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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凉爽, 十九岁的青年皮肤白皙,身形高挑,渐渐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身姿轮廓英挺漂亮。哪怕他满脸毒疮,庭院中的侍女依旧红着脸偷偷议论他将来痊愈不知多好看。

  蔡昭本已经打算躺下看话本子了,听到常宁的话莫名眉心跳了下:“你要去何处散步?”

  “随心所至,无处不可,优哉游哉也。”常宁精神抖擞,双目蕴光,宽宽的袍袖在夜风中舒缓展开,倒有几分古时君子潇洒不羁之意。

  蔡昭不吃他这套:“你是不是要去外头搞事?”

  常宁嘴角含笑,一脸玄之又玄:“事随人来,人往事至。有人的地方,怎会无事?”

  蔡昭懒得和他拽文,径直问:“你今日又恢复多少功力了?”

  “不多,也就半成罢。”

  “所以连一晚上都等不了,黑灯瞎火你打着灯笼也要出去找茬?”

  常宁此时正从仆从手中接过灯笼,闻言微笑:“昭昭妹妹歇息吧,我去去就来。”

  蔡昭天人交战了半刻,最后只好跟上去,真TM劳碌命!

  不知是不是那半成功力的缘故,常宁脚程极快,一路上足不沾地,片刻就绕过一片林子,顺着山坡疾走了两刻钟来到一片灯影憧憧的大片屋舍群落,此处正是外门弟子的居所。

  蔡昭一惊:“你要找外门弟子的麻烦?可他们人好多啊。”

  常宁顺口:“你也太胆小怕事了……”看见蔡昭瞪着大眼睛望过来,忙道,“昭昭侠义心肠,吾辈所不及也,然君子有所为有所不……”

  “说人话!”

  “当初欺侮过我的狗崽子们,老子要讨些账回来不算过分吧。”

  蔡昭想起刚上万水千山崖时,围绕在戚凌波身边的那群狗腿子,想来不是第一次了。

  “那么多人你全记得?”他记仇记的这么严谨么,她已经全不记得了。

  常宁仰头望天,神情虔诚:“苍天有眼,自会助我偿还委屈。”

  然后他随便就近找了片独立的院子,‘砰’的一脚踢开其中一间的大门,大声道,“宗门来给大家送关怀!”

  里头或读书或歇息的弟子们顿时惊叫起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茶杯跌落声踢翻水盆声,左右屋舍被惊起时叫问声与笑骂声,整片小院闹成一团。

  院外冷风中,蔡昭独自:“……”神TM苍天有眼。

  常宁神情自若:“众师兄弟莫要惊慌,我只是来寻一个人。”

  倘是别的宗门弟子大家可能还不一定立刻认得出来的,但是常宁标志性的满脸毒疮在万水千山崖上实在是无人不知。

  被惊出屋来的弟子们有的惊疑不定,有的骂骂咧咧,不过也有人好声气的问是何人。

  常宁道:“那人双眼歪斜,左腮有颗大黑痣,痣上有撮毛……”

  蔡昭想有这么明显的特征想找个人并不难,谁知结果比想象的更容易。

  没等常宁说完,院中众弟子已不由自主的视线瞟动,齐齐看向左面,只见一个左脸有颗大黑痣的干瘦弟子正蹑手蹑脚的想溜进屋去——原来人就在这座院落中。

  常宁抬左手向大黑痣凌空虚抓,大黑痣便如被拴了绳子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形,直直落入常宁手中,被拧住了脖颈。

  大黑痣一面用右手去抓常宁,一面嘴硬:“你你你,你想做什么!别以为我会怕你…啊…!”嘴硬终止于一声惨叫。

  卡啦一声闷响,大黑痣的右臂软软垂下,应是折断了。

  众弟子傻了,蔡昭呆了。

  常宁将自己的右手在大黑痣衣服上擦了擦,似乎还想动手。

  “诶诶,常世兄别冲动!”蔡昭忙劝,“以暴制暴并非侠义所为啊。”

  这时众弟子回过神来,其中几名素日与大黑痣交好的,呼喊着向常宁扑过去。常宁将大黑痣重重甩在地上,双掌连拍,长袖如幡,便如孩童拍击皮革球一般轻易自如,片刻就将数人击倒在地,哎哟连声。

