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超远也在暗自思索:“难道这个姓辛的和金梅龄的出走有着什么关连?金梅龄巴巴地要跑到这里来,也和他有关系不成?”

他坐了一会,便告辞出来,金弓神弹再三托他打听辛捷的下落,言下竟还有些疑心他的意思。

江里白龙怫然不悦,走到门口,突然看到金梅龄,他怕范治成认得她是金一鹏的“女儿”,便匆匆赶了过去。

他这才要将金梅龄拉开。

转过墙角,金梅龄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呀?”

此时孙超远又不想将此事说出,便随口支吾着,金梅龄心中所想的俱是辛捷,也并不关心此事。

走了两步,金梅龄问:“你可知道这里有个山梅珠宝号?”孙超远一惊,暗忖:“果然是了。”

金梅龄又道:“我想到山梅珠宝号去有些事,又不认识该怎样走法,你能不能够带我去一下。”

孙超远佯作不知,问道:“姑娘要到珠宝号去,敢情是要买些珠宝吗?这山梅珠宝号我倒听说过,可是并不知道怎么走法。”

金梅龄急道:“那怎么办呢?你也不认得路。”

“不要紧。”孙超远道:“我替姑娘雇辆车好了。”他心中暗忖:“看这位姑娘着急的样子,她必定和山梅珠宝号里那姓辛的小子有着很深的关系,这闲事,我还是少管为妙。”

他处处替自己着想,处处想避开麻烦,随即喝了一个路旁的闲汉,给了他些钱,要他雇辆车来。

金梅龄红着脸,心里着急,她势不能告诉孙超远自己没钱,更不能到了山梅号去叫别人开发车钱。

心里正在打鼓,车已来了,孙超远掏出一小锭银子,交给赶车的车夫,道:“这位姑娘要到山梅珠宝号去,你可识得路吗?”车夫见了银子,点头不迭地说道:“认得,认得,你家只管放心。”

金梅龄见他给了车钱,心里一定,跳上车去叫道:“快点走,快点走。”又侧头向孙超远打了个招呼。

到了山梅号门口,停下了车,车夫搭讪道:“这两天山梅号的辛老板教土匪给绑了票,连店门都关起来啦!”

金梅龄下车一看,铺子的门果然关得紧紧的,她也不管,走过去“砰!砰!”拍起门来。

过了一会,从门缝里伸出一个头来,大约看来外面只是一个女子,将门开得更大了些。

开门的那店伙问道:“姑娘找谁?”

这一句最普通的话,又将金梅龄问得答不上话来,她实在不知道该找什么人,嗫嚅了半晌道:“我找你们这里的管事的。”店伙的头又朝外伸出了一些,仔细的朝她打量了几眼。才说道:“请你家等一会。”

砰地关上了门,金梅龄无聊地站在路旁,又过了半晌,门开了一扇,那店伙的头又伸了出来,道:“请你家进去坐。”金梅龄拢了拢头发,那店伙几时看到过这么美的少女,头都缩不进去了。

里面本是柜台,柜台前也摆着几张紫檀木的大椅子。

金梅龄走了进去,那店伙殷勤的招呼她坐下,金梅龄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第一次她要单独应付她所不认识的人,心里有些发慌,那店伙在旁边站着,直着眼望她,她也没有注意到。

她低下头去想心事,忽然面前有人咳嗽了两声,她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瘦削的老人正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不知怎地,她心头立刻也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觉得这瘦削老人的目光里,带有一种她不能抗拒的力量,这力量又和辛捷的目光所带给她的迥然不同。

这瘦削老人又咳嗽了两声,道:“姑娘有什么事吗?”

金梅龄低低说道:“我…我和你们的辛…辛老板是朋友…”她结结巴巴地说到这里。

却不知道该怎么样说下去,才能将她所要说的话说出来。

瘦削老人面色微微一变,道:“辛老板不在,姑娘找他有什么事?”

金梅龄道:“我知道。”

瘦削老人目光一凛,道:“姑娘知道什么?”

金梅龄一抬头道:“我知道他不在,我是想来问问…”

瘦削老人突然问道:“姑娘贵姓?”

金梅龄道:“我姓金。”

瘦削老人神色更是大变,问道:“金一鹏是姑娘什么人?”

金梅龄心里奇怪:“这个人怎么知道我‘爹爹’呢子看样子他应该只是山梅珠宝店的一伙计,可是说起话来,又一点也不像。”她虽然心里奇怪,但这瘦削老人语气仿佛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使得她无法不回答他的话,于是她只稍微踌躇了一下,便道:“是我的爹爹。”

瘦削老人的脸色更是怪异已极,脸上的肌肉也在扭动着,站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

突然,他走前一步,指着金梅龄道:“你肚脐左边,是不是有一粒黑痣,只有米粒般大小?”

