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凤池慌忙缩在帐角,藉倒卷起来的帐蓬掩敝自己。过了一会,听得新兵领了一个人走入帐中。底下佳特格格嘻嘻笑了两声,忽听得年羹尧喝道:“你是谁?”甘凤池吃了一惊,心道:“这人准不会是富山提督。”

  那人颤声说道:“我是富山军门帐下的刘参将。”年羹尧喝道:“富提督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人知道事情不妙,连忙跪下来道:“富提督因有要事,回帐去一趟,叫卑职暂时替代。”实是富山因自己身为提督军门,吹角守夜,被部下看到,太不好看,因此命令一个参将替代。以为年羹尧未必会亲身来查。

  哪知年羹尧今晚偏偏查问,听了参将的说话,冷笑一声,道:“好一个大胆的富山,他敢不守军令,给我一齐斫了!”话一出口,便有刀斧手进来,将这个参将揪出营去,过了一会,送进两个血淋淋的人头来,一个是提督,一个是参将。年羹尧笑道:“格格,你瞧清楚了,这个是不是富山提督?”佳特格格掩面说道:“吓死人了,我不要看,快拿出去!”年羹尧把手一挥,叫亲兵将首给拿去号令。

  甘凤池见年羹尧如此残忍,甚为气愤。营帐外又有人报道:“陆将军求见。”年羹尧说道:“进来!”来的人名叫陆虎臣,是年羹尧的一个心腹大将,也有提督军衔,进帐行礼之后,便开声问道:“富提督呢?”年羹尧道:“我已把他杀了!”陆虎巨大吃一惊,忙跪下去道:“大帅听禀,我们作战,全仗军心,军心一散,万分危险,如今大帅杀了无罪的富提督、刘参将,岂不令军士寒心。而且皇上得知,也有不便。”陆虎臣实是一番好意,犯颜进谏,岂知年羹尧听了,勃然大怒道:“俺如今替皇上打下江山,便是皇上见俺,也要畏惧三分,你是什么东西,胆敢煽动部下来反对我吗?刀斧手来,都推出去斩了!”陆虎臣魂飞魄散,大叫冤枉。也是他命不该绝,岳钟琪听得杀了富提督也急急赶来,恰恰遇到陆虎臣被推出帐外,问了原故,急忙止住刀斧手,进帐向年羹尧求情,甘凤池伏在帐上,听得他们低声细语,说些什么,也不清楚。听了一会,只听得年羹尧传令下去道:“看在岳将军面上,饶那厮一死。但死罪兔了,活罪难饶,着令打五十军棍,罚他替富山守夜三晚!”令下之后,营帐外便听得军棍卜卜之声,打得陆虎臣一面喊痛,一面还要“谢恩”。

  经此一番喧闹,帐外己打五更。年羹尧将岳钟琪送出营帐忽然问道:“曾静还在你帐中吗?”岳钟琪道:“是,大帅。”年羹尧笑道:“你这番干得很好,皇上定然赏识你了。”岳钟琪毛骨悚然,忙道:“全仗大帅提携。”年羹尧道:“明日你将他送到我这里来。”岳钟琪道:“是,大帅。”年羹尧将岳钟琪送出。回帐再睡。甘凤池见天色将亮,急急离开。

  这一晚甘凤池虽没有探出什么,却知道了曾静下落。但军中防范极严,日间实是无法再探,军行一日,晚上已到了北京城外的芦沟桥,第二日便可入京了。大军便在芦沟桥附近驻扎。甘凤池到了晚上,仍和唐晓澜冒充外营更夫,又偷偷飞上了年羹尧的营帐。

  这一晚与前一晚又是不同,只有陆虎臣在营外吹角守夜,帐外连一名卫士都没有。只在外帐与“虎帐”相接之间,有卫士巡逻。帐中亮起灯火,甘凤池伏在帐上,可以看到年羹尧的影。子在下面走来走去,帐中只他一人,佳特格格也不在内。

  过了一会,亲兵带进一人来,正是曾静。年羹尧说道:“你出去吩附,不准闲人走近虎帐。”亲兵应了一声,急急走出。

  年羹尧坐在虎皮椅上,冷笑一声,说道:“曾老头儿,你可知道严洪逵与沈在宽已被斩决,悬首九门了么?”曾静瑟缩一隅,答不出话。甘凤池暗暗骂道:“真是脓包,比沈在宽差得太远了!吕留良地下有知,一定骂他谬托门墙,自称弟子!”