  常宁转头向蔡昭微笑:“昭昭说什么呢,师兄弟们和风细雨,待我彬彬有礼,怎能算是‘暴’呢?只有我,才算是‘暴’。”说最后四个字,他瞳孔微张,隐露兴奋之色。

  转回过去,他向着众人语气轻柔道:“我寻这位黑痣师兄的缘故想来大家也知道,所谓百因必有果,万事皆有报。众位师兄弟若不是一丘之貉的,就不要插手了,不然……”

  其实哪怕他不说这话,适才见他掌力凶猛,原本作势欲扑的数人也已收回了动作。

  常宁将大黑痣提起半身,温柔的替他拍拍衣裳上的尘土:“黑痣师兄是吧,师兄生的骨骼清奇,叫我见之难忘。别人也就罢了,每回戚凌波来找我的茬,我都能见到师兄你。来,跟我好好说说,你们还有谁。”

  大黑痣惊恐万分,但想到戚凌波毕竟是宗主之女又不免犹豫。

  常宁十分贴心的帮他克服选择困难症,利落的将他右臂重重一拧,大黑痣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连声道:“好好好,我说,我都说。我把他们都给你指出来……”

  常宁笑意温柔,然在大黑痣眼中无异于恶鬼在世,他哆哆嗦嗦的起身,强忍右臂剧痛替常宁引路。

  此时蔡昭也在左右为难,按着有仇报仇的天字第一号江湖规矩,常宁的行为似乎没错,但是她又觉得束手不管只吃瓜看戏似乎不大好。话说落英谷怎么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啊,害她一点经验都没有。

  这时樊兴家气喘吁吁的赶到,远远看见常宁正在大发神威他哪敢靠近,只好顶着满头大汗对蔡昭讪笑:“他闹成这样,师妹不劝劝他么?”

  “师兄比我年长,小妹怎敢擅专……算了我不说废话了。”蔡昭也不文绉绉的绕圈子了,“师兄也别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好吧,有本事师兄自己去劝好了。”

  樊兴家自知没那么大面子,一咬牙跑向另一边的院落。

  就在蔡昭犹豫的当口,大黑痣已经颇有效率的替常宁指引过去,然后前方整片外门弟子的院落群都被惊动起来。

  以常宁的报复谱图为准线,外门弟子可以分做三类。

  第一类是学武小成,在江湖上也能被人叫出姓名的,自然不屑去做戚凌波的狗腿。他们知道常昊生的侠名,本就鄙夷那些欺负常家遗孤的狗腿,不过碍着戚凌波的身份不敢插手罢了。此时常宁来找回场子,他们当然是闷头装睡,全当不知。

  第二类是修为中等,多数忙着习武修行,但有个别眼见进益缓慢,便想通过逢迎戚凌波进入内门。

  第三类则是天赋不足,外门弟子中也只算是充人头的,除去部分胆小的厚道的,大多数都当过戚凌波的狗腿。

  大黑痣指出第一人后,常宁便让他们比着谁指认的更快更准。为怕常宁发落,他们不敢藏私,指认的那叫一个巨细靡遗。

  所谓狗急跳墙,何况狗腿被指认出来的越来越多,便想来个以多为胜一拥而上,何况他们其中也的确有一二中手可以一战。常宁笑意盎然,掌拍指戳腿踢,衣袂飘拂如鹤羽翻飞,片刻便掀翻了了十余人。

  一名弟子被打的鼻青脸肿,愤而大喊:“姓常的,有种你就去找戚凌波出气啊!找我们这些小喽啰算什么本事!”

  常宁哈哈一笑,:“人家有个宗主爹,你有么。我兴许没、本事找戚凌波算账,但我有本事打破你的狗头,你又能奈我何!真是个蠢货,给人当跟班前也不拎拎清自己配也不配!”

