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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机掐住他的下巴,装模作样来回细看他的脸。吉安锁着眉道:“谢家有信给你,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送到你手上。你快起来去接信,我也好奇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秘密。”

  楚陌笑道:“谢家病得不轻。”右手里的小脚丫动了,立马松开。抬身拉媳妇坐床头,枕在她腿上,看醒来蹬腿伸懒腰揉眼睛的小奶娃。小胖腿一蹬,使了好一番大劲儿,还是没能侧起身。躺平又伸个懒腰。揉了揉眼睛,转头看向爹娘,哈一声笑起,翘腿蹬脚。

  最近小虎子在学翻身,家里几老轮流给他表演过。几日下来,小虎子有事没事就想侧个身,可惜只成功三回。吉安托起楚陌的头,跟儿子说:“肯定是没吃早饭,没力气,咱们现在就吃早饭。”

  儿子被抱去喂奶了,楚陌脸沉下,掀被起身。穿好衣衫,洗漱后去府外拿信。信到手,也不拆。媳妇说了她也好奇,那就等小虎子吃完奶,由她来拆。

  看完信,吉安认同楚大老爷之前说的那话了:“谢家二姑娘确实病得不轻。三月头樟雨去告御状,那母女俩说樟雨与我有私怨,是在给旧主报仇,与她们无关。我这呢,母子平安,也拿不出证据坐实她们的罪,只能放过。

  现在自个遭殃了…就说是我下的手。我与她无冤无仇的,疯了还是癫了,去算计他们?有证据吗,没证据这可是诬告?”

  “把信拿上。”楚陌抱着吃饱的小虎子,往小书房:“我们在信儿最后添句话,给雍王送过去。”

  正合她意。吉安在后逗着小虎子:“就那些皇亲国戚…一个个身边都密不透风的,谁能算计得了他们?”还是在茶水里下药,要真这般容易,皇室早死绝了。

  看他家安安多通透,一针见血。来到案后,将小虎子放在太师椅上躺着。楚陌接了递来的信,提笔在信尾直白写道:“雍王爷,楚某内子不帮你背过。”待墨迹干了,便叫来辛语。

  吉安郑重道:“一定要交代方管事,这信必须亲手交给雍王。见不着人,不撒手。”

  “姑放心。”辛语将信折好装回原来的纸封里,口都懒得封。

  京里都知楚陌不好惹,方管事去雍王府送信,没人敢为难。信送出后,也没人在意雍王看完会是什么心情。吉安忙着带孩子,楚陌用完午饭便往宗人府大牢去。

  宗人府大牢为关进奎文,把旁的犯人都移去了刑部大狱。京机卫统领魏兹力似知道楚陌今日要来,一早就等着了。见到人,拉着进了自己在这设的临时居所。

  门一关,他就差套楚陌耳上问:“你跟我交个底儿,牢里那位还能出去吗?”

  楚陌没吭声。

  心一沉,魏兹力有底儿了:“你进去吧,我现在就调集人手,把这堵得风都吹不进去。”

  楚陌跟着他出了门,一人往牢里去。宗人府大牢多是关皇室中人,这里很干净,也不阴森,明显比刑部大狱要好得多。进奎文现还不是犯人,他只是被拘禁在此,故外头的京机卫也不敢为难。

  顺着道往里,楚陌没收敛脚步。

  进奎文被关在最里最大的那间牢房,着一身便服,正拿着本书在阅。被关了这么些日子,面上不见憔悴,神色怡然。听到脚步声,放下书。见是楚陌,不禁露笑,背手走到铁栏边。

  楚陌站定在一步外,与他面对面,看过牢中床铺、书案、油灯,回视盯着他的进奎文:“待这里,心还平静吗?”

  “你说呢?”进奎文意有所指地垂眼看自己白了不少的胡须:“才被关进来时,我整夜睡不着。不过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倒是放开了。”粲然一笑,“还未恭喜你,漠辽都降了。”

  “现在尚太早。”楚陌看过进奎文的眼,又观他的鼻口:“等我填了老和尚的遗憾,你再恭喜我吧。”

  进奎文眼睫一颤,心不受控地缩起:“老和尚是…程隐太子?”