  年羹尧双眼一扫,冷笑道:“按说你所犯的罪名也该抄斩九族!”曾静嗫嚅道:“全仗大帅开恩。”年羹尧道:“这就全要看你自己了!”曾静道:“请大帅指示。”年羹尧面孔一板,道:“皇上要你将功赎罪!”曾静道:“我不是已将严洪逵和沈在宽供出来了吗?”年羹尧道:“这两人是吕留良的得意传人,天下皆知,何须你说?”曾静辩道:“但那沈在宽隐居仙霞山顶,却是无人知道。”甘凤池听了,又惊又怒,暗骂:“该死!”惊的是,如此说来,那沈在宽的头颅当不是假的了。怒的是:曾静这老儿欺世盗名,竟然临难屈服,毫无气骨。

  年羹尧笑了一笑,道:“这算你一桩功劳,但只这点功劳,还不能赎你的罪。皇上要你将其他的人也说出来。”曾静道:“信奉吕留良之说的人不可胜计,我也不尽知道。”年羹尧道:“只要你将各地首要说出来便行。”曾静道:“杭州车鼎丰,温州孙克用,青州周敬舆,襄城黄补庵等都是。”年羹尧问道:“还有吗?”曾静又说了几个名字,年羹尧过目成诵,不须纸笔,将几个名字紧记心中。

  曾静供了之后,年羹尧哈哈大笑道:“曾老头儿,你想做什么官?”曾静面色灰白,叩头说道:“求大帅开恩,千万不可迫我做官!”年羹尧诧道:“这是为何?”曾静道:“我一做官,天下之人,定知我卖友求荣。可怜小老儿数十年来所积的声名,便要一旦付之流水了。”甘凤池气愤之极,又暗骂了几声该死。

  年羹尧道:“好,我将你的心意告知皇上。你不做官更好!”后来雍正皇帝果然对曾静张熙毫不处罚。吕留良一案,在清代是有名的大案,株连甚众,连刊刻吕氏书籍的人都被下狱或处死,反而是发动谋乱的曾静张熙二人,却安然无事,后世读清史之人无不奇怪,却不知其中别有原故。

 

  曾静说完之后,小心看年羹尧的面色。年羹尧忽然哈哈一笑,道:“曾老先生真是非同凡俗,请受我年某一拜!”曾静大吃一惊,避开说道:“这岂不折杀了老儿!”年羹尧把他强按椅上,拜了三拜,道:“曾老先生,我这一拜乃是替小儿行拜师之礼。皇上必然恕你之罪,你可以终老林泉,但我求你将小儿带走。”曾静讷讷欲言,年羹尧道:“大丈夫一言为定,我可代皇上先作主张,明日我就遣人携同小儿,随你同走。可是你得记着,绝不可以向人说是我的儿子,否则就算我不追究,也自有人取你的首级!”曾静吓得冷汗直流,连道:“承大帅深恩,我岂敢泄漏。”

  原来年羹尧深谋远虑,他岂不知雍正机心极重,虽然自己掌握重兵,谅皇帝不敢加害。但也不能不预防万一。自从有了儿子,就千方百计,要为儿子安排一条后路,但却始终想不出可以托妻寄子的人选。今晚见了曾静的行事,心中暗喜,想道:把儿子托他,那真是最好不过。皇上既不会疑心我把儿子托给他,江湖上与我对头的反清之士又都以为曾静是他们一路的人,更不会想到他会收留我的儿子。他又怕死,我派心腹跟他,他更绝不敢对我的儿子不利。这真是最理想不过的了。

  甘凤池却猜不透年羹尧的用意,甚为诧异。正在思疑,忽见外营的帐幕上人影一闪,定睛一看,却是董巨川。董巨川奉雍正之命随年羹尧出征,暗中又奉命将年羹尧监视。他得知年羹尧提讯曾静,也起了疑心,可是又不敢像甘凤池一样到年羹尧的营帐之上探听,只敢远远的在外营帐幕探望,不料在淡淡的月光下,却发现年羹尧的虎帐上伏有一人,董巨川武功甚高,人又老奸巨滑,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想道:“不管他是否刺客,我且藉捉刺客为名,过去一看。”当下立刻施展轻功,悄没声的飞掠过去。