  他嘴上笑骂,手上也不停。

  一名国字脸的弟子卖力挣扎出来,正气凛然道:“常公子,小弟素来不赞成戚大小姐所所为,也曾劝诫过几回。我知你之前数月受了些委屈,可戚大小姐只是脾气大了些,并未伤到你分毫啊。令尊侠名远扬,你身为人子却挟私报复,岂不是玷污亡父的名声?!听我一言,咱们不如化干戈为……”

  话未说完,常宁蹁身跃至他身边,‘啪’的一声重重打在他脸上,直接将国字脸打出两丈远,脸颊高高肿起,连牙齿都掉落数枚。

  常宁飞跃追上,一只脚踩在国字脸的头上,反复碾压。

  “你比旁人更可恶,那些小王八羔子好歹知道自己在作恶,你却还要给自己贴上一张大公无私的臭皮子,装的与众不同是想引起戚凌波的注意吧。这副假仁假义的腔调,真叫人恶心!”

  国字脸的话蔡昭也不爱听,见他被常宁殴打颇觉爽快——敢情只要当了大侠就只能为别人做事,自己有仇不能报是吧,一旦为自己报仇就是挟私报复。

  国字脸被常宁踩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呜呜求救。

  这时另一名始终旁观不语的高瘦青年看不下去了,仗剑而出:“常公子适可而止罢!我并非他们众人,也素来看不惯这帮人的行径,可你这番大闹未免过了。”

  蔡昭见这高瘦青年身法利落,就知此人有两把刷子。

  常宁短促的冷笑一声,随手从一旁小树上折下一支细长树枝,右手负背在后,左手挥枝而出,那高瘦青年一看,也连忙挺剑而上。

  树枝柔软,剑刃锋利,然而两人交手后,众人却见青莹莹的剑光被灰扑扑的枝影压的挥洒艰难。寻常一根树枝在常宁手中,既柔韧如绕骨皮鞭,又犀利如蝉翼薄刃,枝影飘曼,疏淡无痕,正是常昊生的成名绝技‘柳絮剑法’。

  不过短短七八招,那高瘦青年的脸上臂上胸前已然数度被树枝打中,或留下血痕或衣裳破裂。常宁不耐烦继续纠缠,右手疾张,抓住高瘦青年的胸口向远处轻轻一丢,那青年闷声摔在地上。

  常宁轻挥树枝于身前,冷声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当初你既不曾为弱者出头,如今也别他妈的来唱高调!给我滚!”

  ……

  外面闹的一塌糊涂,侧院一间雅致屋舍内却恍若未闻。

  “师伯,你不去管管么?”樊兴家焦急的擦汗。

  长椅上的老者自顾自的沏茶,语气安稳:“你外门的师叔伯又不止我一个,你怎么单来寻我的麻烦。对了,大楼自己怎么不过来?”

  “大师兄跟着师傅下山未归,只有我来了。”

  老者道:“你也不该来。”

  “师伯?”樊兴家惊异。

  这老者便是统管外门弟子的李文训师伯了。

  他闻着细长杯中的茶香,露出惬意的神情:“兴家啊,你是我荐入内门的,离开外门之前,我跟你说了什么——只跟着你雷师伯便是,旁的少管闲事。”

  “我我……”樊兴家为难。

  “当然,我也知道你为难。你素爱热闹,爱与人结交,这都不是坏事,不过……”李文训十分耐心,“还是要学着装聋作哑。”

  樊兴家沉默了片刻:“那,现在外头咱们不管?”

  “怎么管?!”李师伯重重放下闻香杯,不悦道,“这件事从何开始的?从咱们宗主的爱女多年来在宗门内颐指气使开始,从宗主夫人一味偏私开始!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内门自己还理不清楚,我们外门又能如何?!”

  顿了顿,他道,“这件事你别管了,以后凡此等事你都当做不知道。”

  樊兴家垂下脑袋,手足无措。

  李师伯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沉声教导:“我的授业恩师乃昔日青峰三老之一的王定川,如今师兄弟们七零八落,只我幸得逍遥,今日我教你一句——”

  “兴家啊,你个好孩子,别想着讨所有人的喜欢。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值得。”

