内,仇长老见你机灵聪慧,资质不错,便从一群幼童中挑了你做丹房僮儿。仇长老过世后,你因为年幼躲过了聂氏清洗,之后因为办事利索精明能干,升任某地的分坛坛主。”
“五年前,你寻机结识了朱雀坛坛主熊千斤,靠着他的‘宠爱信任’,你又升任了朱雀坛副坛主。可惜好景不长,熊千斤很快又有了两名新欢。张熏和李漳取代了你,成了朱雀坛左右副坛主,你又被排挤到外地分坛去了。”
游观月缩在地上,听的冷汗涔涔,满心的屈辱与愤恨。
慕清晏:“我不管是你真的惦记仇长老的恩情,还是想着翻身后重掌大权,我只要你记住一件事——既然投效了我,那么就是我说什么,你做什么。等熊千斤死后,你就是新任的朱雀坛坛主。”
游观月双眼冒光,血都热了起来。
他起身跪到慕清晏座椅旁,故意将衣襟撩松些,露出俊俏修长的锁骨,满面带笑的正要说话,忽察觉慕清晏目如冷电,冰寒彻骨。
他一哆嗦,连忙将衣襟拉起来。
慕清晏缓缓道:“这件事我只说一遍,我不喜欢别人靠近我三步以内。”
游观月赶紧跪远些,决意以后走‘守身如玉’路线。
连十三分发完利剑,过来传报:“少君,时辰差不多了。”
慕清晏道:“观月也去领一把剑,我们这就动手了。”
……
夜色仿佛被血色烧灼起来,山谷中杀声四起,尸骨遍地。
慕清晏的身影从夜空中一瞬而过,宛如利剑划破天际,连续两掌拍去,朱雀坛口那扇巨大的重木铁铸大门轰然而裂。
游观月有心在慕清晏面前表现,仗剑杀在最前方,左右劈杀,势不可挡。
连十三略略吃惊:“原来姓游的功夫不错啊。”
慕清晏:“他本就是教中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修为才干俱是上选,奈何聂喆无论如何也不肯重用他。”
朱雀坛作为四大主坛之一,原本应该高手如云,不过聂喆嫉贤妒能,越是厉害有本事的人,越容易被排挤,熊千斤是聂喆一手提拔上来的的,用人态度可想而知。
游观月领队在前冲杀,慕清晏压阵在后,看敌方哪个高手厉害些,他就上前击毙之,连续击杀了十七八名高手后,敌我两方情势逆转。
张熏在后面看游观月越发逼近,娇媚的面庞扭曲起来,断然下令:“放出尸傀奴!”
随着一阵怪异曲折的笛声响起,一群青灰色皮肤的人齐步走了出来。
这些‘人’双目无神,皮干肉陷,浑身散发着死人气息,喉头发出‘格格’的声音,宛如地狱异鬼来到人间。
月夜之下,恐怖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笛声忽然一变,变的凄厉紧凑,这群本该被埋葬的干尸立刻发起攻击。他们虽无高深武功,然而力大无比,不惧伤害。
一具干尸的胳膊被斩断,却并无鲜血溅出,只有粘稠的黑红色液体缓缓滴落。
游观月大喊:“不要乱砍乱刺,要断了他们的脖子或脊柱!”
众人纷纷效仿。
干尸身躯僵冷坚硬,幸亏慕清晏提前分发了利剑,众人才不至于受害。
然而干尸数量众多,游观月等人渐渐被逼退。
慕清晏侧耳倾听,终于找到笛声来源,骤然飞跃而去,当空一声断喝:“去!”
一名矮小干瘦的汉子惨叫一声,从人群后歪歪斜斜的倒出来,口耳鼻目均流出细细的血注,然后颓然倒地而死,受伤还拿着一支铁制短笛。
张熏连忙让另一人替上,继续吹笛指挥干尸。然而以声音为武器之人最怕被人以气劲喝破丹田,一旦破功,性命不保。
慕清晏循声而去,将内力蕴藏在断喝声中,其后又破了两名笛手的丹田。
张熏不曾料到这般情形。
以前他用尸傀奴大举袭击别人时,对方往往不是惊吓的手忙脚乱,就是不知从何破解,不想今日遇上了慕清晏这般知根知底的高手。
笛声一停,数量众多的尸傀奴无人指挥,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坠落不动了。
“十三,现在可以让村民过来了。”慕清晏忽然吩咐。
连十三立刻去唤人。
游观月见场内已无高强敌手,便瞅空后退到慕清晏身旁,谄媚道:“原来少君早有准备,适才少君几声断喝,气劲深远,蕴力强劲,比什么狮子吼强多了!”
