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都这把年纪了,还不还俗,日子还能过出两样儿?”方圆抬手摸上马脸:“你也下来,让小黑歇息会儿,去吃两口嫩草。”吉家闺女真的是一点没愧对她这姓,才与臭小子成亲一年,便点亮了他的魂火。虽尚未唤醒他的仁善之心,但死小子好歹脱离了“行尸走肉”。
楚陌望着前路,静默两息,依言下马。黑马甩着尾巴,慢跑向山阴处的草丛。臭小子比他高了,方圆弯唇:“要做父亲了。”
轻嗯一声,楚陌从怀里掏出老旧的令牌:“还你。”
下望那令牌,方圆眼神深邃,看似没情绪,但细品又甚是复杂。并未收回,脸撇向一边,看红艳的朝日。十九年前在游历到陕东时,他心头莫名一紧。这突来的一紧,叫他静坐迟陵县寒因寺陋室观星两年,工夫没白费。
悟出异端后,他往北行去,寻到了楚田镇。装潦倒试探,发现七杀仍存一丝淳善,欲收之为徒。可…方圆老耷拉下白眉,流露出了脆弱,可那小东西看不起他。说老和尚连饱腹都做不到,能教他什么,教他化缘吗?
他一出了名的大师,竟被个四岁稚童给堵住了嘴,别说自个的老脸了,连着师父正同的体面都被他一并给丢光了。好在离京时,他还揣着块用金子锤出来的牌子。
臭小子拿到牌子,还用小手掂了掂,说算他五两金。然后…他就赖楚家了,吃住到五两金耗完。都十七年了,他以为臭小子早把这东西融成金锭子了,没想今日还能再见到。
“你收着吧。有它,哪天就是老僧圆寂了,也没人会怀疑你的身份。”
身份?楚陌眸中波光一晃,轻眨了下眼,将令牌塞回怀里:“你在此等我,可是有什交代?”身份尊贵如他,一着疏忽,不也痴狂半生?虚名罢了,有什么用。
沉默几息,方圆摇了摇头:“没有。”对这个徒弟,他不放心但又极信任。理着身上的新袈裟,轻笑道,“新帝让杨瑜西敬上的,”竖起两指,“两件。”
楚陌看老和尚欢喜的样儿,竟不知他还在意衣着:“师祖死了快四十年了,你为何不还俗?”他六根未尽,留在佛门,也是佛门之悲。小时,他可是亲眼目睹老和尚杀鸡、吃肉、喝酒。十岁时,他还见过他杀人。
“老僧也想还俗,可一直没个合适的理由。”方圆耙了耙脑袋上的发茬:“总在外游历,都没遇着一个与你师娘一般好的女…”
“师祖死时,你都年过五旬了。穿着一身破僧衣,晃荡在外,别说姑娘了,老妪见着你也就至多往钵里丢三个铜子。”楚陌勾唇:“若破色戒才归俗,那你与佛是天长地久无尽头。”
方圆冷眼瞪着他:“你话太多了。”有空挖苦年老的师父,也不自省一番,“老僧都没见过新帝,新帝都知道给老僧准备两身袈裟,你呢?传你一身武艺,教你兵法,你都孝敬为师什么了?”
“我当你是个出家人,心无贪嗔痴,一念修禅,不思身外物。”楚陌说得正经。方圆却想把他狠打一顿,跟着吃肉喝酒的时候,怎不念他是个出家人?话说回来,臭小子酒量还是他给练出来的。
“军饷哪去了?”
楚陌浓密的眼睫下落:“往南了。”杨瑜西劫了赵子鹤的存粮,朝廷这边暂时也不会下拨南风军的军饷。他算计过,一旦永宁侯杨文毅阵亡的消息传开,赵子鹤必动。仓里没粮,北上攻城,城中有人就有粮。
西北有漠辽,大景又内乱,西疆、南夏再难也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掠食中原的机会。故永宁侯父子在擒了赵子鹤夺了南风军兵权之后,八成就要立马调头打西疆、南夏。
南徽没粮不行。而辽边…杨瑜西明知道西北要乱,他运去的粮草绝对比上报朝廷的要高一成到两成。
方圆笑了,臭小子想太平就好:“西北四十六地仓全满满当当,足够北伐军吃用到明年秋。”杨家二小子不止劫了赵子鹤的军粮,还在江南分批买了一百万担,其中三十万担存在了江寕地仓,旁的全运抵了辽边。
“你们遇劫了?”