  “是。”楚陌的目光又回到了他眼上:“老和尚有三恨,一恨胡虏,二恨自己,三恨…黎永宁。”

  双目一紧,进奎文面上没了笑,久久才道:“皇上把我关进来,就没打算放我出去。”

  语调肯定,他还不痴。楚陌没否认:“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事,景程隐只有一子,乃他亲迎回的妻子苏婧圆所出,名景钟毓。”

第101章 坐等

  “是只有一子,还是仅承认一子?”楚陌既然孤身来这,进奎文便知自己早暴露了。不过无碍,事至此,他已退无可退。

  还真是叫他猜着了。楚陌直对进奎文的逼视:“我回京一月了,到现在才来见你,便是已经向他确认过。他说了,是只有一子。”

  进奎文不信,蓦然笑之,眼里尽是讽刺。

  “景程隐并不是一个敢做不敢当的人。”楚陌不欲再多解释,他来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于你的父亲是谁,大概也就只有你母亲黎永宁清楚。”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进奎文叫住了楚陌,面上已恢复平静,沉凝三息问道:“你知道我的小字是什么吗?”

  楚陌脱口而出:“灵秀,钟灵毓秀。可这能代表什么?世上灵秀千千万万,难道他们都是源自景程隐?你外放二十年,都做了些什么…需要我来提醒你吗?三十年前,闳卫府瘟疫又是怎么回事?天知地知你也清楚…再有黄隐语、梁启绢之流,桩桩件件都在书写着黎永宁的卑劣,你觉她和景程隐是一路人?”

  “我做了什么?”进奎文笑盈盈,看楚陌的眼神充斥着挑衅。

  他出门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楚陌脚跟一转往回:“你既以为自己是景程隐之后,那又为何一边恨他不承认你,一边挖着景氏国本喂养前朝余孽?你是觉只要紧紧攀着景程隐,就算事发也无人敢杀你吗?

  那要叫你失望了,景程隐已经被你们母子恶心得回京了。”脚下一顿,回首笑道,“对了,三易庵的人被他全杀了,京郊燕离山上谷木庵也被他夷平了。”

  进奎文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收紧,面上和煦:“你就不怕我跑了?”

  “你觉得你跑得掉?”楚陌转过头继续走:“给你一句忠言,别总活在自以为是里。”

  他一来离开大牢,等在门口的京机卫立时回守。

  出了宗人府,楚陌见魏兹力叉腰站在不远处的榕树下,走了过去。这叫魏兹力有些受宠若惊,但同时心头绷紧,肯定有事儿,还不是轻巧事儿。不等走近,推手阻止。

  “你先别说,让我准备一下。”

  楚陌看着他深吸深呼气,也不觉有什,待其抬手作请了,便道:“有些人活得像老鼠,习性也越来越像,喜欢打洞…”

  魏兹力严肃认真地听着,一字一句都不敢漏。老鼠打洞,他明白,一会就亲自带人查看牢房还有宗人府四周。皇上既把人交给京机卫看守,那除非人死,不然进奎文肯定是出不了大牢。

  这“人死”分两种,一是进奎文死。二嘛当然是守在这的京机卫全军覆没,外加进奎文尸身一具。不会再有第三种可能了。

  见过进奎文,楚陌又进宫去。因着到处抓人,最近朝上是人人自危,少有大臣上折子,这倒是叫景易轻松不少。阅完龙案上七本折子,景易才想着要不要出宫去曾伯祖跟前服侍,就听小太监上禀,说楚陌来了。

  匆匆到殿外看天,今儿这日头还是从东往西,没不对啊。远远见他家楚爱卿那颀长身影,景易背手站檐下等着。

  散在外的密卫有报,午后善之去了宗人府大牢。

  领路的宫人窥到皇上正等着,两腿跑起来,跑出几丈回头一看。哎呦,楚大将军唉,奴才跟您商议了,请您快走两步可行?只这些话也就敢在心里说说,嘴上是一句不敢吱。

  到了清乾殿外,楚陌三两步上了台阶,拱手行礼:“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你见外了。”景易上前想像扶他曾伯祖那般,扶他的楚爱卿。可惜…楚爱卿不给他表现的机会,起身侧过再拱手:“皇上,臣有事要禀。”

  景易手一抬:“请请…请殿里坐下谈。”今天一定要给楚爱卿打个样。以后他再出宫走亲戚,不妄图,亲戚就照着他打的样来就行。

  伺候在旁的小尺子见状,不由想起上回皇上赖楚府用膳的情境,立时领略到意。跟着两位爷进殿,忙亲去搬了把椅子过来,拿出母树大红袍来泡。

  楚陌没空看他们唱大戏,品了两口母树大红袍,直接说道:“进奎文确实以为自己是老和尚的儿子,还说宗人府大牢关不住他。”

  长眉一抬,景易额上立现三条深纹:“他的意思是黎永宁会派人来救他?”不屑嗤笑,“我还怕他们不劫囚。”

  善之之前的建议是正确的,针对前朝余孽,不能只想着一网打尽。余孽余孽,就是所剩不多的残存势力,一点一点铲除、削弱…戳对方戳到痛,逼得她怒极失去条理,逼得她自己冒出头…

  这就是赶尽…杀绝。

  “初四那日,皇上回宫后,臣与老和尚去了趟槐花胡同。”楚陌细述寿山岭里发生的事,看皇帝神色渐渐凝重,便知其是想到了凯景三年事:“这几日,老和尚跟我说了九九重阳之变。哑女…不见了,她是插翅飞了吗?”

