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目光,望着辛捷说道:“这样的人,岂非是最快乐的人吗?”
“后来,他有了一个小女儿,他便觉得万事俱足,只是他久居河北,从未出去过,想起古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话,听到别人说起海内的名山大川,总是悠然神往。”
他缓慢而清晰地叙说着,像是这些事,在他心头已不知翻转过千百遍。
“终于,他摒弃一切,出来游历,一年多以来,他的确增广了不少见识,开了不少眼界,他正觉此生已不复有憾,哪知道,他回到家中时,家中却完全改变了呢。”说到这里,他目光又是一凛,那目中蕴育着的怨毒,使得辛捷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接着道:“看到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换上了绿色,就连他的妻子和他的才一岁多的女儿,都穿的是绿色的衣服,下人们也都是生面孔,都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他,他奇怪,就去问他的妻子,哪知道他的妻子也对他冷淡淡的,像是很生疏。他又惊、又奇、又怒,可是却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什么缘故。”他略一停顿,眼中的怨毒之色更重了。
“等他看到一个全身穿着火一样红的衣服的人从后面出来时,他才知道他离家一年,他的家和他的妻子已经被别人霸占了,而且霸占的人,竟是那时江湖上最厉害的人物之一,毒君金一鹏。”
辛捷开始感觉到,这故事中的主人,就是“侯二”,也开始了解,当他提到“毒君金一鹏”时,他眼中的怨毒之色的由来。
辛捷觉得这一切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歹毒,不禁同情而了解地望了“侯二”一眼,试想一个离家游历的人,回家时发现本届于他的一切,突然都不再属于他,他该有什么感觉呢?
侯二苦笑了笑,说道:“他虽然知道那毒君的名头,可是他自己也是身怀绝技,气愤之下,就要去和金一鹏拼命,哪知金一鹏却笑嘻嘻地冲他说:‘你不要和我拼命,是你的老婆自己喜欢我,要我住在这里,你自己管不了你的老婆,来找我拼命干什么?’他一听这话,顿时觉得好像在万丈江心中失足,心中茫然一片,浑身的力量却失去了,他再也想不到他所爱的妻子,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去看他的妻子,只见他的妻子正冲着他冷笑,他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突然遭到这种事,只觉往昔的英雄壮志,都化做飞灰,哪里还再有找别人拼命的勇气?”
侯二说到这里也颓然倒在椅上,辛捷一拍桌子,心中也在暗骂他的妻子的无耻,已经到了毫无人性的地步了。
侯二又道:“这时他突然看到,他的小女儿正冲着他笑,他心中一酸,忍住泪,伸手抱他的小女儿,哪知他的手一触着他女儿的衣服,全身好像被电击一样,变得虚脱脱的,两条手臂更好像在被千万个虫蚁所咬着,痛极、痒极,原来那‘毒君’之毒,的确是匪夷所思,竟在他女儿的衣服上,施上了绝毒之物,只要他手一触着,便是无药可救了。”
辛捷只觉一股冷气,自背脊透起,这种毒物,的确是令人觉得太恐怖了。
“他当时瘫软在椅上,那毒君却笑嘻嘻地在他面前搂着他的妻子亲嘴,只把他看得眼里冒出火来,但四肢无力,一点办法也没有。”侯二将嘴里的牙咬得吱吱作响,像是那时的情形,此刻仍使他无比的愤怒。
辛捷想到他自己的遭遇,当他的母亲被“天残”、“天废”两个怪物辱弄时,他的父亲不是也在旁看着吗?但那时他父亲并非四肢无力,而是为了他才忍着这侮辱,辛捷的眼睛,不觉也湿了。
侯二咬牙又说道:“他正在恨不得立时死去的时候,屋中不知为何的,突然多了一人,穿着文士的衣衫,指着金一鹏笑骂着:“你这个毒物,真是毒得可以,占了别人的老婆,还要弄死别人,我梅山民可有点看不过去了。”他一听这文士竟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不觉睁大了眼睛去看这事的发展。”
辛捷恍然知道了七妙神君除去毒君的原因,不禁对“梅叔叔”更是钦佩起来,对“梅叔叔”要他去做的事,也更有了信心。
侯二又道:“果然,七妙神君和那金一鹏动起手来,他一看这两人动手,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差得太远,那毒君的功夫已是不可思议,但七妙神君却更厉害,他只觉满屋都是他两人的掌影,风声呼呼,将屋里的桌椅、摆设,全击得片片飞舞,他那个小女儿,更吓得放声大哭起来,连他自己,都被掌风击得倒在地上,但他却睁眼看他们两人比斗。”
“打了一会,他看到金一鹏掌式一缓,右肩露出一块空门,梅山民斜斜一掌,拍了上去,他突然想起他中的毒,那毒君能将毒附在他女儿身上,自是也能附在自己身上,梅山民掌出如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间,他尽力大吼道:“有毒。”梅山民掌一缓,突地化掌为指,凌空一点,点在金一鹏的“肩井”穴上,原来梅山民的内功,已到了隔空打穴的地步。”