“嗯,”楚陌扭头看向还在吃草的马。
方圆没见着粮车便已猜到:“你使了九龙令。”赵子鹤做梦也想不到,他要劫的北伐军军饷往南了。
“不然呢?”楚陌面上平静,没有九龙令,常威侠就是死也不会同意偷换粮草。灭族的罪,谁敢担责?不过怀里这东西,他觉…不可再用了。虽不清楚老和尚他爹为何要铸九龙令,但他却知九龙令并非好东西。
没有君王会喜欢它。
“我该走了,今日要赶到北望山岭。”
方圆没拦:“一切小心,万不要轻敌。此回领漠辽大军的主帅有二,北漠的完颜清河,东辽北院大王忽立瞑,都是悍将。他们还组了五万骑兵,可见强势。”
“知道了。”楚陌招来马儿:“你也别在辽边留了。”
他是该离开了,方圆望着徒儿远去,面上渐渐冷漠。窥伺吉星的变数死了,近日竟又来了一颗,那星宿命贵,乃三奇。三奇自身与众不同,若能得贵神助,必能展露奇能异巧。
贵神?若无血煞,善之属一。吉安腹中子,天乙属二。一屋之下,存两贵神,三奇若是能入主,贵比凤命。又是三奇来袭…方圆紧敛双目,他的妻儿就是丧于三奇之祸。
若没猜错,此回给三奇断命的就是藏了快六十年的应天老妖僧。除了他,没有人会盯着吉安,一而再地插手妄图削弱她的命势。没有了变数,竟引三奇,故技重施。可应天…楚陌不是景程隐,他经历过极恶之事,没有怜悯之心。
“应天,不活剥了你,我方圆绝对不会脱下这身僧袍。”他要拿妖僧的皮祭枉死的妻儿。
京中碎花胡同谢府梓桐苑正屋内室,一女身着里衣坐在妆奁前,看着琉璃镜中的自己,蛾眉杏眼,鼻梁挺直,唇丰润。抬手轻触耳鬓,侧脸细瞧。凝眉嘟嘴,娇憨十足。
垂目下看放在桌台上的签,这是她年前随母回京,途经勐州府檀山寺求得的。签上写:鸳鸯飞入凤凰窝,缠尾盘旋上梧桐。
因着凤凰、梧桐四字,母亲急急让她将签收好,没让拿去解签。虽未解签,但签文摆在这。她求的是将来,单从字面看,可知“夫荣妻贵”。再往深里想,鸳鸯飞入凤凰窝,这是指结缘贵人。缠尾亦作“交尾”,盘旋上梧桐,梧桐凤栖。
这签,母亲不允许她外泄,全因长姐谢紫妤乃雍王妃。要成凤,也该是长姐成凤。她虽无意,可听母亲那般话,还是不免有些伤情。看了半年,自己也想通了。
只才要淡忘,却又被挑起。昨日母亲携她往辅国公府,辅国公二夫人薛氏是母亲闺门密友。说是姐妹久未相见,小聚叙叙话,实则是替她相看。辅国公二夫人…对他们母女客道是客道,但并不热络。她是没瞧出其有结亲之意。
想想也觉正常。薛氏丈夫,京机卫统领魏兹力,已投了新帝。而他们家呢?长姐是雍王妃,雍王现被拘禁在皇陵。
薛氏只要不傻,就不会与谢家往来过密。至于相看那也是多年前的一句闺中戏言,怎可当真?
母女回府,马车不慎撞了一老僧。听嬷嬷说老僧一只眼瞎了,她可怜他,便施了一锭银。不想那老僧拿了银,走至马车窗边道:“既拿了银,本尊便破例一次,予姑娘批一回命。”
闻言,母女只觉好笑,但当老僧说出“鸳鸯飞入凤凰窝,缠尾盘旋上梧桐”一话时,她们大惊失色。隔着车厢,母亲问了话。
独眼老僧倒没卖关子,知无不言。最后她们再想予些银子封口时,老僧却说,“望姑娘上得梧桐时,能心怀大仁,安济苍生。阿弥陀佛…”人远去。
回到府中,母女相顾无言。当时得了这签,两人都以为,她要与长姐共侍一夫,亦或她入新帝后宫。全没想到…两者皆不是,原她八字天生带贵,只这“贵”似菟芦,需攀附其他贵命,才能上梧桐。
贵命,京都东城住着的全是贵命。老僧掐指算了,与她适配的主在东极角上。那不就是汪香胡同尾?汪香胡同尾的小楚府,文王转世,吉星高照,天乙相随…实实在在的凤凰窝。
谢紫灵愁眉,接下来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做?鸳鸯飞入凤凰窝…雄凤雌凰都齐了,她一野鸳鸯能插得进去吗?
纤指再抚皙白的脸蛋,听说楚修撰的妻子是个美人,也不知有多美?新科进士游街时,她想去瞧的,可母亲听说三鼎甲都已有家室,便没允。倒是有丫鬟去凑了热闹,回来恍惚了半月。
昨日母亲给父亲去信了,也不晓会是个什打算?依独眼老僧之言,雍王是别想那位置了,因为“文王”另有他人。
第81章 寻客
自楚陌走后,杨宁非就少了笑闹,读书习字练功再不用人押着。上午临摹了两张字帖,又读了一遍《千字文》,便牵着小马驹往后门,像之前几日那般沿着小楚府绕圈。
“柱子,你要快点长大,然后驮着我一道去辽边。”
小马驹啃了几颗才冒出头的小草,嗤了嗤鼻。杨宁非牵着缰绳的手背在后,慢悠悠地走着,紧蹙着一双小眉。他爹说楚小叔快到西隆了,西隆…他只在地舆图上见过,一块小地也就他一根手指那般大。
低头看地,小大人似的叹一声气。若漠辽不犯境,明年爹就会带他赴西北探望祖父。现在他只希望祖父、二叔、楚小叔都活蹦乱跳地回来。沿着小道拐弯,一抬头就见一独眼老怪站在楚小叔家后墙边掐指,立马出声喝问:“你是谁?”
