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见了城中央的景象。一个满身是血的士兵把染血的长刀架在被捆在木桩上、满身是血、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谢清运身上。那个士兵手微微颤抖着,声音因为绝望几乎带了哭腔。

而他目光落下的地方,是连城护城河外站得数万将士前方——那里有一个红衣女子,悠闲的坐在马上6背上背着把长刀,正低头漫不经心的剔着指甲。听了将士的话,她吹了一下指甲,却头也不抬,大声道:“我数三声,城门,开还是不开?开,老人、美貌女子免死;不开,全城鸡犬不留!一!

“苏域,你当真一点不在意你的丈夫吗?!”那士兵声嘶力竭。我从那满脸的血污之下,终于认出来,那是阿莫。

几个时辰前,还在我面前红着脸的阿莫。

苏域没有回答他,她忽的夺过弓来,低着头,对着谢清运的方向就是一箭。那箭飞速而来,我几乎看不清,那箭矢是对着谢清运来的,还是对着阿莫来的。

然而,不过是惊愣片刻,那箭直接贯穿了阿莫的胸口。

血花飞溅开来,阿莫愣愣地向我转过头,看着我,便直接往后倒去。一瞬之间,我仿佛从他眼中看到了那么多的感情。有女子叫喊起来,有士兵怒吼起来,然而只有苏域的声音,那么冷静、那么清晰,隔着战场,破空而来。

“我的战场,从来只有输或者赢。二!”

“啊啊啊啊——”

这样一场困兽之战,当一个只剩下数万百姓,且其中大多是老弱妇孺的城池,面对配备精良的数万骑兵,其结局早已是不言而喻。一个士兵终于崩溃,嚎叫起来,扬起刀劈向了谢清运。

谢清运被架在十字形的木桩上,低着头,垂着眼,哪怕如此生死攸关之际,却仍旧是一副安然之态。我同那个士兵一起,猛地朝着谢清运扑过去,拉开长弓 ,对着捆绑着谢清运的绳子猛地将箭射出去。

“三!”

苏域的声音突然传来。便是那一瞬间,数万火箭猛然射出,谢清运猛地从木桩上挣脱开来,广袖化作利刃,在旋身之间,割破了旁边士兵的喉咙。而同时,我看见那如星矢一般的火箭在我眼前放大,随后又被一个广阔的胸膛遮挡。那人张开广袖,仿若一只巨大的蝴蝶,将所有危险阻挡在身后。时间被无限拉长,数秒之间,我却也看清了那人的眉角、眉梢。

我呆呆地看着谢清运,直到他将我拥入怀中,直到我听见有什么贯穿了他的身体,传来他微微闷哼之声。

城下传来了巨大的撞击声,金戈铁马卷席而入之声,而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感觉那个人如此温暖、如此真切地拥抱着我。

“清歌,”他将手放在我的发丝之上,温柔地道,“莫怕。”

我沉浸在他的言语之中,一时之间,仿佛是落入了一个熟悉而遥远的时空,久久不能回神,只觉得如此伤心,伤心到眼泪都忍不住流出来。

许久之后,我突然感觉谢清运被人粗暴地拉扯开来,许多人扶着他,让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为他检查。而另一个站在旁边的红衣女子就一把抓着我道:“喂......”

话没说完,她便愣在那里。呆呆地看了我许久,她才结巴着道:“叶......叶......清歌?!”喊完,她猛地回神,高吼出声,“你怎么变成女人了?!”

我没说话,看着苏域还染着血迹的面容,不知怎的,忍了好久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流出来了。苏域呆了呆,片刻后,对着我伸出手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把将我拥在怀里:“别哭了,”她放柔了声音,“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可是太子啊,怎么能哭呢?”

我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一时竟觉得腿脚都在发软。苏域便抱着我,继续哄着道:“别哭了,是我不好,来晚了,啊?下次我再也不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别怕,别怕。”

”我......我不是怕。“我抽噎着,想找出个合适的理由,遮掩此时自己心中的惶恐。然而我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只能完全不思考地道,”我是被你气的。要不是谢清运,我差点就死了,你见到我,居然还要耶耶耶......“

苏域被我这个理由搞得无语,见我腿脚发软,干脆把我打横抱起来。我在她怀里抽噎,她从城墙上踩着一地鲜血往下走去,不满地嘟囔:”叶清歌,你可不可以讲点道理?”

“我不讲道理。”我继续抹泪。

苏域无奈:“你可不可以像个男子汉一点?”

