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在这里小小的斗嘴,那边,诺曼的噩梦已经正式拉开序幕了。

古代阿拉伯有一种宫廷刑法,就是把犯人绑起来,脚底涂上盐巴,然后找两头羊过来拼命舔,那个倒霉蛋先是挨刀断气般狂笑一阵,然后就开始眼泪汪汪鼻涕长流,最后五体发软,屎尿齐出,脚板平时娇生惯养一点的就此一命呜呼也未可知,可见搔脚底这一招的厉害。按摩椅果然经验老到,一上来绑好诺曼以后,立刻直奔主题而去。只见有一块金属板子将他的小腿徐徐抬起,还上下微调了几次,终于得到了一个完美的高度以后,有两只机械手从左右突然伸出来,那十指长长,关节毕露,卡拉卡拉活动了一下以后,抱拳对四周观众行行礼,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按摩椅,不远万里来自德国,初来宝地,为各位现上脚底按摩神奇治疗法,看得满意,有钱的请捧个钱场,没钱的吆喝两声,捧个人场~~~”所有电器轰的一声统统开动起来表示不满,一时间响成一片,阿BEN赶紧上前提醒它:“喂,咱们刑求呢,你以为卖艺啊,快点快点!”

按摩椅不要意思的发出两声干笑,做了一个捋袖子的动作,然后将诺曼的脚一抬起来,如雷似电,双指一并,准确的按到了他的脚心。诺曼本来一直躺在按摩椅上面楞楞的,神气恍惚,两眼发直,突遭此按,霎时间眉毛振翅欲飞,脸色大变,嘴巴张成一个扁O形,一声惨痛的狂喊就要呼之欲出,说时迟那时快,电磁炉冲上去,眼疾手快的在他红唇白齿之间塞了一陀布团进去,诺曼一口把它咬住,头疯狂的摆了两下,眼睛一翻,呼出一口长气来,看起来煞是辛苦。我问电磁炉:“什么呀?”它漫不经心的说:“我们家淘汰下来的灶台抹布,我刚才带出来想扔掉的,幸好没扔。”果然,我说怎么它怎么明目张胆反水,跑去帮诺曼分散注意力呢,原来是雪上加霜,要知道我们家的电磁炉和吸尘器一向有点小小政见不同,一个支持美国夏威夷独立,另一个就认为伦敦应该属中国管。两个明明可以各说各的,他们还非要去说服对方弃暗投明,所以口舌不断。于是我们家哪里都干净,只有灶台上的油泥一堆好久,变得非常之厚---到达什么程度?我们家的小型电器如指甲剪和煮蛋器一类的,经常跑到上面去玩沼泽丛林探险游戏,或者拿个调羹装模作样,说要勘探一下我们家的现有战略原油存量。鉴于这样的情况,诺曼现在嘴里咬的是什么东西,我们已经可以想象了。我对他的遭遇,不期然竟有了一点同情!

看看他的脸吧,那就是传说中把十二指肠都反胃到了嘴巴边,却死都吐不出来的神情。何况按摩椅并未闲着,运指如飞,连点他脚底纵横经络诸多穴位,每一下都是尽出全力,狠且准,流连其上持续加压,简直要深入真皮。一边还念念有辞曰:“肾大亏,脾胃虚,心脏有早搏,脂肪肝~~~”,每点一下,诺曼就抽搐一阵,喉咙里呱呱作响,阿三还来凑热闹,在一边对着人家耳朵热情洋溢的说:“呼?吸,呼,吸,用力用力,宝宝就要出来了~~~”看到我们都用异样5难酃饪醋潘⑷讯咚α怂Γ馐偷溃骸拔铱戳撕枚嘟由旁诘缡永锒颊庋暗模恢毕胧允砸幌露济换幔洗卫独渡右膊蝗梦胰ァ!蔽倚南胛冶櫴窃敢馊媚闳グ。綁刹桓删筒恢懒耍醋乓徊缡踊鲎爬独蹲霾泻粑迹岵换岬背〕鲆搅剖鹿室皇矫凰担胰潞蟛皇腔挂才拍忝侨ド比思颐鹂冢?