掐算被打断,独眼老僧有些恼,但还是笑脸向那小娃:“阿弥陀佛,老僧路经此处,发现这户人家宅内阴煞外溢,乃大凶之象,故停下想破解之法。”
杨宁非牵小马驹驻足在三丈外,小手指向自个:“你猜猜我几岁?”
“六岁。”独眼老僧知道这小娃。
“不,”杨宁非叉腰:“我三岁。”不然这独眼老怪也不敢胡编诓骗他,扯着嗓门大呼,“来人啊…”
老僧老眼一阴,左耳微微一颤,不做迟疑后撤遁逃。府卫赶来,杨宁非没让追。大哼一声,将手中缰绳交给府卫,忙跑向楚府。不等进门,就叫了起来:“楚小婶楚小婶”
吉安正看几个婆子整理太爷从庄子上带回的菜和瓜果,听这急吼吼的声儿,不由弯唇。小墩子沉闷了好些天了,今儿是有好事?
“我在呢。”
“楚小婶,我刚在你家宅子后墙遇上一个鬼鬼祟祟的独眼老怪物。”杨宁非跑到吉安跟前,开始描绘:“头是秃的,僧袍脏兮兮,还掐着指这样这样,”学起老怪掐指,“嘴还念念咕咕。被我逮到,他瞧我年纪小,竟说是路经此处。我们这一片就只有特地来的,没有路径,而且你家还在胡同尾。紧接着我一叫人,他就跑了。”
吉安赞赏:“杨小爷威武。”光头老僧,但独眼,那肯定不是方圆师父。见太爷背手站在西厢屋檐下,知杨小爷的话他老人家都听见了,不由笑开。
吉忠明也走出了东厢,袖口上沾了一点墨汁,这京里不太平啊!
都找到她府上了,又鬼祟,想必是来者不善。吉安摸着杨小爷的小道髻,敛目细思,片刻后朝向西厢道:“太爷,我想使点银钱。”
楚镇中没意见:“手头不够,就寻周老钱拿。”丫儿虽年轻,但行事稳妥。他也多问,反正天塌下来,有方圆大师顶着。
“行。”吉安低头问杨宁非:“那老僧你看清他的模样了吗?”客来了又走,连府门都不愿入。她这个主人家深感不安,决定花三百两银子寻“客”。谁寻着了,领着“客”上门,就给三百两银。当然“客”自己来,她也给三百两银。
若寻不着,“客”也不上门,那这京城除非有人存心藏匿,不然那“客”是见不得光的。以现在这情况,京城又有谁敢藏匿一个来路不明且对北伐军监军家有企图的老僧?
“看得清清楚楚。”杨宁非可是自小就受严教。大战在即,不能轻放出现在身边的任何一点怪异。
“我们去把他画下来。”
吉忠明闻言道:“爹帮你画。”
“有您帮,那一定能画到骨。”吉安领着她爹和杨宁非去小书房:“咱们争取找到他。”
“刚我怕他使调虎离山计,所以没让府卫去追。”杨宁非听娘说了,楚小婶肚里揣了个娃娃。楚小叔不在,他得帮着看顾点。
不愧是将门虎子,吉安拍了拍他小小的肩:“你以后也是要做大将军吗?”
“对,做一个比我祖父还要厉害的大将军。”
吉忠明笑道:“会的。”
楚府的寻“客”启事还未张贴出去,宫里皇帝就已收到消息。小尺子拿着画师才画出的像,与暗卫五年前送进京的程隐太子像比对,确定不是,立时吩咐密卫追捕。
沉思许久,景易走出清乾殿,沉目望着远处的宫墙:“庞大福。”
“奴才在。”才从皇陵归来的前御前首领太监庞大福,跪地候命。
“挑几个暗卫,潜在小楚府附近,有任何异动即刻上报。”景易锁眉:“若生事故,必须保全府里主子。”
“是。”
庞大福前脚走,小尺子后脚回:“皇上,奴才有事要禀。画像刚散下去,就有密卫上报,说昨日在西宁街上,肃宁总督谢宁海夫人的马车撞了一独眼老僧,就是画中人。”
有趣。景易弯唇:“找…就算找不到,朕也不想他一两年内再出现在京城。”
“楚府也在找‘客’,还赏银三百两。”小尺子抱着拂尘,状元娘子也是厉害。她来了这出,京里只要不想露大脸的就别去小楚府附近转悠,不然都给你画出来到处张贴。
景易乐了:“胆子大点好,如此才少有人敢招惹。”几天前小楚府进了十八个下人,个个脚步轻盈。善之…不信他能护住小楚府呢。也不怪,谁会把心肝放在旁人掌中?
楚府只在几个闹市贴了十来张寻“客”启事,可一个时辰后,全京城大街小巷贴的全是楚府的寻“客”启事,少说也有两百张。是谁做好事不留名?吉安来回数着三百两碎银,似已经可以预见它们一会就要离她而去。
只叫她失望了,直到天黑也没人上门。京里静悄悄的,小楚府前后左三家都加强了防卫,且不约而同地都捎带上那一角。永宁侯府还增了巡逻,过了戌时正,京机卫连夜布防东城。连更夫打更都改了路线,不往汪香胡同这来。
吉安想着楚陌入睡。
几千里外的辽边,快马疾走,楚陌抵达北望山岭已是亥正,手持圣旨直入军营。有兵通报,身着铠甲留着大胡子的北伐军主帅杨文毅领着十二位将领疾步走出。
楚陌不等马停,脚一蹬翻身而下:“永宁侯杨文毅接旨。”
“臣杨文毅跪接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跪得是恭恭敬敬,他终于等来了这位。杨家掌北伐军太久了,久到他都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漠辽三十万大军压境,朕忧之深切,但我大景边关不容覆特命翰林院修撰楚陌为监军,望两位爱卿全力护大景河山,保百姓安宁。他日凯旋,朕定备酒西崮门相迎。钦此!”