  景易敛目:“不说你怀疑,圣祖、高祖…到我这,都有怀疑过宫里有密道。五十六年里,各宫全被翻修过,说掘地三尺不为过,可愣是没找到密道。奉天殿、太极殿、乾清殿、太和殿…还有冷宫,没放过一方地。”

  “那就是被填了。”楚陌不怀疑帝王身边亲卫的手段:“这般果断地割舍,除了逃避追踪,应也是存了‘弃车保帅’的心。臣以为…宫外四方八面连通的暗道才更刺手。”

  “你有什么打算?”景易攥着白玉杯,扑鼻的醇香都驱不去他心头的堵。

  楚陌端杯小抿一口茶:“臣已经将六十年前的京城分布图绘出,之后便寻摸鼠洞。待鼠洞摸清后,先不填,等国之大事,京中最好浑水摸鱼时,再全部填上。落城门,杀鼠。”

  如果有可能,他还想借前朝余孽的暗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进奎文转移到别处。

  “你要多少人,我给你。”景易不掩眸中厉色。国之大事吗?漠辽三十万大军,伤残过半,死了十万。大损至斯,休养生息三十年都不一定能恢复鼎盛。北伐军已整军,准备回朝。他要在西崮门外犒赏三军。

  犒赏完三军,再论功,之后北伐军回防西北,至于是不是还扎营在北望山岭,就要看漠辽使臣来怎么说了。

  浑水摸鱼…水确实很浑。

  “不需要皇上的人。”楚陌神色平静:“皇上只要出银就可。”摸暗道这样的事,就交给殷晌来办。他手底下那些老小乞丐,可没少刨老鼠窟窿寻宝。

  出银?景易干巴笑起:“你先找,银子…等秋粮下来,咱们再说。”

  楚陌蹙眉:“皇上,你得再想法子充盈国库,不能总像现在这样,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

  “我绞尽脑汁了。”景易垂头丧气:“出的总比进的多。就拿打仗这事来说,军饷翻番,兵卒丧葬安置银等等。仗打赢了,战败的派使臣来朝,咱们还得好好接待,扬大景之风…我都不敢再往下说了,秋粮已经见底了。”

  有一点楚陌一直想不通:“漠辽集三十万大军南下,大景倾力抵御。现在他们战败了,不是该割城赔金银吗?朝廷怎么就要好好招待了?是想招待好了,叫漠辽对中原富饶念念不忘,来年再犯吗?”

  景易也气:“自古以来就这般,”起身走向龙案,拿了最上的那本折子,递予楚陌,“礼部今日呈上的,看完,我连晚膳都不想吃了。”

  将折子推回,楚陌不想看,端杯把茶喝完:“臣深觉皇上手头还是富裕的,不然也不会说‘自古以来就这般’。您也别跟臣叫穷了,臣要银不多,两万两就行。”

  “善之,我是真穷。”

  “真穷,那您就把北伐军打仗消耗的军饷,跟漠辽…要回来。”楚陌放下空杯,不再看皇帝,站起身拱了拱手:“皇上,西城浣丽街进府里的人也该抓了。”

  “你进宗人府大牢,我就已经让御前侍卫去拿人了。”

  这话一落地,就有御前侍卫匆匆赶回:“皇上,进府里没主子,只剩下人。”

  晚了,景易沉目。

  楚陌倒是不觉意外。进奎文说是没罪,可却被拘在大牢里。黎永宁不傻,她心知肚明,岂会留着进奎文的妻子儿女待在府里等着被抓?

  “臣告退。”

  小尺子将人送出清乾殿,回来见皇上还沉着气,抿了抿唇,终多了句嘴:“进府没了主子不是大事,反正迟迟早早都逃不过死。皇上不必介怀。”

  长吐一口气,景易闭上目。

  “倒是状元爷说的那些前话,奴才觉甚是在理儿。土匪拿大刀跑上家门抢劫,被打残了,掉过头来上门道歉说和。我还得杀猪宰羊地招待?哪有这样的好事?”