金梅龄吓得从椅上跳了起来,忖道:“这老头子怎的连我身上生的痣,都弄得一清二楚的。”

“这粒痣连捷哥哥都一定不知道的呀。”她暗自将这奇怪的问话,放在心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瘦削老人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期待着她的回答,但金梅龄只是怯生生地望着这奇怪而严肃的老人。

第十二回 弥天之恨

老人突然长叹了口气,尖锐的目光变得无比的温柔,全身也像是突然松弛而瘫软了,虚弱地倒在一张椅子上。

“你的妈妈呢?她…她可好。”老人在问这话时,神色中又露出一种难以描述之态。

金梅龄犹豫着,踌躇着,在她内心,也有着一丝预感,却深深地使她惊吓而迷惘了。

终于,她低低地说:“妈妈死了。”

老人的眼睫两边急剧地跳动着,谁也看不出他眼中闪烁着的是兴奋抑或县悲哀的泪光。

他张口想说什么,但是又极力忍住了,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像是突然老了许多,衰弱了许多。

然后他走了进去,将发着愕的金梅龄孤零的留在大厅,谁也不会知道,这老人的心里蕴含着多么大的悲哀。

面对着他亲生的女儿,他竟都不愿将他心里的隐衷说出来,为着许多种理由,其中最大的一种,就是他不愿让他女儿受到打击,也不愿让他的女儿对“妈妈”感到屈辱,所以,他悄悄地走了。

他当然不知道,当年他的妻子也有着极大的隐衷,他更不知道,他在年轻时无意中做出的一件事,使他终身都受着痛苦。

金梅龄愕了许久,等她从店伙们惊异的目光走出去时,她才想起这次来此的目的。

她咬了咬牙,暗自下了个决心:“你们不告诉我,我也会自己查出来。”她打定主意,等到晚上,她要凭着自己的身手,夜探山梅珠宝店,查明辛捷的身世,这才是她所最关心的。

悲哀而孱弱的“侯二”被一种父女之间深厚而浓烈的情感所迷失了,当他第一眼看到这穿着绿色衣服的少女时,他心里就像是生出很大的激动,可是等他证实了这坐在他面前的少女,真的是他亲生的女儿时,他反而将这种激动压制了下来,天下父母爱子女的心情多半如此,他们往往愿意自己受着极大的痛苦,而不愿自己的子女受到半分委屈。

但是金梅龄何尝知道这些,虽然,她对这瘦削而奇怪的老人,也生出一份难言的情感。

但是这份情感是暗晦而虚幻的,远不及她对辛捷的关注确切而强烈,她逡巡着,又回到江岸。

起更,初更,二更…

她计算着更鼓,然后,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将裙角也仔细地奔在脚上,试了试身手已极为灵活,绝不会发生丝毫声响来。

于是她像一只夜行的狸猫,窜到深夜静寂的屋面上。

她辨着白天记下的方向,不一刻,已经到了“山梅”。虽然她猜想店中的全是普通的店伙,但是白天那瘦削老人的目光,使得她极为小心地移动着身躯,极力不发生任何声音来。

远处屋面上,传来几声猫的嘶鸣,凄厉而带着些荡人的叫声,使得她记起子这是春天。

“春天…”她摒开了这诱人的名词,目光像鹰一样地在下面搜索着,下面的灯光全都早熄了。

她听到自己心房急遽跳动的声音,虽然她自恃武功,但究竟是第一次做这种勾当,心情不免紧张得很。

站在突出的屋脊边,她几次想往下纵,但是又都自己止住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完成她的目的。

这种江湖上的经验,绝非一朝一夕能学习得到的,何况她初人世,对这些事可说是一窍不通,叫她在一个黑沉沉的院落里来探查一些事,根本无法做到,起先她打着如意算盘,此刻才知道要做起来远非她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于是她彷徨在夜的星空下,抬着望天,嵌在翠玉般苍穹里的明月,都像是在眨眼嘲笑着她。

突然,她的背后有人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她惊慌地一错步,转回身来,一张瘦削而冷峻的老者的脸,正对着她,冷冷地说道:“你又来干什么?”

这正是白天她所见到的那个老者,金梅龄忖:“此人果然好深的武功,他来到我身后,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瘦削的老人“侯二”暗地思量着:“她在这么晚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她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

金梅龄全神戒备着,没有回答他的话,“侯二”目光仍然紧盯在她的脸上,问道:“你到底来干什么?”

侯二此刻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是那么地希望这站在他面前的少女已经知道他是她的父亲了。

另一方面,他却又希望这事永远不要让她知道。

金梅龄沉思着,一抬头,说道:“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辛捷到底是什么来历,我是…”她终于不好意思将她和辛捷的关系说出,极快地接下去说:“我是要来查明白他到底是什么人的。”

她极困难的说出这句话,自己已认为是要言不烦,问得恰到好处了,她却没有想到她夤夜中闯入,又无头无脑地问人家这些话,怎么能够得到人家圆满的答复呢?“侯二”对她虽然满怀着父女的亲情,但是也不能将辛捷的底细说出,因为这事关系着梅山民十年来朝夕不忘的计划,那么他怎能将他的“救命恩人”的计划说出来呢?即使对方是他的女儿。

何况金梅龄说的话又是闪闪缩缩的,“侯二”不禁疑心着:“难道她是奉了‘毒君’的命令来的吗?”