“他见金一鹏被点中穴道也倒在地上,梅山民回头向他一笑,感激地点了点头,说道:“你不要动,我去替你找解药。”说着,梅山民就跑到后面去了,他心中一宽,望着金一鹏,忖道:‘只要我解了毒,一定要亲手杀死你。’
“哪知道毒君的内功绝佳,虽然被点中穴道,但却能自解,看见梅山民一跑到后面去,飞快地跳了起来,一手抱着他的妻子,一手抱着他的女儿,从窗户飞身而出,他眼睁睁地看着,也无办法。”
“等到梅山民找着解药回来,金一鹏已经走了,梅山民替他解了毒,但是他两臂中毒过久,梅山民又不知道毒性,虽然他生命已是无碍,但是两条手臂却从此不能用力了。”
侯二茫然望着自己的手臂,辛捷此时已经完全了解了一切,对金一鹏的毒,和那妇人的无耻,自也是愤恨不已,同时,他也了解了所谓金一鹏的女儿,其实却是侯二生的,难怪方才侯二提到她时,有那么奇怪的表情了。
侯二喟然道:“从此,他不再提起自己的姓名,那毒君金一鹏,也如石沉大海,全然没有一些消息,一晃十余年快二十年了,他却永远无法忘记这仇恨,也无法忘记他的女儿。”
他语气中的悲伤和哀恨,使得辛捷深深地感动了,一时他不知该说什么。
侯二伸手拭去眼帘上的泪珠,强笑道:“故事讲完了。”
暮色已降,窗外的光线也暗淡了。
辛捷望着他面上深遽的皱纹,一种怜悯的同情,使得这两个身怀绝技的侠士,停留在沉默里。
……
夜幕既垂,汉口市街仍像往常一样地繁华而热闹,山梅珠宝号里,正有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贵妇,在选购着珠宝。
从里面匆匆走出的辛捷,双眉紧皱,面色凝重,望都没有朝这些人望一眼。
第七回 天魔情仇
马鞭扬起,刷地落下,马车飞快地奔向江边,赶车的觉得今日主人有些奇怪,显得那么心神不定的样子,不似往常的安详。
坐在车里的辛捷,此刻正以自己的智慧,考虑着一切。
使得他迷惘的事很多,尤其是在金弓神弹和侯二叔嘴里,那毒君金一鹏本该是个阴险的人物,但又何以会趺足狂歌于深夜的黄鹤楼下,看起来却像是个游戏风尘的狂士呢?
“也许那人不是金一鹏吧?”他暗暗忖道:“他看起来并不像那么毒辣而无人性的人物呀!”
车子到江边,他吩咐赶车的沿着江边溜着,从车窗里望出去,江边停泊着的船只那么多,他又怎能分辨呢?纵然他知道那金一鹏的船必定是绿色的!
‘
“绿色……”他喃喃低语着,突然想起那少女翠绿色的衫裙,遂即证实了自己的疑问,苦笑忖道:“现在她衣服上还有没有附着毒呢?”
车子沿着江边来回走了两次,辛捷突然看到江心缓缓驶来一艘大船,泊在岸边,船上搭起跳板,不一会,出来四个挑着绿纱灯笼的少女。
辛捷目力本异于常人,此刻借着些许微光,更是将那四个少女看得清清楚楚。
他见那四个少女俱是一身绿衣,婀婀娜娜自跳板上走下来,不是黄鹤楼下抬走金一鹏的那四个丫环是谁?
于是他赶紧喝住了车子,缓步走了上去。
那四个少女一看,想也是认得他,笑嘻嘻地迎了上来,说道:“我家的老爷和小姐,此刻正在船里恭候公子的大驾,请公子快些上船吧!”
辛捷此来,本就是抱着决心一探究竟,闻言便道:“那么就请姑娘们带路吧!”那些少女掩口巧笑着,打着灯笼,引着辛捷走到船前。
辛捷抬头一看,那船果然是漆成翠绿色,里面的灯光也都是绿色的,在这深夜的江边,看上去是那么别致而俏丽。
可是又有谁知道,在这别致而俏丽的船上,竟住着个震惊江湖的魔头呢?
辛捷刚走上船,那云鬓翠服的少女已迎了出来,在这翠绿色如烟如雾的灯光里,更显得美秀绝伦,直如广寒仙子。
那少女迎着辛捷嫣然一笑,说道:“辛相公真是信人,我还以为相公不来了呢!”
辛捷一惊,暗忖道:“呀,她居然已经知道了我的姓名,难道她也知道了我的底细,才邀我来此吗?若是如此,那我倒要真个小心些了。”
他心中虽是如此嘀咕着,但神色上却仍极为潇洒而从容,这就是他异于常人的地方。
他朗声笑道:“既蒙宠召,焉有不来之理,只是却叨扰了。”
那少女抿嘴一笑,辛捷只觉得她笑得含意甚深,却又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心中更是怦怦打鼓。
须知金弓神弹范治成及“侯二”的一番话,已在辛捷心中留下了先入之见,使得他对这“毒君”的“毒”,有了些许恐惧,是以他凡事都向最坏之处去想,恐怕“毒君”已知他的底细。
故此他心中不宁,当然,他这心中的不宁,亦非惧怕,而是略为有些紧张罢了,这是人们在面对着“未知”时,所必有的现象。
忽地船身后舷,嗖地飘起一条人影,身法矫若游龙,迅捷已极,晃眼便隐入黑暗中。
辛捷眼角微飘,这人影像电光火石般在他眼底一掠而过。
他不禁又是一惊,暗忖:“这人好快的身法,此刻离船而去,又是谁呢?”
那少女见辛捷久来说话,又是微微一笑,说道:“相公请到舱里去坐,家父还在恭候大驾呢!”
辛捷只觉这少女未语先笑,笑得如百合初放,在她脸上绽开一朵清丽的鲜花,令人见了如沐春风之中,说不出的一种滋味。
那少女见辛捷痴痴地望着自己,梨窝又现,转身走了进去。
辛捷脸一热,忙也跟了进去,这时纵然前面是剑林刀山,他也全不顾忌了。
里面是一层翠绿色的厚绒门帘,辛捷一掀帘子,但觉眼前一凉,宛如进了桂殿的翡翠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