  景易轻嗤一笑,睁开条眼缝:“困于八字,大国之风、礼仪之邦。”

  “咱老祖宗都扬了千年的大国之风了,南边蛮夷西北胡虏什么时候跟咱客气过,还不是想尽法子年年来犯。”小尺子抱着拂尘:“要在咱们村里,不打得他见咱跟见鬼似的,都算是孬。”

  景易仰头一口将茶饮尽,把杯扔在桌上:“去翰林院召谈宜田、江崇清。”穷生极恶,反正他是穷怕了。

  “是,奴才这就去。”

  小虎子百日前天,陕东、南延晋华的礼送到汪香胡同,满满一马车。吉安带着辛语理了下,她大哥、二哥家里封了银,还有一布兜的碎布。信上说,碎布都是大嫂、二嫂向亲朋近邻讨的,够做件百家衣。

  吉孟氏没给闺女乱翻,将那布兜拿回了东厢。另,信旻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九,那时院试的结果也出来了。大房信童、二房信宜都有着落了。信童还准备和他二叔一道下场探探乡试的底儿。

  知道家里儿孙都在埋头苦读,吉忠明欣慰极了,笑看着认真听他娘读信的小虎子。辛劳一辈子,全是为家室为儿孙。儿孙都出息过得都好,他和老妻便好。就是然丫头…唉,没法说。

  “三哥在晋华县干得是风生水起…”吉安翻过一页书信,接着往下阅,不知看到什么,蛾眉蹙起。楚陌见了,抱着小虎子杵到她腿边,垂目看去。

  因着雨季将临,四月份,吉彦去了辖下各镇察民情,看堤坝。在瑶溪镇下峪村一户古稀老人家里用饭,无意中聊到从晋华县走出去的大吏,刑部尚书进奎文。

  不想那老人竟道他家与进家曾比邻而居。进家老爷进海明在当时是晋华县一等一的俊秀后生,落冠之年便考中举人。可就这么个俊秀人,为一来路不明的抱琴女,竟弃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

  那未婚妻子一时想不开,不顾老子娘投河溺死了。进海明得知噩耗后,伤心了两月,但还是用大红花轿,将抱琴女娶进了门。

  抱琴女就不是个好命人儿,进门一年才怀上身子。这胎还没满三月,进海明娘吃块江米糕,噎死了。孩子落地,进海明的爹又平地摔跤,跌断了脖颈。孩子才过百日,进海明自己落了病,没多久也去了。

  村里人都说抱琴女克的进家,也是进家的报应。因着前后事,村里原是想赶抱琴女母子走的,但就在里长、里老要上门的前一天,来了位年轻的僧人。

  那僧人虽年轻,但瞧着就很高洁。他敲开了进家的门,进去不过两刻,便出来了,右眼血淋淋,可面上却带着笑。

  有村民上前问:“你眼珠子都没了,怎还笑得出来?”

  僧人回:“贫僧予人看命,犯了忌讳,自是躲不过五弊三缺。”

  “看命,是给进家那寡妇吗?”

  “不,是给她孩子。”僧人浅笑:“奎星下凡,非凡人矣。”

  那老人之所以能将事记得这么清楚,是在于“进奎文”的名,奎星下凡。村里因年轻僧人的话,为以后想,便没赶那对母子走,予他们一份安稳。

  可安稳哪是好得的?老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那抱琴女还长得十分体面,再加上个将来必出息的幼子,不少男子常往村东跑。也是怪异,凡纠缠得紧的,不是断腿就是断手,没一个好下场。

  后来,进奎文上了五岁,抱琴女送他去私塾。私塾里的稚童都被家里警告过,倒没有笑话、欺负进奎文。没几年,老者兄弟在外有了门路,一家子便搬离了村子。一走就是到老,前年才回到下峪村。

  “所以进奎文就是他爹的儿子。”吉安说完这话,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楚陌头轻轻顶了顶怀里的小东西:“进海明。”

  “你们要不要往前头永宁侯家送个信?”吉忠明提醒。之前永宁侯世子派亲信南下,那肯定是很在意此事。现在进奎文又被皇上关了,他内里肯定不是个好。

  “不用特地送去,明日永宁侯府老太君和世子夫人定会来吃席,到时我予她们说一回。”吉安将信收起,起身抱过盯着她的胖儿子,支使楚陌:“你去西厢瞧瞧师父,午饭都没出来吃,别是伤到哪了。”

  “没出来吃,可也没少吃。”楚陌站着不动,跟儿子顶顶头。

  吉安用身子推着他:“赶紧去。”

  天没亮,方圆大师来寻这位大老爷切磋。大老爷那会正睡得香,被叫起…憋着一股气跟着往后罩院。结果…人家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到了方圆大师这,是教好了徒弟,把师傅踢出了高墙。

  也不知那潜在高墙外的暗卫是故意还是有意的,一把接住方圆大师,将他横抱着送了回来。方圆大师的头脸全丢干净了,私下里抹了眼泪,跟太爷连道,晚景凄凉。

  “是该去说几句软话。”吉忠明抬手拍了拍:“小虎子,姥爷抱着去马厩看大马。”

  小东西欢得很,身子倾向前。

  怀里空了,吉安手脚并用推她男人:“你说你一天到晚,吓完小的惹老的。”

  上月中,人家杨小爷来请教他南边的战事。他不说战事,列数南夏、西疆的剧毒的蛇虫,还讲一些什么蛊人。杨小爷听后,掉了三四斤肉,好在这月南边有捷报来。

  楚陌后仰着:“媳妇,我跟杨小爷都是据实说。与老和尚切磋,也是出于敬重,拿了真本事出来。是他自己小气,若将来小虎子能把我踢出门,我睡着都能笑醒。为人师长,求的不就是青出于蓝?”

