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饭过后,凌风坐在石上调息已毕,心内一尘不染,灵台之间极是清明,他抬头一看,天边一轮满月,想道:“泰山大会到今天,只怕快一个月了,日子过得好快呀!”

凉风轻拂过他的俊脸,他站起来一振衣襟,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方巾儒服,不由暗暗好笑,心道:“云爷爷这套衣襟穿起来甚是得体舒适,看来他老人家年轻时,很讲究穿着哩!”他轻跃而去,衣带迎风飘曳,自觉甚是洒脱。

突然,一阵低沉沉的泣声,从竹林中传出,凌风此时内功精湛,耳目极是灵敏,仔细听了一下,立刻发现那是云爷爷摒气暗泣,他心中想道:

“事情终于爆发了,我瞧爷爷这几天愈来愈是不乐,唉,不知是什么事,爷爷不知为了什么,把自己宝贵的青春,埋葬在这孤苦的谷里。”转念又想道:

“三十多年了,什么痛苦也应该渐渐淡忘了。”

他越听泣声越是悲凉,想到云爷爷的慈祥,竟然受到这般折磨,鼻头一酸,也不禁流下泪来。他飞奔人林,顺着泣声,轻步跑到云爷爷背后。只见云爷爷埋头胸前,后背一起一伏,正在伤心抽泣,全没注意他走到身后。

凌风忍耐不住,哽咽道:

“云爷爷,你别伤心啦,你心中有事,说给风儿听,风儿替你解忧。”

云爷爷悚然一惊,停止饮泣,双袖擦泪。

凌风柔声劝道:

“爷爷,三十多年了有什么事,难道你还不能忘怀吗?”爷爷没有回答,月光照在他脸上,凌风觉得突然之间爷爷苍老了不少。过了一会,云爷爷忽然激动道:

“风儿,世上的痛苦原是没法比较,没法形容的,只有你亲身体会,你亲身领受,才能辨别它的苦味,风儿你懂吗?真正的痛苦你是永远忘不了的,你只有努力学习与它共存,风儿,风儿,你明白吗?”

凌风心中虽然不甚明白,但见云爷爷满脸期待之情,不忍拂他之意,当下点头答道:

“风儿已明白了。”

云爷爷感情渐渐平静,神色悠远慈祥。忽然转头道:

“今天是八月初几?”

凌风刚才看过刻在竹杆上用以代历的刀痕,答道:

“八月十四。”

云爷爷道:

“你来了一个月啦,我压箱底的武功都传给你了,你还有许多大事未办,明天过了中秋,你出山去吧!报完父仇,你可千万别忘记把阿兰带来,让我瞧瞧她的眼睛。”

凌风与他虽只相处一月,可是对他非常依恋,然而想到自身身上大事,硬起心肠:

“爷爷,风儿一定来陪你。”

云爷爷道:

“好啦,天色不早,你也该歇歇了。”

凌风依言进洞,躺在用树枝竹叶铺起的床上,心中思潮翻覆,爷爷的话似乎又飘到耳边:“真正的痛苦,你是永远不能忘怀,你只有学习与它同在,与它共存。”“假如有一天…有一天那阿兰与我永别,我…我可有勇气活下去吗?我可有勇气与这无穷尽的痛苦共存在这世上吗?…不,决不会的,老天爷,老天爷,我知你不会对我这么残酷的。”

他虽安慰自己,可是心中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三天早上,凌风强忍悲伤,辞别云爷爷。他一再要求云爷爷不要再伤心,到谷外去游山玩水,爷爷只是微笑的摇头,反复叮嘱凌风叫他早日把阿兰带来给爷爷看。

凌风收起感情,飞步出谷,当他正跑到路旁时,云爷爷施展上乘轻功追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个小瓷瓶。凌风住足道:

“爷爷,你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云爷爷道:

“你师父医术虽高,却是食古不化,虽能对症下药,却不善触类旁通,那日阿兰身中蛇毒,他只想到用药将毒托出,却忘记以毒制毒,金蛇之毒与蜈蚣之毒,正相克制。我现下想出这法子,只是阿兰双目已盲,也是枉然。这瓶中装的是万年温玉,所孕育的灵泉,是我昔年费尽心血在雪山巅寻获,功能生肌去腐,起死回生,瓶内一共只剩十滴,你可要珍惜使用。”

凌风接过谢了,再向云爷爷告辞,然后施展轻功,再不回头,径自奔向谷外。

他疾奔了一阵,心内盘算道:

“我与阿兰约一年之后再回故乡,现在还有半年左右,何不先上崆峒,找厉鹗那老贼试试云爷爷教我的高招。”

他主意既定,到了一个大镇,问了去崆峒山的路途,赶了过去。

这日他路过陕北,天色已近昏黑,他见路径渐渐崎岖,又不见村落,心中正自焦急,突然一只绝大白鸽从他头顶飞过,他见那白鸽甚是神俊可爱,当下童心大起,追上前去,一掌向空击去,那鸽儿飞得本低,此时受此劲道一击,昏落下来,凌风见鸽子足下系着一块红缎,心中大奇,他解开带子,展缎一瞧,脸色立变。