“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杨文毅双手举过头。
楚陌将圣旨放于他掌,抬眼看北伐军十二副将。很显然…除了杨瑜西,没人欢迎他,不过他亦不喜欢他们。
小心收好圣旨,杨文毅请楚陌入帅帐。十二将领跟随,在永宁侯和楚陌进帐后,杨瑜西快走两步,将一众人挡在了外。
一断眉大汉,双目一沉:“小西,你干什么?”
“老余叔,楚修撰的府邸紧挨着永宁侯府,我爹也想问问家中事。”杨瑜西咧嘴笑着,一口白牙衬得他皮子更是黝黑。赵子鹤能挑动漠辽,说不准北伐军里也藏着奸,事关身家性命,小心谨慎点好。
“既然两家走得近,皇上为何还派他来监军?不怕他偏着咱们吗?”又一吊眉将领不忿出言:“咱们随侯爷镇守西北多年,还头次见监军,怎的,皇上不信任咱?”
断眉老余哼笑两声:“我可是听说了这位状元爷跟皇上有点不清…”
“老余叔,”杨瑜西笑不达眼:“慎言。”这些日子,无论漠辽大军如何挑衅,爹都压着不让进攻,只严防紧守,顺便盯着十二将领。时日拖久了,有一两个很不高兴,而且表现得愈发急切。
这就怪了。往年胡虏子南下抢掠的时候,爹派兵打击,也没见他们这般不怕死。
帐中,永宁侯杨文毅再次跪到地上。楚陌取出密旨,没再宣读,交于他:“部署要周全,老太君和杨宁非还等着你回去。”
提到老母和大孙子,杨文毅眼眶浮泪,接了密旨站起身,一把紧抓楚陌肩头,将他拉近压着声道:“多谢。”
“不用谢,”楚陌轻眨眼,神色冷漠:“我亦有所求。”求太平,然后拥妻抱子盘家里。细细听着帐外的谈话,如他所想,北伐军将领的心不齐。
阅完密旨,杨文毅指腹轻轻擦过那红印:“我会带走一万精兵。”
“挑信得过的。”楚陌敛目:“祝你马到成功,然后回京高高兴兴地给杨瑜西办亲事。”
杨文毅笑了:“你没方圆大师说得那么清冷。”
“报…漠辽大军再次擂鼓吹号。”
“算上这回,今日他们已经叫嚣了三次了。”帐外老余怒道:“现在监军也来了,侯爷,咱们不能一直缩在北望山岭当龟孙子。”
楚陌笑之:“那就让他打头阵。”
“你要小心点。”杨文毅紧蹙双眉:“也是我大意了。”他没想到北伐军内里竟藏了脏污。赵子鹤…大概是想他死在关外,至于怎么个死法,他尚不清楚,但很快就知道了。
他会遂了一些人的愿。只他们想要北伐军,杨文毅凝目看着楚陌,就得问问这位状元爷同不同意了。
北望山岭外鼓声轰轰,号角震天,气氛紧张。南延闳卫府晋华县也是一般,大雨不停,下了快半月了。知县吉彦日日带人巡查辖内,还召集壮丁加固堤坝。连天在外,身子到底有些撑不住。才想休息一日,就有信随着邸报一并送到。
习惯先看邸报,见工部尚书严启被罢免抄家,不由心惊。吉彦立时放下送到嘴边的茶,细读邸报。两刻后,邸报读完,其愣了许久。
严启被罢免抄家了。前吏部侍郎葛铭已也被罢免了,全是因用人不当。新科状元楚陌去西北监军,传胪詹云和的庶吉士之名被除,起因妾杀…双目暴突,慌忙拿起一旁的家书,快速拆开,一目十行。
不等看完,呜咽出声。吉彦捶胸,眼泪直流。他闺女没了…他那不争气的闺女被个贱妾杀了。心似被谁抓在手里揉捏,他疼。
“老爷,”李管事也跟着擦泪,他刚在前院就听送信的人说了事儿:“您身子湿重,大夫再三叮嘱得顾着点。您…”
“咳咳,”吉彦重咳,撑着将信看完:“咳…詹云和,你咳负了我的信任。”丢下信,双手捂脸痛哭。休夫书?欣然不可能会写休夫书。大哥、二哥竟将欣然的棺柩运回了枣余村安葬。
第82章 编造
嫁了一场,把命都搭进去了,却连个好名都没落着。他养了十七年的闺女…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被人杀了。詹云和,你于心何忍?