  “对。”西厢南屋的窗棂被推开,方圆笑得欢喜:“老僧午时没去正房用膳,主要是怕大家失落。毕竟在座的,也就只老僧一位有个如此出类拔萃的徒弟哈哈”

  细品那笑,吉安听出了慢满满的言不由衷:“师父,他没伤着您吧?”年岁大了,身子骨不比年轻时。

  “怎么可能?我们是切磋。”老和尚板正脸:“他要是下手没分寸,那肯定是故意的。我师门对待孽徒,一向是打死为罢。”

  楚陌也不用媳妇推了,走向西厢南屋窗棂:“刚收到一封晋华来的信,说了进奎文的身世。”

  “他姓景还是姓进,于老僧于景易都是一样。”方圆凝神聚目:“不说其他,单三十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便已罪大恶极,足够诛九族了。”宗室若牵扯在内,就算诛不得族,但身家性命爵位定是全无了。

  “一会我去给你买丰鲜楼的挂炉鸭。”楚陌下望,不着痕迹地扫过老和尚的身下。他今早踢的是臀,老和尚虽瘦,但臀上肉不少,伤不到骨。

  方圆拍拍屁股:“你的孝敬,为师收了。这会也不早了,你赶紧去买,晚了就只剩小的。”

  五月的天小儿的脸,天黑时还见明月。入夜后飘来乌云,遮住月。隆隆几声哑雷,雨滴落下,淅淅沥沥。

  雍王府温妤院里间,谢紫妤睡得并不安稳,双眉紧蹙,头一会向右一会又转到左,额际已汗湿。一道银蛇掠过窗,咔嚓一声炸响,惊得床上人一下睁开眼拗起,拥紧薄被,急喘气。

  睡在床榻上的嬷嬷赶忙爬起,去调亮灯,拨好灯芯,回身到床边:“王妃娘娘是做噩梦了?”

  清醒过来,谢紫妤平复着心绪:“现在什么时辰了?”

  守在外的丫鬟也被惊动了,进屋听到这话,立马道:“回王妃娘娘的话,这会才过子时。”

  “我有些口干。”谢紫妤松开被,抬手揉额侧,半阖美目,想起傍晚时擎恪堂来报的事,心头再生烦躁:“冉灵院那有消息吗?”

  端茶送到嬷嬷手上的丫鬟,闻言不由收紧肩头,迟疑两息见王妃朝她看来,立时脱口:“冉灵院今晚闹得有些晚,向…向厨房要了四次水。”

  揉额侧的手停下了,谢紫妤心里燥意被点着,火蹭的一下冲上了头,抓了送来的杯子就砸向地。谢紫灵一点没叫她失望,在闺中时就浪荡地惦记俊美状元郎,如今尝了腥,可不就放开了。

  先前跟她怎么说的…姐姐,妹妹与雍王爷是遭人算计…妹妹心系谁,您难道还不清楚…妹妹不想伺候雍王爷

  现在呢?脸才好,就勾得王爷连在她屋里歇了两天。昨天要了三回水,今日更甚,来四回。

  “王妃娘娘,您别跟着气。”嬷嬷给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再去端杯茶来:“冉灵院那位于王爷也就是个新鲜,待过些日子,王爷腻了,她也就看到头了。”亲姐妹又如何,进了这王府,那就是对头,不争风吃味是不可能的。

  谢紫妤心口起伏剧烈,想想过往,指抠上膝盖骨。

  雨下过子时,渐渐小了。京城北边两百里罗云山驿站,已有车队启程,继续往京里赶。几十辆双头马车,两列并行,吱呀吱呀,走得不急不慢。左右护卫都骑着高头大马,神情冷肃,警惕着周遭。

  行在首的中年,赫然就是马贩子周华,左手紧抓缰绳,手背上的青筋暴突,眼神沉定。他们已经到罕州地界了,若是无意外今晚便可达京城。

  无意外?