他喃喃自语道:

“哼,又是这两个该死的东西,不知这群败类又要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哼,叫我吴凌风撞着,可要伸手管一管。”

原来那红缎上画着两个可怖的骷髅头,正是海天双煞的信号。

凌风心道:

“这海天双煞武功确是非同小可,也不知撞着什么样厉害的敌人,竟发号求援,想召集九豪共同对付。”他忽又想道:

“海天双煞是辛捷弟的杀父仇人,不要是捷弟寻上门去,相约拼斗哩!”他想到辛捷的武功高强,觉得此事很有可能,内心大是关心。

他寻思道:

“捷弟武功虽高,但也难敌九豪的围攻,我得赶快去帮助他,杀一个痛快。刚才鸽儿从南飞来,说不定他们就在南面山上决斗哩!”

他立刻施展“八步赶蝉”奔向南面的丘陵,天色已经全暗了,前途遍地荆棘,无路可通,凌风一提气展开上乘轻功,身体几跃之下,已经奔到山脚,耳中急闻兵刃交击声,他急中不暇寻找上山之路,看准落脚之处,直拔而上。

凌风爬到半山腰,耳中兵刃之声渐渐疏落,最后戛然而止,心知胜负已分,不由大急,只见几条黑影向山那边一闪而逝,他足下加劲,窜到山顶。

那真是一幅凌乱惨残的情景,三个尸体横陈在山坡上,其中一个死法很奇特,一柄长剑直贯咽喉,凌风上前仔细一看,认得正是九豪之一神剑金趁林少皋,其余二人,他也识得,一个是千手剑客陆方,一个是摘星手司空宗…

夜,静了,静了,树枝上的乌鸦不再吱吱呱呱,怕是走进梦乡了吧!

吴凌风坐在树下,沉吟了一会,他分析一下眼前的情势,忽然一个念头浮起,他想:“能够手刃三豪的人,江湖上只怕不多,一定是捷弟干的,可是长剑出手,原是拼命同归于尽的招式,捷弟不要…不要有什么不测哩!”

他越想越是心寒,跑到山坡的那边,仔细察看。这天晚上,天色极是阴暗,月儿躲在云里,他沿着山坡看去,黑漆漆的一片荆棘。

凌风踱来踱去,眼睛不放过每样可疑的东西,他巧食血果,目力大是增进,忽然他发现有一处荆棘特别零乱,似乎曾被重物践踏,心念一动:“捷弟那种倔强的性儿,只要借得一口气在,也会挣扎逃生,不肯落于敌人之手,多半是负伤滚下,刚才那几条黑影,恐怕是“关中九豪”余孽,搜索捷弟未获,又见我飞步入山,这才相偕离去哩!”

他天资聪敏,确能处处料事如神,此时断定辛捷就在山坡附近,当下打点精神,跃身而下。

凌风顺着凌乱的荆棘向前走,走了一阵,只见前面荆棘更密厚,再也找不出任何痕迹,他心中正自盘算,忽然一阵急促低沉的呻吟声,从右前方传来。

凌风再无疑意,不顾密密的荆棘,循声找去,忽闻水声潺潺,前面竟是一条小河。他挥动长剑,清除阻碍,只见在乱草堆中,躺着一个人。

凌风上前一看,那人正是辛捷,神智已是昏迷,满身伤痕。他急忙俯身一探,只有心房还在微微跳动。

凌风心中大是伤痛,眼见这情逾手足的义弟生少死多,内心真有如五内俱焚。他原是不轻易浪费感情的人,但是一旦付出情感,那便是终生不渝了。

他定了定神,忽然想到云爷爷那瓶万年灵泉,立刻伸手从怀中摸了出来,心想:“捷弟虽是浑身伤痕,但都不是致命之击,目下呼吸微弱,定是受了沉重内伤,而且失血过多,他不加思索,拔开瓶盖,挑开辛捷咬紧的牙关,倒了三滴下去。

他收起了万年神泉,细瞧辛捷的伤势,心内更加伤痛,只见掌伤、刀伤、暗器伤、荆棘割破的伤痕,布满了辛捷的全身,凌风硬着心肠,用剑割开伤口附近已与血浆沾黏的衣衫,他心中想道:

“不如趁现在捷弟未醒前,替他洗涤包裹,免得他多受痛苦。”

凌风解开包裹,取出一个大杯,飞奔到小溪边,盛了满满一杯清水。

他运力撕碎包裹中换洗的衣衫,当下就细心的替辛捷裹伤,等到包完了伤口,凌风又伸手到辛捷鼻端,只觉还有些微微呼吸,稍稍放心。

月儿急而露出了乌云堆,凌风但见辛捷面色惨白怕人,简直就像死去一般,想到辛捷昔日潇洒风流的模样,不觉心如刀割。想道:

“我与捷弟分手不到两个月,世事变迁却是这么大,难道在我命运中,除了生离,便只是死别了吗?”