按摩椅奋起神威一路狂点,点到孜后,它叹了口气松开诺曼的脚,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对他说:“客官,你没什么救了,回家交代后事买副好棺材吧。”

可怜诺曼哪里还听得到他这番话,早就含着一嘴的油抹布昏了过去,全身还不时一阵发恶寒般的颤抖。眼角都是泪。

电磁炉在一边把插头舞得漫天飞,很奇怪的说:“哎,他疼成这样,怎么就是不肯招呢。莫非他其实是条汉子?”

阿BEN没好气的说:“那是因为你用抹布把他嘴巴堵住了。”

果然,一上去拿开抹布,两用电水壶过来往他身上大泼了一阵冰水,他悠悠醒转来,立刻泪如雨下,第一句话就是哭着说:“我说,我什么都说了。”

听到这句话,我第一个松了口气,作为一个任何取向都比较正常的人,面对另一个人在自己鬼哭狼嚎,涕泪俱下,,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很愉快的事情。即使这个家伙曾经是我的情敌也罢。内心深处我甚至还对他颇有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愤愤,看,我老婆爱上的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左右脸都给人打了。

可是按摩椅就多少有点失望,还教训诺曼说:“喂,你是男人啊,怎么这样啊,我才发动春季攻势想着给你热热身呢,你招什么招,不许招,我可是准备了好久的,也给我个机会演示完啊。”

可怜诺曼身心受创如此严重,一听到这才是春季攻势,后面最少还有三个季节,也顾不得自己在和一台电器讲数了,只翻来覆去声色两全的强烈要求招供,表情如此凄凉,态度如此积极,连阿BEN也不落忍,摇摇羽毛说:“好吧,好吧,老关,你做主吧。”

我做主,他有福。按照我对他的不爽之程度,实在应该请按摩椅把剩下的主要项目再来个DOUBLE才行,结果却是点点头说:“给他出口气好了。”

诺曼还是躺在按摩椅上,不过手脚都稍微给他放松了一点,他闭上眼睛缓了缓,软弱的说:“说出来你们不要不信~~~”

他停下,左右看看那些因为太过喜欢听八卦故事而全体凑上来的各种电器,以及他们作为尾巴使用,在身前身后不停摇来摇去的插头,叹口气说:“唉,我猜你们什么都会信啦。”

这句话虽然只是诺曼的开场白,却提醒了大大一件事,它大叫一声:“慢着!”

我问它:“怎么了?”

它表情难得的有一点得意:“嘿嘿,不说我还忘了,为了准备这个招供,我们找的外援可不止按摩椅啊,来,大家热烈欢迎,测谎仪!”

果然,从东头一大群小个子电器里面,突然冒出一个顶着沙发垫子一直做埋伏状的蓝色测谎仪,走出来,一边解自己身上层层包着的人类线路连接,一边对着大大抱怨:“哎,再不叫我自己要跳出来了,害我跟煮蛋器还吵了一架,它非说我身上这么多条线是为了臭美,没见过,要拔了我的,哼。”

大大看来跟它颇为熟悉,先过来对我引见:“老关,这是我从国安局请出来的最新一代智能测谎仪网多多,准确率非常之高,可以检测人体三十二个神经活动相关的部位,是现在对先进的。”

网多多对我看起来很有兴趣,指指旁边那些唧唧喳喳的各色家什:“你习惯。”

我心想有什么好不习惯的,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电器还过来给我妈献花呢。

它围着我绕两圈,冷不丁一根柔软的电线圈过来,缠在我手腕上,继续问:“贵庚?一个月赚多少钱?是不是同性恋?蛋蛋放裤子左边还是右边?”

我老老实实回答:“三十二,一个月五千到一万不等,不是,不过偶尔也看看同志杂志,放中间。”

它陷入沉思:“恩,没问题啊~~”

被阿三的支架踢了一脚:“老兄,你问错了人,那边那个油头粉面的才是啊。”

网多多似乎对阿三颇有意思,被踢了一脚还是眉开眼笑的,忙点头哈腰:“是是,阿三小姐,好久不见了,你还是这么光洁透亮。”

又被踢一脚,它赶紧闪过按摩椅那边去,一边对我解释:“我跟你说,我在国安局资料里看到的,有七个人也说他们家电器活过来了,有两个是妄想症,有两个其实是家里有鬼,另三个是真的,所以就自杀了,喂,你心理素质不错啊,要不要考虑去当一下间谍?”

