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壳满肚密圈,带了凌云岛主卫扬威、太湖寨主孟武功等人前来赴会,山东巡抚张廷玉请他先歇三日,谈交接之事,当晚抚衙红烛高烧,华堂夜宴,一队歌伎,载舞载歌,称觞劝酒,鱼壳兴致甚豪,笑道:“靡靡之音,教人难受,换个调子唱唱。”张廷玉道:“请大王点唱。”鱼壳道:“就唱张于湖的六州歌头吧!”歌伎唱道:
长淮望断,美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无数,非人力,诛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
长歌未完,鱼壳已哈哈大笑,道:“这才听得入耳。”此词是南宋张孝祥(于湖)悲愤神州失陷,托壮志于词章之作。鱼壳曾听白泰官歌过,觉得甚好,所以点唱,其实他也不解其意。张廷玉听了,面色微变。鱼壳大笑一阵,举杯欲饮,忽然一柄匕首,横里飞来,呛啷啷一声响,将鱼壳的酒杯打得粉碎。正是:
华堂腾杀气,壮士见先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中伏难逃 英雄入圈套
改装代嫁 玉女弄玄虚
鱼壳大吃一惊,忽听得有人叫道:“留心暗算!”张廷玉身旁的韩重山与天叶散人不约而同,飞身掠起,俨如两头巨鹰,向阶下的卫卒丛中急抓!张廷玉喝道:“速闭大门,快捉奸细!”随即听得阶下武士纷纷叫道:“哎呀,是江南大侠甘凤池!”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阵阵暗器嘶风之声,堂上阶下,烛光全灭!只有筵席上的那支巨烛,因有鱼壳用掌力震飞暗器得以保存。
席上烛光摇曳,阶下人影凌乱,鱼壳定睛看去,果然见甘凤池和韩重山打在一起,另外还有一个少年,被天叶散人迫得连连后退,看那背影,似乎是曾一度到过田横岛的唐晓澜。
张廷玉道:“听说甘凤池与令婿都不愿鱼老称王。”鱼壳眉头一皱,太湖寨主孟武功说道:“我们助韩重山师兄一臂之力吧。”鱼壳摇摇头,将张廷玉给他换的金酒杯搁过一边,斜着眼睛,看阶下混战。
筵席上有烛光,看下台阶,还可以约略看出面形人影,阶下一团漆黑,卫士们那还敢插手。韩重山与天叶散人,仗着武功超卓,听风辨影,紧缠着甘凤池与唐晓澜。
甘凤池力敌韩重山数掌,蓦然打了一个暗号,与唐晓澜往人堆中一钻,天叶探身抓拿,忽地里不知从什么地方掷来一条板凳,几乎砸伤他的脚踝。韩重山双臂一振,推开众人,唐晓澜反手一把飞芒,韩重山是暗器大名家,衣袖一拂,把飞芒荡得四处纷飞,卫士们纷纷走避。甘凤池与唐晓澜趁着这一阵哄闹,溜过角门,早有帮会中的兄弟接引,悄悄躲藏起来。韩重山与天叶散人追出来时,连他们的影子也不见了。韩重山心中大怒,情知抚衙之内必有奸细,可是却无可奈何。
片刻之后,堂上阶下灯火重明。张廷玉道:“给甘凤池这厮败了雅兴,真真可恨!咱们再喝酒。”鱼壳按杯不动,说道:“小王路上染了一点风寒,酒是不能喝了!”张廷玉道:“既然如此,不便勉强。”自己斟酒,连喝三杯,笑道:“甘凤池这厮欲施离间之计,幸大王不放在心上。大王远道而来,不免疲劳,早安歇吧。”
鱼壳一颗心七上八落,他利令智昏,对甘凤池的出言示警,竟然判断不定是好意还是坏意。但他乃是久历江湖之人,经此一来,自己是小心防备。及至见张廷玉自斟自饮,又宽了心,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多虑。
张廷玉亲自带鱼壳入内安歇,鱼壳忽道:“与我同来的人都是我的手足,你不必为我单独布置住所,我们都住在一起吧。”要知鱼壳也不是好相与的人,他何尝不提防到有意外之事。所以带来的十余人如太湖寨主孟武功、凌云岛主卫扬威等,个个都是武功高强的人物,要聚在一处,用意自然是防备暗算,张廷玉岂有不知?但见他眼珠一转,口里频频道好。
