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澜迷迷惘惘的出了宫门,到了允祯的皇府,黄门官推他一把,说道:“到了。”他才如梦初醒的跨下马车。黄门官暗想:皇上也真老糊涂了,这样痴呆的人如何能选作卫士。
唐晓澜在宫中已将面上易容的药膏洗去,双魔一见,大为吃惊。可是他有黄门官带来,听黄门官说他还是得宠的卫士,只好让他会见允祯。
允祯见了唐晓澜也甚为惊异,了因和哈布陀随侍在侧,全睁大了眼睛。黄门官去后,了因禁不住道:“唐晓澜,你到底是弄什么玄虚?”允祯却摆了摆手,微笑说道:“以唐兄的高才,正该从正途出身。唐兄是何时人宫?皇上身体可好?”唐晓澜答道:“好。”顿了一顿,忽然说道:“敢请贝勒屏退左右。”允祯变色道:“这两人皆是心腹,唐兄有话,但说无妨。”唐晓澜道:“还是咱们两人谈谈的好。”了因怒道:“你敢如此无礼!”允祯眼珠一转,正想叫了因和哈布陀退下,忽然楼下一阵喧哗,高呼刺客,了因倒提禅杖,霍的立起身来,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得外面呼呼风响,书房的门,倏忽震开,一人手提长剑,如飞扑进!唐晓澜一看,正是昨晚那人。祝家澍长剑一抖,一招“白虹贯日”,刷的向允祯刺去,了因禅杖一立,只听得叮当一声,那人的剑给荡了开去,剑锋一偏,直奔唐晓澜胁下,唐晓澜身回步换,却不还招,哈布陀左掌横扫,右拳捣出,抢攻他空门,那人接了一招,知道了因与哈布陀的功力,都在自己之上,虚劈两剑,倏的从窗口又穿出去。哈布陀首先追出,唐晓澜尚在迟疑,了因喝道:“你既是大内卫士,为何却不还招?”左手斜斜一带,唐晓澜粹不及防,给他牵出楼外,收势不及,飘身下地,只听得一片兵刃碰磕之声,有人大声惊叫!
唐晓澜凝神一看,不禁叫苦,庭院里剑光霍霍,人影穿梭,关东四侠全都到了。更糟的是自己的业师铁掌神弹杨仲英带着女儿也正在庭中恶斗。杨仲英骤见晓澜,惊叫一声,从韩重山的辟云锄下翩然掠出,唐晓澜叫道:“师傅,是我!”祝家澍大叫道:“他是奸细!”杨仲英面色倏变,呼的一掌劈来!
原来关东四侠自从那次在邙山和双魔恶斗,功败垂成,反而吃了大亏,十二年来,苦心练技,总想和双魔再较短长,但双魔在四皇子府中,关东四侠不敢轻去。这次他们打听得四皇子带了一班高手出门,只留下双魔和一个姓韩的镇守。这时关东四侠的独门功夫,比前又高了许多,于是联袂来京,准备大闹皇府,报邙山的一箭之仇。
恰巧杨仲英和女儿杨柳青,为了寻访唐晓澜,在江湖卖艺,也到了京师。一日,在天桥(北京的一处地名,为江湖艺人聚集之地)遇见了祝家澍,两人本来相识,聚在一起。过了几日,又碰到了关东四侠,关东四侠邀祝家澍同斗双魔,祝家澍那时正一心想入皇宫,婉言拒了,关东四侠很不高兴。到祝家澍失败回来,他们细问情由,才知道祝家谢有这一段伤心之事。于是祝家澍旧事重提,和关东四侠与杨仲英父女,当日就到四皇子府中邀斗双魔。
唐晓澜见师傅不谅,掌风劈面,慌忙闪过,杨仲英掌法雄奇,跨前一步,一个“左右开弓”,双掌齐出,唐晓澜避无可避,本能的出掌相抗,一招“解甲脱袍”,把杨仲英的掌势拆了,腾身跳出一丈开外,杨仲英见他武功大进,揉身进击,杨柳青大叫“爹爹!”杨仲英凝身收掌,哈布陀呼的扑来,挥臂一格,把杨仲英震退几步。杨柳青急展神弹绝技,掩护父亲。
唐晓澜突遭巨变,茫然不知所措。玄风道人性子最烈,问祝家澍道:“你话可真?”祝家澍说道:“他昨晚还和皇帝老儿同在一起,我若不是逃走得快,早已丧在他的剑下。”玄风道人勃然大怒,忽而一想:这祝家谢武功不在我下。怎的却会不是晓澜对手?一掠而前,右手长剑,左手铁拐,一齐发出。唐晓澜知道玄风手底极辣,万难闪避,只好拔剑抵挡,玄风的招数本来可虚可实,存心要试晓澜武艺,唐晓澜不知就里。竟把天山绝妙的防身剑法施展出来,左一剑“冰河解冻”,右一剑,“龙跃深渊”,带守带攻,竟把玄风的铁拐封出门外,玄风这才知道祝家澍所说非假,剑招倏变,更不佯攻,剑剑向唐晓澜要害刺来!
