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山河在,孤臣孽子心。
欲知唐晓澜见着了吕四娘之后怎样,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烛影摇红 允禛登大宝
剑光惊梦 侠女入深宫
甘凤池出言劝慰,吕四娘凄然道:“如果师傅在此,她老人家恐怕要更伤心呢。”独臂神尼乃是明末崇祯帝的公主,甘凤池想起师傅,也说不出话来。
到了近午时分,陵道上尘头大起,十几骑骏马如飞奔来,甘吕二人躲在大树之后,过了一阵,那些人已到了长陵的墓宫“稷思殿”前休息,吕四娘纵目观看,果见唐晓澜杂在卫士之中,而且对允禵状貌十分恭敬。甘凤池道:“如何?”吕四娘默然不语,过了一阵方道:“有何办法引他出来讲话么?”甘凤池道:“难,难!”想了一想,忽道:“你带了暗器没有?”吕四娘道:“有。”甘凤池道:“等会你行刺允禵。故意现身给唐晓澜看见,看他怎样?”吕四娘笑道:“我若是一击而中,当真杀了允禵,岂不是帮了允祯那厮的大忙!虽说那个满洲皇子登位对我们汉人都是一样,但我最恨允祯,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宁愿见允禵登位。”甘凤池笑道:“谁不恨允祯?我叫你行刺允禵,可并不是要你一定把他刺死,给他挂点彩也就够了。看唐晓澜对你怎样?你轻功超卓,现身之后,就可引卫士们追你。他们也定追你不上。唐晓澜如果帮定允禔,和你作对,我就把他干掉。”吕四娘心头一震,但甘凤池说话斩钉截铁,而且事关重大,不便反对。心里但愿唐晓澜不是真的依附清廷。
允禵等休息一会,带了猎犬走出长陵墓地,狩猎场在长陵之西,恰恰要经过甘吕二人埋伏的山麓,吕四娘手心淌汗,看着允禵经过,唐晓澜就在他侧边,甘凤池嘴角一呶,示意叫她快放,吕四娘倏地飞身扑出,右手一扬,三柄小匕首带着呜呜之声,分三路向允禵打到!
就在这一刹那,只见唐晓澜亮出游龙剑一撩,把当中的匕首打落,允禵久经战阵,身手也是不凡,霍地一个“凤点头”,把左面那柄匕首也闪过了,另一名卫士双指一箝,把右面那柄匕首箝着,反手打出,大叫:“有刺客!”
唐晓澜骤见一个少女扑出,虽然改了容貌,但他已知道是吕四娘,怔了一怔,众卫士已纷纷扑上,允禔道:“把她拿下!”唐晓澜略一迟疑之后,舞剑赶去。
甘凤池见唐晓澜救护允禵,十分卖力,勃然大怒。众卫士追赶吕四娘已到南面山麓,唐晓澜起步稍迟,落在后面。甘凤池不假思索,一扬手六柄飞刀闪电射出,全是飞向唐晓澜的要害之处!