  ……

  夜深月高,常宁将戚凌波的狗腿们一个没漏的捉了出来,在蔡昭的提醒下将这些狗腿赶到一旁的山坳下,免得打扰旁人入眠。

  待到四下无人,常宁放开手脚收拾这帮狗腿,或是打的口眼斜飞,或是丢入泥潭翻滚,或是互扇耳光彼此指责,最后在涕泪横飞中齐声背诵青阙宗门规,好不壮观。

  蔡昭看常宁并未弄的断手断脚血肉横飞,无可奈何的打了个哈欠,打算回去歇息了。

  常宁似是听见了,回头看见女孩脸上的困倦,颇有不舍的对众狗腿挥挥手,表示今日事已了,大家回去洗洗睡吧,熬夜容易生黑眼圈。

  众狗腿气了仰倒,却无人敢质疑一声。

  常宁三两步追上蔡昭,将自己肩头的紫羔绒皮披到蔡昭身上——蔡昭是追着常宁出来的,身上并无御寒厚衣,常宁却是有备而来,自然衣着齐备。

  他一面给蔡昭系带,一面絮叨:“你就不该跟出来,办完了事我自会回去的。你别这么不放心我,我不会再叫人欺侮的……”

  蔡昭心中默默:其实我是怕你欺负别人。

  带着青年男子气息的温暖绒皮裹在身上,她有些不自在,只好东拉西扯,“你还是适可而止吧,半成功力就嘚瑟成这样,真把戚凌波惹恼了当心她搬出三师兄来收拾你。三师兄的本事可不是戴老二可以比的,到时就算你恢复全部功力也不过今夜两倍的厉害,哪是三师兄的对手!”

  常宁用一种怜爱小傻瓜的眼光看她:“你算学这么差,将来怎么总管落英镇所有的铺子啊——半成功力一成功力中的一半,不是全部功力的一半。”

  “今夜只是你一成功力中的一半?!哈哈,哈哈哈哈,别胡吹大气了!”蔡昭笑不可抑,她当然不是算学差,而是觉得不可能,“你要是这么厉害,还不赶紧拜入宗门将来好承袭宗主之位!这位少侠,未来青阙宗的发扬光大全靠你了!”

  常宁呵着热气靠近蔡昭,“我才不稀罕什么宗主之位,咱们回去吃宵夜吧。”

  蔡昭愈发不自在:“别挨着我行吗,我自己会走。再说大半夜的,吃什么呀。”

  “我给你包馄饨吧,鸡汤馄饨。”常宁微微挪开了些,“我已叫芙蓉熬好了鸡汤,让翡翠留了虾仁和肉。”

  “你会下厨?”

  “反正比你强,煮出来的东西不会毒死人。”

  “……馅里是什么肉啊。”

  “上好的前腿肉。放心,我都问过了。”

  星月莹莹,光晕皎洁,青年的的眼睛又黑又亮,温柔漂亮,连毒疮也看着顺眼多了。

  蔡昭莫名一阵喜孜孜。

  她想,终于能吃到合意的小食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目前主要由三种解释,互有争论。

  1、天地既无所谓仁慈,也无所谓恶毒,人间万物对他们来说都是没有区别的。

  2、天地看待万物是一样的,没有对谁特别好,或者特别坏,一切事物发展都顺其自然。

  3、天地间所有事物的发展都是自己行为的结果,天地并不会对此有任何加力或减力,与此无关。

第26章

  当常宁说要自行运功疗伤时, 蔡昭衷心希望他就此闭关,就算不像传奇故事里那样闭门不出三五年,也至少来个七七四十九或九九八十一天。

  谁知常大公子不走寻常路,闭关闭的毫无规律——

  头天他躲在屋内运功了一上午, 下午就溜达出门, 先是药庐后是双莲花池宫。

  次日闭关了一整日, 然后当天夜里就打着灯笼摸去外门寻仇了。

  第三日起他一气闭关了两日半,用完午饭人又不见了。

  “常大侠这自创的到底什么心法, 哪有不上不下闭关两天半的。”蔡昭叉腰站在院中仰天质问,“这人也是, 一出关就跑的人影不见,后头放条狼狗都撵不上啊!”这几天她自己也忙着练功,哪能无时无刻蹲在常宁门前啊。

  翡翠疾步过来回禀:“到处都找过了,常公子不在清静斋。”

  “你们就不能将他看牢些么?”蔡昭叹息。

  芙蓉十分委屈:“公子轻功身法好的很,眼前一闪他人就不见了, 我们有什么法子。”