唐晓澜连挡数剑,大声叫道:“师傅,师伯,我有话说。”玄风大怒喝道:“你这忘恩负义的叛徒,谁还听你说话。”剑招催紧,疾若惊飙。唐晓澜闪得稍迟,给玄风刷的一剑刺穿衣袖,迫得横剑一扫,上下一荡,用的竟是天山剑法中最精妙的招数,唐晓澜本意原是防身,竟不自知这一招威力奇大,一发难收,只听得当的一声,玄风左手的铁拐,竟给游龙宝剑截去了一段!玄风呆了一呆,唐晓澜扑地跳出,那料眼前一亮,酒香扑鼻,朗月禅师喷酒成练,直取唐晓澜面上双睛。唐晓澜闪头急避,朗月禅师呼的一喷,白练化成酒浪,有如铅弹,唐晓澜上衣被射得有如蜂巢,万里追风柳先开身飞如箭,倏忽掠到,一伸手把唐晓澜衣裳抓破,皇帝所写的亲笔函件,竟被抢去。
唐晓澜呆若木鸡,连声道:“我,我……”声调哽咽悲苦,说不下去。杨柳青道:“我什么?”又爱又恨,张开弹弓,一弹打去,唐晓澜心乱神伤,已不知走避,了因和尚大吼一声,禅杖一抡,弹丸倒射,他见杨柳青生得美貌,恶念突生,禅杖点地,腾身飞起,左手张开,宛如巨鹰扑兔,一抓就向杨柳青抓来!玄风大惊,剑走偏锋,青光一闪,剑尖直刺了因头颈后脊骨上的“天隙穴”。了因以杖为轴,脚跟一转,仍不放松,左手抓到杨柳青背心。玄风剑法迅捷,更不收招,剑尖一颤,迳化成“杨枝滴露”的招数,斜点了因脊骨的“精促穴”,了因见他剑法精妙,不敢放肆,身子一转,抡杖接招。了因功力深厚,杖风如刀,玄风连挡十招,自知不敌。这时满庭院混战,四侠这边的人已处下风,杨柳青更是岌岌可危,玄风大叫道:“走!”向萨天剌、萨天都分刺两剑,将柳先开等人救了出来。杨仲英携着女儿,靠祝家澍在后掩护,也跳出了围墙。了因倒提禅杖,还想追赶。允祯在楼上倚栏喊道:“让他们走吧!”原来允祯正与天叶散人谈论遗诏之事,心中有事,深怕事情闹大,被其他皇子乘机攻击,所以扬声止斗,招回了因等人。
唐晓澜这时心乱如麻,本来他昨晚乍知身世,已是哀痛欲绝,万念俱灰,想不到如今又被业师误会,他就是想死也不能就死。莫说杨仲英和关东四侠对自己恩深义重,而且冒然一死,恶名更难洗脱。他举剑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了因冷笑道:“贼人已经去了,你还呆在这里做甚?”唐晓澜悲愤之极,纵身一跃,叫道:“我纵死也不求你们。”跳过墙头走了。
唐晓澜茫然的跑出北门。城墙上忽然有人叫道:“好小子,你还敢追来!”