正在甘凤池扬手飞刀之际,忽听得弹弓连响,甘凤池的六口飞刀竟在半空给人打落!甘凤池大吃一惊!只听得又是嗖嗖两弹,从自己头顶飞过。甘凤池猛然想起一人,回身便追,北面山头上一个瘦长身影,俨如怪鸟飞腾,倏忽到了山脚,甘凤池施展出“八步赶蝉”的本领,紧紧追蹑前面那人,片刻之间,已越过两个山头。
甘凤池叫道:“杨老前辈,何故相戏?”前面那干瘦老头倏然止步,回过头来,长须飘飘,笑道:“甘大侠,几乎给你坏了大事!”正是铁掌神弹杨仲英。甘凤池一愕,以为他是舐犊情深,爱徒意切,不禁问道:“老前辈敢是为唐晓澜而来吗?”杨仲英道:“正是。”甘凤池诧道:“老前辈武林领袖,侠义感人,难道也包庇叛徒吗?”杨仲英哈哈笑道:“这回轮到我替敝徒说情了,晓澜有绝大的苦衷,有绝秘的隐情,他绝不是求荣卖友的人!”甘凤池又是一愕,这些说话正是他以前替唐晓澜说项,劝过杨仲英的,当下不觉动容,抱拳说道:“既然老前辈也如此说,那么是甘某莽撞了。”甘凤池与杨仲英,一南一北,都是以侠义威德服人的武林领袖,所以以前杨仲英听甘凤池一言,便冰消了对唐晓澜的误会,而今甘凤池听杨仲英一言,也相信了唐晓澜不是坏人。
甘凤池正想细问根由,杨仲英笑道:“令师妹也来了。”甘凤池仰头一望,只见吕四娘从对面山上跳下,片刻便到跟前,笑道:“那班卫士给我带着兜了几个圈子,现在只怕还在山谷中疑鬼疑神,往来乱窜呢!”又道:“我在前面山头见杨老前辈引师兄来此,想来你们已和晓澜谈过了?”甘凤池摇了摇头,杨仲英道:“不必和他谈了,有一位非常人物,就住在附近村落,他倒想和你们一谈。”甘凤池又吃了一惊,心想什么人物,值得杨仲英如此推崇?吕四娘道:“是哪位侠客?”杨仲英道:“你见了他自然知道。”带着两人向山谷中走去,渐见农村小屋,散布丘陵,杨仲英到了一间小屋外面,停下步来,只听里面有人吟道:“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
吕四娘狂喜道:“原来是曾伯伯在此。”急忙扣门,里面诗声停下,门开处,一个灰朴朴的乡下老头儿走了出来,但虽然是农夫打扮,却掩不住双目的神光。那老头看了吕四娘一眼,笑道:“烧了灰我也认得你这小妮子,这位想是你的师兄江南甘大侠了。”甘凤池抱拳作揖,道:“老丈是蒲潭曾老先生?”那老头哈哈笑道:“我们闻名已久,想不到今日在此见面。”
原来这老头名叫曾静,是湖南蒲潭人,道德文章,素为世人推重,别人为了尊崇他,只称他为“蒲潭先生”而不名。他在三十余年之前,还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虽然文章已做得不错,但并无特别过人之处。后来他到永兴府应试,见吕留良所评时文内,有论夷夏之防,及论井田封建政制的文字,忽然幡然大悟,道:“真读书人,原应如此。”自此烧了八股文章,再不应考。并遣他的门生张熙(字敬卿,湖南衡州人。也是清代的一个名儒。)到吕留良家中,访求书籍,那时吕留良已死,吕四娘的伯父毅中,把父亲的遗书都送给他。
曾静得了吕留良的遗书之后,也继承了吕留良的遗志,以排满为己任。他虽不是吕留良亲自教出的学生,但却真正承继了吕留良的衣钵。曾静后来又亲到浙江吕家,与吕葆中(吕四娘之父)、吕毅中、严洪逵等共研吕留良的学说。所以吕四娘自小就和他相熟。
吕四娘道:“曾伯伯几时来京的?”曾静笑道:“比你们来早三天。”吕四娘道:“我们的行踪你都知道了?”曾静笑道:“见面的都是这班朋友,怎能不知道呢?不过你们的住处我还没有打探出来,要不然我就先去看你们了,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劲请杨老先生把你们引来。”甘凤池说道:“我们今日此来,曾先生也知道了。”曾静道:“唐晓澜是我设计送他到允禵府上去的,我自然不能不替他留意。昨日我听得甘大侠打听晓澜的消息,便知你们今日必然在此等他。”
吕四娘问道:“曾伯伯为何要把晓澜安排在允禵府中?”曾静啜了一口浓茶,道:“满洲入关七八十年,根基已稳,要聚义民,举义旗,正式发难,推倒清廷,恐怕是很难的了。所以我想从两方面入手,一方面是策动清军中的汉人将领造反;另方面是设法令他们自相残杀。”甘凤池听了心中很不以为然,心想:复国大业,焉能因人成事?策反固然重要,但到底不能恃为主力。但曾静乃一代名儒,甘凤池初次和他见面,对他的策略虽不谓然,却也不便立刻和他争论。