鱼壳与他的随从十余人,都被安置在张廷玉新建的飞翠楼之中,飞翠楼在抚衙后园的当中,四周都有假山回廊,前面还有一所水谢,池上飘着玻璃镂空的荷花灯,树上挂有红纱宫灯,景色甚美。楼高三层,每层都有三个精致的小房间和一个大客厅,安置十多个人,绰绰有余。鱼壳和孟武功卫扬威三人要了三楼,开窗眺望,披襟迎风,商谈大事。
卫扬威道:“大王,你看甘凤池来意如何?”鱼壳道:“泰官不愿我做藩王,甘凤池大约是想施离间之计。”这其实是张廷玉的说法。孟武功沉吟道:“甘凤池有江南大侠之名,以他身份,未必肯用谎言离间。”鱼壳抬头望天,久久不语。卫扬威道:“据我所知,了因其实是给年羹尧迫走,以致命丧邙山的。年羹尧之敢迫走了因,必得允帧默许。想允祯与年羹尧对付了因尚且如此,他们岂肯甘心裂土分封,将山东送给我们。”鱼壳道:“不然,我们与了因不同。了因虽然是绝世武功,究竟孤掌难鸣,我们在海外与太湖洞庭等处,都有部众,允祯不践诺言,他不怕我们扰他沿海一带吗?”卫扬威道:“话虽如此,不可不防。”鱼壳笑道:“这个自然。想我们十多个兄弟,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汉。张廷玉便是想施毒手,我们也不伯他。”
说话之间,忽见园中人影走动。过了一阵,有人上楼报道:“韩重山求见大王。”鱼壳说道:“这样深夜,他还来做什么?”道声:“请。”韩重山格登格登的大踏步走上楼来,见了鱼壳,双拳一拱,状甚倨傲。
鱼壳一怔,只听得韩重山道:“年大将军无暇来见你们了。”鱼壳道:“听张巡抚说,皇上不是要派他来和我谈交割山东之事吗?”韩重山道:“他在青岛督师,怎有空见你?”鱼壳吃了一惊,道:“什么?他督什么师?”韩重山道:“黄海水师,现在也归他指挥。他要我向你传达将令!”鱼壳面色大变。韩重山冷冷一笑,大声说道:“年大将军不忍多杀无辜,叫你速写降表,命令你的部属投降。我们必定好好安置。这是一。”
鱼壳愤极,怒道:“还有什么?”韩重山道:“听说你半年劫掠搜刮,藏宝甚多。这些不义之财,理宜解归国库。你将藏宝之处细细绘出图来,派一个人送给年大将军,免得他要费神搜索!两件事情,你做了之后,皇上会好好待你,接你到北京去,仍然封你为王。”
鱼壳愤极狂笑道:“哈哈!大清君主竟是无信无义的小人!这不是谋财害命的下三流小贼所为吗?”韩重山斥道:“闭嘴,你竟敢诽谤皇上!就不怕碎剐凌迟吗?你到底听不听年大将军的将令?”鱼壳哼了一声,叫道:“年羹尧是什么东西?敢向我下令!好,咱们闯出去先把这抚衙烧了!”把手一挥,卫扬威孟武功双双扑上,韩重山振臂一格,退后三步,冷笑说道:“你们还想闯出去吗?可别做梦啦!飞翠楼下面埋有千万斤炸药,你们之中,只要有一人敢跨出去半步,你们便要立刻被炸成粉碎!”
鱼壳又惊又怒,作声不得,韩重山道:“我让你们好好商量,愿依从的话,便把白旗挂出来。否则性命难保!哼,哼,你对皇上有什么功劳?让你在海外称王,已经是天恩浩荡,你还贪心不足,想要山东!”冷笑一阵,呼的一掌打开窗门,飞出去了。
鱼壳面色发青,良久,良久,始叹气道:“韩重山虽然可恨可杀,他也还骂得真对。想我们在海外称王,何等自由自在,何必受允帧的笼络,真真是与虎谋皮,自投罗网。”卫扬威道:“过去之事,不要说他了,今日之事,如何应付?”
鱼壳道:“我一生闯荡江湖,从未向人低头认输,他就是把我剐了,我也不能向他递降表!”卫扬威与孟武功凭窗外眺,只见一排火箭手张弓搭箭,对准飞翠楼,只要一声令下,火箭飞来,飞翠楼便要炸成粉碎。焦急愤怒惊恐张惶等等情绪,都在两人面上表露出来。鱼壳瞧在眼内,叹了口气,说道:“我年已花甲,死不足惜。只是累你们粉骨碎身,却是于心不忍!”