“闭嘴。”慕清晏语气淡漠,“那日你们来找我投效,其实有两人的修为比你高深,你知道他们现在都去哪儿了么?”
游观月一怔,“……少君说的是韩兄弟和吴兄弟么。”
“姓韩的早就投靠了聂喆,想混进来当细作;姓吴的反复无常,想要向我打探九州宝卷阁的方位——这两人已被我除了。”
慕清晏语气淡漠,宛如捏死了两只蚂蚱,游观月心头一颤,“少,少君做的对。”
“其实你也反复过几次,投靠过许多人,知道我何为留下你么。”慕清晏却仿佛对他很耐心,“因为,你还记得仇长老教你的规矩。”
“瀚海山中的人,贩夫走卒,耕夫织女,不是神教教徒的家人后裔,就是愿意归附神教的寻常百姓。一年四季,他们老老实实的缴纳供养,从无懈怠;而反过来,神教也会庇护他们——这是慕家立下的规矩。”
瀚海山群中有许多河流,沼泽,山坡,田地……与九蠡山一样可以自给自足。
慕修决初设离教时,身边跟随的皆是其心腹战将,然而与北宸六派一样,只消繁衍个一二十年,人口必然不断孳生。除此之外,教众在外战死了,妻儿老小需要抚恤之处;招揽到新人高手了,需要地方安置——上千人的聚居之地,自需衣食住行等供给。
两百年下来,瀚海山中集市,小镇,村落,一概齐全。
“聂恒城当年再是跋扈,尚知遵循此律,聂喆却为了一己之私,大肆败坏教规——该有人教教他规矩了。”慕清晏转头看向游观月,“聂喆不敢去抓北宸六派的人来做尸傀奴,甚至不敢抓教外之人,只能向教内之人下手。”
“你失宠于熊千斤,并非你技不如人,而是每每张熏李漳能给熊千斤送上几十个青壮村民炼制尸傀奴,你只能送上几个。时间长了,熊千斤便自然更器重张李二人了。”
慕清晏目光清澈明悉,仿佛能洞察一切。
游观月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慕清晏竟将自己查的这么细而害怕,还是因为自己深藏的那么一点点用心终于有人察觉而感动。
“蔡平殊曾说过一句话,看一个人的好坏,不是看他好的时候能有多好,而是看他坏的时候能有多坏。”慕清晏遥望天际,似乎在想什么人。
“你几经沉浮,行事始终没有出格。所以,我留下你。”
游观月再不敢对慕清晏嬉皮笑脸,在旁危襟正立,规规矩矩。
这时,潮水般涌入的村民赶到,场内已不剩几个扎手的了。他们从呆立的尸傀奴中认出自己相识之人,甚至还有亲眷家人,顿时哭声震天。
王田丰是个面目和善胖墩墩的中年人,他见火候差不多了,立刻号召青壮村民们打进朱雀宫,揪出熊千斤给亲朋复仇。
待慕清晏与游观月走进朱雀宫时,里头已是一片狼藉。
熊千斤和十余名心腹已被团团围住。
他远远的看见慕清晏,黑黄的肥肉脸扯开大笑:“哟,这不是我们的慕小郎君么!一年多前你落荒而逃,大家伙都当你死了,教主还替你立了个衣冠冢,你可要念情啊!怎么反而翻脸不认人呢!”
慕清晏没去理他,让人将四面巨窗全部打开,指着外面漆黑一片道:“天气渐渐暖和了,我听父亲说,往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春祭大典,朱雀坛周遭应是万家灯火热闹非凡才对。为何如今这般冷清,死寂一片。”
熊千斤脸上肥肉抖动,没有出声。
“教中的规矩,熊坛主莫不是都忘了?”慕清晏道。
熊千斤咬了咬牙,强笑道:“这可不是我擅做主张,教主的吩咐我不敢不从啊。教中兄弟我一个没敢动,用的都是些毫无修为的凡夫俗子。那些人,不过虫豸尔,少君何必计较这些呢。若少君愿意饶我一命,我愿率部投效!”