唐晓澜猛然一惊,立在城墙上发话的竟是杨仲英,原来玄风这一行人逃出皇府,也是沿着这一条路,他们跨上城墙,正想翻出城外,杨仲英担当殿后,蓦见唐晓澜一人疾奔,只道他是前来追击的。
唐晓澜颤声叫道:“师傅,你容我细说。”杨柳青走在前头,夹在玄风道人和朗月禅师之间,闻声止步。听得唐晓澜语声十分悲苦,说道:“就让他一说吧,也许另有别情。”玄风道:“不能将性命儿戏!”扬声叫道:“杨兄,提防有人追来!”杨仲英曳起弹弓,卜卜两弹,唐晓澜失魂落魄,无意闪避,额角臂弯,各中一颗,跌在地上。只听得杨仲英大声喝道:“你犯了师门大戒,我绝不饶你!”唐晓澜站起来时,杨仲英这一行人已去得远了。
唐晓澜踽踽独行,想起嵩阳门下,戒律最严,自己入门之日,就曾领过十二戒条,其中第四条不许沾官近府,第十二条不许欺师灭祖,自己全都犯了。师傅想是怕了因他们跟在后面,要不然一定将自己捉了。想到这里,不寒而栗。他不是怕死,而是怕这一段冤情,永难清白。
唐晓澜在西山僧舍冥思默想,这茫茫人海,自己举目无亲,连一个可诉衷肠的朋友都没有,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已。想来想去,蓦然想起了吕四娘,自己和吕四娘虽然是相交日浅,可是她是名儒之女,见识不凡,对自己也很关心。唐晓澜想来想去,似乎天地之大,只有吕四娘可以信赖。于是一剑单身,又飘然离开了京师,东下浙江。沿途上时不时碰有武林人物截击,原来杨仲英竟然把唐晓澜叛师之事,传遍江湖,幸好盘查截击的都不是好手,唐晓澜得以安然来到浙江。到了浙江,才知道五年前沈在宽被捕,吕葆中身死,吕四娘迁居的事。明查暗访都不知吕四娘迁往何处,幸好甘凤池名头甚响,其时恰好也在浙江,唐晓澜就硬着头皮,去拜见这位江南大侠,甘凤池虽不信他,却颇通情达理,就把师妹的住址告诉了他。但也提防他邀有党羽,暗中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仙霞岭,看他独自登山,这才作罢。
唐晓澜和吕四娘坐在流泉山瀑旁,娓娓长谈,唐晓澜数月积郁,盘结心中,一旦倾吐,人也轻松了许多。不知不觉谈了半天,烈日当空,山瀑流泉,给阳光幻成丽彩。吕四娘一笑而起,拉唐晓澜登上一块岩石,笑指山下说道:“你登高试望。”唐晓澜不知其意,登高一望,只觉旷野平畴,尽收眼底,不觉心中开朗,闷气渐消。吕四娘道:“山川奇景,可涤浊氛,天地无穷,应增豪气。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何足介怀。”扬眉一笑,唐晓澜顿觉一天阴霆,给她数语驱散,正是:
山川毓灵秀,巾帼胜须眉。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论世谈词 微言晓大义
寻幽探隐 游侠露锋芒
吕四娘又笑道:“听说你在杨仲英门下时,白天习武,晚上学文,还曾填过一道‘百字令’的词?”唐晓澜面上一红,讷讷说道:“这首词不过是少年时候的游戏之作,根本不成其为词。”原来那首词正是他思念吕四娘而作的,不知何以会给她知道,是她提起,心中惴惴不安。吕四娘说道:“你那首词我读过了,‘词味’是有的,但太伤感了,少年人不应有此。你开首那几句‘飘萍倦侣,算茫茫人海,友朋知否?’便充满了孤独自伤的情意。其实在茫茫人海之中,尽多知己,而且只要你行合乎义,做的事能为大多数人着想,那又何必定要人知?”
