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琳一愕,强笑答道:“我已经忘记啦。”李治道:“你怎么会忘记了?”冯琳眼圈一红,说道:“我下山之后,曾生过一次大病,那时又没有你照料,一个老婆子熬生草药给我喝,病好了,以前学过的很多东西部忘记了。”冯琳说的当然是谎言,李治听了,也觉难于置信。睁大了眼睛,呆呆的望着冯琳。
冯琳心中一酸,想道:“迟早都要给他看破,我何不对他说了。”李治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天山剑法奥妙之极,你却把它忘了。”冯琳走近两步,拉起李治的手,忽然笑道:“如我对你说谎,你恼我吗?”
李治骤闻此语,蓦地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说了什么谎话呢?”冯琳道:“我根本不懂天山剑法!”李治笑道:“这才是最大的谎言,你不懂天山剑法还有谁懂?”冯琳泪光莹然,忽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怀疑我不是你的瑛妹,你对我细心照料,觉得不值了,是么?”李治跳起来道:“你这是哪里话来?咱们以侠义自许,即算见了毫不相识之人,患病受伤,也该救护。何况我与你呢?你这样说法,当我是什么人了?”冯琳本想说出真相,见他如此,忽又忍住,噗嗤笑道:“我和你闹着玩儿,你就当真了?”
这一晚两人都辗转反侧,不能熟睡。冯琳从未见过如此至诚的君子,心中有感,反覆思量,一会儿想把真相全告诉他,一会儿又想仍然瞒着。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年羹尧来,年羹尧雄才霸气,言行举止,自有一种威仪,冯琳心底里非常佩服,在此次上嵩山之前,总觉得李治不能和他相比,但经了这场病后,年羹尧的影子忽然渐渐淡了。冯琳又想起允祯迫婚之事,蓦然发了一个怪想,心道:“人为什么要结婚,我也不知道。但女孩子总得有一个丈夫,大约是不可避免的了。假如要我选择一个丈夫,选择谁呢?是年羹尧呢?还是这个有点傻气的李治?唔,最好他们能像泥人一样,可以打碎了和水捏成一个。呸,真是傻想法!我现在又不要结婚,想这些做什么?”不觉笑了出来。
李治也正在胡思乱想,回味冯琳所说过的话,疑云笼罩心头,突闻冯琳笑声,坐起来说道:“怎么,你还未睡吗?”冯琳道:“我想起那个秃驴被你吓跑,现在还觉好笑。”石壁上插着的松枝,烧得噼啪作响,李治道:“晚间很冷,你当心点,要不要烧一堆火?”冯琳说道:“不要,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小姐。”她睡不着,坐起来想与李治聊天,推开当作枕头的包裹,手触书本,抽了出来,李治笑道:“全靠这本书救了你的小命。”
冯琳想起李治恩德,无可言报,把那本傅青主的绝世奇书递过去道:“你欢喜这本书,我送给你吧。”李治心念一动,奇道:“这本书不是易伯母叫你去取的吗?”冯琳道:“是呀,你怎么知道?”李治道:“她老人家要你取这本书,当然是想留给无极派的传人。你怎么可以私将授受?”冯琳信口胡说,不想又碰了钉。要知易兰珠是一派宗师,辈份极尊,她断无要别派的书据为已有之理。冯琳在皇府长大,却不知这种武林中最为看重的事情,说谎之时,顺着李治的口气,以为这本书既然是易兰珠要的,那么自己这个“冒名弟子”也就有权处置了。给李治一说,急切间竟想不出话来自圆其说,李治瞧着那本书,忽然叹了口气。
冯琳心道:“糟了,这回定是给他识破了谎言,所以才连连叹气。”李治叹了口气,说道:“想当年易老前辈和无极派的傅祖师从中原一同来到塞外,与无极派可说得上是数代交情,而今却眼见傅青主身后凋零,连传人也没一个,这本书将来也不知要给谁才好,她老人家若见此书,不知多伤心呢!”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以她老人家的地位,也可行武林大典,以一代宗主的身份,替别派物色传人,传书赠剑。”冯琳眼珠一转,笑道:“这事何必你来操心,无极派的传人早就有了。”李治道:“谁?你说是年羹尧吗?年羹尧虽然是钟万堂的徒弟,但他叛师求荣,为武林所不齿。我听母亲说过,易老前辈有一次和她闲话,还曾想邀她一同具名,通告武林同道,替钟万堂清理门户,把年羹尧逐出无极派的门墙呢!”