周围村民向他投去刻骨仇恨的目光,他毫不在意。
慕清晏轻笑一声,“你这等货色,拿来喂牲口我都嫌腥膻。”
游观月恭敬道:“请少君手刃此贼。”
谁知慕清晏却摇摇头:“熊千斤该死,但不是我杀他,是你杀。你与他一对一,堂堂正正的比试。你活下来,就是下任朱雀坛坛主。”
游观月大惊:“这,这……”熊千斤虽然恶心,但毕竟能坐稳坛主之位这么多年,修为十分了得,自己并无获胜的把握。
他勉强一笑,“少君,属下当不当坛主是小事,就怕丢了你的面子。”
慕清晏冷冷的瞥他一眼,低声道:“你知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你的——靠卖弄色相当了熊千斤的娈宠,才爬到今天的位置。你要当朱雀坛主,未来还想当长老,当护法,就不能永远背着这个腌臜名声。”
“你可以靠嬉皮笑脸周旋逢迎,可你能靠嬉皮笑脸让手下兄弟真心服气么!去,亲手宰了熊千斤,算是你的开张大吉。”
说完这句,他高声道:“熊坛主,只要你能胜过游观月,我今日就放了你。”
周遭形形色色的目光顿时聚集过来,游观月宛如被置于聚光点的蚂蚁,浑身燥热。
人群安静的分开一条通道,让游观月进去,他知道自己决不能后退了。
熊千斤哈哈大笑,“我家小月细皮嫩肉的,我可舍不得打坏了哟。”
游观月一咬牙,挺剑而上。
熊千斤拳风雄浑,虎虎生风,兼之全身练的钢筋铜骨,连利剑都刺不入,游观月只能先四面游走,寻机刺其要害。他接近熊千斤多年,深知他的弱点在下盘与门面,于是不断攻向上下两方。熊千斤怒吼的着连连回击,几次拳风都要扫到,游观月躲的一身冷汗。
数个回合一瞬而过,游观月其实已经摸到了熊千斤的破绽,然而每每他即将刺中要害,熊千斤总能快一步挥拳击向自己,而自己为了躲避,不得不放弃攻击。
如此一来,游观月不免落入下风,熊千斤天生神力,眼见游观月逐渐内力不继,哈哈大笑着加紧攻势。
这时传来慕清晏悠悠的说话声,“朱雀又称不死鸟,为了浴火重生,一身皮肉都能舍下。”
游观月脑中灵光一闪。
触及熊千斤浑浊淫秽的目光,他习惯性的缩了下,翻跃避开对方横扫而来的拳风时,他看见宫梁木上朱雀雕刻,鲜红如烈火,悍不畏死。
他全明白了。
熊千斤再度挥拳而至时,他不再躲闪,从肺腔中发出一声嘶吼,瞅准要害断然刺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没有别的废话。
砰砰砰,游观月肩头胸口和脸上被熊千斤连续击中三拳,眼前发昏,两耳嗡嗡,仿佛鼻梁都移了位,鼻血更是畅快横流。肩头和胸口传来骨裂之声,甚至脏腑也被波及受了内伤。
然而,他也刺中了熊千斤的膻中穴,并顺着肋骨斜刺下去,径直挑破了他的腹部。
熊千斤蛮牛般嚎叫起来,游观月忍着剧痛,趁机刷刷数剑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才捂着鼻子踉跄后退。
他高声道:“熊千斤作恶多端,残害周遭多年。如今我已将他废了,留了口气给大家伙儿解解恨。来人啊,都退开!”
他看向慕清晏。
冷峻淡漠的俊美青年第一次露出真心的微笑,简短道:“说的好。”
与此同时,连十三指挥众人攻向熊千斤的心腹与两名副坛主,一样伤及要害后丢给愤怒的村民。
熊千斤等人终于恐惧起来,平日里他们视作猪狗的村民扑了上来,将他们的肢体一片片撕裂咬碎……
游观月拖着重伤的身体,歪歪斜斜的走向慕清晏。
众人自觉的分出一条通道来。
游观月感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一样了,少了以往那种忌惮,轻蔑,玩笑,多了几分郑重与钦佩。他知道,立威并非一日之功,从今日起,他要重新开始。
游观月跪倒在慕清晏跟前,额头触地,任由鼻血痛快的倒流。
他一字一句,诚心诚意:“从今往后,愿听少君差遣,万死不辞!”随后,他开怀大笑,哪怕笑的浑身都痛,“下一处是哪儿,请少君吩咐,费劲就费劲吧!”