“我不像男子汉。”我下意识反驳,随后觉得不对,立刻道,“我本来就是男子汉。”

苏域不再说话了,她将我一路抱回已经占领并且翻新过的寝室。

到了寝室,她将我温柔地放在椅子上,然后蹲下身子,静静地仰望着我的面容。我不免被她看得呆了,她却笑了,笑容里有些疲倦,温和地问道:“叶清歌,你还好吗?”

“还好......”

“嗯。”她点了点头,突然将手放到我的面容之上。用粗糙的指腹为微微摩挲片刻之后,她终于道,“好好睡吧。今晚我会处理好所有事。”

“苏域......”我有些为难,“可以不要杀他们吗?”

她没回答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很久很久,终于道:“我给过他们机会,我不能容忍在我的地盘上,有人敢违约。当初是他们投降的,我放过了他们。”

“可是......”我想起几个小时前的一切,有些艰难地道,“以杀止杀......”

“在战场上,本来就是以杀止杀。”她打断了我,用手覆盖住了我的眼睛,温柔地道,“你可以选择不听、不看,就像那夜我为你烤兔子时那样。这一次,也可以如此。”可是,那些人不是兔子。

我睁着眼,感觉她覆在我眼睛上的手掌的温度。这句话默默放在心里,许久,却也没说出来。她就一直等候着我的答案,见我一直不出声,终于温柔地问道:“好吗,我的太子殿下?”

她的声音这么温柔,带了丝丝沙哑,有种不辩男女的感觉。我没有说话,很久,我终于反问:“苏域,是不是在你心里,众生皆为蝼蚁?”

“是。”她开口,坚定无比。我一时无言,只能沉默。

她见我不语,便直起身来,默不作声地抱了抱我,然后走出去了。我自己在屋里,让人打水进来,更衣沐浴后,便一个人上床睡了。

等第二日我一开门,便瞧见小桃子和木大泱带着人跪了一地。

“殿下,”小桃子有些惶恐,“娘娘让殿下在屋里歇着。”

话音刚落,我便听到了院落外凄厉的惨叫声。我不由得心上一凉,小桃子也白了脸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完全无法遮掩,我忍住作呕的想法,艰难地问道:“她在做什么?”

“殿下今日请回屋歇息吧。”

听着惨叫,小桃子已经瑟瑟发抖到几乎不能说话。木大泱反而格外镇定,再一次劝阻我。我瞧着小桃子的模样,几乎已经能猜测出他看到了多么可怖的情景。苏域“杀神”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这点我懂。

我知道这是敌人,然而我脑中始终在来来回回想着阿莫、那个大婶,还有城池上那密集的箭雨,以及谢清运如蝶翼一般展开的广袖。我感觉有种惶恐淹没了我,但是我不知道这种惶恐从何而来,我只觉得内心有个自己在拼命奔跑。许久后,我终于道:“大泱,吾想去看看谢公子。”

“这......”木大泱有些为难。

我故作镇定:“绕开那些地方,我去看看谢公子。”

木大泱没说话,犹豫了片刻,他终于站起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随着他往谢清运的房间走去,一路上都盈满了号叫声和血腥的味道。

我艰难地走进谢清运的房间,见他躺在床上。太医正给他换着药,见我来了,他们赶忙行礼道:“殿下。”

“可还安好?”我示意他们继续,走过去,坐在谢清运边上。

太医一面认真地给谢清运敷药,一面给我认真解释:“谢将军尚在发高烧,若烧退下了,则无碍,届时便可转到后方养伤。”

我点了点头,用手覆上他的额头,果然滚烫一片。我坐在一旁瞧着他们忙活,过了片刻,便干脆让人去书房拿了几本话本给我。我坐在谢清运旁边翻着书,哪怕他昏睡着,我却觉得无比心安。此时此刻,却是我来连城这一日来最安心的时候。

我坐在他旁边翻着话本子,而后又用过晚膳。

等到夜里,小桃子便传话过来,说苏域回来了,要同我一起吃晚饭。我颇为疲惫地回绝了他,让小桃子同她说我吃过了。小桃子跑过去,不一会儿,又回来,同我道:“娘娘说,殿下吃过了无妨,娘娘只是想与殿下同桌吃顿晚饭。”

“我有些累,”听到这话,我苦笑了一下,“不想动了,你让她自己去吃吧。”

“殿下......”小桃子有些为难。我坐在位置上,感觉自己内心有什么在恐惧着,挣扎着。见他为难的样子,我还想再说什么,便听到了一群人走来的脚步声,而后大门嘎吱打开,苏域站在门口,身后带了两排人。