  岂知甘凤池也是机灵到极,伏在帐角,动也不动,假装没有发现。待董巨川到了帐顶,陡然将帐幕一掀,叫:“有刺客!”倏然飞出,横掌一扫,董巨川骤然受惊,被帐幕一卷,又被掌风一迫,立足不稳,跌落地下。外面的卫士纷纷呼喊赶人,年羹尧闻声出来,”甘凤池已掠出两重帐幕之外,和唐晓澜悄悄溜回伙食房去了。

  年羹尧一见是董巨川,立刻变了颜色。董巨川说道:“小人来拿刺客。”年羹尧问道:“刺客呢?”董巨川道:“已经走了!”年羹尧道:“何以你不叫喊?”董巨川道:“是刺客先叫!”年羹尧冷冷一笑,说道:“军中尽是我的心腹,何来刺客?天下也没有如此大胆的刺客,敢先叫喊的道理。这分明是我的卫士发现了你,疑是刺客?他们对我忠心,所以叫喊。”有些争功的卫士,纷纷说道:“是呀,我们没料到是董大爷。”董巨川面青唇白,急急分辩。年羹尧冷笑道:“我又没有叫你守夜,何以你会半夜出来巡逻。瞧你衣履齐整,断断不是知有刺客,才突然从床上跳起的,难道是你早就料定有刺客么?”董巨川适才一时心急,欲藉口侦查,没想到这一点,无从分辩,只叫冤枉。年羹尧冷笑说道:“即算你不是刺客,私到我的营帐,也是心怀不轨。刀斧手,将他砍了!”董巨川无从分辩,也无法抵抗,任他猾似狐狸,也终于死在年羹尧刀下。

  甘凤池知道董巨川丧命,与唐晓澜抚掌而笑。唐晓澜道:“当年董巨川偷下毒手,令沈在宽残废,如今受了此报。叫吕姐姐知道,一定称快。”

  经此一闹,又是一夜。甘凤池无法走出军营,只好随大军进城。到了北京城外,忽听得轰隆隆三声炮响,军中有人报道:“皇上御驾亲自出城来了。”正是:

  将军战罢班师日,正是君王起忌时!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毅力虔心 十年待知己

   盗名欺世 一旦现原形

  这时正是三伏天时,赤日炎炎,犹如在天上张着一把大火伞,雍正皇帝摆动銮驾,迎出城来,在銮舆里热得一把一把汗淌个不住,出了城门,皇帝又弃轿乘马,火毒的日头直晒下来,热得越发厉害。雍正是练过武功的人,体质强壮,在毒日蒸蒸之下,虽是难受,也还不觉怎么,有些随行的小太监,几乎在赤日之下晕倒。

  幸好在北京城外,有一片大树林,雍正回顾随同来迎接年羹尧的文武百官,哈哈笑道:“赤日炎炎,你们也辛苦了,就在这里设帐,等候年大将军吧。”大臣张廷玉道:“皇上龙马精神,真非微臣等所能及。”国舅隆科多接口说道:“皇上下辞炎热,御驾劳军,这真是旷古未有的殊恩,将士们为皇上赴汤蹈火,也是心甘情愿的了。”雍正微微一笑,他御驾劳军,用意就正在笼络军心,隆科多趁机奉承,正合他的心意。

  片刻之间,林子里已搭起黄缎子的行帐,中央设着皇帝的宝座,雍正下马就坐,太监们在周围服侍,有的打扇,有的递手巾,有的献凉茶,过了一些时候,听得远远的军号响声,接着是轰隆隆三声炮响,前站迎接的大员飞马回来报道:“年大将军班师回朝!”

  雍正整了整龙冠凤带,踱出行帐,只见前面旌旗对对,剑戟森森,二十万大军,四人一排,迄逦十余里,望不尽头!那前锋部队,在热日下一队一队的走着,除了整齐之极的脚步声外,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那些兵士们脸上的汗珠,一颗颗像水珠一样滴下来,却无一人敢用手抹。雍正见了,又是喜欢,又是心慌。年羹尧治军之严,果然名不虚传!