网多多口水多过茶,几乎要引起公愤了,尤其是电锯,一向来标榜沉默是金,在自己家都不时跟阿三因为关不关电视而要在卫生间决斗,此时见事情进展太过缓慢,十分不爽,嗡嗡响着,就向我们作势要扑过来,网多多乃俊杰也,识时务得很,忙做工夫,把那些个插头一一在诺曼身上装备起来,看了一眼人家手上的表,招呼我说:“来问吧,快点,我偷偷溜出来的,一会还要回去上班呢。”

做完如此周详而具备专业水准的前期准备之后,诺曼终于等到了可以充当叛徒汉奸卖国贼以挽救自己脚丫子的大好机会,他还是很配合我们的良苦用心的,开场白是一声抵死缠绵的长叹,委婉凄凉,仿佛有无限心事与下文在后面。结果糊涂蛋收音机受了这个影响,居然把频道调到戏剧台,听见有人在唱玉堂春,咿咿呀呀的:“苏三,离了洪桐县,将身来到大街前~~~”。它可陶醉了,还拿天线在阿三身上一敲一敲的打拍子,要是有喉咙,这会已经跟着唱出来了。直到发现大家都齐刷刷的把它看着,收音机才点头哈腰的醒悟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我资深票友来的,一下子没忍住,你们继续!”

诺曼被人抢了好几次话头了,由惊到怨,现在白了录音机一眼,不满的嘀咕:“人家说话呢。”看来已经死心塌地的承认了自己被一群电器挟持的可悲处境。

他说:“我和蓝蓝,乃是青梅竹马。”

我转身对大大说:“咱们把剩下的三个季节都给他招呼上吧。”

诺曼忙高喊:“等等。”

他对我大大的瞪着眼睛,露出生平对诚恳的表情,说:“我和蓝蓝,确实是一起长大的,她对我无微不至,是因为我身患绝症,活不过二十五岁。”

要不是这段话的语速超过了一分钟二百八十个字,使我及时在十秒内就听到了活不过二十五岁这个消息,我们家的除草机已经做好准备跳起身来,随时扑上去把他从一个靓仔变成一个公公了。

我惊讶的打量他,说句老实话,他是真的很瘦,无论穿多么浅色的衣服,都无法造成膨胀的效果,倘若强求,只好在里面装海绵。脸色青白,印堂发黑,饿纹入嘴,人中短而有截断,不但短命,而且非常之短命。

这几句话不是我说的,是阿BEN说的,他最近热中的东西看来又转向了给人看相算命,之前还学过一段风水,我买房子那段时间,他经常跟着我出去看楼盘,那些跟我一起进样板间的人,总会听到我一个人跟走火入魔一样在哪里神神叨叨的说这里是煞位啊,摆不得床啊,这里有聚阴之像啊,要放水晶球化解啊什么的,处于某种高智商人士的劣根性,他从来报忧不报喜,所以每次我的看楼之旅,都结束在被一大批卖楼小姐的喊杀声中。

不过看起来诺曼对此已经很有适应力,他苦笑的点点头,说:“这位电脑兄很有见地。不错,我所患的,是一种遗传性的血液病,根本无药可救。今年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在死之前,我要为蓝蓝做一件事情。”

我脱口而出:“什么事情?”

他的脖子被卡住了,但还是艰难的将视线投向蓝蓝,看见她仍然陷入昏迷,仿佛松了口气。而那眼中的温柔神情,完全不可能是作伪。他缓缓的说:“蓝蓝也有同样的病症,我要以我一切的代价,让她好好活下来。”

这话如同一阵奔雷,打得我整个心都颤抖起来,惊愕,疑惑,恐惧,都席卷而来,我一瞬间已经全身冰冷。他转回头来,望着我:“蓝蓝嫁给你,你记得是谁做的媒吗?”

