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的是你!”他猛地回过头来,冲着我怒吼出声,“明明是个女子,你为何不早说!”

“早说有什么用呢?”我笑出声来,“早说你也是要把我从太子位上拖下来的,难道你知道我是女子,我就不用走到今天了?”

“你别胡说了!赶紧跟我走!”他把我扯出牢狱,我一把抱住了柱子,死活不动,继续道:“我不走,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要出去苟且偷生。”

“你今天带我走了,这辈子我都要像狗一样活着,到处被人抓,我不要出去。”

“你脑子被谢清运按在墙上撞过吗!”他猛地砍断我抱的柱子,我眼疾手快,立刻抓住了另一根。他把我拉扯不懂,怒吼出声,“你宁愿死也不愿意出去?”

“我不会死的。”我转过头去,一脸认真,“清运说过,他会求皇上,求他救我。他会让我光明正大地活着,以我想要的方式。”

他没说话,沉默下来。

“你今天可以带我走,然后呢?”我笑了起来,“然后你不要皇位了?不争了?从此带着我亡命天涯?”

“我…”他有些苦涩地开口,我打断了他:“不要冲动了。苏域,我想活着,但是是想要安安稳稳地活着,而不是以一个逃犯的身份,狼狈地度过一生。那样的人生,不如让我去死。”

“你若真的对我好,”我笑了笑,“带着百官去跪,去求,免我一死,贬为庶民也好。要不然,来年清明,便带一杯清酒来我坟头,我亦感激。”

“不要做这样的事,”我低下声,音调里有了涩意,“自毁前程。”

他没有说话。外面的人声渐近,他沉默了片刻,终于问我:“我只问你一句。”

“你说。”

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我,火光映照下,我依稀看见他眼里闪烁着的泪光。他仿佛是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孩子,眼里的神色又难过,有委屈。

“你爱我,是吗?”他忽地开口。我静静地瞧着他,这是我作为叶清歌最后的时光了。叶清歌爱他吗?

“爱的。”我笑了起来,“你是叶清歌这一生,最爱的人了。只是你之于叶清歌而言,像一株罂粟花,太美太迷人,但却带着可能致命的危险。

叶清歌只求一生平稳,怎敢妄食此地狱之花?”

“那么,”他沙哑了声音,“若我救你出去,你可愿嫁我为妻?”

我没说话,他近前一步,死死地抓紧我的手,喑哑着声道:“我会对你好的。我不设三宫六院,不会拈花惹草,我会将你捧在心尖尖上,与你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所以…”他压低了声音,音调里有了颤意,“你可能嫁我为妻?”

我面前的人,是大宣北褚都赫赫有名的战神,他从不示弱,历来张扬,然而此时此刻,我却也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害怕。最令人怜惜的不是懦弱之人的下跪,而是刚强之人的弯腰。我怎能拒绝?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低声说:“好。”

“苏域,”我微笑,“若你救叶清歌出去,她便嫁你为妻。”

他猛地抬头,眼里有了欢喜之意。士兵们持着火把冲了进来,他终于再不能待下去,只说了一句“等我”,便一跃而出。

他刚出去,士兵们便被他的身影引着追了出去,我松下心神,打开牢门刚准备进去,突然便被一个人一扯,便拉入了对方怀中。

“把你身上东西全给她。”他指了一个身形与我相似的女子。那女子戴了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穿着我一样的衣服,剪着和我一样长的头发,神情木然。我赶忙将身上的等东西全部给了她,她按照原位戴上之后,同一个带剑的侍卫突然在屋里打斗起来。

她用的是我平日用的掌法,侍卫用的却是各门各派都有。最后她一个不慎,被侍卫一剑贯穿胸口,跌倒在地。

他们打斗的时候,其他人都在边上泼油放干草,周边都是空的牢房,等女子倒在地上,谢清运上去视察了片刻,确定已死之后,亲手扔下了火种。火光冲天而起,谢清运给我披上玄色披风,手持长剑,足尖一点,便带着我从天牢翻出来,一路往外冲。

冲出来后,我不是很放心,特意站在暗处,同谢清运看着那火势。

火势极大,几乎照亮了整个天空。所有人都拼命往里面提水,放出甲等间不是死刑的犯人。一时之间,整个天牢几乎像地狱一般,哀号声,尖叫声,官兵高喊之声,此起彼伏。

远远地,一个月色长袍的人突然骑马朝着火光冲去,那人玉冠白袍,明显是刚刚换上的,玉冠都不太稳固。

他翻身下马,一把抓住一个官员,大声询问:“清歌太子呢?”