孟武功道:“听韩重山口气,他们一是想不战而胜,二是想大王藏宝,看来不会立施辣手。咱们给他一个‘拖’字。”鱼壳道:“拖,能拖到几时?”孟武功道:“能拖到几时便拖到几时。”鱼壳心想:闯出去既不可能,扯白旗心又不愿。除了拖延之外,已无别法。只好点头不语。
甘凤池与唐晓澜靠抚衙中帮会兄弟的掩护,逃过了韩重山的搜查。当晚便知道了鱼壳被困在飞翠楼之事,甘凤池道,“想不到以鱼壳这样的人,也会利令智昏,中人毒计。”问抚衙中那个帮会的小头目道:“火箭手中有否咱们的人?”那小头目道:“只有一两个,济不了什么事。火箭手是韩重山与天叶散人轮班指挥,只要有一枝火箭触发炸药,飞翠楼便要粉碎。”甘凤池虽然有勇有谋,也无法可想。
鱼壳一拖便拖了七天,对韩重山的威吓置之不理。甘凤池得知消息,对鱼壳之硬也颇佩服。可是拖延究非良法,只要年羹尧的水师把鱼壳巢穴荡平,韩重山必施杀手。只好寄望鱼娘与白泰官能平安到达海岛,抵抗官兵。
这一日抚衙中喜气洋洋,到处打扫,并在园中搭起戏台。甘凤池向那小头目打听,始知过几天便是张廷王替儿子完婚的佳期。甘凤池随口问道:“新媳妇是哪家的?”那头目道:“听说是浙江巡抚李卫的千金。”甘凤池吃了一惊,心想:李卫只有一个女儿,那么张廷玉的媳妇一定是李明珠了。李明珠与三哥路民瞻矢志相爱,如何肯嫁到山东?那小头目见甘凤池面色有异,问道:“甘大侠有何心事?”甘凤池道:“没什么,你的消息是真的吗?”那小头目道:“怎么不真?听说还是皇帝做的媒人呢!李卫派人把女儿送来,至迟在大后天,便一定可以到了。”
甘凤池低首思量,唐晓澜问小头目道:“听说张廷玉的儿子曾被一个小姑娘打了一顿,有这回事吗?”那小头目说道:“有,那已经是十多天以前的事了。抚衙的教头‘陪太子读书’,也捱了一顿好打。”唐晓澜问道:“他们为什么捱打?”那小头目笑道:“我们这位宝贝少爷最是好色,平日见姿首平整的民家女子,也要偷偷摸摸弄到手。听说那日他在酒楼碰到了一个十分美貌的小姑娘,他跑去调戏人家,还未说上三句话,就给人家摔下楼去。抚衙的教头上去,也给打断了胫骨。大少爷悄悄跑回来养伤,幸好所伤不重,要不然他还要捱一顿打。”唐晓澜道:“为什么?”那头目笑道:“张廷玉自号理学名家,平日道貌岸然,对儿子的管束倒是很严的。”唐晓澜想起张廷玉当年让允祯抢劫美女及他暗算鱼壳等事,心道:“这样的理学名家,若然孔孟有灵,程朱复生,也要打他耳光。他管儿子,不过是做给人家看的罢。”
当晚唐晓澜和甘凤池商量,想去探寻那小姑娘的踪迹。甘凤池忽道:“我要出去一趟,你的事暂搁一搁罢。”唐晓澜虽然挂心冯瑛姐妹,也只好答允。
打伤张廷王儿子的正是冯瑛。她最初动手时,只道是普通富家的轻薄子弟,下手不重。打了之后,知道是山东巡抚的儿子,想道:“早知如此,我该把他的两只腿都打折了。”当晚便离开济南。
过了几天,她在路上听途人谈讲,知道鱼壳到济南晤见张廷玉要接收山东。冯瑛心想:“素闻鱼壳藏主甚多,也许他会有能解唐叔叔毒伤之药。”冯瑛初闯江湖,想法天真,胆子又大,竟然再折回济南。
这一日她在官道上走,忽见前面尘头大起,一大队官兵护送许多车辆,远远走来。官道倚山面河,冯瑛避上山上,跳上一株大树,眺望下来,忽见中间一辆大车,挂着一对灯笼,车上结着彩绸,车的前面,还有一对虎头牌,看不清上面的字迹。那辆车分成两节,前面这节敞开,端坐着一个青衣妇人,手中提着一柄长剑。冯瑛认出这正是在杨仲英家中,和自己交过手的妇人,后来听杨仲英说她便是什么灵山名宿韩重山的妻子,名叫叶横波的。冯瑛不禁大奇,想道:“咦,她怎么又干起保镖来了?看她这个样子,可真神气。”冯瑛不知,叶横波乃是李明珠的师傅,她这回却是护送徒弟来成亲的。
过了许久,那队官兵方才过尽。冯瑛又等了一会,看那队官兵已走过了前面山坳,看不见了,这才下来。正想走下山去,忽然又闻得脚步之声。冯瑛再跃上树梢,只见一个中年书生,在林中唉声叹气,引领外望,面色沉郁。
冯瑛一见,心道:“怎么今日尽是碰着熟人,这又是一个和我交过手的。待我想想他叫做什么名字?是了,他叫做路民瞻。唐叔叔说,他是江南七侠之一。咦,他在这里叹气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