当然见得,我认识的人好少哦,会给我做媒,并且介绍给我的女孩子仅仅有两条腿的,少无可少,只有我老板而已。

诺曼点点头:“你的老板,本来就是我家的世交,是我装作无意之中,令他起意将蓝蓝介绍给你的,也是我说服蓝蓝,嫁给你的。”

“为什么。”

这来自各种音频,音色,音高的声音会聚在一起,回荡在整个屋子里面,完全可以使人瞬间陷入彻底失聪的状态。诺曼脸容一阵扭曲,痛苦的睁大眼睛左右看看,我向他耸耸肩:“喏,这就是你把所有电器都打开调到最高声音的时候,所能出现的状况。”他这个时候还有闲心,也对我点点头:“我很同情你。”

诺曼前面那几句话,和我们之前对他行径的了解,态度转变之大,立场悬殊之远,和陈水扁施政前后之嘴脸有得一拼,不过后者要是身上也连个测谎机,那些红灯大概会直接亮到短路为止,到爆炸都没一刻安息。而现在,没动静。我狐疑的看着网多多,阁下没有被买通吧?诺曼那么有钱,是不是给你准备了一箱上好电池当夜宵了?它对我瞪一瞪,警告:“别怀疑我的专业操守啊,不然一会电到你变成人兽恋。”这么狠!

既然网多多说没问题,我当然只好姑且听之,虽然心里实在觉得有点七上八下的,要知道世事无常啊,别再说下去,他演的戏份是悲情多情柔情深情令人扼腕,我倒成了八流小说里那些木嘟嘟的狗屎头老公了。喂,老公不好当啊,软不得硬不得的,编剧的对我们多放一马好不好。

他对我表示完泛人类之爱的同情之后,继续说:“我们所患的病症,并非常规的原因引起,一切表现都十分罕见。我一早知道自己的命运,蓝蓝却不知道,无论如何,我们深深相爱,希望永远彼此生活在一起。”

他一边说我一边殷切的注视着网多多,你响啊,你倒是响啊,它对我点点头:“IT‘S TRUE,BABY,IT’S TRUE。”

我差点没哭出来。哽咽着我做了最后一个挣扎:“那为什么你让她嫁给我。”

一想到居然是他“让”蓝蓝嫁给我,我心都碎了,而更碎的地方是我那男性的自尊,在被世界漠视三十年以后,熊熊燃烧起来。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了非常单纯的,却也非常强烈的愤怒。因为我一直以为,一切在这大千世界都如蝼蚁,但惟有一个人所拥有的活生生的爱,却是决不能被蔑视和践踏的。握着拳头我站在那里,脸不知不觉涨得通红,然后我家的熨斗在地上滴溜溜的转了一圈,说:“哎呀,我闻到有男性荷尔蒙分解的味道,喂,谁这么没品,今天想玩易装啊?”

尽管如斯激动,我还是决定听完诺曼的供词,现在扑上去打的话,多少占了人家的便宜,不如一起到外面阳台上单挑来得光明正大---唉,我一辈子就是死在光明正大这四个字上了。为了让自己能够冷静下来,我过去沙发上,依偎在蓝蓝的身体旁边。无论如何,我都是爱她的。

诺曼喘了一口气,奇怪,我们没对他下什么狠手啊,最多是绑一绑而已,为什么他汗出如浆,样子如此之憔悴,一张脸,简直像是在时间流逝中慢慢的,也是不停的走着形。他加快了语速:“能够和蓝蓝一起生活,然后死去,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可是我觉得,人间的生活如此美好,她应该比我生存得更久,很多年来,利用我家里的力量,我寻访无数医生和生命研究机构,希望可以找到一种方法,彻底治好我们,可是,一直都是失望,失望,甚至根本没有人听说过有这样的一种病。”

阿BEN忍不住了,出声问:“到底什么病啊。”

诺曼恋恋的看着蓝蓝,过了半厢,虚弱的说:“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是患有这种病的人,比如我,血液的流动速度会越来越慢,虽然过程很长,却没有停止,一直慢到完全没有办法再供给身体氧气,一直慢到彻底停下来,我将带着凝固为石头一样的血管死去。”

阿BEN屏幕盖子一翻一翻的,翻的速度还越来越快,一边喃喃:‘我居然不知道,我居然不知道。“等我被他晃得实在眼花,哀求他少安毋躁的时候,他突然猛的跳到我身上来一拍我的大腿,兴奋的说:“我查到了,古代埃及有这种病的记载。”

我霍然站起来:“有救吗?你一定查到有救的方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