  蔡昭无奈:“算了, 不去管他了, 外头疯够了自己会回来的。翡翠你还接着给他熬补气汤和清毒汤。我适才看见山下往大厨房送去好几筐樱桃,芙蓉你去要些来, 晚上给那家伙再加一道糖浇樱桃, 他爱吃。”

  二婢应声。

  蔡昭揉揉脑门, 她现在觉得防备常宁出去发疯比防备别人欺侮他难上十倍。仔细想想,其实她与常宁不过是四五杆子才能打到的关系, 这个大麻烦还是赶紧推出去的好。

  想到这里,蔡昭一拍手掌, 正色道:“今日中午师父要回万水千山崖了, 为人弟子的, 我很应该亲去迎接。”

  芙蓉慢了一拍,翡翠已经语气平静的夸起来:“哇,小小姐真是尊师重道,孝敬懂礼。”一边还啪啪鼓掌,芙蓉赶紧跟上,一模一样夸奖拍手,一模一样的情绪毫无波动。

  蔡昭不满:“就是给戏班做托的假看客,也比你俩欢呼的真心实意。”

  翡翠:“做上十几年的托了,哪还有那么多真心实意啊。”

  芙蓉:“小小姐差不多就成了,我俩将来还要嫁人呢,别把真心实意都用完了。”

  蔡昭悲愤:“……”我不和你们玩了!

  灰头土脸的来到万水千山崖前,恰好见到戚云柯与曾大楼风尘仆仆的下了铁链索,蔡昭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居然来接戚云柯的只有三个人,冷峻寡言的宋郁之,不停搓手的樊兴家,还有两手空空的自己。场面怎一个凄凉清冷可说,蔡昭觉得自己出谷去买只烤鸭回来加菜,受到的迎接都比这热烈。

  更凄凉的是,三个前来迎接的弟子中倒有两个是为了常宁。

  樊兴家一看见戚云柯,高兴的扑上去就报告大前天夜里常宁的‘丰功伟绩’,倒没偏向任何一方,只不过重点是‘常大公子法力无边,他才疏学浅,实在管不了’。

  曾大楼皱眉道:“常宁的性情也未免太过乖戾冷僻了,纵是之前受过欺侮,也不至于手段如此暴烈。”

  戚云柯倒无所谓,摆摆手:“常宁脾气本就不好,这我早就知道了。再说冤有头债有主,身为宗门弟子不好好修行养性偏要跟着凌波瞎胡闹。你以为他们只欺侮常宁这样来投奔的亲友子弟么,当年我在外门做弟子时,又穷修为又低,没少吃这等心术不正之人的苦头。”

  曾大楼只好道:“兴家,常宁再有不妥你还是得多加劝导,万万不能叫宗门生乱。”

  “大师兄自己劝过常世兄么?”宋郁之忽然开口,“我与常宁从来说不上三句话,大师兄又何必为难五师弟。”

  樊兴家感激的望向宋郁之,蔡昭颇有几分意外,她还以为宋郁之这种天之骄子必然是目下无尘,谁都不放在眼里呢。

  曾大楼摇摇头:“行吧,我自己来。”

  然后轮到蔡昭。她干脆多了,直接道:“师父,五师兄的话您也听见了,既然常宁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也该搬回椿龄小筑了。”

  戚云柯呵呵笑道:“行啊,既然常宁已能护卫自己,昭昭就住的自在些吧。”

  蔡昭欢呼一声,大叫师父英明。

  曾大楼再度皱眉,似乎并不乐见蔡昭搬家,谁知不等他开口,宋郁之罕见的迅速插言:“接下来这几日都是天气晴朗,很适宜搬家。不过昨日下过一场大雨,我待会儿派人先去椿龄小筑驱除潮气,明日师妹就能搬了。”

  其实蔡昭想过几天再搬的,跑的太快她怕常宁发疯,不过既然宋郁之这么客气了,她也恭敬不如从命了,“呃……多谢三师兄。”

  诸事说定,宋郁之先行离开,也不知是不是立刻派人去给椿龄小筑驱潮气。蔡昭不禁感叹,宋郁之真是面冷心热的好师兄啊。

  接着,戚云柯让曾大楼回去歇息:“你自小就体弱畏高,每回从山下上来就要病一场,这几日你跟着我累的不轻,赶紧回去休息,别跟以前似的一病就好小半个月。”