一封不知是谁写的休夫书,就让竖子脱了个干净,大哥、二哥糊涂,怎么就能遂了他的愿?欣然没了,不进夫家祠堂,日后竖子再娶,续房亦同原配。詹吉两家是不欢而散,若有欣然占着原配位,詹云和再出息,为着名声也不敢针对吉家。
可现在呢…割裂,他与吉家无干系了,还被逼得让母背骂名,心里不怨恨吗?外头也都知两家不对付。吉彦恨得捶桌,妾杀妻,朝廷竟只除了詹云和的庶吉士名,功名呢,为什么不一并除去?
如今楚陌被新帝派往西北监军,那竖子该哈哈大笑了。要是楚陌回不来…吉家在朝里就没有能压制他的人了。
吉彦悔不当初,去年詹家在成亲前闹出那样的事,他就该听了爹娘的话,一意将亲事退了。诸多想头…最后却成竹篮打水,不止一场空,连竹篮都废了。
黄氏…那个蠢妇,闺女惨死,她竟只盯着嫁妆。想把欣然的嫁妆带去黄家,她做梦。撑着桌起身,他要写信回去,请大哥、二哥加紧给信旻看日子。
孽女…你大不孝啊!
京中,小楚府寻“客”寻了三天,那老和尚就像是拱老鼠窟窿里去了,再没露头。碎花胡同谢府正院暖熙院,谢紫灵端坐在榻上微颔首,眼睫下敛,不知在想些什么。
榻几左边坐着其母邹氏,听了三天的风,此刻她也拿不准那独眼老僧的意图。自家马车会撞上他是偶然,还是他有意为之?偶然,说明他真是高人。若是有意,那他又是从哪得知闺女的签文?
为她们解了签之后,其为何又要跑去汪香胡同楚府?楚家好似也并不认识他,这就更奇怪了。
“母亲,您说大师与楚府是敌是友?”谢紫灵想不通很多事。假设老僧与楚府非敌非友,仅仅是因她的签文跑去楚府看宅子,那是不是意味着解签之说全是真?
求她上得梧桐后,能心怀大仁,安济天下。老僧的意思是楚修撰的妻子并非良善?可他又说其乃吉星。吉…星,吉己身不利他人吗?这也不是不可能。
跑去楚府,是想探什么?既非敌非友,那楚府满京城找人,他又为何不上门?探究竟,躲在暗里掐算哪有与本尊面对面言说一番断得真实?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难道还怕楚吉氏害他?
再说另一种可能,老僧与楚府为敌,那为何要挑上她来对付楚府?她连见都没见过楚修撰及其妻。是因为她命贵,还是说将来她与楚府会牵扯不断?
最后,若是友,谢紫灵想那老僧定是喜极楚修撰,深觉吉氏配不上楚修撰,要为其另择良缘。可吉氏是吉星也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想不通,她都快混乱了。
邹氏摇首:“说不准,”轻吐一口气,“咱们静观其变吧。”楚陌不是去监军了吗?如果真是文王转世,那此回西北之行可是大有可为。
她们等着就是了。
“楚修撰的妻子,手段倒是好。”谢紫灵想到三百两银寻客,不禁嗤鼻。一个内宅妇人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张扬了。要张扬…就摆出点气势来,三百两银?还真拿得出手,她都觉寒碜。
“楚修撰不在府里,一个新妇若不厉害点,今日是老僧在后门边转,那明儿就有可能是旁的谁。”邹氏倒觉楚吉氏行得对,只…那楚吉氏越高明,她这心里就越是担忧。
想独眼老僧非凡,但又怕自家闺女不顶用。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有机会她还是要先见一见那楚吉氏。
被这两母女惦记着的吉安,正在家里喝着鱼汤。喝完了,碗才放下门房就来报,说詹云和来了,请见亲家老太爷、老太太。
吉安抽帕拭了拭嘴,两家虽已没什关系了,但这不影响对方缝补已经残破不堪的名声。詹家,詹云和…让势弱的唐家背了恶名,故事编得也挺完整。
詹母唐氏,为了娘家,给儿子下药,致詹云和不得不纳了唐悦儿。唐悦儿为妾后,有詹母撑腰,更是不把表哥的嫡妻放在眼里。
怀了庶长子,竟联合詹母挟恩强逼詹父、詹府老太太帮着隐瞒。詹云和夫妇回乡祭祖时,才知妾室怀喜。之后,唐悦儿一而再地挺着肚子耀武扬威,刺激吉欣然。吉欣然一忍再忍,甚至躲回娘家半月。
唐悦儿以为吉欣然是怕了她,更是放肆,于生产前当着她的面逼詹云和将庶长记为嫡长。吉欣然忍无可忍,终买了红花,在唐悦儿生产后灌她喝下。唐悦儿身子大损,再不能生,性子暴躁,日日咒骂吉欣然。
詹母也责怪吉欣然,骂她毒妇。
吉欣然恨极,打算害那孩子,只开了窗走开了,闻房中婴孩啼哭,心有不忍,又回头把窗关上。这一幕叫唐悦儿身边的大丫头瞧见了,唐悦儿想着天也不冷,不如就将计就计,让孩子小病一场,把吉欣然害庶长子的罪坐实了。