“你还是不懂。”慕清晏微微一笑,“此番,我不只是为了教主之位,我是要拿回整个神教。”
第68章
朱雀坛破, 坛主熊千斤被愤怒的村民活活撕了,此外尚有为数不少的俘获,这群人是杀是留都要看慕清晏的意思。游观月昂首挺胸的站在坛主宝座左侧,吩咐手下将俘虏一一押上来由慕清晏处置。
先押上来的是五花大绑的左副坛主张熏, 他向安坐上方的慕清晏娇媚一笑, 浓艳逼人, 饶游观月与这烂人明争暗斗多年,也不得不承认他姿色非同一般。
慕清晏眼皮都没动一下:“口歪眼斜, 杀了。”
游观月愕然。
再是身受重伤的右副坛主李漳,他素来善解人意, 细致入微,一见了慕清晏就表示愿意将熊千斤暗藏的金库双手奉上,并为慕清晏劝降隔壁青龙坛坛主。
慕清晏抬抬手指:“不识时务,杀了。”
“?”游观月。
接着是熊千斤的心腹甲乙丙丁。
“贼眉鼠眼,杀了。”
“两面三刀, 杀了。”
“五谷不分, 杀了。”
“四体不勤, 杀了……”
“慢着,慢着!”游观月听不下去了, “他是熊千斤座下数一数二的好手, 怎么会四体不勤啊!”
慕清晏哦了一声:“这样啊, 那杀之前先把他四肢打断好了。”
“……”游观月有点懵,“不是, 少君啊,你不会是想把他们全部都杀了吧。”
“有何不可?”慕清晏居然比他还疑惑, “适才你不是已经甄别过了, 剩下的这些都是屡犯教规血债累累之徒。”
游观月尴尬一笑, “偌大一个朱雀坛,里里外外总得有人维持啊。”
慕清晏:“不是有你们么,我看王田丰就挺好,再历练几年就能独当一面了。”
游观月先是一喜,小心劝说:“多谢少君信任我等,不过还是留几个原来的人为好,毕竟他们身手都不错……”
“留着做什么。”慕清晏打断他,“留着他们让周遭百姓继续记恨,还是留他们三心两意,与聂喆暗中勾结?”
游观月愣了下:“少君说的也有理,不过把他们都杀了,朱雀坛怎么办?若是此时北宸六派来袭,可该如何是好。”
“那就先撤了朱雀坛吧。”
“少君!”游观月大惊。
慕清晏挥挥手,连十三领着手下去处置剩余之人。
游观月跟着慕清晏走入空无一人的后厅,心下惴惴:“少君,是属下问的太多了,属下应该与十三兄弟一般谨遵少君吩咐……”
慕清晏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走到窗边,“昨夜杀入朱雀宫前后,我吩咐你在东北面始终留出一角来,好让那些意志不坚的教众逃离,当时你还向我谏言‘围师必缺,缺后必阻,应当派一部分人手在东北角埋伏,沿途袭杀之’,不过我没答应。”
“我此番并非大军压境,之前在教中也并无威名,就这么点人手打上门来就想逃跑的货色,有何斩尽杀绝的必要?后来熊千斤的颓势逐渐明显,又有人见势不妙者陆续逃走。打到最后还坚持留下来的人,不论被俘被杀,都是对聂喆和熊千斤死心塌地的人,留之何益?”
游观月眼中有光:“原来少君早将朱雀坛教众筛过一遍了,可叹卑职鼠目寸光。”
慕清晏点点头,“托聂喆的福,如今北宸六派风声鹤唳,几位掌门不是忙着清查内务,就是还在复原,至少半年不会轻易招惹本教。就算真有人来偷袭,这里能维持就维持,不能维持就先撤了人手。不止朱雀坛,青龙白虎玄武俱是如此。”
游观月略一沉吟,微笑道:“少君是决意革旧立新了。”
慕清晏转头:“聂恒城死的时候,你已经记事了。你觉得聂恒城在时的离教,与如今聂喆的离教,是一回事么?”