  其后,樊兴家也跟着一道走了,大约是要向曾大楼交接宗门庶务。

  蔡昭笑送他们离去,转头就问:“伯……哦师父,这趟你们下山遇到不好的事了么。”

  “被你看出来了。”戚云柯苦笑,“原本我只是下山去接应你爹的消息,谁知山下的弟子告诉我,之前我派去护送各门各派的人手至今未回。”

  “啊。”蔡昭茫然,“他们去哪儿了?抽空去溜达玩耍了么。”

  戚云柯被逗笑了,随即叹息:“再等两三天吧,如若还没消息,我就得再派人去查探了。”

  虽然蔡昭不谙江湖中事,此刻也不由得担起心来。

  戚云柯安慰小徒弟:“小孩儿家的别皱这么深的眉头,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来顶,你只管开开心心过日子就行了。哦对了,常宁真的无恙了么?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行了,你回去玩罢,师父去外门找你李师伯去。”

  达成心愿,蔡昭心满意足,从山崖边摘了两支长长的茅草,蹦蹦跳跳甩着茅草回去,一路往前,经过一处被遮住的山崖时,她猛的停住脚步。

  然后,慢慢的后退,慢慢的转头,慢慢的定神凝视——

  “常宁!你在做什么!”蔡昭尖声大叫,叫声足够吓死雷秀明所有的小鸭子。

  站在山崖边的高挑青年转回头,漆黑的长发飘飞如丝缎。

  他略略吃惊:“昭昭怎么摸到这里来的?”

  蔡昭三两步上前,指着趴在山崖边痛哭流涕之人,再一次质问:“你在做什么!咦?你…你是…”她忽发觉趴在山崖边这人很是眼熟。

  这尖窄的脑门,这歪斜的下巴,这一大一小的两只三角眼——这这这,这不是那日暮微宫中跟着戚凌波一起欺侮常宁的人之一么?

  那日戚凌波身后有几个人来着?对了,歪瓜裂枣尖嘴猴腮,一共四个人。

  蔡昭灵光一闪,连忙站到山崖边往下张望,果然看见剩下的三人都可怜兮兮的挂在下方山崖壁上,随时都可能坠落至无底深渊。

  万水千山崖的石壁经过数百年凌厉罡风的吹拂,已变得十分平整,甚少突兀,是以攀爬石壁尤其艰难。这三人由远及近的挂在下方,手脚根本无处可借力,唯有一条细弱可怜的麻绳将他们四人串起来。

  麻绳在寒风中抖动,仿佛只要一拉就要断了。

  除了已经趴在山崖边上的歪瓜,还有三人在极度惊恐之下已经放声大哭,涕泪纵横,苦苦哀求常宁将他们拉上来。

  此情此景,蔡昭眼前一黑,差点滑倒。

  “你还不快把他们拉上来!”她尖叫的活像看见了蔡小胖在逛青楼。

  常宁哦了一声,慢吞吞的提起麻绳拉人上来;也不知他如何运的劲道,坠了三人体重的细弱麻绳,居然愣是没断。

  蔡昭用力摇晃常宁的胳膊——其实她想摇晃肩膀和脖子来着但是常宁个子太高她够不着——气急败坏的大喊起来:

  “你疯了么疯了么是不是疯了!这是万水千山崖下面是无底深渊万一掉下去连尸首都捞不回来啊!他们得罪过你不错,但罪不至死吧!你是不是练功练糊涂了难道还真要他们的性命么啊啊啊啊!”

  常宁理了理衣袖,毫不在意道:“若真掉下去了,就说他们熬不住修行之苦逃下山去好了,反正也没有尸首……”看见眼前的女孩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他又微笑的解释,“昭昭别担心,我怎会要他们的性命,你误会我了。”

  “我误会你了?”蔡昭大口喘气,“好,那你倒是告诉我,你在这儿做什么?!”

  常宁踢了踢最前头那人:“阿瓜听见没,赶紧说一说,我有意害你们的性命么?”

  那人因为最早爬上来此刻已经定住了心神,恍惚间脱口道:“我不叫阿瓜……”

  “不,你就叫阿瓜。”常宁冷冷的,眼神冷戾。

  阿瓜触及常宁毒戾的眼神,烫着火般忙道:“对对,我就叫阿瓜!蔡师姐,常师兄绝对没有在害我们的性命!”