如此就可逼迫詹云和和离,然后她携子上位。
只唐悦儿没料到,窗开一个时辰,孩子竟恶寒难驱。加之吉欣燃因爱生恨,与詹云和总是吵闹,吵闹完就磨搓她。终于婴孩夭折的当天疯癫了,再闻吉欣然与詹云和争吵,奋起拿了桌上的削皮刀就跑去隔壁,一刀刺死了吉欣然。
整则故事大幅弱化了詹云和的影响,将他摘了出来。吉安轻嗤,来请见她爹娘…爹娘的事她做不了主,示意辛语去东厢问问。
东厢里,吉忠明正给老妻磨着墨,听闻詹云和请见,想也没想直摇头:“让他走吧。”然丫头都快过三七了,身后事也已平息,从此詹、吉两家桥归桥路归路,不相往来。
轻叹一声,吉孟氏收腕,笔尖离了纸:“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不见好,见了徒添伤悲罢了。”詹云和干不干净,他心里清楚。因果报应的事,就交给老天爷。
然丫头食了恶果。她相信终有一天詹云和…会念起那个无辜的孩子。整件事里,吉孟氏谁都不可怜,都是活该,只可怜那个投错胎的婴孩。他没罪。
继续抄经,多抄几本。
府外,詹云和得了回复,并不意外,后退两步拱礼下跪,郑重地磕了三个头。什么话也没说,站起转身缓步离开。去年的锦衣穿在身,显得有些空荡。昔日的眼眸水亮,如今疲倦之下是冷情,周身溢散着悲凉、寂寥,让人见之不由生怜。
走过汪香胡同,左拐进入长巷往翰林院。庶吉士之名被除,他虽不愿再回翰林院,但…得去,去向老师朱正倾请罪,多谢他在朝上为他争辩。
慢慢走着,迎面有人来,往边上靠。只那人到了近前,不从旁过,却拦他去路。抬眼细观,方脸阔嘴白须留有两寸长,像个道人,但…目光定在对方右眼,这个眼珠子…过于清透了,不像是真的。
“本尊在京里等你很久了。”
詹云和嗤笑:“刚我去楚府被挡在了门外,不知带上你,他们会不会见我?”昨日归京,他听说楚府在寻客,看过画像…那客不就是眼前人?
“别想楚府了,你与七杀天生两看相厌,是不可能同流。我来只是要告诉你,想扳倒七杀,必须先除去他命宫中的吉星。否则,待他日七杀聚势成,你定永无翻身之地。”
七杀,大将之星?詹云和面目沉静,但心里已起了波澜,这合了“弃笔投戎”,佯作不在意,戏言道:“你说的吉星是指…楚陌的妻子,吉安?”
老者不答话,右眼里的珠子虽然清亮,但无神。
詹云和上前半步:“既然能懂观星之术,那请你指点下迷津,我会被下放到哪?若你说准了,我就信你。”
“陕东以北。”老者盯着詹云和的脸,见他那双带媚的柳叶眼微微一缩,不由咧嘴,露出还没掉完的几颗黄牙。
离得太近,一股恶臭冲来,詹云和蹙眉头后仰:“你有通天的本事,楚府就在那,现在便可以去拧断七杀吉星的脖子。正好七杀不在,也方便你。我才二十二岁,还没活够。”一把拨开他,从旁走过。
老者敛目,右眼里的珠子被挤出半边来,不知好歹的小子,迟早你会死在你的轻狂上。杀吉星…他倒是想,但…檐上一块瓦脱落,本能地眼一紧,想躲避,但这时右眼中的琉璃珠子脱眶,脚下迟了点点,瓦已砸到头。
甩了甩脑袋,去捡起滚落的琉璃珠。才塞回眼中,心头一突,立时调头往来时路走。自二十年前,他为东辽算了名将埋骨地后,就一直倒霉。
接近吉星,他就更倒霉。直觉十有八九还没杀了她,便先倒霉死。现那吉星又怀了天乙,他连接近都难。
“哪里走?”一货郎挑着担子,拦在了巷子口。老者不回头,脚下一点,三两跃就到了货郎跟前。货郎放下担子,抽了扁担就迎上。
这方打斗激烈,很快就引得四方注意。老和尚不恋战,嘴动了动,在货郎再次攻来时,虚晃一招,趁其不备眼一阴,嘴吐暗器,直击向他额中要害。货郎连忙避闪,老和尚趁机逃走。
硬物刮过脸,货郎抹了下,手还未放到鼻下,就被熏得腹中翻涌。回头看向落在地的“暗器”,一颗老黄牙,顿时再也压抑不住了,手撑着墙呕吐。
“你没事吧?”闻声赶来的尖脸黑衣人趴在屋顶上,看向下。不要怪他们来得慢,他们都有圈地,不能擅离,要确保小楚府里安全。那老和尚精得很,根本就不往汪香胡同那靠。
货郎吐完舒服了:“那老东西主意倒是多,竟在瞎眼里塞了颗琉璃珠子。赶紧将信传下去,别再被他蒙混。”
“好。”
詹云和不知这方事,到了翰林院硬着头皮走进,正巧碰上谈宜田出来透气。见着他,谈宜田心也不虚。詹家妾杀妻的大概情况,翰林院这已经清楚了,跟他编造的差不离。
詹云和无辜吗?谈宜田以为并不。詹家妾杀妻的真相,没他编造的那般简单。不然唐悦儿就算疯癫了,吉家也会要其偿命,绝不会轻放过。吉家让步了,那詹家就没有让步吗?