游观月失笑:“萤火怎能与皓月相比。”脱口之后,又补充,“连聂恒城都有那般气候,想来慕氏为教主时,神教更为强盛威风。”
慕清晏笑笑:“你不必找补。聂恒城对不住姓慕的,可没对不住神教。他当家的几十年间,将神教打理的好生兴旺,我曾祖父与祖父多有不如。”
游观月暗喜,想新主君虽然年轻,但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还难得的心胸豁达。
——不过仅仅几日之后,他就在这个论断前加了个‘办正事的时候’。可恨的是,这位新主君多数功夫都没花在‘正事’上。
慕清晏看向窗外远方的群山:“不是因为有了这座瀚海山脉和宫殿楼阁,才有的神教,而是有历代雄图伟略的教主与忠心的教众,才有了神教今日这番基业。只要我等上下齐心,未来大事可成。”
游观月本就是极聪明之人,此刻终于明白了慕清晏的决心。他笑容满面,俯首衷心道:“属下都明白了,少君雄才伟略,见识过人,为属下仅见。此后,属下定然谨遵少君吩咐,再不敢心存疑虑……”
“那也不必。”慕清晏似乎有些厌倦,语气有些散漫,“十三自小就耿直倔强,心无杂念,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你心思细密,精明干练,仇长老故去后你在教中也没了依仗,遇事自然会多思多想,这不是你的错处——不过你还是先退下吧。”
游观月一愣。
慕清晏回头:“你现在笑起来比鬼还难看。”
游观月僵了,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自己肿如猪头的脸,飞也似的告退溜走。
他走后,连十三从暗处出来,扁扁嘴:“这人也太啰嗦了,少君这个月的耐性都用尽了吧,回头关在屋里几天不言不语,成伯又该着急了。”
“大事还没办完,我不会关在屋里的。”慕清晏恹恹的凝望窗外,俊美的半张面孔染上晨曦的微光,“游观月这人是麻烦了些,不过聪明人本就不容易收服。仇长老当年威风凛凛,手下弟子无数,如今也只剩游观月王田丰这几个还在偷偷祭拜他了。”
“对了,成伯回来了么。”他忽问道。
“几天前就回来了,已经回‘芳华一瞬’了。”
慕清晏垂睫,不动声色:“成伯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连十三道:“老样子,让少君多加小心呗。”
慕清晏不悦的转身:“你也该跟游观月学着多用脑子了,别一头扎进坑里就拔不出来。既然知道是老话唠叨,我肯定是在问成伯有没有留下新的话!”
连十三努力思考:“……噢对了,成伯说‘馄饨应该现包现吃,包好后放久了会走味,吃的人生气了’——这是什么意思?”
慕清晏眸光一转,周遭缓缓溢出细微欢喜的气息,于无人知晓的角落绽开花苞。
若是游观月在场,必然会有所察觉,可惜连十三毫无所觉,还直愣愣的问:“四大总坛之一的朱雀坛陷落,不知聂喆会有什么应对?”
“应对是肯定有的。至于什么应对嘛。”慕清晏笑了,“我大致也猜的出来。”
……
游观月对着镜子无声哀嚎了半夜,忍痛接上鼻梁骨,再让贴身婢女寻出最珍贵的膏药给自己抹脸。主仆俩四只手揉了半日,镜中的面孔依旧惨不忍睹。
贴身婢女伤心的直哭,游观月气恼:“哭什么!不许哭了!以后公子我跟谁睡觉至少可以自己做主了,这难道不是好事么?!还不滚下去吃饭,饿死了谁来服侍本公子!”
游观月原本打算在屋里躲个几日,待稍稍恢复些再见人,可惜聂喆不肯让他藏拙,一前一后给慕清晏送来两个女子,逼着爱操心的游公子不得不露面。
第一个女子年约十七八,生的杏眼桃腮,纤腰一束,抬头时丽色惊人。她怯怯的跪在慕清晏跟前,连话都不敢说一句,当真楚楚可怜。
“你叫仇翠兰?”游观月绷着脸发问。
女子怯生生的回答:“…是。”
“你说你是仇长老的孙女?”
“是的。”
“聂喆派你来做什么?”