吕四娘插口道:“伯伯的意思是想叫唐晓澜煽动允禔和允祯作对,让他们自相残杀。”曾静道:“正是。他们火拼,不管谁胜谁败,都伤了满洲元气。他们元气损一分,便是我们的实力增一分。”当下说出他和杨仲英北来之事。
原来曾静连年奔走江湖,结交义士,和杨仲英也是老相识了。三月前他到杨家,听说了唐晓澜复杂的身世,认为大可利用。所以急急和他来京。到了京城,知道了康熙病重,更认为是绝好的时机。所以叫唐晓澜故意打擂显技,混进允禔府内。
曾静道:“有一件事你们还未知道呢。允禔回来半月,还未曾见过康熙的面。”吕四娘奇道:“是么?康熙最宠爱他,为何不让他入宫见面。”曾静道:“还不是允祯从中捣鬼,叫隆科多等替他封锁宫门吗!”吕四娘道:“康熙雄才大略,也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而今宫廷之内,竟被允祯一党把持,想必他也已病入膏盲了。”曾静道:“我看也是如此。所以想挑动他们内哄,必须亟亟进行。”
众人谈论一会,吕四娘问杨仲英道:“令媛呢?”杨仲英道:“我怕她惹事,不敢让她同来。她和晓澜已订婚了。”吕四娘连声“恭喜”,心中却暗想道:唐晓澜一向憎恶她,这婚事只怕还有变卦?心颇不安,但却不敢说出。
曾静笑道:“莹侄女,你的喜事也怕快了?我到杨老英雄家中之前,曾上仙霞岭见过在宽,他已经能出寺门散步了。”吕四娘杏面泛红,心中甚是欢喜。曾静道:“我到他的书房去坐,还抢了他一首词呢。”吕四娘忍不着问道:“为什么要抢他的?”曾静哈哈大笑道:“你看了就知道了。”掏出一纸词笺,果然是沈在宽的笔迹,只见上面写道:
一萼红
梦深幽,度关山千里,寻觅旧时游。树老荒塘,苔深苇曲,曾寄心事悠悠。只而今,飞鸿渐杳,算华年又过几清秋?东海潮生,霞峰翠拥,尽恁凝眸。
回首殊乡作侣,几同消残漏,共读西楼。班固书成,相如赋就,闲招吟鹭盟鸥。问征人归来何日?向龙山醉与白云浮。正是菊芳兰秀,天涯何苦淹留?
想忆之深,跃然纸上。吕四娘看了,更是又喜又羞。心想道:这里的事情一完,我也该回去看他了。
唐晓澜那日骤然见了吕四娘和甘凤池,心中一惊,诚恐被允禵看出破绽,到后来甘凤池被杨仲英引走,他也随众追过几个山头,直到吕四娘踪迹已杳,这才回来。允禵闷闷不乐,说道:“小小两个刺客,都捉不着,要你们何用?”众卫士不敢作声。允禵又对唐晓澜道:“还算你有点能耐,那个用弹弓暗助你的人是谁呀?”唐晓澜道:“我也不知。”好在允禵并不追究,草草收队回城。
唐晓澜正喜无事,不料回到皇府,允禵忽然向他一指,喝道:“把这小子拿下来!”两旁卫士倏然扑上,唐晓澜毫不抵抗,束手让他们擒了。允禵道:“你这小子暗藏奸诈,分明是和刺客一路,你当我不知么?”唐晓澜喊冤道:“小的保卫不周,罪当万死。但若说小的勾结匪人,那却是死不瞑目。”允禵道:“追那女贼时,你为何落在卫士之后。”唐晓澜说道:“我受了一点伤,虽然不重,但当时却未免一惊,所以起步迟了。”露出手腕,果然有一道三寸来长的刀痕,原来唐晓澜在撩吕四娘飞刀时,故意将剑锋一挂,让飞刀落地之际,擦过自己手腕。允禵面色稍见缓和,喝道:“为何你不早说?”唐晓澜道:“一点轻伤,不敢张扬夸功。”允禵面色更好,说道:“那么说,你对我倒很忠心。”唐晓澜道:“皇爷明鉴。”允禵双眸炯炯,眼光在唐晓澜的面上扫来扫去,唐晓澜想起了曾静“胆大心细”的嘱言,兀然站立,不动神色。过了一阵,允禵才道:“好,那么是俺错怪了你。左右,替他解缚。”唐晓澜叩头谢恩,允禵忽然和颜悦色的道:“你果然忠心,明日升你做近卫军中的一个都统。”
唐晓澜这一夜没有好睡,暗想十四皇子这样精明,只怕他的疑心不易消泯。果然到了第二天晚上,允禵又派人把他单独叫入密室。
唐晓澜心中惴惴,只听得允禵道:“你替我办一件事。”唐晓澜道:“听皇爷吩咐。”允禵道:“这事易办得很。”说着拿出一条绳子和一个药瓶来,续道:“你替我去杀一个犯人。你用这条绳子将他绞杀之后,用药水浇他尸体。这是大内的秘药,浇了之后,他尸身便化为血水。犯人囚在皇府东院第三间房的楼上。你去吧!”