官员一间对方,立刻就要下跪,对方却是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再次怒吼出声:“我问你,清歌太子救出来没有?”

“清玉殿殿殿下…”官员紧张得话都说不清楚,“火…火势从太子的牢房…”

话没说完,他把官员一踹,直直就往里面闯。

身后的侍卫猛地拉住他,高喊出声:“殿下,不可涉险!”

“滚开!”他想要挣开对方,对方却死死拉住了他。他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了理智,拼命往火里冲,所有人都扑了上来,只为拉住他。

“放开我!滚开!我要去救她!我要去救她!”他同他们打斗起来,到了末尾,音调中竟是带了哭腔,“她是我的妻子,我要去救她啊!你们放开我!”

“殿下!您冷静些!殿下!”

所有人都在劝他。

终于一个猝不及防,他踹开一个侍卫,猛地冲入了火海之中。

那火那么大,瞬间就将他吞没在里面。我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却被谢清运一把抓住了手。

“他不会有事,”谢清运声音平淡,“但你若出去,这把火就拜白放了。”

我不敢动,不敢说话。只听见外面那人在火中歇斯底里的声音,一声又一声,高喊着:“清歌!叶清歌!”

那声音一直回荡在我耳边,那火舌似乎扑倒了我心里。我咬紧了唇,不断告诉自己。

叶清歌已经死了。

她死在了天牢里。

他叫的不是我,与我没有半分干系。

天空里响起了闷雷,有几滴雨滴落了下来,有人欢呼出声来,而他也终于从里面冲了出来。他一身白袍已经都被火舌燎染,身上全是乌黑的烟黑,刚一出来,整个人就往地上扑过去,旁边的人全部来拉他,他却是急促的咳嗽起来,他立马用手捂住了嘴,殷红的鲜血却还是止不住从他指缝里落了下来。血混合着他的眼泪落到地上,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只是捏紧了拳头,止不住地咳嗽。

看着这样的景象,周边的侍卫不由得愣了愣,随后高叫出声来:“叫太医来!快!”

说着,侍卫赶忙去拉扯他,焦急道:“殿下莫要太过伤痛!此时救火最为重要,太子殿下可能已经逃脱了呢?”

“救不出来了…”他痛哭出声,音调里全是哭腔,“我看着她在里面…看着房屋坍塌…看着她葬身火海…我晚了,就再也进不去了…”

“我远远地看着她…她动也不动。这火是人蓄意的,她身上有剑伤,一丝气息也感觉不到,早已是死透了…”

“殿下,您先冷静下来,先缓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她那么胆小怕死的人,那么怕痛的人…她才说我要是救她出来,她就嫁给我。我想了很久,梦了很久…以前我经常做梦,梦见她是个女子,凤冠霞帔嫁给了我。如今她果真是个女子,我却守不住她。”

说着,他眼里有了迷茫之色,天空大颗大颗落下雨来,不过顷刻之间,大雨倾盆而下。

谢清运站在我身后,慢慢道:“回吗?”

我没有回话,静静地看着他跪在远方。大雨将他打湿,淋了个通透,他愣愣看着地面,突然大笑起来。

“我这一生费尽心机,不过喜欢一个人都守不住,要这天下何用!”

“殿下!您清醒一点!”侍卫再也无法忍耐,一把捏紧了他,“您现在是当朝皇子,您的一举一动都被众人看着,不可妄言!”

苏域没说话,呆呆地看向了他。谢清运叹息了一声,再次对我重复:“走吧。”

走吧。

我必须得走了。

我闭上眼睛,终于决定转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刚转过身,我眼泪就落了下来。谢清运撑着伞,走在我身后。许久,他终于伸出手来,将手搭在我肩上,将我环进了怀里。

“这风雨太大,”他解释,“我怕你冷。”

一瞬之间,我再也忍不住,整个人号哭出声来。

于是,叶清歌的二十一年,也终于结束了。

当天我同谢清运回了谢家,他给了我一张人皮面具,这面具做得极为精妙,同我本身的五官差别并不大,但似乎动了几个地方,于是看上去便完全是两个人一般。他要我平日都戴着这个面具,并以“谢萱”自称,从此忘了叶清歌这个名字。

我答应下来,并迅速适应了谢家。

隔了几日,谢清运便在家中召了几位族中长老过来,同我举行了认亲仪式。长老们早已同谢清运达成约定,我将以谢家大小姐的身份嫁给他,他许我后位,许谢家满门荣耀,而谢家也会不惜余力辅佐他登基,我在这中间,不过一份活人契约,作为双方的抵押和见证。