  蔡昭都被气笑了:“好,那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阿瓜头晕脑胀:“我我,我们…我们在…”

  “说呀,你们在做什么?”常宁笑吟吟的。

  阿瓜在憋死自己之前终于想到了理由:“我,我们四个一时贪玩想看看崖底究竟是什么情形,于是悬着绳索下去了,谁知下去容易上来难,多亏了常…常师兄将我们拉了上来。常师兄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啊!”

  常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昭昭师妹,你听见了么?”

  蔡昭:“……”

  另外三个听见这些也反应过来,此起彼伏叫嚷着——

  “常师兄不计前嫌,冒险救我们脱离险境,简直大仁大义啊。”

  “呜呜呜,以后常师兄就是我再生父母,我要为常师兄立长生牌位,呜呜呜呜……”

  “像常师兄这样的仁义的君子,简直是我正道的中流砥柱!我以前就是个畜生,不,简直畜生不如,居然敢对常师兄不敬!”最后一人唯恐气氛不够,还啪啪自己打起嘴巴来。

  蔡昭绷着脸,忽然一言不发的扭头就走。

  常宁连忙追上去,将头歪到女孩肩上,微笑道:“好了好了,昭昭别生气了,我就是因为想到了你的话,才没把他们真扔下去啊。”

  蔡昭忽然泄气,觉得生活真是艰难。离家远行来拜师就够惨的了,结果老天还给她配备一个不是正在惹事就是即将去惹事的常宁。

  她停住脚步,站在一座丘壑上方的木桥上:“你真的要适可而止了。我姑姑说过,天底下最可悲之事,就是受害者因报仇太过,反成了众矢之的,受万人指责唾骂。”

  常宁点点头:“我知道,他们是最后四名外门弟子,也没别人了。”

  “你知道就好,赶紧收敛起来。师父已经上山了,等他从外门李师伯处回来,戚凌波肯定要向师父告状的,你仔细自己的皮吧!”

  常宁微不可查的动了下长睫,“好,我知道了。”

  蔡昭松口气,几步走下木桥,发觉身后没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常宁居然还站在桥拱中央。她奇道:“你怎么还不走?”

  常宁站在高处,迎着山风微微而笑:“爪牙收拾完了,首恶还未惩处。昭昭先回清静斋,我去去就回。”说着他挥掌拍向木桥,气劲凶猛如重锤击下,木桥‘啪啦’一声从中裂开,然后木桥前后两端卡啦啦一阵响动后碎裂,木块碎片纷纷落入深深的丘壑中。

  与此同时,常宁飞身跃起,身法轻逸飘渺,犹如一朵自在的青云悠然升起后飘落,然后落足于对岸地面上。

  “……”蔡昭傻了,直到木桥全部坠落才反应过来,“你,你要去哪里?你要去找戚凌波吗,你别发疯了!快回来,快给我回来!”

  常宁遥遥向她挥挥手,旋即疾步离去。

  蔡昭急的在深壑边上走来走去,这么宽的距离她一下跃不过去,但凡有条长鞭或长绳给她稍微借点力也好啊,可她自幼长在落英镇,从无习惯随身携带兵械。

  最后她一咬牙,决心宁愿多费些功夫,绕路也要尽快赶去戚凌波的居所,仙玉玲珑居。

  绕过深深的崖壑,顺着山坡奋力往前,远远望见织金铺银的仙玉玲珑居已是火光熊熊,烈焰四溢——沾着血污的尹家私卫们或抱着肚子或握着手臂,呜呼哀哉躺了一地,逃跑不及被烧伤的侍婢僮儿靠在水池边哀嚎,未被波及的人手忙着端水救火。

  蔡昭小心跨过地面上的焦黑树木花枝,无措的站着看周遭的兵荒马乱。

  随后抓住从身边经过的小婢,她问道,“这是常宁放的火么?”

  那小婢颤声道:“是,就是常公子!他一来就把所有侍卫都打翻了!他叫小姐出来,小姐没出来他就不由分说放了火,说要逼小姐出来!”