仇翠兰眼眶中浮起水气,“他让我来服侍慕少君。”
此言一出,慕清晏似乎乐不可支。他将纤长的手指搭着额头不住轻笑,“……真是东施效颦,真该让聂恒城看看聂喆的出息。”
游观月心里清楚聂喆的打算,但依旧很为难。
仇长老虽然脾气暴躁,性烈如火,但只要是自己羽翼之下的子弟都十分护短,还悉心传授武艺,游观月自落入人牙之手后,唯有在仇长老手下的那几年算是过的安心,他对那位老人颇有几分感情。
“少君,您看……?”他踌躇着。
慕清晏:“杀了。”
“??”游观月,“少君!”
仇翠兰当场吓懵。
“仇长老根本没有儿子,只和亡妻有个女儿,早早远嫁了。”慕清晏浑不在意。
游观月赶紧解释:“不不,仇长老有儿子的,是他晚年所纳的婢妾生的。”
慕清晏幽幽叹息:“你看吧,晚年失节还不如老妓从良,一把岁数了纳什么婢妾,真是不守德行。不过还是杀了吧,仇长老的儿子根本没成亲,哪来的女儿。”
游观月差点咽气——敢情你知道仇长老有儿子啊!
“别别别,仇长老的儿子虽然没成亲,但他身边有好几个宠爱的婢女。仇长老过世后,其子浑浑噩噩两年后,也醉酒而死,又过了数月,他的婢女生下一个遗腹女,由如今的天玑长老胡凤歌派人收养了。”
“是么。”慕清晏轻飘飘道,“她长的和仇长老一点也不像,肯定是聂喆派人冒充来刺探机密的。以防万一,还是杀了吧。”
“少君。”游观月无奈,“我远远瞧过,这女子的确是仇翠兰无误。”
“行了行了。”慕清晏无可不可,朝地上跪着的少女抬了抬手。
仇翠兰被吓的瑟瑟发抖,颤颤巍巍的上前跪到慕清晏座边。
慕清晏左手托腮,随意的冲少女微微一笑,刹那间光彩耀目,如珠如玉,“我喜欢聪明的姑娘,你聪明么?”
仇翠兰似乎有些发痴,呆呆的点头,“……翠兰愿为少君学着聪明。”
慕清晏笑了下:“聪明就好,那我就直说了——我即将攻打白虎坛,接着是青龙与玄武,再是极乐宫。我会宰了聂喆,夺回教主之位。所以,别急着下注,多看几日,懂么?”
仇翠兰惶惑的俯身磕头。
将少女带下去后,游观月反而迟疑了:“少君,她毕竟被聂喆养大的,就算看在仇长老的面上不能杀她,也该将她送的远远的,免得坏了大事。”
慕清晏轻笑一声:“真正的仇翠兰五岁就夭折了,四年前我初入神教时,聂喆才急急忙忙找了个差不多大的美貌女孩来假扮仇翠兰。不过没等他把人调教好放出来,我就逃出教去,这女子也没派上用场。”
“竟是这样!”游观月大惊,“既然如此,此女绝不可留,应当立即除了!”
“不急。”慕清晏微笑,“这女子长的不错,戏演的又好,聂喆苦心调教出来的人,别白白浪费了。”
游观月既吃惊又佩服,觉得慕清晏高深莫测,不敢再问。
次日,聂喆又送来了第二个女子。游观月气的差点拍碎镜子,这年头美人计还可以一个不行下一个的么!他怒而踏出屋门,决意替年轻的新主君鉴别新来的狐狸精。
谁知这次送来的不是娇媚少女,而是个极其美艳的中年妇人,她有个令人心颤的名字,孙若水——二十多年前,由聂恒城送到慕正明身边的美人之一,也是最终成功的一位。
慕清晏的生母。
游观月这下连话都不敢说了,恨不得自己根本没走出过屋子。
孙若水的故事在教中高层中不是秘密。
慕正明年幼时曾有过一位启蒙的老夫子,不久就离开瀚海山脉隐居远方,一场瘟疫后下落不明。为了控制慕正明,聂恒城千辛万苦找到了这位老夫子仅剩的小女儿,调教数年后送到了慕正明身边。
彼时慕正明血气方刚,又念着启蒙夫子的旧情,自然对孙若水另眼相看,何况美人如玉,世所罕见。年轻男女日夜相伴,不久后就成了亲,五六个月后生下了慕清晏。
仇长老气的破口大骂,聂恒城却得意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