  周华双唇抿紧,他们是不会有意外,但旁的人…就另说了。

  一个时辰赶了三十余里的路,车队到了北樱山。临近日出,天更黑。送战利回京的护卫都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异常敏锐。北樱山不高,长满了野樱树,按理这荒山地虫鸟颇多,怎…不闻虫鸣?

  周华右手才握上刀柄,左耳一颤,身子后仰。一记冷箭擦着鼻尖过。众护卫翻身下马,同时拔刀,不发一声不点灯。

  一阴冷老声幽幽道:“识相的,人滚,马匹车辆都留下。”

  护卫无人回声。那老声再道:“不走,那就把命都留下吧。”音一落,周华只闻呼呼,双目一凛,来人不少,还都是高手,捏唇吹哨。护卫动作一致,全数挥刀斩向马车上绑缚大箱的绳索。

  黑衣人见状,直觉不妙。立马撤退。可惜太晚了,大箱箱盖从里顶开,数十红锦衣跳出。激战立发。周华等人一步不离,守着大箱。这些大箱都是特制的,别看箱子空了,但战利还在箱中。

  打过百息,横来一只破斗笠,击落逃至山顶的人。一女声响在山间,同为老音:“一个不留,杀。”

  话落地,又有数十红锦衣自四面赶来。

  半个时辰后,北樱山尸横遍野,血气冲天。东方旭日冉冉升,戴上破斗笠的王姣抬手握拳,红锦衣得令,快速撤离。周华目送老妪拄竹拐远去,领着护卫清出道。赶马车,继续前行。

  站在京郊北云山上的黎永宁,一直等到傍晚,在看到那行车队后,落下清泪。

第102章 谈和

  “公主…”守在丈外的梅余馨欲上前去扶。

  黎永宁抬手打住:“本宫想静一静。”转身踉跄着下了山头,神情落寞。梅余馨望快到近前的车队,面上亦是一般,退后随公主离开,她们这回…又输了。

  下到山腰处,黎永宁脚下一个磕绊,身子向前栽去。好在梅余馨手脚快,一把将人拉回。这次黎永宁没再拒绝搀扶,主仆一道去山下取七弦琴。

  “公主,要回别院吗?”

  “不了,本宫想去北樱山…送送他们。”她低估了楚陌。照着前事,可知其虽是景程隐教出来的,但行事却完全不似景程隐。奎文讲他刁钻难缠,清河说他奸诈狠辣,还真是一点不过。

  车队过去一刻,一细腻戏腔响在北云山:“倚看人间笑风尘,儿郎打马追…”黎永宁抱琴,与梅余馨离山,缓缓往北去。

  汪香胡同小楚府,吉安送走永宁侯世子夫人,回屋里就给了楚陌一下子:“今天这宴办得…一塌糊涂。”

  楚陌装模作样地揉着被打的肩:“不是挺好的,礼到人不到。”

  “能这么处事吗?”吉安气鼓鼓地撇过脸看她的小光头。

  小虎子正左右动着小脑袋,两白嫩的小肉手往头上够。

  抱着他的吉孟氏,喜得不行,一眼舍不得离。午间他师公给剃了胎发,五官、脸模子更是凸显,像谁一目了然。

  “一个小光头,可把你稀奇狠了。”吉安抽了帕子给儿子擦拭小嘴。

  今儿小虎子百日,来贺的不仅有前头永宁侯府老太君,左邻蒙老尚书家和后头定国公府,还有魏兹力、谈宜田、江崇清几人。皇上受了凉,不宜来,但与皇后、大皇子都给送了礼。

  各个王府不用说了,紧随皇帝脚跟,礼备的十足厚。叫她意外的是,三禾胡同张家、桐州韩家、宣城佟氏也来了礼,还都不薄,单金就封了九十九两。朝中文武,亦是一个不漏。

  二品龙虎将军常威侠的夫人马氏,是个爽利人,带了三岁大孙来玩…用完席离开时,一再叮嘱,以后府里有事别忘了给常府下帖子。如此,就不用她再费心思诓骗尚不晓脸面为何物的大孙儿来讨席吃了。

  虽是玩笑,却也叫吉安脸红。

  吉安是真不晓楚大老爷在外这般会来事儿。前些天,她还问了楚大老爷,有没有客?他怎么回的…没几人,摆两桌便可。

  两桌?那不就是自家里闹一闹。她也就照着话来了。前头永宁侯府和左邻蒙老尚书府,还是杨小爷和蒙岂岂上门关照,她才下了帖子。今天

  楚陌见媳妇这样,觉必须要为自己辩解两句:“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想的?明明在朝上是势不两立,在暗里是互看相厌,可送起礼来,又似与我十分亲厚。人心难测,我等还是太浅薄狭隘了。”