夜凉似水,风声如啸。

第三十回 轰动天下

天渐渐亮了,凌风揉了揉一夜未合的眼睛。

这一夜,他不知探了辛捷几次鼻息,辛捷仍然是昏昏迷迷的。他原是不迷信的,可是在这荒山里,面对着这奄奄一息的人,他在不觉中对神鬼力量起了依赖之心,他默默祷道:“老天爷,你把捷弟造得这么十全十美,你总不会抛弃不顾他吧!”

忽然,辛捷发出了呻吟声,身子动了两下。

凌风大喜,俯下身道:“捷弟,你可好了一点吗?”

辛捷嘴唇颤动欲言,可是始终没有开口。

凌风柔声道:“捷弟,你好好休息吧,你伤势一定会好的。”

辛捷点了点头,又昏了过去。

辛捷时昏时醒,凌风整天守在身边,不敢远离。

到了傍晚,辛捷突然高烧,神智迷乱,梦中胡言乱语,凌风见他呼吸渐渐粗壮心下略为不安,心知必是伤口化脓,想道:

“云爷爷说过这灵玉神泉,是治内外伤的无上圣药,我用这灵泉水去洗他化脓的伤口,一定甚是有效。”

他匆忙地跑到溪边,舀了一杯水,沾了两滴灵泉液,解开辛捷身上包裹的布条,沾着水慢慢拂洗着。

辛捷只觉身上一阵清凉,睁开大眼,直视凌风。

凌风见他睁开了眼,心中大喜,但又见眼光痴呆,似是不识自己,忙道:

“捷弟,我是你大哥,你的大哥呀,别费心思,好好养伤!”

辛捷口中喃喃,声音甚是低沉,凌风知道他有要事要讲,当下凑近凝神而听。

“梅…龄…侯二叔…方少魌…死了…死了。”

凌风一怔问道:“谁死了?”

“海…海…是…这样…跳下去的。”

凌风劝道:“捷弟,你别胡思乱想啦。”

“是这样…这样跳下去的,我…我眼睁睁,看到波浪…波浪卷没了…”

凌风忍不住又问道:“谁跳海呀?”

“方…方少方少魌…我…我…原是很喜欢她,很喜欢呀!”

凌风见他满脸凄怆缠绵,心内已明白大半,接口道:

“方少魌是一位姑娘,她投海自杀了吗?”

辛捷想了半天,点了一下头。

凌风柔声安慰道:“那方姑娘,定然得救了。”

辛捷茫然摇摇头,一颗泪珠流到颊边。

凌风心想:“我平日见捷弟天真顽皮,知道他无忧无愁,想不到竟也为‘情’所苦,唉!这世上真是痛苦得很哩!”

他见辛捷又沉沉睡去,心下大安,继续替他洗涤。凌风这灵泉洗伤的主意,原是情急之下“急乱投医”,不料正是对症下药,那万年温玉灵气所孕的泉水,只消一滴,便能起死回生,生肌去腐,用来洗拂伤口,消肿去脓之功,确是神妙无比。

次晨,辛捷神智已是清醒,烧也完全退了,凌风身边所带干粮已经吃尽,他见辛捷伤势大概不会变恶,当下便用布条把辛捷背在后背,赶到一个大镇。

吴凌风落了店,照护辛捷睡好,自己也因连夜疲劳而熟熟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凌风从熟睡中突然感到被一阵热风吹醒,他陡然一跃而起,只见正是辛捷在身旁对着他的耳朵吹气,他不禁大喜叫道:

“捷弟,你好了吗?捷弟你——你真顽皮,才好些就起来胡闹,还早哩,快去躺一会——”

辛捷嘻嘻笑道:“还早哩?你自己看看——”

凌风抬头一看窗外,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分了,不禁暗骂自己一觉如同睡死了一般。

辛捷却料知自己的性命必是吴大哥所救,而他必是为照料自己而彻夜未眠——

凌风见辛捷目光炯然,精神健旺,除了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之外,竟似已经痊愈,心头更是大喜,叫道:“捷弟,你——”

敢情他发现辛捷正在低首沉思,不由一怔道:“你在想什么事啊?”

辛捷抬起苍白的面孔,低声道:

“大哥,你——你待我真好,我在想,我辛捷的出生时辰必然怪极,否则世上对我好的人怎么如此之好,而对我坏的人也如此之恶?啊——你瞧我想糊涂啦,还没有问你怎么会遇上我的呢?那天你和那该死的金欹一起滚下山崖,我只知道你必是完啦,我曾为你——”

他本是说“为你大哭一场,”但立刻想到这话说出不甚光彩,是以停住了口。

凌风倒没有注意这些,他赶紧将自己的奇遇告诉了辛捷,说到妙处,辛捷不禁喜得连声叫好。

凌风说完后,辛捷笑道:“那云爷爷的模样必然极是慈祥,哪日我也去瞧瞧。”

凌风道:“你倒说说你怎会被关中九豪伤成这般模样?若不是靠云爷爷的灵药,此刻只怕——”

辛捷冷笑道:“关中九豪真不愧挣得了很大的名头,以众凌寡自是上策啊!下次我碰上了,哼——”

接着就把自己斗勾漏一怪,失剑,遇九豪围攻等事一一说了一遍。

凌风笑道:“捷弟,恭喜你啊,‘梅香神剑’这外号敢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