说话之间,忽见冯琳双盾紧蹙,面色不预,李治愕然停口,拉起冯琳的手问道:“怎么你不舒服吗?”
冯琳心中难过之极,她绝未料到她所佩服的年羹尧原来在武林侠义的眼中,却是一个坏蛋。她想问李治年羹尧怎样叛师,可是又怕李治说出令她更伤心的事情,终于忍住。李治问道:“你说无极派早有传人,若不是指年羹尧,又是谁呢?”
冯琳已把谎话编好,定了定神,笑道:“你认识的。”李治问道:“谁?”冯琳笑道:“是我!”李治大吃一惊,问道:“易伯母怎舍得你改投别派?你是她唯一传人,你改投别派,她不是白费十年心血吗?”冯琳道:“我的师傅说她本想替无极派另找传人,可是若找不到好的便对不住傅青主,要找好的,她年纪老迈,又没有这份精神。所以才想叫我替无极派重开门户。至于天山一派的传人,不是还有我的唐叔叔吗?”冯琳早从李治口中知道天山各人的关系,所以说来头头是道。
李治一听,心道:“易伯母一代宗师,行事非我辈所能料及。她古道热肠,女中英雄,竟肯舍弃爱徒,真真难得!”又想起冯琳精通无极派的剑术,想是易兰珠要她学的,因此对她的话,竟然深信不疑。笑道:“如此说来,你竟是无极派未来的宗主了,可喜,可贺!”
冯琳笑道:“所以我有权把这本书送给你。”李治笑道:“我又不想改投别派,你给我做什么?”心中暗笑她小孩脾气。
冯琳道:“我没东西送你,这本书你非要不可。你放心,我不要你改投无极派便是。”李治笑道:“不要这样孩子气。这是你门户中的宝物,不该随便送人。”冯琳道:“上卷的剑诀拳经,我己熟记心中。下册的医书,我却是一点不懂,看着也觉厌烦,要它何用?”
李治听她提起医书,眼睛一亮,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在微弱的松枝光中,“金针度世”四个金字特别触目,李治想起医书中所载的离魂怪症,心道:“瑛妹所说的生病后忘了天山剑法之事,不知是真是假。”念头一转,微笑说道:“那么你就把下卷医书送给我吧,”冯琳见他肯要,喜孜孜的把下卷递给了他,笑道:“好啦,你看通了,将来我有什么病都找你医。”两人相对一笑,各自睡眠。
第二日一早,李治醒来,冯琳已经不在。李治心道:“他一定是打猎去了。”李治昨晚吃了一只羊腿,又睡了一觉,精神已完全恢复,跑出洞口,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春阳烂灿,鸟语花香,满山都是生气。李治打了一套“龙形八掌”,舒散筋骨,便跑到山中寻觅冯琳。
嵩山峰峦,千态万状,如丛笋插天,列戈耀日。李治爬上一处山峰,箕踞石上,脚底韵流泉飞瀑,恍如泻玉鸣金,头顶的淡雾轻云,俨若笼纱飘带。山景雄奇秀丽兼而有之。只是这座山峰的对面,便是少室山北麓的五乳峰下,大火过后,草木焦黄,一片光秃秃的,在群峰翠拥之中,显得非常不调和,非常之令人难受。李治心道:“这场火不知怎样烧起来的,真煞风景!”看着碍眼,索性跑入林中,采摘野花。
静寂空山,突传来人声笑语。李治一闪,闪到大石后面。一行人远远走来,走到石前,忽然站着。李治偷眼一瞧,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锦袍绣带,气度高华,一只脚踏在大石上,睥睨顾盼,双目闪闪有光,其他的人,分列左右,似乎是他带来的随从,最靠近他的人,长相十分威武,李治一见,几乎叫出声来。