  “还引发你感悟了?”吉安瞪了他一眼,扭头问辛语:“来礼都登记造册了吗?”头回可以原谅,以后再办事可不能像今儿这般了。

  “都登记清楚了。”

  “那就好。”吉安见小光头又流口水了,不由发笑:“你惦记什么好吃的呢?”杨小爷与蒙岂岂今儿围着小虎子稀罕了大半天。

  听说小虎子现除了奶,还不能吃旁的,这对胖友是心疼极了。然后…两人在小虎子眼前吃了一个下午,馋得小虎子口水淌了要有半碗。

  小虎子呀一声,就想把小手往嘴里塞。只指不对口,一下戳到了鼻上。

  “不许嗦手。”楚陌抓过小光头的肉爪子:“娘,我来带一会。”

  虽不舍放手,但只要女婿要带,吉孟氏从不拦:“我回屋看看你爹,今儿中午吃多了酒,这会也该清醒了。”知道三个孙子亲事都定了,老头子有点念家里。可京里不太平,小虎子尚小,他们又不放心闺女两口子。唉…正为难。

  “爹不是说烧心吗?我让厨房再送盅莲心汤过去。”

  “好。”

  待岳母出了正屋,楚陌低头顶了下媳妇:“爹可能想家了。”

  “能不想吗?信旻已经考过县试、府试了,虽没摘得案首,但也是仅次于案首,若无差错,院试九成能过。之后二哥、信童也要下场…”吉安靠着楚陌:“我在想是不是送他们回陕东住几月,等信旻成亲后,再接回来?”

  怀抱爱妻稚子,楚陌心被塞得满当当,鼻尖在儿子小光头上蹭了蹭:“可以。”

  “我就怕爹娘一走,太爷也想带着迅爷爷跑。”吉安苦笑。

  “不会,太爷放不下小虎子。”

  吉安抬首在楚陌下巴上轻咬了下:“你确定吗?”

  “确定。”楚陌是一点都不担心,揽紧媳妇,一家三口脸贴在一块。

  小虎子趁机小嘴大张,就要去啃他爹下巴。不想嘴才贴上,便被他娘顶开了。吉安挡住楚大老爷下巴,板起脸对儿子说:“这是吃的东西吗?”

  楚陌看着愣住的小光头,没敢跟今儿扮起严母的楚夫人说,小光头是跟她学的。

  拿帕子给小东西擦拭小嘴,吉安凑上去拱他小怀里深吸,浓浓的奶香,诱人极了。在一只小手摸上她的发髻时,立时撤离。

  “相公,你说咱们要怎么待三禾胡同张家?”谢家二姑娘也有个好归属了,辛语娘和弟弟的事,他们还指着张首辅。此次娃儿百日,张家礼还不含糊,九十九两金、一块蝙蝠红翡玉佩。

  她收得心里有点虚。

  张仲老奸巨猾,都讲文人风骨,但这文官首骨头比谁都软。楚陌也不是非要弄死谁:“咱们就寻常对待。”他想的是让京城张家、宣城佟氏、桐州韩氏终日惶惶不安。

  但看这回来礼,便知已见效。等论功行赏后,桐州韩氏就该砸锅卖铁…还账了。

  “行。”

  长舒一口气,吉安以为今儿是没大事儿了,打算让厨房摆晚饭,怎料才转身,就见守后门的婆子来了。

  “什么事儿?”

  “夫人,门外来了一对双生女,说是投靠您。”

  投靠她?吉安扭头看向楚大老爷,她不记得哪户亲朋家有双生女,回头问:“她们多大?”

  “瞧着身板、脸模子,也就十三四岁。”婆子答道:“两人说是姥娘让来投奔您的。”

  楚陌把小虎子给吉安:“领进来。”今天是小虎子百日,挑这时上门,应不会是巧合。

  “是。”

  辛语也跟着婆子去了,没见着时还以为那双生女不是相貌柔美就是弱柳扶风。见着后…只觉两人是诚心来投奔的。

  大眼阔鼻小口,皮子黝黑,手脚粗大。一人背着一只大大的粗布包袱,活像扛着铁耙才从地里回来。总之…铁定不是来跟她姑抢姑爷的。不多话,领二人往内院。

  乍一看双生女,不止吉安,就连闻声出来的吉家二老都以为是枣余村的谁。可盯着瞧了许久,他们愣是没识出这两丫头。

  吉孟氏放轻了声问:“你们哪家的?”