  蔡昭:“现在凌波师姐在哪儿?”

  “戴公子带着小姐从后门走了,常公子一路追了过去!”小婢已吓的哭了。

  蔡昭放开侍婢,从地上捡了把完好的青釭剑,顺着小婢指的方向提气飞奔而去。

  ……

  垂天坞,青纱廊下。

  俊美英气的青年坐在竹榻上,细细擦拭着爱剑‘鲲鹏’。

  侍从小声回禀:“公子,仙玉玲珑居方向似是起火了,公子不去看看么?”

  宋郁之:“不必。”

  侍从忍耐再三,又道:“听说前几日常宁公子在外门很是闹了一通,他会不会去寻凌波小姐的麻烦啊。”

  宋郁之头也不抬:“去寻了又如何。”

  “公子,凌波小姐毕竟是您的……”

  宋郁之放下雪白的绒布,“凌波多年来行事不当,本就该吃些教训。反正我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不如请常世兄代劳了。”

  侍从:“只盼着常公子莫要做的过了,不然反而会受到重罚。”

  “也不见得。”宋郁之,“碍着尹老宗主的面子,凌波多年来便是做错了事,师父总是不能好好惩治。同样的,看在过世的常大侠的份上,便是常宁做了错事,师父难道还真能下手重罚常家的遗孤么。”

  侍从忍不住:“尹老宗主是公子您的外祖父。”

  “我知道。”宋郁之提剑细看,自顾自言,“都说美人配英雄,但其实青阙宗并不姓尹,青阙宗的下任宗主并不一定非要娶上一任宗主的女儿不可。只不过外祖父的名望太高了,执掌宗门的时间也太长了,于是大家都忘了这一点。”

  ……

  蔡昭一路越过亭台楼阁直至一片大湖边上,只见剑光飞舞,两个身影对战正酣。

  戚凌波浑身湿淋淋的趴在一旁,泪眼汪汪的看着两人,她身上披着戴风驰的外袍,脸上还糊了一团污泥。

  戴风驰雅号‘追风剑客’,一手流星追风剑自有可称道之处,讲究的就是迅疾如风,出招刹那如流星绚烂。常宁这回没有再以树枝应战,而是从侍卫手中夺了把青釭剑蹂身而上,依旧是常家的‘柳絮剑法’,疏淡轻柔如柳丝缠身。

  两种剑法本无优劣之分,然而不等蔡昭赶到身边,常宁忽然出剑斜挑戴风驰左肩,剑势之快犹胜流星追风。戴风驰闷哼一声,踉跄两步。常宁旋即右掌拍出,戴风驰被生生拍出数步,呕出一口血,颓然倒地。

  常宁上前一步剑指戴戚二人:“你们当初叫我学狗叫时,可有想过有今日!”

  戚凌波愤而大声道:“你把我踢下湖,还用湖泥来羞辱我,现在还要怎样!杀人不过头点地,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常宁轻笑一声:“当日武元英是何模样你俩都看见了。杀了你们有什么痛快的,叫你们难受才痛快!”

  武元英的情状之惨烈,犹如梦魇般深深烙印于众人心中。

  戚凌波吓的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你…你究竟要怎样…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不错,看着戚宗主的面上,我的确不能真杀了你俩。”常宁点点头,说着他挥剑而出,顺着戚凌波的惊呼,剑光直向她脸面而去。

  眼看凌波仙子要脸上开花,只听一记清亮的剑身互击声——蔡昭飞身侧身挺剑,堪堪架住常宁迅烈一击。

  常宁回剑退后一步,微笑:“昭昭来的好快,落英谷的飞花渡果然了得。”

  差不多前后步,其余内门弟子与侍卫们也飞奔赶到,正看见蔡昭仗剑拦在戴戚二人身前,少女红颜如花,长剑清寒如冰。

  众人已见识过常宁的本事,谁都不敢冒头上前。

  蔡昭一字一句道:“常师兄,我刚才已经说过,你该适可而止了。”

  常宁敛容:“昭昭不会学那些俗人,也来跟我说什么‘既未真正被害到,就不该介怀’的废话吧。我没有真的学狗叫滚泥潭吃狗屎被挖去心头血,那是我的运气,不是戚凌波他们动了恻隐之心,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