肯定也有。至于两家为何要让步,那只有他们自己晓得了。谈宜田还记得新科进士打马游街那天,楚陌娘子那间厢房里有一妇人向詹云和投花,詹云和明明可以轻易接住,但却没接。
能与楚陌娘子待一间厢房,又向詹云和投花的妇人,那定是詹云和的妻子。妻子投花不接…显然夫妻不睦。
第83章 受伤
里间,詹云和俯首站立。坐在书案后太师椅上的朱正倾看着他,两腮鼓动着。不可否认,他对詹云和有寄予厚望,但那是过去。曾经他也望将来有一天,与詹云和就像老师和他一般,师徒联手立于朝堂。
只詹云和…太让他失望了。堂堂男儿,竟连后院都压不住,还能堪大用吗?
“下放的地方,今日退朝后,我有帮你打听,应是在拢北杰阳一带。”
拢北杰阳,那不就是紧挨着陕东?那老僧说的话还在耳里,詹云和心中没有他想:“学生给老师丢人了。”世间不乏奇人异事,又有吉欣然的怪异在前,他倒是淡然得很。
不过…再是奇人,让他动手去杀谁,他也是不可能会听从的。况且要杀的还是楚陌妻子。楚陌即将手掌重权。他是痴了,才会在这时去触他逆鳞。
詹云和不贬低自己,但也会不高估。
“你好自为之吧。”朱正倾摆手让他出去。
心中讥笑,他这是成弃子了?之前进翰林院,正逢朱正倾艰难时,是其先找的他。也是他天真,私以为张仲有心提携,想他与楚陌打擂。知道是被利用,但思及以后,他愿意。
现在楚陌去了西北。他…庶吉士之名被除,没用了。詹云和面上无异,拱礼告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尝过滋味了,难咽得很。也罢,来日方长。离开京城,一样是站着走路。他只望京里各位多多珍重,终有再见时。
站在檐下的江崇清和谈宜田,目送人远去。沉默许久,相视一笑,转眼望西北。
“你说楚陌什么时候回京?”没他在,谈宜田觉整个翰林院都死气沉沉。虽然那人在吧,也很少出声,但一个屋檐下待着,他就觉日子多了不少盼头。隔三差五地来一大惊,刺不刺激?
江崇清倚靠着柱子:“肯定要等西北战乱平息了才能归来。”说西北…就不禁叫他想起今日早朝上的议事,“哎,兵部上奏,要派钦差南下。”
楚陌不在,半边天都黑了。谈宜田哼哼两声:“昨天就在议了,议了半天,没一个主动站出来领钦差的职。刑部尚书进奎文提议让永宁侯世子去,结果永宁侯世子才回侯府,老太君就病了。”
“今日没人再要永宁侯世子去了。”江崇清敛目:“你说刑部尚书进奎文…提那一嘴是随意说说,还是真有那心?”南夏、西疆突破南徽边境,屠三村。赵子鹤要军饷,皇上给了。给了之后…南夏、西疆没音信了。
不等皇上过问,先帝驾崩,紧接着漠辽三十万大军压境。这些事一环扣着一环…就好像有根线将它们穿在一起。
最近他夜不安眠,一直在捋这些事。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江崇清不太敢相信。
“进奎文此人,藏得很深。”谈宜田看不透:“他很清楚西北正战乱,除非永宁侯…”手在自个的脖上抹了一下,“不然皇上是绝不可能让永宁侯世子离京。这跟总督家眷必须要留京是一个道理,以防万一。但进奎文却提出来了,我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江崇清回头看了眼门口,朝谈宜田勾了勾手指,同时头凑过去小声道:“你说赵子鹤是不是造反了?”他们虽上朝记要,但之前楚陌在时,有几天早朝是一点风声都没外传。
他和谈宜田也不能查阅记档。这些日子,朝臣们一提到南徽,个个面色凝重。可南徽那明明一点动静都没有,良王去监军,也是一句讯没往回传。
谈宜田十指摆了八九,心头突突,没想到江崇清跟他想一块去了。南边没声,他总觉是在等西北。所以进奎文提出,让永宁侯世子顶钦差名南下查赵子鹤,他觉实在不该且突兀。
西北北望山岭,楚陌上了鹰头峰,拿着千里眼望向西南。三日前,永宁侯杨文毅不再防守,领兵迎战。两军对抗激烈,一战到天黑,对方退兵。杨文毅回营,十二将领,跟出去的那六位,其中有四都受了伤,但伤不重。
次日大军再来,杨文毅一样领六将领带兵迎战,这一役更是激烈。漠辽上了骑兵,六将领其中有五负伤,包括杨瑜西。十二将领,只两战,就仅剩余大光、赵学成、钟明义三位不带伤。
楚陌看过西南,放下千里眼。断眉余大光、吊梢眉赵学成,再加一个长相斯文的钟明义,不是十二将领中最出色的,但近来表现得都很积极。另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家有美眷,美眷…来自江南。
昨夜急报,有一波漠辽骑兵往了西南。西南百顷银杉林,穿过它就可直入中原。林中在五十年前早就布有各种陷阱,第一任永宁侯杨奕打的样,杀了胡虏子都往林中扔…引猛兽。
