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冰藏里,年幼的他对自己立下誓约,要追随着这个人走下去,走到人生终结,走到再无前路。这漫长艰难的旅途,今日终于到了尽头,再无什么可以牵系。那自由奔驰于草原的异族少年,将会是君临漠北的王者。而海市——念及于此,另一道劈裂的疼痛撕开了他的胸膛。那英姿飒爽的少女将回到尘土飞扬的人间,结婚生子,在平凡日子的间隙中,偶尔怀想起他,又或许会将他全部忘却。终其一生,她不会知道他是如何珍爱她。如射手珍爱自己的眼睛,如珠蚌珍爱双壳中唯一的明珠——他亦从来不需要她知道。他愿将自己躺平成路,送她去到平安宁静的所在。

 

  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

 

  帝旭的声音如暗雷滚过耳边。

 

  是的,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倘若我们只是生于市井人家的兄弟,或许便不会有如此沉重的孽缘;倘若我们只是乱世中的寻常男女,或许便不至于负你如此之深。

 

  死亡的鬼手一道一道纠缠上来,遮蔽他的视线,束缚他的呼吸。明澈眼神渐渐涣散,失去支撑的身体重量将翡翠棋盘推到地下,黑白棋子散落满地。

 

  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平安脱险了罢?

 

  在黑暗吞没意识之前,他终于凝聚起一个灰白的微笑。

 

  清凉的水泼得她的头向侧一偏,唇间尝到了海水咸苦的滋味。睁开眼,便看见无垠的碧海,如天空一般悬于头顶,那样汹涌,像是随时支持不住便要倾倒下来。

 

  世界急速颠倒。

 

  她被倒悬在刀锋般翘起的船首上,又是一个浪头将她拍到船首龙骨上,海市听见自己的手臂撞出脆响,她咬住唇忍耐着疼痛。

 

  船首上出现了昶王与索兰的面孔,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只是两个模糊的黑影。

 

  “立刻便让你解脱。”昶王含笑说道。“去泉下与仲旭相会吧。”

 

  波南那揭与吐火鲁使臣亦探出头来观望。

 

  “一面誓约永不派军进入中原,一面背地里扶助叛乱,你们对海神,也不过是如此阳奉阴违啊。”海市疼痛地眯着眼,忽然笑了出来。季昶这含笑的神色,与帝旭是多么相似,恐怕他自己都从来不曾意识到罢?

 

  “夫人,帝旭虽然亵渎神明,为我等所不齿,然而攻打禁城的可是你们中原人的近畿营啊。”索兰讥嘲地道。

 

  她看看天色,轻笑道:“已经是正午了啊。禁城里杀声惊天,又有谣传说昶王遭遇飓风葬身大海。这会儿,帝都民心大约已经动荡不堪了罢。”

 

  “什么?”昶王心头不由得一凛。

 

  “谣言散播起来,比瘟疫还快。你的属下们,若不是正在为了国玺互相撕咬,就是已经军心涣散,被张承谦一口口吃掉。”

 

  “张承谦?那个不过二十万两白银就能收买的杀猪人家的儿子?”

 

  “不错,杀猪人家的儿子,也是鉴明当年在战场上救护过的几十名小卒之一。”海市的眼睫与嘴唇上结满了盐霜,一笑起来,唇上便裂开鲜艳的红口子。

 

  昶王冷笑。“即便他能守住禁城,也支持不了多久。汤乾自不会坐视帝都变乱不理——就算不是为了我,帝都中亦有他非保护不可的人。”

 

  “汤乾自他绝不会离开黄泉关。关外鹄库左右菩敦二部已经结盟,不再内耗,只要黄泉关一有异动,鹄库人就会蜂拥而来。张承谦会把缇兰好好留着,那会是拖住汤乾自的一颗好砝码。”倒悬着的女子笑得那样愉悦,令昶王心中隐约起了不祥之感。

 

  “若是我姐姐有什么好歹,父王绝不会放过你们!”索兰又惊又怒。

 

  海市微笑着,并不理睬他,咬住了下唇。一股浓艳的血自唇边沿着她的面颊蜿蜒向下。她以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合上了眼睛,让细小的血流淌过她紧闭的眼睫,渗入她的长发,在发梢凝聚成珠。悬垂,滴坠,潮声中似乎激起了清脆的回响。旋即如一朵小小的殷红烟云消散无痕。

 

  “这片海里除了鲛人还有些什么,你们这些天潢贵胄是从来不会知道的。索兰大人,与其操心令姐,倒不如善用这最后一刻的时间,好好看看真正的海神吧。”

 

  海市再度睁开双眼,面孔上的痕迹如同浓赤的泪痕,妖异艳丽。“帝都中流传着的并不是谣言——很快,它就要实现了。”

 

  碧蓝广漠的海洋下,有什么正被血腥唤醒。

 

  这片海的名字是鲛海。

 

  甲板上一阵瑟瑟声响,船身起伏之间,有滚散的珍珠打落在海市脸上。是琅缳的泪。琅缳湛青的瞳仁如同海洋,默默地包容世间一切悲辛哀凉、乱离。即令淌干了她的泪,人类也还是永不餍足的。

 

  人海潮汐,节令更替。八荒四极,流年循环。无穷无尽的时间与空间中,惟有狂暴的死亡降临之前这一刻,咸的风吹拂伤口,引动细微麻酥的痛痒,仿佛穿破僵死茧壳,令海市空前清晰地觉察到,自己是活着的。

 

  眼光穿透平静碧波,看见了那深处的暗涌。她等待着。

 

  巨大钢青的身躯跃出海面。

 

  十八丈长的宝船龙骨瞬间断裂为前后两半,桅杆如蒿草般被浪压断,无数巨大如风帆的背鳍撕裂水面,白的水沫下翻腾着暗红的水流。她像一片树叶被高高抛向天空,又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坠入海洋。

 

  浊绿的海面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天空,断裂船板与人类残肢在海流中狂乱旋转。巨大的影子穿梭纵横,她几乎要被水流撕碎。混乱中,有一双纤细的手臂坚定地缠住了她。海市睁开眼睛,看见了琅缳急切的脸。

 

  琅缳,让我走吧。海市无声地说道,温热的泪消散在冰冷的海水中。

 

  琅缳焦急地摇头,将手覆在她的小腹。她的手心中白光涨起,包围了海市的身体。光的温柔的核心内,有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胚胎,娇弱得,如同一尾透明的鱼苗。

 

  那一天,在海岸上等待着的八千禁军都发誓他们看见了海神。海神有着妖娆美丽的湛青鬈发,晶蓝如纱的蹼膜,眼中有七彩珠光,犹如海中最深处莫测的旋涡。

 

  晴好的天空下巨浪沸滚,大海吞没了整艘宝船与船上所有的人,只有海神踏浪而来,将斛珠夫人还给他们。