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欣然接受,于是从那夜之后,谢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有那么一位大小姐的存在。

这不算一件大事,至少在当时的局势看来,不算一件大事。谢清运在“叶清歌”死后的第二日便被册封为皇子,皇帝本欲直接将他封为太子,却被老臣带着半朝臣子拿着当年皇帝承诺说若宣德太子归来便立刻让位的诏书跪在宫门口给堵住了。皇帝可能也觉得突然将谢清运封为太子太过激进,于是暂时退了一步,只封谢清运为太子。

在这样棘手的情况下,我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苏域会来关注我这个谢家突然多出来的大小姐。于是我每天就待在院子里,喂喂猫,逗逗鸟,偶尔试图学一下女红,结果满手扎得全是针孔。

悠然自得地一连过了十几日,小桃子一直没按照计划从东宫里出来,我这才有所警觉,询问了谢清运,他正从院子里出去,准备去上早朝,听得我的问话,垂了眉眼道:“苏域要为叶清歌举办葬礼,小桃子在帮忙,没几日就该回来了。”

这是我们的约定,叶清歌是叶清歌,我是我,不能混淆。

“葬礼?”我有些诧异,“以罪臣身份死的,也能有葬礼吗?”

“苏域要有,带着百官求来的。满朝文武在叶清歌死后想起她生前的好来,便以庶民的身份葬了。便就是今日,”他抬起眼皮,询问,“你要去看看吗?”

我没说话,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我告诉自己,我绝不是想去看某个人,我仅仅是想知道,一个庶民身份的我,死后是怎样的光景?

于是我去了,戴上人皮面具,又让谢家派了人跟着我,接着来到大街上,把马车停在了一个小巷口。

这不是一个好天气,天上乌云密布,阴暗得仿佛是末日临世一般。我到的时候,百姓早就到了,他们分别站在两边,男子手臂上裹了白布,女子头上带了白花,静静注视着道路尽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盛京一直是个喧闹的地方,我从未见过它在众人齐聚的时候如此安静过。我内心扑通扑通地跳,而后远远地听到了有人的声音,铃铛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漫天如雪的纸钱纷纷扬扬地散开,一个清朗的声音沙哑着高喊出声:“恭送清歌上路!”

音落,那人漂亮的手又探入纸钱之中,手一扬,纸钱便扬散于空中。

我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他穿上了从未穿过的素衫,目光直视前方,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英气逼人。

他带着队伍离我越来越近,每走过一个地方,百姓便跪了下来。也不知是哪个百姓起的头,高吼出声:“恭送太子殿下上路!”

然后陆陆续续,便有百姓跟着高吼起来。

没有人叫我清歌,他们叫的是太子殿下。这是叶清歌留给他们的记忆。

叶清歌作为太子二十一载,整了国库乱账,减了百姓税收,守在黄河边上日日风吹日晒三月监修了可用百年的堤坝,协查了震惊全国的军饷案。

她从未开疆扩土,只求盛世清明。

百姓一路跪下来,我漠然看着,突然觉得,叶清歌的一生,已是无憾。

或许是我从小身以男子身份长大,我从未觉得,一个女子的一生只需相夫教子便是美满。她既然活在这个世界,就理应在这个世界留下她的痕迹,活得光鲜亮丽,活得光彩照人。

只是这样的感动,是那个叫苏域的男人展现给我看的。

说不感激,那必是假的;说不感动,那亦是假的。

我静静地瞧着他,看他苍白的面容,眼里的苦痛,突然涌出了一种不顾一切冲出去告诉他的冲动,然而也就那么片刻,我就抑制住了。

没多久,街道另一头突然传来了嗒嗒马蹄声,一个蓝衣男子驾马而来,冲到了苏域面前。他翻身下马,转头看向棺木。

“你来做什么?”苏域眼中不含一丝温度。谢清运收回望向棺木的目光,淡然道:“我来送她最后一程。”

苏域没说话,有些木然地转过头去,一言不发。谢清运跟到了他身后,路过我边上的时候,我突然听见苏域问他:“谢清运,清歌小时候是怎样的呢?”

“如果可以,我想在很久以前,便认识她,守着她。这样的话,不管她什么时候走,我也比现在守护了她更长的时间。”

“虽不至于再无遗憾,”他离我越来越远,声音越来越小,“但也不至遗憾如斯。”

我听着那句话,看着他远走的背影。旁边人上前来给我扶我,低声道:“小姐,看过了,便回吧。”

我没说话,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终于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