接了急报,杨文毅以为此是狙杀漠辽骑兵的大好时机,未作犹豫便点将领兵出营。点了四将,除了未受伤的三位,还有受伤较轻的杨瑜西。领精兵两万,直奔西南银杉林。
天阴沉沉的,漠辽大军今日也不来了。楚陌拿起千里眼朝京城的方向望去,嘀嘀咕咕起来:“安安,我好想你。小后代快三个月了,他有没有闹你?闹你,你就让辛语给他读书。要是小后代随你,听书肯定会犯困,犯困就消停了。”
绿野茫茫,看不见思念的人。余光扫到什,身子一转,望向西南,见白烟,嘴角微扬。杨文毅、杨瑜西父子已经“死”了。
放下千里眼,楚陌凤目清澈,重头戏终于要上戏台了,手背到身后启唇轻语:“安安,等我回去。”脚尖一点,翻身而下。
不过两刻,一队两百人兵卒离营。南行十里,马贩子周华赶马群迎来。打头的迟潇和陈二道高喊:“兄弟们上马。”
“是。”
两百人小队上马后一路向西,往银杉林。疾驰三刻,一匹黑马赶上,正是楚陌。再见好兄弟,迟潇、陈二道除了兴奋,更多的是决绝。身为小队长,他们私领兵卒出营,是大罪。但陌哥让的,他们…听惯了他的话,也愿意拿命陪他走一朝。
“楚监军,你从小到大有输过吗?”迟潇打马追上。楚陌俯身贴近马背:“有,三月份,输给我媳妇十文钱。”
兵卒大笑,但笑中含泪,他们知道此行去做什,都在赌命。马群踏过,尘土飞扬。银杉林的陷阱没有记录,只有活地图,刻在北伐军主帅的心中。他昨夜刚得了,杨文毅言传。
阴沉了大半天了,终于响起隆隆雷声。快马加鞭,不多会豆大的雨滴落下。半个时辰后抵达银杉林外,楚陌不等马停就跃下,迟潇、陈二道紧随他,两百兵卒弃马进林。
咔嚓轰隆…雨越下越大,天不但不见明亮,反而越发阴沉。楚陌一行才刚进林,银杉林东北方一群残兵强拖着一断眉大汉出林。
“你们放开本将,我要进去救大将军…放开我。”断眉余大光右手紧握着一柄断刀,满身血污,嚎哭着硬头往林中撞,“大将军…侯爷,你们放开我啊哇”
兵卒都在哭,有劝说:“副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必须尽快回营,稳定军心。”
“快走,”又有一队残兵逃出,正是吊梢眉赵学成一行,迎头带上余大光就下令返营。
磅礴大雨下不停,夜黑漆漆。北望山岭里兵卒集结,断眉余大光和赵学成跪在带伤的八将领面前,痛哭流涕,二人屡要自刎谢罪,都被拦下。
“你们让我死。”雨水冲刷着余大光嘴角的血,趁人不备,他断刀再次架上脖,几个兵卒摁住他。
“好了。”将领之中,跟随杨文毅最久的张程眼眶赤红:“如果你死,能换回侯爷,老子第一个动手宰了你。”挂着的右臂血染红了缠绕的白棉,垂在身侧的左手死死握着,“现在最紧要的是…赶紧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学成一脸悲痛,目光扫过八将领:“军不能无主帅。”
“啊…”张程恨得跺足嗷吼一声,他们十人,除了余大光都受伤了。虽不重,但伤不是在右手就是在腿。侯爷之前又未留交代…现在真的是…想到什,转头寻找,“监军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派来的监军呢?
“监军已经不见半天了。”兵卒回禀完就说道:“张副将,现在侯爷遭伏击战死,北伐军必须得尽快选出新主帅。不然漠辽大军再压境,北伐军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咱们不想死在这。十二副将现只剩十副将,我们选没受伤的。”
“对,余副将,您得振作起来,带领我们重立北伐军军威。”接连不断的兵卒发声:“我们有家小,不能死在北望山岭。”
“余副将…余副将”
听着这齐声,张程第一次正视起了余大光,其什么时候有这般大威信?右臂的疼痛令他愈发清醒,心中百转,他的受伤…余光带过身边姚头,见其同他一般脸色,不由吞咽。看着余大光停止痛哭,伴着高呼声挣扎着站起身,他拉上姚头后退半步。
他与姚头是同侯爷一道长大的,余大光若真有问题,那么绝不会留他们活口。
赵学成哭笑着:“还好…还好有一个没受伤,大光,你要撑起北伐军,为侯爷报…”一道黑影掠来,热血洒在脸,一条断臂掉在他膝盖前。
场面死寂,黑影正是赶回的楚陌,俯视瞪着他的赵学成,神色淡漠语调平静:“现在…他也受伤了。”没了右臂的余大光暴突着眼珠子,嘴大张着半天才嘶喊出声:“啊”
张程正要说话,就闻马嗤鼻声,扭头望去,一群兵卒带着一身肃杀牵着马。马上挂着一颗颗人头,全是胡虏子的。
第84章 折笔
“这…”脖上裹着一层白细绵的姚头,左腿上绑着夹板,看着那群还紧绷着的兵卒,虎目里泛起泪花,紧咬着后槽牙沙哑着声道:“好…好啊。”
“你放肆。”回过神来的赵学成霍得站起,长臂一挥:“来呀,拿下这阵前大伤将领的狗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