吕四娘谈词论世,晓以微言,讽以大义,对他词中的儿女之情却半句不提。唐晓澜低头不语,心中思想,起伏如潮。
吕四娘盈盈一笑,又道:“我少年时也曾填过一首‘水龙吟’词,其中有两句道:‘莫学新声后主,恐词仙笑依何苦?’我以为无病呻吟固然不好,有病呻吟也大可不必。大丈夫若遇危难,当立定脚根,肩负重荷,闯过关去。学词当学苏、辛,像李后主那种亡国之音,学它作甚?你读过辛弃疾那首‘贺新郎’词吧,开首那三句,也像你那首‘百字令’开头的三句一样,叹交游零落,但他那首词却一片豪气,和你大不相同。你还记得么?你试念来听听。”
唐晓澜抬起头来,念道: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荡,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商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沈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这首词乃辛弃疾暮年所写,但却豪迈滞脱,胜于少年。唐晓澜念完之后,顿觉自己心胸侠窄,真不免为古人所笑。吕四娘并没有有温言安慰于他,但却在该词中引领他自己思索。唐晓澜心怀渐畅,不禁问道:“姐姐把你作的那首‘水龙吟’词也一并念给我听吧。”
吕四娘想了一想,笑道:“也好。”念道:
天边缥缈奇峰,曾是我旧时家处。拂铀去来,软尘初踏,石门西住。短锄栽花,长诗佐酒,几回凝伫。惯裂笛吹云,高歌散雾,振衣上,千岩树。
莫学新声后主,恐词仙笑侬何苦?摘斗移垦,惊沙落月,辟开云路。蓬岛旧游,员峤新境,从头飞渡。且笔泻西江,文翻北海,唤神龙舞。
这首词豪情胜慨,抱负既高,胸襟亦广。若非吕四娘自承己作,唐晓澜真不敢相信这是出于女子手笔。
两人谈得甚是投机,唐晓澜闷气虽消,但还想请问她立身处世之道,正思索间,忽听一瓢和尚在下面喊道:“四娘,沈先生午睡醒了,正找你呢。”吕四娘抬头一看,笑道:“真是畅谈不知时刻,日头都已偏西了。你的肚子也该饿啦,回寺院吃饭去。”
唐晓澜随吕四娘下山,问道:“哪位沈先生?”吕四娘笑道:“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我爹爹最得意的门生沈在宽。”唐晓澜“啊”了一声,问道:“他不是五年前已被捕了?”吕四娘说道:“甘师兄还没对你说过吧,后来我们把他救出来了。”唐晓澜先是心神一荡,后来一想:吕四娘对自己的姐弟之情,已足令自己铭心刻骨,那能再存奢望?这样一想,心湖平静,心境澄明,默默的随吕四娘进了禅院。
沈在宽午睡初醒,回味吕四娘晨间所说的言语,只觉蜜意柔情,索回心底,再看自己日间所集前人断句的那首小词,重读一遍,读到:“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两句,不觉哑然失笑。心想,吕四娘如此深情眷恋,自己还自寻苦恼,这真是着甚来由?又想道:古人相交以诚,像吕四娘那样绮年玉貌,五年来却忍受空山静寂,伴陪自己这样一个残疾之人,而且还愿以身相托,这真是情真意诚,在古人中也不多见。这时,心底阴霾,尽皆扫净。
吕四娘带唐晓澜进入禅院,两人并肩而行,唐晓澜已长得比吕四娘还高,禅院前有山泉汇成小潭,潭水照影,只见一个英俊少年,一个婀娜少女,有如并蒂之莲,在水中摇晃。刚才吕四娘在流泉飞瀑之旁,听唐晓澜申诉,全心想替他消解忧危,心中毫无别念,对水中影子亦无感觉,如今经过小潭,步入禅院,突然想起了沈在宽那首集句小词,只怕沈在宽对自己还未能全心信赖,见了晓澜,若生误会,这岂不加重他的病情?思念及此,脚步忽缓。唐晓澜若有所觉,回头问道:“姐姐,你想什么?”吕四娘抬头一望,阳光明朗,山花如笑,说道:“没有什么?”跨前两步,带唐晓澜进了禅院,在一间静室之前叩门叫道:“在宽,有客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