唐晓澜听得毛骨悚然,接过绳子药瓶,允禵又问道:“你带了宝剑没有?”唐晓澜道:“带了。”允禵道:“你将他绞死之后,削他的中指回来见我。”
唐晓澜奉令而去,推开囚房,只听得里面黑黝黝的,有一个人在呻吟。唐晓澜忙关上房门,打燃火石,只见一个男人蓬首垢面,瑟缩屋角,呻吟道:“好,你把我杀了吧!我大汉义民,誓死不辱,看你们这些胡狗,横行到几时?”
唐晓澜大吃一惊,听这语气,此人竟是自己同道中人。上前喝道:“你这死囚,今日是你死期到了。你有什么遗言要留下么?”那人睁开了眼,忽道:“你是胡人还是汉人?”唐晓澜道:“你管我是胡是汉。”那人道:“看来你是汉人,为何却做胡虏鹰犬?”唐晓澜取出绳子,心中思量不定:到底是杀他还是救他?若然杀他,于心何忍?若不杀他,曾静所托的大事,必要因此误了。正自踌躇,那人忽道:“我再问你一句话,现在是什么时候?”唐晓澜道:“快到午夜。”那人道:“有一个本领极高之人,约好午夜救我。你和我们一道走吧。”唐晓澜思潮汹涌,迫近两步,那人又道:“你杀了我,将永为大汉罪人。”唐晓澜心念一动,忽然冷笑道:“我只知贝勒之命,今必要送你归天。”那人怒道:“我是西北义军首领,你杀了我,我的弟兄也不饶你!”唐晓澜喝道:“死囚闭口!”将他一把提了起来,左手取出绳索,套在他的颈上。
那人叫道:“二哥来呀!”窗外呼的一声,铁枝齐断,黑夜中飞进一人,手提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唐晓澜身形一闪,那人喝道:“快放我的大哥!”唐晓澜叫道:“有刺客!”避了两招,游龙剑早已拔在手中,转瞬之间,那人连进五招,唐晓澜也还了四剑。
那人边打边喝道:“你这身手却效忠满洲贝勒,羞也不羞?”唐晓澜也喝道:“欺君犯上,大逆不道,休得胡言!”游龙剑迅若飘风,欺身直进,剑光中照见那人带着黑色面具,狰狞可怕!唐晓澜连使追风剑中的“穆王神骏”“王母青禽”两招,一剑刺他下盘,再一抖剑锋直上,刺他面部,这两剑一下一上,运用起来极为艰难,但却是追风剑中最凶的绝招。那人身手极为了得,平剑一挥,转了半个圆弧,剑风震荡,竟把唐晓澜的游龙剑封出外门!
唐晓澜大吃一惊,游龙剑向前一探,把敌人攻势解开,剑把一旋,剑刃横削,那蒙面人横剑一挡,火星蓬飞中剑刃缺了一口,赞道:“好剑!”唐晓澜趁势疾发,陡觉剑尖似给什么东西一吸,剑尖落空,那人刷的一剑刺到小腹。唐晓澜晃肩斜闪,那人似乎手下留情,喝道:“弃暗投明,饶你不死!”唐晓澜骂道:“反贼,吃我一剑。”游龙剑扬空一闪,一招“飞瀑流泉”,剑花如浪,千点万点,直洒下来。那蒙面人好像甚为激怒,长剑一抖,竟在游龙剑的宝光笼罩之中直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