这人正是新掌兵权的征西大将军年羹尧,只见他谄谀道:“皇上神机妙算,威德兼施,登位以来,不过数月,即四海翕从,群丑怯服,允禵统率甘万雄师而束手受擒,少林寺空夸技击无双,亦灰飞烟灭,即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不能与皇上相比。”李治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人竟是当今皇帝(允祯)。
允祯微微一笑,说道:“这也是年大将军你的功劳。”年羹尧指着下面五乳峰下的瓦砾场,说道:“少林寺的五百寺僧,被烈火所焚,无一人敢出来抵抗,足见皇上圣威。”允祯哈哈大笑,忽喟然叹道:“少林寺的千年古刹,毁于一旦,虽云自取,朕亦心伤。”年羹尧忙道:“皇上宽洪仁厚,只可惜少林寺的僧人不懂朝廷礼法,不能早早体会圣恩。”李治听了,只感到一阵恶心,不期然打了个寒噤。
允祯又道:“少林寺毁了也颇可惜,待朕回京之后,当再命河南巡抚重修庙宇,另招一班有德的僧人主持。”李治听到这里,忽觉前面遮着他的那块石头,微微摇晃。
李治身子一缩,突然闻得巨声喝道:“什么人快滚出来!”大石轰然倒下,李治纵身跳出,已陷在包围之中!
原来允祯自火焚少林之后,留下海云和尚看守,过了一月,不见他回报,又想看少林寺火化之后,情形如何,一时兴起,带了天叶散人、哈布陀等再上嵩山。此时突然发现埋伏,允祯仍是神色自如,淡淡一笑,挥手说道:“少林寺被焚之后,武林各派宗主,无一敢来,此人居然敢上嵩山,胆量不小。你等且暂退下,待朕问他。”
李治傲然说道:“你问什么?”允祯道:“你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吗?”李治道:“不是。”允祯问道:“那么你和少林寺的长老有什么交情?”李治道:“少林寺的长老德高望重,我还不配和他们拉上交情。”年羹尧面色一变,允祯哈哈笑道:“那么你为什么要上嵩山?”
李治道:“你和少林寺有什么纠葛,为什么你又要火焚古刹,两到嵩山?”随从喝道:“大胆匹夫,顶撞皇上!”允祯眉头一皱,心道:“好个强项不怕死的小子,若能将他收服了,倒是个可用之才。”
一个随从禀道:“御林军统领秦中越的尸身已经发现,海云和尚则还未找到。请皇上赐命将这小贼擒下,严加审问。看是他一人所为,还是另有同党?”
李治心想:看来今日万难逃脱,可不要牵累瑛妹。于是不待允祯问他,率先答道:“全是我一人做的!”允祯问道:“秦中越被你杀了,那和尚呢?”李治道:“被我刺伤,无人救治,想必也死了!”随从均怒,便想动手。允祯忽又笑道:“小伙子,你可别乱吹牛,凭你一人,就能逃得过韩重山的搜查,又能杀伤朕的两个高手吗?”
李治一怔,心道:这个皇帝难道竟是个深通武艺之人?年羹尧道:“皇上明见,这小子一定还有党羽。请传令叫御林军搜山!”
李治一急,冲口说道:“什么高手,不过是脓包罢了!那两个脓包就是你派来看守嵩山的人吗?哈哈!”旁边的天叶散人怒道:“皇上,若不教训这个小贼,咱们宫廷卫士声名扫地。”允祯微微一笑,将哈布陀招了过来,低声咐吩几句,说道:“小伙子,你别以为能上嵩山便有了不起的能力,别以为能杀伤朕一两个人便骄妄自大,朕今日带来的随从,随便你选一个来斗,只要你能斗个平手,朕便放你下山去。”李治自念横竖一死,何必怕他,拔剑喝道:“我也随便你派出人来!一个来便斗一个,两个来便斗一双!”声音故意说得十分宏亮,想叫冯琳听到,好见机躲藏。
允祯笑道:“这小子口出大言,哈布陀你斗他吧!”哈布陀应声而出,在腰间取出两个流星锤,呼的一抛,向李治左右夹击!