“我听说你不过去,所以我来了。”她站在门口,面容一片冰冷。话音刚落,她身后的人便端着菜,踩着行云碎步踏入房中,将精致的菜色一盘一盘放到桌面上。等放好菜后,所有人都集体撤了去,临走之前还关上了门,就留她和我外加一个昏迷的谢清运在房里。

我们静默地看着对方,片刻后,她走向桌边,冷着声道:“过来吃。”

“我吃不下。”我有些疲惫。

“吃不下也要吃!”她坐到椅子上,瞧着我,命令道,“过来。”

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过了很久,终于,我慢慢开口:“苏域,吾是太子。吾脾气好,并不代表可以任人践踏。”

“你觉得......我在践踏你?”苏域愣了愣,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来。

我想了片刻,又摇了摇头:“不是践踏,只是苏域,你并未将我作为盟友,放在心上——或者说,你大概不会将任何人作为人的存在放在心上。这个世界于你而言只是一盘棋。而我或他人,都只是你棋局上的一颗棋子。”

苏域看着我,抿了抿唇,许久后,她捏着筷子,略为艰难地道:“我知道城楼上的是谢清运......”

“可是,你的话是真的。”我叹了口气。疲惫地道,“你的战争,只有输赢。再无其他。”

“你心里面是这么想的?”她垂下眼皮来,遮住了眼中的神色。

我瞧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将手放在心口,慢慢地道:“苏域,你知道吗?这么几个时辰,我心里像是开了一个大口。我突然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是值得信任的,谁是该远离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你,”我瞧着烛火下的她,有些失神,“苏域,我突然发现,你其实的确是个狠心的人。那么多条人命,你可以眼都不眨。如果我对你没用,我和那些人,也许对你来说并无太大的区别。我本来以为你我是盟友,我可以全心依赖你,可当谢清运挡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那一瞬间,我脑子里面居然一点都没有再想到你了。”

她没说话,面色却不大好看。许久,她竟然一点点笑开来——那笑容冷漠而尖锐,还带了些莫名其妙的嘲讽。

“难道不是吗?”她继续冷笑着道:“你我本不就是盟友,你对我有用,我自然会好好护着你。你对我没用,我难道还该为你鞍前马后?”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说的其实都是对的,然而我却一瞬间觉得有些不一样。

我和她本就是利益关系,她助我,我予她,除此之外,本就再无其他。但我不知为何,脑中却始终恍惚着她坐在火光前给我说小时候的事,在大殿前逆光而站等候着我的模样。也许正是这些温情,让我一次又一次有了错觉,以为其实我们两个和一般的盟友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所以,这种认知偏差让我有了一些失落。

难免酸涩,难免萧索。

我张了张口,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片刻之后,我凝了心神,慢慢地道:“是吾失态......”

她没说话,执着筷子,好半天,终于说了句:“吃饭吧。”

我站起身来,正准备走过去,突然变便听到了旁边谢清运的呻吟声。我连忙转过身去,想去照看,却见一只筷子飞快而来,落在我与谢清运之间,入地三寸,足见功力。

“你再往前一步试试。”她开口,语调冷如寒冰,“我让你吃饭!”

“太子......”看到这个场面,小桃子不由得有些害怕,扯了扯我的袖子,颤声道,“吃饭吧?”

我不说话,死死地盯着边上面色淡然的的苏域。片刻后,我忍不住笑了,握紧了拳,走到饭桌边上,冷声道:“好,好得很。”

说着,我走到边上,端着盘子就砸下去,高声吼道:“吃饭是吧,我就让你吃!”

我以为,以苏域的身手,这盘子是砸不到她头上,然而她却躲都没躲,任由我把盘子砸到她的头上。我看着菜混合着汤浇了她一身,片刻后,额角便有血流下来,而她就坐在原地,动也不动,静静坐着。

“我从来就不是心善的人,”她捏着筷子,许久,喃喃出声,“我为什么要来吃这顿晚饭呢?”

说完,她突然就笑了,猛地站起身来:“撤了吧。”

然后,她便如来时一般,,又迅速离开了。我瞧着她的背影,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小桃子:“我错了?”

小桃子没有回应我,只是对我竖起了一根手指。

“什么意思?”我觉得小桃子越发高深莫测。

小桃子却摇了摇头,叹息道:“殿下,您刚刚砸的那个盘子,是娘娘刚抢来的古董,值东宫一个月的开销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捂住了胸口。

我觉得有点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