  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前锋部队走到皇帝跟前,行过军礼,左右分开。军中又是轰隆隆三声炮响,中间现出一面大纛,旗上绣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年”字,只见年羹尧顶盔贯甲,乘着纯白色的骏马,立在门旗之下,岳钟琪则勒马立在年羹尧右手偏旁,两人都是神采飞扬,丝毫没有疲倦的风尘之色。

  皇帝御驾出迎,非同小可,两旁文武百官,文自尚书侍郎以下,武自九门提督以下,都按品级穿着蟒袍箭衣,虽然个个都热得汗透重衣,却动也不敢一动。皇帝背后还跟着一班王公贝勒和殿阁大学士(按:清代不设宰相,几个“大学士”分掌相权。)也都是一个个面容肃穆,热得暗暗喘气,却又不敢弄出声来。

  年羹尧一见雍正,立即跳下马来。雍正抬手说道:“卿家远征辛苦了,免礼,平身!”年羹尧跳下马背,本该匍匐行礼,听了雍正之言,微微一笑,欠了欠身,说道:“微臣劳动圣驾,肝脑涂地,不足言报!”岳钟玫虽然也得雍正叫他“免礼”,却还是匍匐在地,恭恭敬敬的行过大礼。

  雍正口中虽叫他们“免礼”,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客套之辞,不意年羹尧果然恃功而骄,不行大礼。雍正甚不舒服,但表面上却不现出半点辞色,反而责备岳钟琪不听他的吩咐,太过多礼,说道:“这里又不是朝堂之上,但行军礼已足,何必行朝廷上的君臣之礼呢!岳将军,你身披重甲,匍伏行礼,不觉得不便么?”打了两个哈哈,似是玩笑,又似责备,岳钟琪连声告罪,心中却是暗暗喜欢。想道:不怕你年羹尧锋芒毕露,我终须以“愚拙”胜你的聪明!

  年羹尧岳钟琪行过礼后,接着就是那些总兵、提镇、协镇、都统等一班武官,一个个上来朝见,雍正吩咐赐宴,年羹尧跟着雍正走进行帐,一同坐席,那班王公大学士贝勒等在左右陪宴。岳钟琪及一班出征将军,则由九门提督兵部尚书和一班在京的武官在帐外坐席。席中雍正问起西征的情形,年羹尧滔滔不绝,夸耀武功,雍正听了,更加不悦。年羹尧奏道:“提督富山不听军令,侍卫董巨川对臣无礼,微臣不及上禀,都已先行赐死了。”雍正吃了一惊,却微笑道:“军中以军令最尊,大将在外,可以专权,这点小事,不禀报也罢了。”年羹尧急急谢恩,雍正又道:“如此说来,朕当日派遣了因、萨天剌、萨天都、董巨川、甘天龙五人随你西征,如今已全死了。”年羹尧道:“正是。”雍正一笑说道:“也好,他们都是野性难驯,除了也好。”年羹尧骤然想起出征之时,雍正也曾讲过这番说话,但却特别提到董巨川较识大礼,叫他分别对待。而今听皇上又再提起,心知不妙,但细察皇上面色,却无异容。心中暗道:“董巨川是你派在我军的坐探,你当我不知道么?只要我一日兵权在手,你终不敢杀我。”

  皇帝郊迎,赐宴统帅,不过是一种仪式,三杯酒吃完之后,便告撤席。雍正和年羹尧并行出来,慰劳大军。这时日当正午,热得越发厉害,林子外面,二十万大军列队整齐,直挺挺的站在日头底下。雍正抬头一看,只见那班兵士,个个甲胄重重,脸上被日光晒得油滑光亮,却动也不敢一动。雍正道:“他们万里长征,捱受雨林日晒,也太辛苦了。”叫一名内监过来,吩咐他道:“传谕下去,叫他们快卸了甲吧!”雍正吩咐了内监之后,仍和年羹尧说话。年羹尧虽然见到皇帝吩咐内监,但不敢凑过去听,所以不知他吩咐什么,仍然兴高采烈的大谈西征战绩。

  那内监得了圣旨,忙走出去,跨上高头大马,在队伍面前扬声叫道:“皇上有旨,兵士们卸甲!”声音飘散,那些兵士如听而不闻,仍然直挺挺的站着,动也不动!那内监慌了,提高声音再叫道:“万岁体恤你们,叫你们卸甲!”二十万大军静悄悄的,毫无一点声响,只有内监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

  这真是旷古未有之事,皇帝亲下的圣旨,竟然却失效力,那名内监吓得心胆俱裂,涨红了脸,掣大喉咙,第三次叫道:“圣上有旨,兵士们卸甲!”岂知那班兵士个个似木头人一样,对他所传的圣旨,仍然不理不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