李治见他来势凶猛,猱身一闪,突似灵猫扑鼠,一剑急进,剑把一颤,剑尖闪电般的向哈布陀中路刺去,哈布陀顺着剑势,脚跟一旋,左手流星锤砸向剑身。那知李治的剑法与众不同,看他刺向中路,却是戳向下盘,哈布陀一锤砸空,敌人剑尖已戳到膝盖,大吃一惊,左足腾地飞起,鞋底一沾剑尖,倒退三步。允祯喝采道:“好剑法!”
哈布陀乃宫中卫士的总管,与了因天叶散人等并驾齐驱,听得皇上给对方喝采,深感颜面无光,双锤旋风急舞,交叉进扑。他的功力之高,与了因不相上下,刚才那一剑乃是轻敌大意,一时疏忽,如今要在皇上面前,争回面子,双锤急舞,呼呼挟风,威力煞是惊人。李治剑法虽然奇诡之极,被他双锤紧迫,却是施展不得。幸喜李治下山以来,经了几次阵仗,本领又比在杭州斗了因之时高了不少,要不然早就被他擒了。
两人辗转攻拒,斗了六七十招,允祯对天叶散人笑道::“这小子年纪轻轻,居然能与哈总管斗这么久,也算是难得的了!”天叶道:“不过他气力渐衰,最多也只能支持五十招了。”允祯忽道:“他的剑法颇为怪异,你认得吗?”天叶散人面上一红,他乃一派宗师,见多识广,却认不得李治的剑法。允祯心思过人,想了一想,道:“天山剑法和玄女剑法我都见过,此人剑法无天山剑法变化之繁复,亦无玄女剑法变化之精微。但奇诡处却又似在两家之上,看来不是达摩剑法便是白发魔女的独门剑法了。”允祯在少林出身,对各家剑法,未曾目击亦有耳闻,故此说来甚有见地。天叶散人一想,悚然暗惊,道:“皇上,此人的剑法定是白发魔女的独门剑法,只怕他便是武琼瑶的儿子。武琼瑶出手狠辣,比易兰珠更为难斗。我们不要随便伤他。”允祯笑道:“我早就吩咐哈总管了。我倒不管他是谁的儿子,只是此人有此胆量,却是难得的人才。”
又斗了三十来招,李治气力不加,果然现出败象,但哈布陀要想把他生擒,却也颇不容易。须知高手较技,攻拒之际,间不容发,哪能伸进手去。哈布陀虽技胜一筹,但非把李治打伤就无法将他生擒,偏偏允祯又不让哈布陀伤他。李治的剑伸缩不定,变化莫测,哈布陀几次想把他宝剑打飞,都被他巧妙的避了开去。
哈布陀心头焦躁,突然想出了一个妙法,双锤一紧,杀手连施,看看就要把李治毙于锤下。哈布陀每施展一招杀手,就大声喝他投降。岂知李治是拼了死命来斗,丝毫不惧,急斗中,哈布陀的流星锤每每只从他头顶五寸之上飞过,端的非常惊人。李治怒道:“你想要我投降,那是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剑诀一领,转守为攻,拼命反扑,正在紧张之际,忽听得一声尖叫,冯琳已出现林中。
李治叫道:“瑛妹,你快逃!”心神一分,宝剑竟给敌人一锤打飞。耳边只听得允祯喝道:“停手!”
冯琳听得厮杀之声,摸到林边,突见允祯带领了许多高手,旁立观战,吓得魂不附体,本来想逃。但一瞥之下,只见李治给哈布陀困住,危险之极,心道:“我不救他,他性命难保。”此时此际,冯琳再也顾不得允祯迫婚的威胁,拔出毒刀,蓦然跳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