他们父女两人,心中所想的,截然不同,于是“侯二”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家,三更半夜跑来跑去打听一个男人的底细,成个什么样子,赶快好好地回去吧!”他不自觉地,在话中流露出对女儿的关怀的语气。

但是金梅龄当然不会听出来,她再也没有想到,这站在她面前的老者会是她的亲生父亲。

造化弄人,每每如是,金梅龄一心所想的,除了辛捷,再无别人,平日的机智和聪颖,此刻也被太多的情感所淹没了。

她竟怀恨这老人,不肯将辛捷的事告诉她,于是她愤恨地说道:“我一定要知道辛捷的底细,你要是拦阻我,我…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侯二”道:“你敢不听我的话。”

金梅龄哼了一声,暗忖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此刻她脑中混沌已极,情感也在冲动澎湃着,忖道:“你不让我知道他的事,我就先打倒你再说。”

她的思想,已因着过多的情感,而变得偏激了,娇叱道:“你凭什么要来管我的事?”

双掌一错,右肘微曲,右掌前引,“刷、刷”两掌,毕尽了全身的功力,向“侯二”拍去。

她不知道她的对象是她的父亲,“侯二”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出击,惊觉时,掌风已扑面而来。

“侯二”本能的举掌相格,但是在这一刹那,他忘了他双臂功力已失,怎敌得了这“毒君金一鹏”十年栽培的金梅龄一掌,何况金梅龄以为他的功力高出自己甚多,这两掌更是全力而施。

金梅龄见他举掌相迎,心中方自一惊,恐怕自己接不住他的掌力,左掌迎却,右掌却从左肘下穿出,哪知道她左掌接触到的竟是一双丝毫没有劲力的手掌,惊疑之间,突然两掌,已全中了对方的前胸。

“侯二”饶是功力深厚,也禁不得她这两掌,“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全都溅在金梅龄翠绿色的衣裳上。

金梅龄心里忽然有一种歉疚的感觉,她对自己能一掌击倒这瘦削老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暗忖:“他的功力绝对不会被我一掌击倒呀!就以他的轻功来说,也好像远在我之上——”

“侯二”虚弱地叹出一口气,抬望苍天,眼中一片模糊,他知道自己内腑已受重伤,不禁暗暗叹息着命运安排:“为什么让我死在我女儿的手上?”于是他勉强抬起手来,说:“你过来。”

金梅龄觉得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依言走到这垂死的老人面前,“侯二”望着星空下她女儿的面庞,不知道是喜,是悲,是怒。

“唉,你难道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他突然想起此刻怎能说出自己和她的关系,那岂不会使她抱恨终生,他忖道:“我该原谅她,因为她不知道呀,若我使她终生悔恨,那我真是死不瞑目了,我丝毫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此刻却该为她尽最后一份心意了。”

于是他强忍着人类最难受的痛苦,在临死的时候,还在隐藏着他心里最不愿意隐藏的事。

但是在这一刻,金梅龄的脑海突然变得异常空灵,这瘦削老人的每一句含着深意,而她当时并不明了的话,在此瞬息之间掠过她的脑海时,她突然全部了解了,虽然这了解是痛苦的。

“他——他难道真是我的父亲?”虽然她平日对她的父亲并没有情感,甚至还有些怨仇,但此刻,骨肉的天性像山间的洪水,突然爆发了出来:“我——我杀死了我的父亲。”

于是她痛哭了,像暮春啼血的杜鹃。

她扑到这垂死的老人身上,这时候,她忘却了辛捷,忘却了一切,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将她驱人更痛苦的深渊。

“侯二”最后的一丝微笑,渗合着血水自嘴角流露出来,然后他永远离开了庸碌的人世。

他是含笑而死的,但他的这笑容是表示着快乐抑或是痛苦,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人能知道。

汉阳位于汉水之南,长江西岸,北有大别山,俗称龟山,与武昌镇之蛇山隔江遥遥相对。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汉阳北岸,西月湖边的一座小小的寺庙水月庵里,多了个妙龄的尼姑。

晨钟暮鼓,岁月悠悠,这妙龄尼姑眼中的泪水,永远没有一天是干的,她比别的尼姑修行更苦,操劳更勤,像是想借这些肉体上的折磨来消除精神上的苦痛似的,但是每当夜静更深,人们如果经过这小小的水月庵的后院,就会发现这苦修的妙龄尼姑总会在院中练习着内家精深的武功,或者是在庵墙外草尾树梢上,练习着武林中绝顶的轻身功夫。

每当月圆花好之时,良辰美景之下,她又会独自踯躅在月光之下,幽幽叹息,像是她对人世间,尚有许多未能抛下之事。

她就是深深忏悔着的金梅龄。

她找不出一种可以宽恕她杀父行为的理由,纵然这行为是在无意中造成的,但是她的良心却不允许她宽恕她自己,于是她抛开了一切,甚至抛开了对辛捷的怀念,独自跑到这小小庵中来潜修。

但是这寂寞中的时日是漫长的,她能忍受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