  双生女没回话,朝着吉孟氏一躬身,把包袱扔地上,上前两步,跪下给吉安磕头。

  “奴婢花朝(花夕)请主子安。”

  吉安抱着小虎子往后退了一步,贴在楚大老爷怀里,这两人是来找主子的。可她没买人。

  “你们姥娘叫什么?”自两人进了内院,楚陌就盯着。从她们的身姿、脚步来看,应是练家子。青雨出岔子后,他就想给安安养几个拳脚厉害的婢女,已吩咐在外走的管事留意,只尚没寻到合适的娃娃。

  主子问,两人不敢不答:“王姣。”

  二字入了西厢走出的方圆耳,他数起念珠。吉家两老确定枣余村没这号人。跟在方圆后的楚镇中调头问:“周老钱,咱们镇上好似有不少姓王的。”

  “起来吧。”楚陌套吉安耳上嘀咕了一句。吉安看向在望天数念珠的方圆师父,王姣是其养女,那这两姑娘不就是…

  “你怎么待辛语,便怎么待她们。”方圆明白痴丫头的意思。痴丫头在他出家后,便接手了他建起的暗卫营,至今未嫁。放这两丫头来投奔吉安,想必她们的本事是学到家了。

  五十六年前那起事…不会在善之与吉安身上重演。

  吉安着辛语带花朝花夕下去收拾,她也不知该谢谁,先给方圆师父屈膝行礼。

  “不用谢老僧,她们能跟着你,也是福气。”吉安待人以诚,最是难得。方圆凝目看向背着包袱随辛语去后罩房的两丫头。花朝花夕察觉投来的目光,顿足回身跪拜。

  见此,站着的几老都心知肚明了。才用完晚膳,周华归来,楚陌去了前院,一只只“空箱”搬进了内院。

  “海东青雏鸟呢?”方圆脚跟脚地到。

  周华拱手回道:“因着路上不平,小人将它们交给了迟潇、陈二道,会随北伐军一道抵京。”

  那还要有些日子才能见到,方圆望眼欲穿。

  小虎子百日后,吉安身边虽多了两丫头,但一时无事,也没出门。倒是楚陌忙了起来,跑了两趟宫,要到两万两银,当晚便给了殷晌。书案上铺上纸,每日里都在完善、填补。

  转眼半月过去,二十七日早,城门一开,一骑快马进京。马上兵卒热泪盈眶,哽咽着喊道:“大景胜了,南夏、西疆投降了…南夏、西疆投降了,我们赢了赢了呜…”

  京城欢腾。打了快一年,终于结束了,他们大景胜了。百姓涌上街,跪地齐呼皇上万岁…一声一声,足足喊了一刻。

  景易爬上摘星楼,俯瞰京城,心情激动,眼中闪耀着晶莹。他虽然耗干了国库,但…值了。东辽、北漠、南夏、西疆一齐来犯,大景…全胜。

  仰首大笑,出尽积郁。他景易对得起列祖列宗,将来亦会对得住百姓。

  同东辽、北漠一般,南夏、西疆会很快派使臣来。二十八日,楚陌难得在寅时正爬了起来。睡在里的吉安都觉稀奇,翻个身慵懒地问道:“你今日去早朝?”

  “不想去。但昨日南夏、西疆的降书已经进了宫,今个早朝定会再议战败国使臣来朝之事。朝中大臣多主张,依礼款待,扬国之风。我就是想去看看,都谁在那主张?”

  整好里衣,楚陌拿了放在架上的官服。北伐军主帅,乃从一品武官,着朱红,麒麟补子。穿着和翰林院修撰的六品官服没什区别,一样的合身。

  “站着说话不腰疼。”吉安不高兴道:“没要他们上阵打仗,他们见不着咱们的人死伤,是一点不知心痛。西北那什么地儿,十月里就能冻死人。他们若一意主张厚待漠辽。你就提议,请皇上把他们送去西北,不用打仗,只垦荒,看他们能撑多久?”

  “好主意。”楚陌扣好玉带,俯身抱住媳妇厮磨:“你要起来陪我用早饭吗?”

  吉安伸了个懒腰:“好啊,正好一会把小虎子抱来,陪我再睡会。”

  东午门外,百官群集。站在最末的谈宜田听着周遭的窃窃私语,闭目养精蓄锐。

  西北、南边仗都打完了,憋了许久的文官们蠢蠢欲动。皇上的意思分明,大景赢面得来不易,都是将士们用血肉铺就的。跟恶匪扬善,便是背叛了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

  对此,谈宜田认同得不能再认同了。

  自五月上旬,皇上召见后,他和江崇清就在查典籍,做准备。国库能不能装满,就看这回他们能否将戏台子搭得漂亮。不求胜过楚陌,但也不可落差太多。

  楚陌踩着鼓声到东午门外。谈宜田最先瞧见他,还未回过神,他已入了武官列。今日定国公、辅国公都来了,楚陌的位置在二人之后。

  辅国公魏兹强回头看了眼,转过头又扭过来:“你竟然来上早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